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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遠的距離是咫尺天涯

愛了,就渴望與愛人合二為一。

然而,這種渴望,太多時候的意思是,你當融入到我的世界中,融入到我的夢想和我所熟知的邏輯中。相應地,愛人也執著於這種渴望中。於是,相愛成了強加,合二為一的渴望成了要消滅彼此存在的戰爭。

由此,最遠的距離便成了咫尺天涯。

語言學家保羅想教會他的狗羅麗說話。

因為,當保羅的太太露西—一個著名的面具製作者—從自家院中的蘋果樹上摔下身亡時,羅麗是唯一的目擊者。保羅猜太太是自殺,但不明白太太為什麼會自殺,他想羅麗一定知道,所以決定教它說話,希望它用人類的語言告訴他答案。

這個想法很奇幻,因而這本小說也多了一些奇幻色彩。

保羅的這個想法並不孤獨,在他之前,一些男人已做了這種努力,而且似乎還有人成功了。一個叫賀裡斯的男人給很多狗做了手術,最終一條叫「小J」的狗學會了說話。據說它開口求救,並在法庭上說「可恨」「很痛」和「兄弟們死了」等,從而給賀裡斯帶來了5年徒刑。

同事和朋友都認為保羅的想法太荒誕,但賀裡斯給了保羅力量。他參加了一個由教狗說話的男人組成的團體,但在看到小J的那一刻,保羅發現,被改造得擁有類似人臉和人的喉嚨的小J只是發出了一些類似人的語言的音節而已,那不是「說話」。

因此,他放棄了這一努力,羅麗沒有學會說話。

這是小說的一條主線。

小說的另一條主線,是保羅對露西的回憶,從兩人相識一直到露西自殺。

既然在第一條奇幻的主線中沒有找到答案,答案自然就藏在第二條平淡的主線中了。

因為強加,愛成了咫尺天涯

讀懂第二條主線,你便會明白,露西之所以自殺,是因為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氣。她認為自己亂發脾氣的這一部分是「壞我」,她接受不了。為了不讓「壞我」控制自己並傷害愛人,她選擇了殺死自己。

自然,這和保羅也有關。儘管保羅無比愛她,覺得她便是「整個世界」,但在她幾次失控時,他的確做不到仍然接受她。

這驗證了露西自己的邏輯:最愛她的人也接受不了她的「壞我」。

保羅完全不懂露西的這一面,他只看到了露西的「好我」:美貌可人,善解人意,才華橫溢……

大多數時候,露西展示的是「好我」。於是,保羅一直以為露西是「好端端的」,卻不知道露西的「好我」是她努力得來的結果,同時她一直在極力壓制她的「壞我」。每當「壞我」突破這種壓制而一時控制露西,她都有想殺死「壞我」並殺死自己的衝動。

露西一直在給保羅講她的絕望,但保羅一直沒有重視這一點。

譬如,露西不想要孩子。她喜歡孩子,但她不敢要,因為她認為自己會是個壞媽媽,她擔心當「壞我」控制自己時,她會傷害孩子。

保羅知道露西不想要孩子,但他完全不懂這是為什麼。儘管露西幾次談到了她的擔憂,但保羅仍執著於自己的慾念上。他渴望要個孩子,一直在尋找機會說服露西。當露西有一次說「我猜我應該可以」做一個好媽媽時,他欣喜地記住了這一點,並把它當作證據,準備露西一旦反悔,他就可以把這句話拿出來反駁露西。

然而,當露西說這句話時,她其實已有身孕,並頻繁地做夢,夢中總有信息說,她不該有孩子。

當讀到露西寫在日記本上的夢時,保羅心碎了。本來,他恨露西「在結束自己生命的同時,還心知肚明地帶走了另一個生命」,但這時,他才知道,懷孕給露西帶來了多大的困擾。

保羅是在讀到文字時才明白了這一點,但其實,露西一直在對他講,她是多麼懼怕做媽媽。

為什麼他就是不懂露西的痛苦呢?

因為,他執著在自己的夢想上,執著在自己想要一個孩子的渴望上。他想把夢想和渴望強加在露西身上,於是,他對露西的痛苦視而不見,並一再試圖說服她要個孩子。

因為這種強加,愛便成了咫尺天涯。

原來,我以為我專欄中的「解夢」文章非常受歡迎,因為每次文章一見報,都會收到大量的讀者來信,但後來我發現,所有來信都沒有談到我的文章所解的夢,所有來信都在說讀者自己的夢。

顯然,我們對別人的夢不感興趣。

並且,越愛一個人,我們越渴望將這個人納入自己所夢想的世界中。

我們常幻想,愛就該有這樣的境界—我不說他都知道我在想什麼,並很高興地實現我的想法。我們也常說,我不會為了一個人改變自己,但如果有人愛我,他就得為我改變。

如此一來,愛人作為一個人的獨立性就被抹殺了,而僅僅淪為「我」實現自己想法的一個工具而已。

於是,身體的距離越近,心靈的距離就越遠。

站在對方的角度,理解便可達成

保羅感受過這一點。他的前妻莫拉很愛他,但她愛嘮叨,並常對他說「你愛我就該按我的要求去做」,最終令保羅離開了她。

然而,和露西在一起時,保羅也做了很多同樣的事。

當我們執著於自己的邏輯時,我們永遠看不懂別人,而我們又如此渴望理解與被理解。於是,荒唐的想法出現了:我不懂,那條狗應該懂吧。保羅參加的那個教狗說話的團體中,一個男人的太太跟別的男人走了,他想不明白這到底是為什麼,於是產生了和保羅同樣的想法—他妻子養的那條狗應該知道答案。

其實,達到理解並不太難,只需要你站在對方的角度上,認真地思考對方的邏輯就可以了。

露西做過這樣的努力。她特意做了兩個面具,一個以她的臉為原型,她要保羅戴上;一個以保羅的臉為原型,她自己戴上。然後,她以他的角色說話,並要他以她的角色說話。這是對理解的渴望。

而她,也努力活在他的夢中。一次,她夢見自己是個作家,非常有名,卻只寫過一句話:「憶起我穿白紗的妻子。」所有人都認為這是有史以來最悲傷的字句,完全不管這個作家是否寫過其他的句子。

作家,即指保羅這個語言學家。露西一次穿白紗與保羅做愛,所以「憶起我穿白紗的妻子」,即指露西早已有自殺的意念。但當她站在保羅的角度看時,發現這是「有史以來最悲傷」的事情。由此,她懂得保羅承受不了,才一再推遲了自殺的日期。

可惜,保羅不懂得露西的這些悲傷。當他看到露西最後一次發脾氣弄壞了父母送他的金筆時,他沒法再做到盡快原諒露西並擁抱她的脆弱,他還第一次有了和她分手的念頭。

第二天,露西便自殺了。

露西這次發脾氣,也源自保羅的強加。他想把露西從抑鬱中拉出來,於是自以為是地設計了幾個面具,想讓露西完成,借此給露西找點事做。然而,露西一再說過,她只會根據自己的靈感做面具。當保羅一再堅持讓露西完成他的設計時,露西再一次崩潰了。

《聖經·創世記》中寫道,原來人們說一種語言,他們齊心協力要建一座通天塔。上帝想阻止這個工作,於是讓人們說不同的語言,當語言不通時,這個塔便建不下去了。這就是「巴別塔」的含義。

當理解不存在時,一個關係便成了巴別塔。

最後,保羅深深地懂得了這一點。他並沒有太責怪自己,因為儘管他參與製造了巴別塔,但露西之死主要還是她陷入自己製造的巴別塔的緣故。儘管她做過站在保羅的角度看問題的努力,但她卻沒有看到最關鍵的一點:她的所謂「壞我」,其實對保羅並無太大的殺傷力。保羅是生氣了,是感覺到了受傷,但每次他都願意去寬慰她的痛苦。

所以,小說最後,當一個女子想和他約會時,他略猶豫後答應了。

露西的客戶們喜歡露西為他們死去的親人所製造的非寫實主義的面具,喜歡將這些面具掛在家裡最顯眼的位置,這樣可以看見面具便想起死者。但保羅明白:

「我努力記住她原來的樣子,而不是那個為了安撫我的悲傷而被我建構出來的形象。」

記住她原來的樣子,就是我能送給我們彼此的最佳禮物。

如實地看到戀人的真實存在,愛戀人本來的樣子,而不是自己頭腦中建構出來的形象,這也是我們活著的每個人應該努力做到的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