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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讀古書的小風波

樂華從會計處走出來,手裡拿著會計先生歪歪斜斜填寫的墨跡未乾的收據。異樣的感觸佔據著他的心。這時候距離開學已經有兩個星期了,催繳學費的通告張貼了三回,問起同級的同學,差不多十分之八九是繳過了;他只好回去同母親商量。原來的預算,枚叔到了四川的學校裡該有錢寄回來,學費就從這筆錢裡支取。但是枚叔到了那裡之後,只來了兩封平信,報告起居雜況。薪水呢,卻說學校裡尚未送來,也不便預支。母親知道再延遲下去將使樂華難堪,便把她自己的有限的儲蓄悉數拿出,又從家用裡支出一點湊足了數,說道:「你去繳了吧。從此以後,我自己手裡沒有一個錢了。你爸爸常常說的,他從前進學堂不曾出過一文錢的學費。哪裡知道現在進學校要這樣一批一批地下本錢!且不要說將來能不能加利收還,我只巴望每一次開學都付得出本錢。」接著的是低微到幾乎聽不清的一聲歎息。樂華接錢在手,這錢彷彿有千斤的重,非但手心有重甸甸的感覺,連胸口也像被壓得透不轉氣來。他跑到學校裡,偏過了臉把錢授給會計先生,待換到了一張收據的時候,心頭突然一空,好像憑高的人偶爾失足,身子掉在半空中,不知落下去將得到什麼結果的樣子。

「樂華,看見了壁報嗎?」

樂華從悵惘中清醒過來,回頭看見拉住他的肩膀問話的是胡復初,鼓鼓的兩頰現出紅色,眉稜聳起,表示非常興奮的神情。

「今天星期一,原來是壁報出版的日子,」樂華自言自語,「我還沒有看過,我才繳了學費。」說著,頹喪地揚一揚手中的收據。

「今天有一篇很好的文章,叫作《誰願意迷戀骸骨》,非看不可。大家在那裡搶著看,差不多要把揭示屏推倒了。」

「那篇文章說些什麼?是誰作的?」

「是誰作的可不知道,因為題目下面只署了『宗文』兩個字的筆名;可以斷定必然是高中的同學作的。說的是高中新請來的那個國文教員主張教學生專看古書、專讀古文的事情。」

樂華忽然想起來了,「他是本地國學會的幹事呢,也怪不得他要作那樣的主張。那個國學會有四五十個會員,都是些地方紳士、舊學老先生以及官私立學校的國文教員。今年上半年,有人來邀我父親入會,不知我父親為著什麼竟沒有答應。又不知我們的王仰之先生有沒有加入那個會。」樂華側目凝想,同時把收據藏進衣袋裡。

「哈哈,」胡復初對於他自己所發見的矛盾感到了興趣,「國學會的幹事,卻是個穿西裝、梳西式發的漂亮人物。旁人不知道,總以為他是個英文教員或者美術教員呢。」

「這原是你的錯誤。」樂華表白他自己的經驗說,「服裝與思想、見解有什麼必然的關係呢?好古守舊的人也常常穿西裝。你只須到城隍廟裡去看,可以看見許多穿西裝的人跪在城隍座前的拜台上呢。」

「可是總覺得不很相稱。」

樂華不等胡復初說罷,便穿過甬道,向大禮堂那方面跑去。揭示屏前擁擠著大群的學生,清秋的朝陽斜射著他們的項頸和背部。朗誦聲和嘻笑聲錯落可聞。及到加入他們的群裡,看見《誰願意迷戀骸骨》那一篇編排在壁報的開頭,便從頭默誦。那篇文章的第二節也就講到了那個國學會:

國學會抱著怎樣的目的組織起來的?依普通的想頭,無非為著研究國學而已。實際卻並不然。他們要藉著國學的牌子,收得「正人心、隆世道」的效果。他們以為中國社會所以弄到這樣不可收拾,不是什麼經濟的關係,也與所謂帝國主義沒有關聯,而只在於一般青年拋棄了國學、拋棄了禮教的緣故。他們夢想一個古代的封建社會;他們就組織起來,併合力量,追求他們的夢想。國學會是從這樣的根源產生的。請看會裡的分子是些什麼人。地方上的紳士,頑舊的老先生,中等學校的國文教員。古語說,「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現在,這一批同聲同氣的人成了群、結了黨了!

父親不肯加入國學會,大概不與那批人同聲同氣的緣故吧。這念頭閃電似的在樂華心頭通過,他繼續看壁報的文字。

他們歡喜集會結社,他們夢想古代的封建社會,只要對於我們沒有什麼關係,我們就不去管他們,好像人家在那裡抽鴉片、吞紅丸,我們也不去管他們一樣。但是,他們要在我們身上發生影響,要使我們作他們的犧牲,我們就不能不放開喉嚨,大聲地喊著「反抗」!

我們是現代的青年,我們是現代中國的青年,我們需要在現代中國做人的知識和經驗。儒家的哲學雖然一直被認為維繫世道的工具,但是照我們的眼光看來,至多是哲學史的一部分材料罷了,老、莊的玄想也於我們沒有用處,徒然累得思想在漫無涯岸的境界中亂跑野馬。然而,目前我們的國文功課,《禮記》和《莊子·內篇》被選定為精讀的書籍了!

我們自忖也並不至於那樣脆弱,一讀這些書籍,思想、行為上就受到多大的影響。可是,我們的精力和時間是有限的,讀了這些書籍,就分去了其他方面的學習和研究的精力和時間,這宗損失是非常重大的。還有,要我們讀這些書籍的那一副心腸,在客觀上是不可容恕的。它要我們成為時代錯誤者;它要我們成為封建殘餘的支持分子;它要我們忘記現實,把「九一八」和「一·二八」,反動政治和帝國主義,都忘記得乾乾淨淨,好像沒有這回事;它要我們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做,甚至什麼也不能想,什麼也不能做,只知道讀書呀,讀書呀,作一條埋身在古書堆裡的蠹魚。這樣的「盛情」,除了癡呆的人,誰甘心領受呢?我們再喊一聲,誰甘心領受呢?

須要知道,現代中國的青年是不願意迷戀骸骨的了,即使你使著魔法……

突然間,「嗤」的一聲,大半張壁報到了伸過去的一隻手裡,唏豁唏豁,急速地被團緊了。樂華和許多同學彷彿打了一個寒噤的樣子,暫時耳根邊寂靜,可以聽到運動場送來的呼笑聲。頓了一下之後,大家才想到回轉頭去看。一個藏青嗶嘰西服的背影正在移遠去,堅強的,挺挺的,是一個含著憤怒的背影。這是綽號「機關鎗」的訓育主任黃先生。

「發生問題了!」一個學生幽幽地說。

「噓!」大家禁抑地呼著氣,徐徐散開。

「『機關鎗』撕了那篇文章,一定跑去告訴校長,『這成什麼話』呀,『學生批評教師的功課還了得』呀,這樣地開一陣機關鎗。」

「校長的辦法該是查究誰作那篇文章吧。」

「那是查究不出的;只要誰都不承認作那篇文章,那是查究不出的。」

「誰都不承認,這怎麼行?壁報有負責的編輯人,校長問到編輯人,編輯人能說不知道誰作的嗎?」

「我想編輯人老實說誰作的並不要緊,就是作那篇文章的人先自跑去承認也不要緊。文章上的話並沒有錯呀。誰願意迷戀那些骸骨似的古書?我們的精力和時間的確有限,當然要用在最有意思的事情上邊。」

「那篇文章到底是誰作的?」是悄悄然的聲音。

「動筆的是高二的小李,」聲音比發問的更為幽悄,「意思是由高二的七八個人拼湊起來的。」

「喂,任方,假使小李被黜退了,你們高二將有怎樣的表示?」

叫作任方的堅決地回答道:「我們將要告訴校長說:『文章雖然由李某寫,意思卻不是他一個人的。你要處罰不能單罰他一個人。你說黜退,好,我們一塊兒走!我們原不稀罕骸骨一類的東西!』我們這樣說,看他怎樣回答。」

大家感到將有帶著英雄氣息的故事在學校裡發生,各自有一種莫可名狀的高興,腳步不覺改得輕快了,尋到交好的同學,便把剛才看見的一幕描摹給他們聽。一會兒,訓育主任撕了半張壁報去的消息傳遍全校了。全校學生毫無忌憚地談說著這一事件,時時插入一兩聲感情激動的笑和叫喊,彷彿說:我們這裡快要鬧風潮了。

在運動場上,樂華又遇見了胡復初,說道:

「文章看過了。意思確然很好,把迷人眼目的障翳都揭破了。只是先生們一定不高興那一番話;對於新請來的那個國文教員,也太教他過不去了。恐怕——」

「你說恐怕那個小李會吃虧嗎?」

樂華倚著柵欄,一隻腳撥弄著開在柵欄邊的菊科的小紅花,沉思了一歇,慢慢地說:

「也許要吃虧的;『整頓學風』是當今的口號,而這事件,他們必然認為大足以破壞學風的。——我又在這裡想,我們的王先生對於這個問題不知作什麼評判;如果我們升了高中,如果他還是我們的國文教師,他也要教我們專看古書、專讀古文嗎?」

「等會兒我們可以問他。」胡復初爽直地說。

「我看要有適當的機會才可以問他。」樂華很老成的樣子,「既已出了剛才的那件事情,在課室裡當眾問他,恐怕會教他為難的。」

「唔!」胡復初點頭。

上午第二課是國文。王先生講授朗讀方法已經兩回了,這一課令學生作朗讀練習。各個學生手頭的選文上都加上了關於讀法的符號,就依照著符號所指示的輪流朗讀。讀文言文時聲調鏗鏘,足以傳出原文的情趣。讀語體文時就同話劇的演員在舞台上念誦劇詞一般,貼合於語言之自然,表情說理,都能使聽者不但瞭然,而且深深地印在心坎裡。朗讀的幾篇文字原是上一學年讀過了的,現在經這樣地指導,讀來便覺得有不少的新意趣。直到下課鐘響了,大家走出課室,每一顆心還是沉浸在這種新意趣裡,把早上傳遍全校的事件也忘記了。

午飯後,樂華提早到校,胡復初已經在那裡等候他了,便一同到王先生房裡;原來他們兩個在上午約定了的。

樂華問王先生有沒有看見壁報上的那篇文字。王先生說早上走過大會堂的時候,那篇文字已經被撕去了,只約略聽得同學在那裡談它說些什麼。樂華便把那篇文字的全部內容告訴王先生,末了問:

「請問對於那一番話下什麼評判?」

「這又是一場新舊之爭呀!」王先生撫摩著下巴說。

「我們覺得那一番話說得不錯。現在有一批人要把我們青年製造成同他們一樣頑舊的傢伙。那篇文章卻把他們的毒害都指出來了。」胡復初說著,像對一個同學說話那麼自由;他們這一夥和王先生太稔熟了。

「然而過分露著鋒芒了。」王先生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道,「被罵的人哪裡肯承受這樣的謾罵呢?『給你們讀一點古書總是好意;古書又不是毒藥,竟會這樣胡鬧起來,這明明是不識好歹呀!』他們一定從這一條思路想開去的。」

「王先生,」樂華親切地叫著,「你如果擔任了高二的國文課,要教學生精讀《禮記》和《莊子·內篇》嗎?」

王先生閉目想了一想,回答道:

「整部地教學生讀這些書,我是不主張的。——我想國文科的教材該以文學作品為範圍,一本書,一篇東西,是文學作品才選用,不是文學作品就不選用。高中學生應有一點文學史的知識了。文學史的知識不是讀那些『空口說白話』的文學史所能得到的,必須直接與歷代的文學作品會面,因此,古書裡的文學作品就有一讀的必要;如《詩經》和《左傳》裡敘述幾回戰役的文章,即使不能夠全讀,也得選幾篇重要的來讀。換一句話說,高中的國文教材應該是『歷代文學作品選粹』一類的東西。」

「好像他們還有『學術文』呢!」胡復初接著說。

「『學術文』,指一些說明文、議論文而言。像《莊子》的《天下篇》,說明當時各派思想的分野,《荀子》的《性惡篇》,闡發一己對於人性的認識,這些都是『學術文』。可是,提起學術就得分科歸屬;籠籠統統混合在一起讀一陣,實在不很妥當。就像剛才說及的《天下篇》和《性惡篇》,歸屬到歷史科裡作為參考材料豈不更好?修習歷史本要研究周秦諸子的流派和思想的,參考了這些文篇,知解自然更見真切。所有的『學術文』差不多都可以照樣歸屬到各科裡去。那麼,國文科裡也就無所謂『學術文』了。」

王先生喝了一口茶,咂著嘴唇,意興頗濃地說:

「照這個說法類推,也就無所謂『國學』。」

樂華搶著問道:

「王先生,你不是國學會的會員吧?」

「我怎樣會是呢?『國學』是一個異常不妥當的名詞。文字學是『國學』,歷代各家的本體論、認識論是『國學』,《尚書》和《左傳》是『國學』,詩、詞、歌、賦也是『國學』。好比不倫不類的許多人物穿著同一的外衣,算什麼意思呢?按照本質歸類,稱為文字學、哲學、史學、文學,豈不準確、明白?」

「你的意思我很能夠瞭解,」胡復初端相著王先生說,「不過,他們那些人總歡喜『國學』『國學』地鬧個不休,只消看各書館在報紙上登載的廣告,加上『國學』兩個字的書籍非常之多,我們H市又有一個國學會,這到底是什麼緣故?」

「你要查問那緣故嗎?」王先生微笑著說,「緣故當然不止一端,而把本國的東西看得特別了不得,對它抱著神秘的崇奉觀念,卻是重要的一端。如果按照本質歸類,稱為文字學、哲學、史學、文學等等,不是別國也有這些花樣的嗎?見不得神奇。統而名之日『國學』,這含含糊糊的稱謂裡頭就包藏著不少珍貴的意味;差不多說,誰要去親近它,是只許從它那裡拾一點寶貝回去的。——我想起那篇文章所用的『骸骨』這一個字眼來了。既然有人把『國學』看作珍貴的寶貝,自然來了反響,另外有人把它看作腐敗的『骸骨』。實則雙方都是一偏之見。」

「為什麼呢?」樂華與胡復初的疑問的眼光同時向王先生的臉上直射。

「我知道你們要問的。你們以為那些古書已成為『骸骨』是無疑的了。不知道對待思想、學術不能憑主觀的愛憎的,最重要在能用批判的方法,還它個本來面目。說得明白點,就是要考究出思想、學術和時代、社會的關係;它因何發生,又因何衰落。這樣得來的才是真實的知識,對於我們的思想、行為最有用處。在這樣的研究態度之下,古書就和現代的論文、專著同樣是有用的材料,而並不是什麼『骸骨』。單說一部《禮記》,要研究古代民俗和儒家思想就少不了它。不過那是專門家,至少是大學生的工作;中學生是不負那種研究責任的。」

「高二那位國文先生要學生精讀《禮記》,大概和你所說的研究工作不是同一的事情吧?」胡復初問。

「這個我卻不知道。」王先生似乎不願意談到這上邊去。

樂華和胡復初離開了王先生的房間,聽得同學間在那裡紛紛傳說,作那篇文章的小李和壁報的四個編輯人被「機關鎗」叫去了,都在校長室裡。不知將有怎樣的結局,也許來一個極端嚴厲的處罰吧;如果這樣,那是太專制了,非出來打抱不平不可。大家心頭都這樣期待著、激動著。

但是事實上的結局並沒有料想的那麼嚴重。第二天,小李的家長接到學校送去的一封通知書,說小李思想不純,言論荒謬,應請加以注意,如果不能悔改,學校就無法容留他了。每星期出版兩次的壁報呢,依然容許出版;不過先須送請教師檢閱,而負責檢閱壁報的教師就是那「機關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