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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教育的目的

傳統的中國教育在有些方面與鼎盛時期的雅典教育非常相似。雅典的學子必須通篇背誦荷馬的著述,而中國的學子也要熟讀儒家的經典。雅典人被教導在禮儀舉止中必須表現出對眾神的尊敬,但是並不阻礙自由的思想中出現的懷疑。同樣地,中國人要學習與供奉祖先相關的禮儀,但並不表示他們必須信奉這些禮儀的含義。受過教育的成年人理應自由且恰當地有所懷疑;任何事情都值得討論,而只有凡夫俗子才會妄下定論。各種真知灼見應該是餐桌上愉快的談資,而不是面紅耳赤爭取來的東西。卡萊爾認為柏拉圖是「高貴的雅典紳士,在理想國悠然自得」。從中國的聖賢身上,同樣能看到這種「在理想國悠然自得」的品格。而這份悠然自得往往是基督教文明的聖人所不具備的,除非他們像歌德那樣深得希臘精神的精髓。雅典人和中國人一樣希望享受生活,而且他們對於享受生活的理解中還融入了一份精緻的審美品位。

但是,在這兩種文明之間也有著巨大的差異。從廣義上說,這些差異源自這樣一個事實:希臘人精力旺盛,中國人懶散。希臘人把精力傾注在藝術、科學和戰爭上——在所有這些方面他們都取得了空前的成就。政治與愛國精神給希臘人提供了宣洩的實用途徑:被罷黜的政客會帶著一隊流放者發起反攻。而在中國的官員遭到罷免之後,則會歸隱山林,吟詩作賦,從田園生活中尋找樂趣。相應地,希臘文化自我摧毀,而中國文明只可能被外部力量所破壞。但是這些差異似乎並不全然是因為教育,因為在日本,儒家教育就沒有帶來中國文人身上那種慵懶得成了氣候的懷疑主義。只有京都是個例外,在那裡形成了類似巴黎聖日爾曼法布街的貴族圈子。

中國的教育帶來了穩定和藝術,卻不能產生進步或科學。也許這正是懷疑論的必然結果。激進的觀念帶來的要麼是進步,要麼是災難,但絕不是穩定。科學在對傳統觀念進行攻擊時,擁有的是科學的信念。而在懷疑論的文化氛圍中,這種信念是難有一席之地的。在一個借助現代發明才得以統一的充滿爭鬥的世界上,國家要自我保護就必須充滿活力。沒有科學就沒有民主:中國的文明局限於一小部分文人,而希臘文明的基礎是奴隸制。正是因為這些原因,中國的傳統教育難以適應現代世界,也為中國人自身所摒棄。十八世紀的紳士們在某些方面跟中國文人很是相似,現在也同樣難以為繼了。

在所有主要國家中,現代日本最清晰地表明了這樣一種趨勢——教育的終極目標是為了強國。日本教育的目的是通過調動熱情培養國民為國獻身的意識,並通過他們掌握的知識為國家效力。這種一石二鳥的高超技巧當得起任何稱讚。自佩裡艦長率領艦隊遠征以來,日本人一直處境艱難,危在旦夕;而如今他們取得的成功證明那些方法是行之有效的,除非我們認為尋求自保本身應當受到譴責。然而,日本的教育方法只有在瀕臨絕境時才是正當的,任何一個國家如果沒有陷入同樣的境地,便難逃指摘。神道教的內容連大學教授也不可置疑,但是裡面包含的歷史就像《創世記》一樣未必可信;跟日本的神學統治相比,美國的代頓審判案都不免相形見絀。倫理道德上的統治也是如此;民族主義、孝道、天皇崇拜等等通通不允許討論。因此,日本在許多方面難以取得進步。僵化的統治制度可能導致一種巨大的危險,就是一旦要取得進步,就會引起革命。儘管還沒有到一觸即發的地步,但是這種危險是真實存在的,並且主要是由教育體係引發的。

當代日本的缺陷跟古代中國恰好相對。中國文人疑慮重重,而且懶散,而日本人接受教育以後,變得太過教條和精力過剩。恪守懷疑或者恪守教條都不應當是教育所追求的成果。教育應當造就的是一種信念,那就是儘管需要克服一些困難,但知識是可以設法獲得的;在某個時間點,許多冒充知識的東西可能或多或少帶來誤解,但這些錯誤可以通過細心和勤奮得到糾正。基於信念來採取行動時,在小錯可能帶來大禍的地方,我們就要小心翼翼;但無論如何,一切行動都應當以信念作為基礎。這樣的心態很難達到:既要有較高程度的智識,又要保持熱情不會消退。儘管困難重重,仍是可以實現的;事實上這就是科學的心態。知識正如其他美好的事物一樣,雖難求,卻並非不可得。教條主義者忘記了困難,而懷疑論者否認了實現的可能。二者都有誤解,一旦這些誤解大規模擴散,社會就會遭殃。

至今英國公立學校實行的仍是阿諾德博士的教育體系,但這一體系卻有著另一種缺陷:它是貴族式的。其目的是為大英帝國本土或是遙遠的海外領地培養有權有勢的官員。貴族階級如果想延續下來,必須擁有美德;而這些美德是在學校傳授的。學校對人的培養目標是精力充沛、堅忍克制、體魄強健、具有某些堅定不移的信念、剛正不阿,並且堅信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擔負著重要的使命。讓人驚訝的是,上述目標都得到了實現。但為此卻拋棄了思辨,因為思辨產生懷疑;拋棄了同情,因為同情心會干擾對「劣等」民族或階級的統治;拋棄了善良,選擇了鐵石心腸;拋棄了想像力,選擇了一意孤行。

假使世界一成不變,具備斯巴達人優缺點的貴族或許能得以代代相傳。但是貴族已經落後於時代,即使是最富智慧、最具美德的統治者也無法讓黎民百姓俯首聽命了。於是統治者採取了暴力統治,而暴行進一步引發了起義。現代世界的複雜越來越需要智慧,而阿諾德博士卻為所謂的「美德」犧牲了智慧。在伊頓公學的操場上,滑鐵盧戰役或許能夠打贏,但是大英帝國卻將一敗塗地。現代世界需要一種新的人才,需要更多富於想像力的同情心,更善于思辨的隨機應變,少一些對凶狠蠻力的迷信,多一些對技術知識的信心。未來的管理者應當成為自由公民的僕人,而不是大眾稱頌的明君。英國高等教育中的貴族化傳統埋下了禍根。或許這種傳統可以逐漸消除;或許古老的教育機構無法適應新的形勢。對此我不敢妄加評論。

美國的公立學校進行了一項前所未有的大規模創舉,並大獲成功:將不同種族的人轉變為一個民族。這一創舉完成得十分巧妙,而且整體上非常有益,那些成就創舉的人實在值得稱頌。但是美國跟日本一樣,處境非常特殊,在特殊處境下合理正當的事業未必適用於每時每地。美國擁有特定的優勢,也面臨特別的困難。其優勢包括:相對富足;免於戰敗的危險;相對免於中世紀遺留傳統的束縛。移民們眼中的美國瀰漫著民主的氛圍和相對發達的工業技術水平,我認為這是幾乎所有移民逐漸推崇美國甚於祖國的兩個主要原因。但是一般而言,真正的移民保有雙重的愛國主義:在歐戰期間,他們總是旗幟鮮明地站在祖國一邊。他們的孩子則不再忠於父母的祖國,而是徹底地成了美國人。父母的態度要歸因於美國的優勢;而孩子的態度則很大程度上由學校教育決定。我們所關心的正是學校發揮的作用。

若學校教育可以取材於美國確實具備的優點,此時當然沒有必要傳授那些錯誤的標準,來干擾美國愛國主義的灌輸。但是在講到歐洲舊世界比美國新世界優越之處時,就非得裝作對真正的卓越漫不經心的樣子。西歐的知識水平和東歐的藝術造詣整體上都比美國高出一籌。除了西班牙和葡萄牙,整個西歐也不像美國那麼迷信。在幾乎所有的歐洲國家中,個人都不像美國人那樣容易盲從:即使政治自由少於美國,但是內心卻更加自由。在這些方面,美國公立學校的做法是有害的。這種害處決定了傳授的內容是排他性的美國愛國主義。同日本學校一樣,這種錯誤根源在於將學生當作實現目的的工具,而非目的本身。教師應當熱愛學生甚於熱愛國家,否則就不是理想的教師。

(鄭文博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