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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忽然做了大人與古人了」

正午十二時的下課鍾才打過,H市第一中學校門口湧出許多回家吃午飯去的通學生。女生的華麗的紙傘,男生的雪白的制服,使初秋正午的陽光閃耀得愈見明亮。本來行人不多的街道突然就熱鬧起來。

「從今天起,我們是初中一年生了。上午三堂功課,英文仍是從頭學起,算學還是加減乘除四則,都沒有什麼。只有國文和我們在高小時大不同了,你覺得怎樣?」周樂華由大街轉入小巷,對同走的張大文說。

「我也覺得國文有些繁難。這恐怕不但我們如此,方才王先生發文選的時候,全班的人看了似乎都皺著眉頭呢。」

「這難怪他們。我和你在高小時對於國文一科總算是用功的,先生稱讚我們倆在全班中理解力最好,尚且覺得夠不上程度。」

「今天發出來的兩篇文選,說叫我們預先自習。我方才約略看了幾處,不懂的地方正多哩。你或者比我能多懂些吧。」

「哪裡哪裡。反正今天是星期一,王先生方才叫我們在星期三以前把那篇白話體的《秋夜》先預備好,還有一天半工夫呢。我回去慢慢地預備,真有不懂的地方,只好去問父親了。」

「你有父親可問,真是幸福。我……」失了父親的大文不禁把話嚥住了。

「我的父親與你的父親有什麼兩樣?你不是可以常到我家裡去,請我父親指導嗎?今晚就去吧,我們一同先來預備第一篇,好不好?——呀,已到了你家門口了。我吃了飯就來找你一同上課去。下午第一課是圖畫嗎?」樂華安慰了大文,急步走向自己家裡去。

周樂華與張大文是姨表兄弟,兩人都是十四歲。周樂華家居離H市五十里的S鎮,父親周枚叔是個中學教師,曾在好幾個中學校裡擔任過國文課。新近因為厭棄教師生涯,就在H市某銀行裡擔任文牘的職務。

暑假前樂華在S鎮高小畢業了,枚叔因為鄉間沒有中學,自己又在銀行裡服務,不能兼顧S鎮的家,就將全家移居H市,令樂華投考第一中學初中部。張大文原是H市人,自幼喪父,他的母親因他身體瘦弱,初小畢業後,即依從醫生的勸告和親戚間的商議,令他轉入鄉間的S鎮小學校去住讀,只在年假暑假回到H市來。鄉居兩年,大文在高小畢業了,身體也大好了,便留在H市與樂華同入第一中學。兩人既是親戚,兩年以來又同班同學,情誼真同兄弟一樣。

下午課畢後,樂華與大文去作課外運動。廣闊的運動場,各種各樣的運動器具,比較鄉間高小的幾乎有天淵之差。兩人汗淋淋地攜了書包走出校門,已是將晚的時候了。

樂華走到家裡,見父親早已從銀行裡回來了。簷下擺好了吃飯桌凳。母親正在廚下,將要搬出碗盞來。

「今天上了幾班課?程度夠得上嗎?好好地用功啊!」吃飯時,枚叔很關心地問樂華。

「別的還好,只是國文有些難。」

「大概是文言文吧,你們在小學裡是只讀白話文的。」

「不但文言文難懂,白話文也和從前的樣子不同。今天先生發了兩篇文選,一篇白話的,一篇文言的。白話的一篇是魯迅的《秋夜》,文言的那篇叫作《登泰山記》,是姚……做的。」

「姚鼐的吧。這個『鼐』字你不認識吧?姚鼐,安徽人,是前清有名的文章家。」

「先生交代在星期三以前要把這兩篇文章預備好呢。」

「吃了飯好好去預備吧。不懂的地方可問爸爸,現在不比從前了。從前爸爸不和你在一起,自修時沒有人可問。」樂華的母親從旁加進來說。

「我也許無法指導呢。」枚叔苦笑。

「為什麼?你不是做過多年的國文教師的嗎?」樂華的母親問。樂華也張大了眼睛驚訝地對著父親。

「惟其做過多年的國文教師,所以這樣說。一個孩子從小學升入中學,課程中最成問題的是國文。這理由說來很長,且待有機會時再說吧。」枚叔一壁[1]說,一壁用牙籤剔牙。

樂華愈加疑惑。恰好大文如約來了。天色已昏暗,樂華在自己的小書房裡捻亮了電燈,叫大文進去一同預習。枚叔獨自在庭間閒步,若有所想。

兩人先取出《秋夜》來看,一行一行地默讀下去,遇到不曾見過的字,用鉛筆記出,就《學生字典》逐一查檢,生字查明了,再全體通讀,仍有許多莫名其妙的地方。

「『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你懂得嗎?為什麼要這樣說?」大文問樂華。

「不懂,不懂。下面還有呢,『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天空有什麼可奇怪的呢?不懂,不懂。字是個個認識的,連結起來竟會看不明白,怎樣好啊!」樂華皺起眉頭埋頭再細細默讀。

這當兒枚叔踱進小書房來。

「你們看不懂《秋夜》吧。」

「難懂,簡直不懂。」樂華和大文差不多齊聲說,同時現出請求講解的眼色。

「不懂是應該的。」枚叔笑著說。

「為什麼學校要叫我們讀不懂的文章呢?我們在高小讀的國語課本,都是能懂的。」大文說。

「讓我來告訴你們,」枚叔坐下在椅子上說。「你們在小學裡所讀的國語課本,是按照你們的程度,專為你們編的。現在中學裡,先生所教的是選文,所選的是世間比較有名的文章。或是現在的人作的,如魯迅的《秋夜》,或是古時的人做的,如姚鼐的《登泰山記》。這些文章本來不為你們寫作的,是他們寫述自己的經驗的東西。你們年紀這樣小,經驗又少,當然看了難懂了。」

「那麼為什麼沒有人替我們中學生編國文課本呢?」樂華不平地說。

「照理原應該有人來按了年齡程度替你們特地編的,可是這事情並不容易。我從前在中學校教國文的時候,也曾想約了朋友另編一部中學國文教本。後來終於因為生活不安定,沒有成功。你們也許不知道,現在中學以上的教師,位置是很不安定的,這學期這裡,下學期那裡,要想在一處安心教書,頗不容易。你們的國文教師是王仰之先生吧?他是我的老朋友,是一位很好的教師。他這學期教你們,也許下學期就不教你們了。中學校國文科至今還沒有適當的課本,教師生活的不安定也是一個大原因。」枚叔說到這裡,似乎感慨無限,聰明的樂華和大文從枚叔的言語中就窺見了他所以拋棄教師生活的原因。

「你們在中學裡就學,全要靠自己用功了。因為教師流轉不定,無論哪一科,教師都是不能負責到底的。」枚叔繼續說。

「叫我們對於國文科怎樣用功啊!既難懂,又沒趣味。」大文說。

「慢慢地來。你們是小孩,是現代人,所讀的卻是記著大人或古人的經驗的文章。照理,大人的經驗要大人才會真切地理解,古人的經驗要古人才會真切地明白。你們非從文章中收得經驗,學到大人或古人的經驗程度不可。」

「叫我們忽然變成大人、變成古人嗎?哈哈!」樂華和大文不覺笑起來了。

「現在的情形,老實說是這樣。你們還算好呢,從前的人像你們的年齡,還在私塾裡一味讀『四書五經』,不但硬要他們做大人古人,還要強迫他們做聖人賢人呢,哈哈!」

「哈哈!」樂華和大文跟著又笑了。

「你們笑什麼?」樂華的母親聽見笑聲,到房門口來窺看。「外面很涼呢,大家快到外面來,不要擠在一間小房間裡。」

於是大家出去,一齊坐在庭心。這時月亮尚未出來,星兒在空中閃爍著。枚叔仰視天空,對樂華和大文說:

「你們不是正在讀魯迅的《秋夜》嗎?現在正是秋夜呢。你看,星兒不是在䀹眼嗎?天不是很藍嗎?現在尚是初秋,一到晚秋,天氣愈清,天空看去還要高,有時竟會高得奇怪,還要藍,有時真是非常之藍。」

樂華和大文點頭,如有所悟。

「魯迅所寫的是晚秋的夜,所以文中表現出蕭瑟的寒意、凋落的棗樹、枯萎了的花草、避冷就火的小蟲,都是那時候實在的景物。他對著這些景物,把自己的感想織進去,就成了那篇文章。景物是外面的經驗,對於景物的感想是內部的經驗。晚秋夜間的經驗,你們是有了的,可是因為平常不大留意,在心裡印得不深。至於對於景物的感想,那是各人各異的,小孩子所感到的當然不及大人的複雜,即同是大人,普通人所感到的當然不及詩人文人的深刻。你們方才說看不懂魯迅的《秋夜》,就是經驗未到魯迅的程度的緣故。」

「爸爸,好像比剛才懂了許多了呢。——大文,我們再去預習吧,看還有什麼地方不懂的。」樂華拉了大文,再到小書房裡去。

兩人熱心地再看《秋夜》,一節一節地讀去,覺得比先前已懂得不少,從前經歷過的晚秋夜間的景物也一一浮現在眼前,文中有許多話,差不多就是自己所想說而說不出的。兩人都暗暗地感到一種愉快。

「秋夜讀《秋夜》」

「已經看懂了沒有?」枚叔又踱進書房來。

「大概懂得了。——嗄,大文。」樂華一壁回答,一壁徵求大文的同意。

「這一節恐怕你們還未必懂吧。」枚叔指著《秋夜》中的一節讀道:「『我忽而聽到夜半的笑聲,吃吃地,似乎不願意驚動睡著的人。然而四圍的空氣都應和著笑,夜半,沒有別的人,我即刻聽出這聲音就在我嘴裡,我也即刻被這笑聲所驅逐,回進自己的房。燈火的帶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這一節恐怕看不懂吧。」

「真的,不懂得。為什麼要笑?為什麼自己笑了會自己不知道?為什麼四周的空氣也會應和著笑?」樂華問。大文也抬起頭來注視枚叔。

「我方纔曾把經驗分為兩種,一種是外面的經驗,一種是內部的經驗。外面的經驗是景物的狀況,內部的經驗是作文說話的人對於景物的感想。譬如說天上的星在閃爍,這是景物,是外面的經驗,說星在䀹冷眼,這是作文說話的人對於星的感想,是內部的經驗。外面的經驗是差不多人人共同的,最容易明白。內面的經驗卻各人不同。如果和外面的經驗合在一處的時候,比較還容易懂得。像這節,全然是寫作者那時個人的心境的,是純粹的內部的經驗。我們除了說作者自己覺得如此以外,別無什麼可解釋的了。」

「那麼,爸爸也不懂?」樂華驚問。

「也許比你們多懂得一些。真能夠懂的怕只有作者魯迅自己了。但是魯迅雖能真懂,卻也無法解釋給你們聽哩。」

才在預習中感到興趣的樂華與大文,聽了枚叔的這番話,好像頭上澆了冷水,都現出沒趣味的神情。

「這是無可如何的事。詩詞之中,這種情形更多,你們將來讀詩詞會時時碰到這種境界的。你們還是孩子,今後所讀的文字卻都是現成的東西,不是現代的大人作的,就是古代的大人作的。他們不但是大人而且都是文人,他們只寫自己的內外經驗,並不預先想給你們讀的。你們能懂得多少,就懂多少,從文字裡去收得經驗,學習經驗的方法。你們不久就要成大人了,趁早把思考力、想像力練習到水平線的程度,將來才不至於落伍。」枚叔說了就拔步走出去了。

大文在樂華的小書房中又坐了一會才回去。樂華送他出門時,笑著說:

「我們忽然做了大人與古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