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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一封信

當天晚上九點鐘,樂華和大文把寄給李先生的信稿擬好了。他們先把要說的話都說出來,然後互相批評,這幾句是不用說的,那幾句是可以歸並到哪裡的。批評過後,再商量哪一段應該在前,哪一段應該在後。造句也共同斟酌,由樂華用鉛筆記錄下來。他們的心思很專一,淡青色的月光充滿庭心,有好幾種秋蟲在那裡叫,在他們都像是另外一個世界裡的事。當一個擬成一句句子,另一個給他修正了,彼此覺得滿意的時候,興奮的微笑便浮現在兩人的臉上。從前在小學校裡,有時也共同作文,全級的同學合作一篇文字;可是,他們感到今夜的共同寫作,那種趣味是絕端新鮮的。

他們的信稿是這樣的:

敬愛的李先生:

我們進第一中學校一個星期了。這裡的情形,大略已經知道。今天國文先生出一個題目,教我們寫信給母校裡的先生。我們知道你是刻刻記念著我們的;就是國文先生不出這個題目,我們也要寫信給你了。

這裡教我們功課的先生共有七個,人都很好,待我們很和藹。但是教英文的一位周先生是河南人,他說的雖然是國語,我們卻不容易聽懂他的話。我們想,往後聽慣了一定會懂得的。現在每逢英文課,我們就格外用心聽。

各種功課,我們都不覺得難,不過科目多了,需要預習和溫習的多,自修的時間也得比以前多了。我們是走讀的,在學校裡,每天上下午有兩點鐘的自修時間,回家來又自修一點半或兩點鐘,也就弄得清清楚楚,沒有積欠了。

這裡的同學大半是從別地方來的。他們把本鄉的各種情形告訴我們,我們的見識增加了不少。我們也把S鎮的大略告訴他們。他們聽到鎮上的那個和尚寺還是唐朝的古跡,都說有機會總要去看一看。

這裡校舍很寬大。四面房子,圍著中間的花圃。靠東的房子是大會堂,西北兩面是教室,南面是辦公室、會客室等等。宿舍在後面,是兩排樓房。運動場在大會堂的東面,陳設著各樣的運動器具。我們最歡喜玩籃球,但是還不大能夠擲中;在一個星期裡,樂華只擲中了兩回,大文只擲中了一回。

好像還有許多話要告訴你;拿起筆來寫信,只寫了上面的一些,卻又好像已經寫完了。到底當面談話要好得多;你說幾句,我們說幾句,可以把積存在胸中的許多話說個暢快。什麼時候能到你那邊去玩幾天呢?我們常常這樣想。你很忙吧?你是常常忙著的。希望你抽出一點忙工夫來給我們寫回信。我們接到你的回信,就像和你當面談話一般地快活了。你愛我們,一定肯依從我們的要求。

校門外池塘裡的荷花還沒有開完吧?你說過的,清早起來,站在池塘邊,聞那荷葉荷花的清淡的香氣,是一件爽快不過的事情。這裡校舍雖然寬大,門外卻沒有池塘,想到這一層,更深切地憶念你那邊了。

學生周樂華、張大文同上

樂華看著信稿站起來,嘴裡說:「請爸爸看去。」

大文轉身先走。兩人踏著高興的步子來到枚叔的書房裡。枚叔正在那裡看新出的《東方雜誌》,聽了兩人的陳述和請求,便把信稿接在手裡,同時說:「你們兩個人『合作』,論理應該比獨個兒寫要好得多。」

樂華和大文就站在枚叔的身邊,兩人的眼光跟著枚叔的眼光在紙面忽上忽下,好像唯恐有什麼錯誤漏了網,不曾被發覺出來似的。

枚叔看完了,抬起頭來對著兩人說:

「這封信寫得還好,只是有一個錯誤,必須修改。」

「在哪裡呢?」大文帶著驚詫問。在他的意思,經過兩個人這麼仔細商量,該不至於有「必須修改」的錯誤了。

「爸爸且不要說出來,待我再來看一遍。」樂華的眼光重又在紙面巡行,結果卻無所得,回答他父親的是疑問的瞪視。

「就在第二節,」枚叔指示說,「這一節裡,講到的是中學裡的先生。你們以為把講到先生的話寫在一節裡,就是有條有理了。不知道這不能一概而論。按照意思講,開頭說七個先生人都很好,待你們很和藹,接著用『但是』一轉折,下面便應該是某一個先生在某一點上不大好的話了。可是你們卻說周先生的話不容易聽。這並不是他為人不好,也並不是他待你們不和藹呵,怎麼能用了一個『但是』,就同上面一句話連起來呢?」

樂華點頭說:

「我明白了,這個『但是』是用錯的,這裡用不到轉折。」

枚叔又給他們解說道:

「作文和說話是一樣的,在承接和轉折的地方最要留心。一句裡邊有幾個詞兒不得當,還不過是一句的毛病;承接和轉折的地方弄錯了,那就把一段的意思攪糊塗了。這須得在平日養成習慣,每逢開口說話絕不亂用一個承接的、轉折的詞兒,一定要辨別了前面後面的意思,揀那適當的詞兒來用:這樣,作文的時候自然不會用錯了。」

「那麼就把『但是』兩個字去掉好了。」大文急於把信稿修改好,他悄然說。

「去掉固然也可以,」樂華想了一想說,「但不如把位置調一下。說周先生的話不容易聽,說我們聽的時候格外用心,這都講的我們做功課的情形。正好歸入第三節裡去。爸爸,你說對不對?」

枚叔點頭稱是,接著說:

「此外講到校舍的一節呆板一點,不過這算不得毛病。就全體看來,還有一個批評,就是表達情感不充分。你們和李先生是非常要好的,寫信時應該有深切地表達情感的語句;這封信的第一節和末了兩節裡有這類的語句,但是都淡淡的,說不上深切。」

「爸爸說得不錯,」樂華恍然說,「剛才我們彷彿覺得還有話要說,可是不知道那些話是什麼;就把這情形老實對李先生說了。現在聽爸爸說了,才知道這原來是嫌自己表達情感不充分的一種心理。」

「你們能感到不滿足,就好了。這原不是多想便可以成功的事,也不全關於學力。特意求深切,結果往往平平;有時無意中說幾句、寫幾句,重行回味,卻便是深切不過的了。關於表達情感,常有這等情形。將來你們寫作的經驗多了,也就會知道。」

「那麼這封信要不要寄出呢?」大文問樂華。按照大文的意思,如果重行寫過,能夠比這一封好,他是情願再費一兩點鐘工夫來起草的。

「那當然寄出,」枚叔搶著回答,「你們有這一些意思要告訴李先生,現在把它寫在紙上了,為什麼不寄出呢?我剛才說你們表達情感不充分,這是深一層的責備。依一般說,這封信清楚明白,末了兩節又有活潑趣味,也就可以了。你們究竟還是初中一年級的學生呢。」

樂華說:「我們下一次寫信給李先生,仍舊先給爸爸看;希望聽得爸爸說『比較前一回進步了』。這一封呢,依剛才說的改一下,就寄出吧。」

大文這才定了心。他偶然抬起頭來,看見窗外的月光,便自言自語道:「明天還得作《新秋景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