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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文章病院》

「好新鮮的標題!」湯慧修拿著一本書走進教室來,眼睛看著書頁,長長的頭髮披在肩頭。

「什麼?」幾個同學正在談論什麼事情,被她的這一句話引起了注意,就同聲問。

樂華認清她手裡拿的是《中學生》雜誌,欣喜地說:「是二月號嗎?他們曾經登過廣告,說二月號印成之後,在閘北的炮火中完全毀掉,須待重印了方可寄發。這是重印的版本了。」

幾個同學便圍攏去看湯慧修手中的雜誌。湯慧修指著書頁說:「你們看,《文章病院》,這標題多麼新鮮!」

「是一篇什麼性質的文字呢?」

「肺癆病院給人醫肺癆病,外科病院給人醫外科病,依此類推,文章病院該是給人醫文章的毛病的。」

「我們平時作文,常常犯許多毛病。如果送到文章病院去醫一醫,再給先生看,一定可以得到甲等的品評了。」

「文章病院該是給人醫文章的毛病的」

「開頭有『規約』在這裡,我們看呀。『一、本院以維護並促進文章界的「公眾衛生」為宗旨。二、根據上項宗旨,本院從出現於社會間之病患者中擇尤收容,加以診治。』——文章界的『公眾衛生』,出現於社會間之病患者,看了這兩句,可知我們的文字是不收的;要『出現於社會間』的妨礙『公眾衛生』的文字才收。難道文字的毛病也有傳染性的嗎!」

「我想的確有的,」周錦華說,「文字登載在報紙上、雜誌上,或者刊印在書本上,在社會間傳播開去;一般人總以為這樣的文字是了不起的,便有意或無意地倣傚它。如果它本身有毛病,倣傚的人就倒楣,患傳染病了。所以,我們編《抗日週刊》也得好好用一番心,至少要每一篇文字沒有什麼毛病才行。」

在一年級的編輯股員裡頭,周錦華是最負責的一個。她不把湊滿篇幅認為滿意;她要週刊上的每一篇都有精義,都有力量,真能收到文字宣傳的效果。她時時刻刻不忘記週刊,現在談起文字的傳染性,她又說到週刊上去了。

「不錯。」幾個同學點著頭。

「寫上《抗日週刊》,就是『出現於社會間』的文字了。」胡復初又加以說明。他繼續看文章病院的「規約」,說道:「這原來是替人家批改文字,同王先生給我們做的工作一樣。王先生有時在我們的文稿上畫一些符號,表明這地方有毛病,什麼毛病,要我們自己去想。這雜誌上大概不只在有毛病的地方畫一些符號吧。」

「你不看見『規約』上說明『將診治方案公佈』嗎?犯的什麼病,要吃什麼藥,用什麼方法醫治才會好,把這些都說明白,才成一個『診治方案』呢。」

湯慧修說:「把雜誌攤在桌子上大家看吧。」她把《中學生》雜誌攤在自己的課桌上。七八個人便傴著身軀,頭湊著頭圍著看。外面有腳踢著皮球的蓬蓬的聲音,有鼓勵賽跑者的熱烈的呼喊;在課堂裡的幾個人好像全沒有聽見,他們的心神正在另一個世界裡活動著。

「第一號病患者——《辭源續編說例》。《辭源續編》是大書館裡的大工作,『一·二八』以前,報紙上登著大幅的出版廣告;說例相當於序文,是編輯者的公開宣言,怎麼會有了毛病,進了病院?」朱志青驚奇地說。

周樂華翻過幾頁,悄悄地說:「更奇怪了,《中國國民黨第四屆第一次中央執行委員全體會議宣言》也在這裡,成為第二號病患者。」他看著張大文說:「去年我們一同看報,不是把它讀過一遍的嗎?」

張大文點頭說:「當時讀下去似乎也能夠明白。不知道這篇文「還有第三號病患者嗎?」胡復初搶著再翻過幾頁。

「啊!還有,《江蘇省立中等學校校長勸告全省中等學校學生復課書》。」幾個人像發見[3]了寶物一般喊起來。

「這一篇應該進病院,」周錦華掠著額發說。「我當時在報紙上看過的,糊里糊塗,不曉得說些什麼。我以為我的程度不夠,看了一遍再看第二遍,把它仔細地劃分段落,希望捉住各段落的要旨;但結果還是糊塗。罷課不足以抗日,大家復課吧,這是很簡單乾脆的一句話。那些校長先生偏要東拉西扯寫上這麼多的文字,真是可怪的事。我倒要看病院裡的『醫生』怎樣給它診治呢。」

胡復初又搶著翻書頁了:「看第四號病患者是誰?」翻了一下之後,他才知道沒有第四號了,說道,「只有三號。」

「我們寫的文字如果送到文章病院裡去,恐怕是百病叢生、不堪診治的了。」張大文凝想著說。

「我想也不至於,」湯慧修說,「王先生從來沒有說過我們的文字絕對不通;他只對我們說哪一句不妥當,哪一節要修改。如果送到文章病院裡去,我們的文字至多是一個尋常的病患者。」

「那麼,」張大文說,「大書館裡編輯先生寫作的文字,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全體會議通過的文字,江蘇省立中等學校校長公擬的文字,怎麼會病得這樣厲害,煩勞病院裡的『醫生』寫了這麼長的三篇診治方案呢?」

「這要待看完了診治方案才得明白。」湯慧修回答。

周錦華忽然想起了一個念頭,她對大家說:「現在快要上課了,這密密地用小鉛字排印的十八頁文字,一會兒是看不完的。我們在這幾天裡做一回共同研究吧,研究的材料就是這個文章病院。」

「怎樣研究呢?」

「我們要把這三號病患者所患的毛病歸起類來,看它們的毛病大概是哪幾類。這於我們很有益處。『規約』上邊不是說著嗎,『知道如此如彼是病,即不如此不如彼是健康,是正常』。我們以後大家當心,不要犯那幾類毛病;那麼,寫下來的一定是健康的、正常的文字了。」

「這很有意思!」湯慧修高興得拍著手掌,「就是我們這幾個人,在自修的時候來做這研究功夫。我們還可以把研究的結果報告給全班同學知道,還可以請王先生給我們批評。」

這當兒,上課的鈴聲響起來了。

三天之後,他們的研究功夫做完畢了;由朱志青把研究所得記錄下來,並且告訴了王先生,說要報告給全班同學知道。

這一天王先生上國文課,講完了一篇選文,時間還有餘多,他就說:「有幾位同學研究了最近一期《中學生》雜誌的《文章病院》,要把研究的結果告訴大家,現在就聽他們的報告。那《文章病院》我也看過了,比我平時給你們批改文稿來得詳細。他們把它歸納一下,看文字的毛病大概有哪幾類,這對於寫作的練習的確是有幫助的。」

王先生說罷,用右手示意說:「誰到這裡來報告?」他就坐在靠近黑板偏右的椅子上。

朱志青站起來,走到講台上,把胸膛挺一挺,開口道:「最近一期《中學生》雜誌增加《文章病院》一欄,想來諸位都看過了。我們幾個人看出這一欄裡提及的三號病患者雖然犯了不少的毛病,但是歸聚起來,毛病的種類也並不多。因此我們想這幾類毛病必然是最容易犯的。寫文字如果能夠不犯這幾類毛病,即使說不上名作,至少不用進《文章病院》了。現在讓我逐類逐類提出來說。」

全班同學都輕輕地舒著氣,整頓精神,預備聽朱志青的演講。

朱志青從衣袋裡取出幾張稿紙來,卻並不就看,又說道:「那三號病患者——那三篇文字都是文言文,而我們寫的是語體文;知道了文言文的毛病,對於寫作語體文好像未必會有什麼益處。其實不然。我們看出那三篇文字的毛病都是屬於思想習慣和言語習慣上的;所以用文言寫固然有病,如果用語體寫,還是有同樣的病。我們要知道思想習慣和言語習慣上通常有哪一些病,那就文言的材料也於我們有用處。」

他說到這裡,才看一看手裡的稿紙,取粉筆在黑板上寫了「用詞、用語不適當」幾個字。

「這是一種毛病。該用這個辭的,卻用了那個辭;該這樣說的,卻那樣說了。那三號病患者差不多都犯這毛病。現在舉幾個例子來說。『目的』,不是大家用慣了的名詞嗎?心意所要達到的境界叫作『目的』。而第一號病患者卻有『不能不變更去取之目的』的話。編輯辭典,選用條目,哪個條目要,哪個條目不要,只有依據預定的『標準』來決定;所以,說『去取之目的』不適當,必須說『去取之標準』才行。又如『促進』,原是習用的一個動詞。而第二號病患者說『努力促進自治制度』。因為制度只能訂定、實行、修改,或者撤廢,可是無法促進,所以『促進』這個動詞用在這裡就不適當。又如『重新』這個副詞,本該用在第二回做的動作上;讀過書了,再讀一回,叫作重新讀書,游過山了,再游一回,叫作重新遊山。第三號病患者勸學生復課,單說『收拾精神,一律定期復課』,已經很覺不妥了,因為罷課為的是國難,原沒有放散精神;而它又在『收拾』上面加上『重新』兩字,好像學生已經把精神收拾過一回了,更屬不適當之至。以上是用辭不適當的例子。其他如該說購買力薄弱,而說『物力維艱』,該說整齊全國的步驟,而說『整齊全國一致之步驟』,當時日本武力還只及於我國東北,而說『東北烽煙瀰漫全國』,都是用語不適當的例子。這種毛病的原因在於認識辭和語的意義不確切;或者因為不曾仔細思量,只顧隨筆亂寫,便把不適當的辭和語寫了上去。」

「意義的缺略和累贅」,朱志青又在黑板上寫了這幾個字,回過頭來說道:

「一句話裡,意義沒有說完足,就不成一句話。反過來,說得太嚕囌[4]了,把不相干的東西都裝了進去,也同樣地不成一句話。這種毛病的原因在於不曾把意義想得周全,就提起筆來寫;如果作者的言語習慣不良,平時慣說那些支離的、累贅的話語,寫起文字來也就會有這樣的病象。試舉幾個例子。『當《辭源》出版時,公司當局擬即著手編纂專門辭典二十種,相輔而行』,在『相輔而行』怎麼少得了『與《辭源》』幾個字?『際此內憂外患之時』成什麼話?必須說『際此內憂外患交迫之時』才行呀。不說『以……譯表為標準』,或『依……譯音表』,而說『均依本館所出外國人譯音表為標準』,這是累贅不通的話。不說『使國民參與政治』,而說『召集國民參與政治機關』,這也是累贅不通的話。像第三號病患者因為要說青年感情豐富,關心國事,先把老年人也知愛國來作陪襯;卻說什麼『明知行將就木,即使國亡,為奴稱僕,亦無幾時,然猶攘臂切齒,慷慨陳辭,鼓其餘勇,義無返顧』,彷彿把老年人譏諷了一頓,這更是累贅的無用的話了。」

朱志青停頓了一下,又說:「一句話裡,前後不相連貫,一串話裡,彼此不相照應,這也是重大的毛病。如第一號病患者說:『此十餘年中,世界之演進,政局之變革,在科學上名物上自有不少之新名辭發生。』這只是一句話而已,然而前後不相連貫。正如文章病院的『醫生』所說,『揣摩這裡的語氣,「世界」與「政局」對立,「科學」與「名物」對立,而以「科學」應「世界」,「名物」應「政局」。世界演進,科學研究益精,因新發明、新發見而產生新名辭,那是不錯的。但是,「政局變革」與「名物」有什麼關係呢?』沒有關係而牽在一起,這句話就前後不相連貫了。又如第二號病患者說:『「一致對外」為本黨與全國人民共同之呼聲。大會認為尚有急需注意者。國內生產日漸衰落。因生產衰落而……』這是一串的話。那前三句因為沒有什麼關係詞把它們連起來,彼此便不相照應,好像是各各獨立的。又如第三號病患者開頭說『我國家民族苦東西帝國主義者之侵略壓迫也久矣』,依理接下去應該說侵略壓迫從什麼時候起頭,直到現在已歷多少年,才可把怎樣地『久』說明,與第一句相照應。而第三號病患者不然,卻說『平時則經濟侵略、文化侵略在在足以制我之死命,有事則政治壓迫、軍事壓迫無所不用其極,凡有血氣,疇能堪此』,好像把自己方才說的第一句話忘記了。這種毛病的原因大概在於思想不精密。犯得太多的時候,雖然說了一大堆,寫了一大篇,實際全是瞎說;不是叫聽者、讀者上當,便是叫聽者、讀者莫名其妙。真是危險的毛病。」

朱志青又把稿紙上的標題抄上黑板,一壁說:「這種毛病可以叫作『意義不連貫,欠照應』。」

他把稿紙納入衣袋裡,繼續說道:「我們摘錄下來的例子還多,完全說出來,未免使諸位生厭,所以只說了一小部分。把許多例子歸聚起來,就看出它們犯的不外剛才所說的三種毛病:用詞、用語不適當;意義的欠缺和累贅;意義不連貫,欠照應。再加仔細分析,毛病的種類當然還可增多。但是我們想,這三種毛病該是最普遍的了。我們寫作文字,如果能夠避免這三種毛病,用辭、用語處處適當,每一句話意義都完足,也並不累贅,而且一直到底,互相連貫,彼此照應,這樣,我們的文字不就通順了嗎?」

下課的鈴聲催促他趕快作結束,他簡括地說道:「我們以為要做到這地步,實在也並不困難,只須在思想習慣和言語習慣上留意。《文章病院》裡的三號病患者的思想習慣和言語習慣太不好了,遠不如我們,提起筆來又不肯先檢點一下,所以犯了這許多毛病。我們從他們的失敗上,正可以找到成功的路徑。這是我們今天要把研究結果告訴諸位的本旨。」

朱志青說罷就走下講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王先生站起來了,露出滿意的臉色,說:「志青他們的研究報告雖然簡略,可是很扼要。《文章病院》裡的三號病患者所患的毛病固然不盡屬於這三類,然而多數屬於這三類。就是一般不通的文字,你說它這裡不通,那裡不通,歸納起來,大致也離不了這三類毛病。志青結末說的話是不錯的。一個人如果能在思想習慣和言語習慣上留意,寫下文字來就不用進《文章病院》了。」

王先生又用慨歎的聲調說:「那第三號病患者——《勸學生復課書》最要不得,思想習慣完全是『八股』的。想不到民國二十年的中等教育界中還會出現這樣的文字!它為什麼要不得,下一次我要給你們仔細地講一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