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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2 為何我們越愛越孤獨

支配與服從:病態關係的雙重奏(上)

我們都想做好人,並想用好的方式對待某人。一個人越重要,我們就越會用自己所懂得的最好的方式去對待他。

然而,我們這個所謂的「好的方式」常常是有問題的。

並且,我們使用「好的方式」時,有一個隱藏的邏輯:我對你這麼好,你應當給予我回報。

對回報的渴望也不算是問題,但關鍵是,我們還渴望對方用某種特定的方式給予自己回報。

如果對方不僅給了回報,還恰恰用的是自己所渴望的方式,我們就會覺得,這個人真愛自己。否則,我們就會失望,就會覺得對方對自己不夠好,並生出想遠離這個人的念頭。

對方也會執著於類似的渴望。

當兩個人的渴望相契合時,所謂完美的愛情出現了。然而,即便此時,這也不是相愛,而只是一種命運的偶遇而已。我們看見的,只是自己的世界,我們並沒有看到對方的真實存在。

更多情況下,契合是不可能的,不管一個人多麼愛你,他仍然不能如你所願,自動以你所渴望的方式回報你的「好」。甚至,即便知道了你的渴望,他仍然不能甚至不願以你所渴望的方式回報你。

因為,一旦這麼做,他作為一個人的獨立存在就不存在了,他就淪為一個工具,一個滿足你的夢想的對象。

因為這個緣故,我們都渴望愛,都愛過,然而,要命的孤獨卻糾纏著這個世界上的絕大多數人。

雷子是我的一個好友。前不久,他來廣州出差,我們一起聊天,談到了他的愛情。

他剛遇到了一個女孩,兩人的感情迅速升溫,這讓他有些畏懼,他生怕處理不好這個關係,讓他重蹈覆轍。以前,他談過不知多少次戀愛,但沒有一個關係能持久。這看似浪漫,令別的男人艷羨,但他自己知道,這很痛苦,他其實很渴望擁有一個穩定的、高質量的親密關係。

於是,他說他刻意地與那女孩保持一段距離。他告訴自己,少見面,多打電話,這樣就不會發展得太快。

既然如此,和她的電話就變得很重要了。最近有兩次,他打電話給她,她都沒接,直接給掛了。過了一會兒,她再打過來,一次說她在開會,一次說她在和老闆談話,事情很重要,所以她要那樣處理。

雷子則說,如果他是她,他會先接她的電話,並走到一邊僻靜處,簡單聊幾句後,再告訴她,他有公事,待會兒再和她詳談。

我則說,如果我是她,他這樣對我說話,我會感到壓力,並且略有不快。

「為什麼?」他問道。

「因為,你沒有理解我的方式的合理性,而是在誘導我以一種特定的方式對待你。」我回答說,「你這樣做,是在將你的方式強加於我。」

在人際關係中,尤其是在親密關係中,這種誘導無處不在。

用普通的語言來說,這種誘導是強加;用心理學的術語來說,這種誘導便是投射。

如果投射成功了,這個女孩下次果真以他所渴望的方式對待他,那麼,這便是認同,即這個女孩認同了他的投射。

投射與認同,是人際關係中非常重要的心理機制,每一個人際關係中都充斥著投射與認同。

一般情形下,我們儘管玩投射,也渴望對方認同,但對方並不是非得這麼做不可。對方沒這麼做,我們也不是太失望。

然而,有些人會特別執著。他投射時,抱著強烈的願望,渴望對方以他所希冀的方式回應他,如果對方不這麼做,他會嚴重焦慮,認為對方不愛他。這種心理機制,被稱為投射性認同。

投射性認同—孤獨的遊戲

投射性認同是一種孤獨的遊戲。沉浸在這種遊戲中的人,會比一般人更加渴望建立親密關係,但他們在親密關係中是看不到對方的真實存在的,他們只關注對方是否如自己所願,按照自己所渴望的方式對待自己。

換一種說法,即玩這種遊戲的人只渴望他投射你認同,但卻拒絕你投射他認同。

這樣一來,這個關係就失衡了。這樣的人,他看似在乎你,但其實他在乎的是他投射到你身上的幻象,他會誘導你或強迫你以他所渴望的方式對待他。而你作為一個獨立的人的存在,他會視而不見,他既不關心你的想法,也拒絕真正瞭解你。

和這樣的人打交道,你會覺得特別受壓制,因為你只有按照他所渴望的方式對他,他才會滿足,除此以外的任何方式,他都不會滿意。

投射性認同的遊戲中藏著一個「你必須如此,否則……」的威脅性信息,它完整的表達是:「我以我好的方式對你,你也必須以一種特定的好的方式對我,否則你就是不愛我。」

不過,玩這個遊戲的人,通常只意識到前半句,即「我對你好,你也該對我好」,而沒有意識到自己發出的威脅信息。但作為被投射者,你會清晰地感受到這種威脅,你會感覺自己沒有選擇權,你不能按照你的意願對他表達你的好,否則他會不滿意,而且你還會付出代價。

投射性認同的遊戲並不罕見,它有四種常見的類型:

1.權力的投射性認同。玩這個遊戲的人,其內在邏輯是,我對你好,但你必須聽我的,否則你就是不愛我。

2.依賴的投射性認同。其內在邏輯是,我如此無助,你必須幫我,否則你就是不愛我。

3.迎合的投射性認同。我對你百依百順,你必須接受我,否則你就是不愛我,你這個大壞蛋。

4.情慾的投射性認同。我這麼性感(這麼有性能力),你必須滿足並對我好,否則你就是不愛我,你這個性無能(性冷淡)。

權力的投射性認同與依賴的投射性認同相輔相成,是我們這個社會最常見的孤獨的遊戲。前者表達的含義是,我很強大,你很無能,你必須聽我的;後者表達的含義是,我很無能,你很強大,我必須聽你的。如果一個執著於權力遊戲的人碰上一個執著於依賴遊戲的人,兩者會相處得相對比較默契。

依賴者的恐懼:獨立是「壞的」

一個人之所以會形成頑固的投射性認同,和他的原生家庭的關係模式密不可分。

我們生命的一個主要動力是尋求建立關係,尤其是與人建立親密關係。第一個勢必會建立的親密關係便是親子關係,而我們也是在與父母的親子關係中初步形成了「好」與「壞」的概念。

在一個親子關係中,一個孩子會有這樣的想法:如果某時父母願意與自己親近,他便認為這時的自己是「好」的;如果某時父母明顯與自己疏遠,他便認為這時的自己是「壞」的。

考慮到我們國家的父母普遍將聽話視為孩子的一大優點,便不難理解,在我們國家的親子關係中,父母容易執著於權力的投射性認同:我對你好,但你必須聽我的,否則你就是壞孩子。

相應地,孩子容易執著於依賴的投射性認同:我這麼無助,你必須幫我解決一切問題,否則你就是壞父母。

如果父母特別執著於權力,那麼這個家庭的孩子就會特別執著於依賴。他不僅在他的原生家庭是依賴的,到了學校、社會和愛情中,他也會沉溺於依賴的遊戲中。

因為,他潛意識中認為,依賴是好的,會促進關係的親密;獨立是壞的,會導致關係的疏遠。

這在他的原生家庭是對的,但到了其他關係中,這大多數時候是錯的。

這是我們所有人都要面對的問題。我們在原生家庭形成的「好」與「壞」的觀念,到了家外面,都會有些不適應,都需及時調整。

然而,一些家庭中,父母與孩子的關係極其僵化,父母極其在乎權力,而孩子必須絕對聽話,這最終會導致這個孩子形成非常頑固的依賴心理。等走出家門後,不管現實狀況多麼需要他獨立,他也絲毫不敢表達獨立的一面。這不僅是因為他缺乏獨立的能力,也是因為他潛意識中相信,獨立是「壞」的。如果他獨立,就會導致關係的疏遠,而如果他依賴,就會導致關係的親近。

德國家庭治療大師海靈格講過這樣一個寓言:

一頭熊,一直關在一個極其狹小的籠子裡,它只能站著。後來,它從籠子裡放出來了,可以爬著走,也可以打滾,但它卻仍然一直站著。那個真實的籠子不在了,但似乎一直有一個虛幻的籠子限制著它。

這也是我們每個人的故事。我們長大了,離開了家,但我們卻仍然一直待在一個虛幻的家中,並繼續執著於從家中形成的邏輯裡。

譬如,一個玩依賴遊戲的男人,在家中,依賴可令父母對他更好,所以他會一直覺得依賴時的自己是「好我」,等他依賴時,別人就會親近他。然而,當女友因厭倦他的依賴而表現出對他的疏遠時,他會變得更加依賴。他這樣做,是因為他潛意識中認為,他越依賴,別人會越親近他。這種潛意識阻礙他如實地看待問題。

及時修正你的心靈地圖

我們都執著在自己的邏輯上,並且,絕大多數人所擁有的只是一套邏輯。我們會自動認為,越危險的時候,我們就越需要執著在這一套邏輯上,只有這樣做才能拯救自己。

就如上文所說的那只熊,以前,它在籠子裡,假若挨打,它會盡可能地縮成一團,這樣會讓自己的痛苦盡可能地減少。等走出籠子後,再次挨打,它仍然只是會縮成一團,卻沒有意識到,它可以打滾、逃跑,甚至反擊。

這也是珠海虐待保姆案中,當僱主魏娟折磨小保姆蔡敏敏時,蔡敏敏變得更聽話的邏輯。在蔡敏敏的家中,聽話會令她受到保護,所以她在遭受折磨時變得更加聽話,但卻完全沒有料到,在魏娟這裡,你越聽話,被折磨得就越厲害。

只有少數人會在遭受打擊後,反省自己持有的那一套邏輯,調整它甚至放棄它,而去形成一套更新的、更靈活的、更適合現實狀況的生存邏輯。

對此,美國心理學家斯科特·派克稱,你應當及時修正你的心靈地圖。

相對而言,依賴更容易是女性的特點,而執著於依賴的投射性認同的女性也遠遠多於男性。

譬如,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是,許多女子結婚後變得不敢開車了,於是無論去哪兒都必須由老公開車陪著。

這常是依賴的投射性認同在作祟,這些女子潛意識中認為,作為女性,依賴是好的,可以促進與愛人關係的親密;獨立是壞的,會導致愛人疏遠自己。

如果愛人恰恰是一個權力慾望很強的人,她們這樣做就會皆大歡喜,男人儘管會常常批評她無能,但心裡很享受太太離開自己就活不下去的感覺。

然而,一旦愛人不是這樣的人,她的這種做法便會帶來很大的問題。

美國心理學家謝爾登·卡什丹在他的著作《客體關係心理治療》中講到了這樣一個案例:

貝蒂娜以優異的成績畢業於一所聲望很高的大學,並且取得了藝術行政管理專業的碩士學位。她嫁給了電子機械師湯姆,他們有兩個孩子。

貝蒂娜是鎮議員,看起來聰明能幹,顯然有能力應對人生中出現的大多數問題,但除了家裡的問題。只要是家事,不管多瑣細,如果沒有丈夫的建議,她就不能作決定。譬如,家裡一個水龍頭壞了,她在給水管工人打電話前,一定會先給湯姆打個電話,徵求他的意見。

一開始,湯姆只是把這種行為當作小小的騷擾。但隨著時間的流逝,他越來越厭煩和憤怒,並多次警告貝蒂娜,不要再這麼做。貝蒂娜則在痛哭流涕後承諾改變,但最後還是回到原來的狀態中。

你不讓我依賴,你就是不愛我

這是兩個人的邏輯錯位。作為一個執著於依賴的投射性認同的人,貝蒂娜確信,要與丈夫關係親密,關鍵是要說服他相信自己沒獨立生存的能力,因此她陷入嬰兒的狀態,誘導並強迫丈夫來扮演照顧她的角色。然而,湯姆自己沒有對權力的投射性認同,他並不享受一個大權在握的照顧者角色,相反他覺得妻子不可理喻,因為她的能力那麼強,顯然能輕鬆解決很多家事。

於是,當貝蒂娜依賴湯姆時,湯姆開始疏遠她。但他越疏遠她,她就越執著於她以為的可以修正關係的「好的方式」,於是變得更依賴。這是無數親密關係日益冷淡的一個原因。我們說「相愛」,但其實只是試著將愛人拉進自己的邏輯,我們看不到愛人的真實存在,一如貝蒂娜就看不到丈夫對她的過分依賴的討厭。

貝蒂娜的過分依賴讓丈夫感到厭煩,這還只是這個關係的表面信息。這個關係的一個隱藏信息便是威脅,貝蒂娜每次上演依賴的遊戲時,勢必會傳遞「否則」的信息—「我這麼無助,你必須幫我,否則你就是不愛我」。

一個嬰兒的依賴並不容易讓我們感到厭煩,因為嬰兒的依賴是真實需要,他必須依賴我們的照料,否則他真的會死去。但一個成人的依賴,尤其是一個聰明能幹的人的依賴很容易讓我們感到厭煩,因為這不是他的現實需要,並且我們能切實地體會到一種壓制。我們會感到,我們沒有回應他的自由,我們只能以一種被限定死了的方式—照料他來對待他,否則就會遭到威脅。

我一個朋友,她的家離單位很近,而男友的單位則離她的單位很遠。她常上夜班,會在晚上10時後下班。每當上夜班時,她都會渴望男友開車去單位接她,把她送回家,然後目送她走進家門。當他這樣做時,她心中會油然升起一種強烈的幸福感。

一開始,每次她上夜班時,男友都會爭取來接她,但後來,他覺得這樣實在很不划算,因為她回家很方便,而他來一次很麻煩。於是,他和她商量說,能不能少接你幾次,比方說,以前每次都來接,現在減少到一半。

她也覺得自己好像有些過分,不得已勉強答應了。但答應的一瞬間,她腦海裡便閃過一個念頭:「他不愛我,是不是該分手了。」

接受獨立的「壞我」,走出依賴

這是一個經典的依賴心理機制。看起來,依賴者似乎柔弱無助,但其實依賴的背後藏著威脅的信息:你必須按照我所希望的方式對我,否則我就會考慮離開你。

這麼小的事就令自己有了分手的念頭,她嚇了一跳,當晚便打電話給我。電話裡,她反省說,她的依賴是爸爸培養出來的。她爸爸有很強的控制慾望,可以為她和妹妹做一切,但她也分明感到,這種自我犧牲中藏著一個條件:你們必須聽我的。

對於爸爸的控制慾望,她現在有了明顯的牴觸情緒。然而,戀愛時,我們會渴望延續過去的美好,同時修正過去的錯誤。所以,她既會渴望男友能包容她的獨立傾向,同時也能在她渴望的時候滿足她的依賴。

不過,明白這一點後,她懂得了這是自己的問題,而不是男友的問題,於是對男友的情緒便消失了大半。

一個執著於依賴的投射性認同的人,幾乎都有一個權力慾望超強的撫養者。

在健康的親子關係中,兒童出現的自主行為是受撫養者的歡迎的,並且會受到表揚;在不健康的親子關係中,兒童的自主行為卻會導致撫養者的打擊,起碼會導致撫養者疏遠兒童。所以,這個兒童早早就會發現,要想擁有與撫養者的親密關係,他最好表現得虛弱一些,他越沒主意、越無助,撫養者便會對他越好,和他越親密。

這也是電影《孔雀》中的心理奧秘。《孔雀》反映的是一家五口的悲劇,老大一直被當作白癡,但後來才證明,他其實是最有生存能力的,他的白癡在很大程度上是偽裝出來的。在這個家庭中,獨立是壞的,越想獨立的孩子越沒有好下場;依賴是好的,越傻的孩子得到的糖就越多,與父母的關係就越親密。

又如貝蒂娜,她的母親就曾不停地告訴她要做什麼,在她所有的瑣事上都會提建議,並且隨著年齡增長,母親的控制不僅沒減少,反而日益增加。顯然,與母親的關係讓她學會了依賴,並對獨立產生了恐懼,最終也將這一點帶到了她和湯姆的關係中,甚至,當初她之所以嫁給湯姆也是母親的決定。可以料想,這樣的媽媽會選擇湯姆,一定不是因為湯姆獨立,而是因為湯姆好控制。因此,貝蒂娜向這麼一個男人尋求依賴,顯然是找錯了對象。

如果你是一個依賴成性的人,你渴望改變自己,那麼,你不僅需要培養自己獨立生活的能力,更需要去好好審視自己內心深處的邏輯。

當你這樣做的時候,你勢必會發現,儘管你意識上討厭自己的依賴,但潛意識中仍然將依賴當作了「好我」,一旦你渴望與某個人親近,就會不自覺地扮演一個依賴者的角色。同時,你的潛意識中將獨立當作了「壞我」,你會恐懼自己的獨立傾向,因為你在原生家庭的經歷告訴你,一旦你想獨立,你得到的將是懲罰和疏遠。

在審視自己內心深處的邏輯時,你還會發現,當你玩依賴的遊戲時,你在誇大對方的同時,也發出了威脅信息—「你必須對我好,否則你就是不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