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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的遺傳與變異

在現代生物學中,只要談到基因,就不得不說到變異。除了同卵雙胞胎外,世界上沒有兩個人(準確地說,是兩個有性生殖的人)擁有完全相同的基因。如果不是這樣,所謂的進化就不可能發生。如果我們的身體裡真的有語言基因,那麼普通人的語言能力是不是存在天生的差異?真是這樣的嗎?在討論語言發展的問題時,我是不是應該對所有內容都做出嚴格的限定,因為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擁有相同的語言本能?

我們很容易因為遺傳學家的發現而變得亢奮。的確,我們身上的許多基因都是獨一無二的,就像指紋一樣,但是,如果你翻開《格氏解剖學》(Grey』s Anatomy)中的任何一頁,你會發現,其實每個正常人的器官組織及其部件構成都是一樣的,例如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個含有四個空腔的心臟、一個肝臟,等等。面對這種看似矛盾的現象,生物人類學家約翰·托比(John Tooby)和認知心理學家林達·柯斯瑪依達(Leda Cosmides)提出了合理的解釋。

托比和柯斯瑪依達認為,人與人之間的差異只是量的差異,而不能是質的不同,其原因就是兩性繁殖。假如兩個人的身體結構(無論是肺部結構這種生理設計還是神經系統這種認知回路)出自完全不同的設計方案,結果會是怎樣呢?我們知道,人體這台複雜的機器需要許多精密的部件來構成,而這些部件的構造又依賴於大量的基因,但是,在生殖細胞的形成過程中,染色體是隨機地剪裁、拼接和組合的,然後在受精過程中與另一個嵌合體進行配對。如果父母雙方擁有完全不同的設計構造,那麼他們各自遺傳給後代的基因藍圖就根本無法配對,這就好像為了造出一輛新車而將任意兩輛汽車的設計圖進行裁剪、拼貼一樣。如果這兩輛汽車的設計圖完全不同,比如說一輛是法拉利,一輛是吉普車,那麼即便你可以把它們拼湊起來,這輛車也根本開不動。只有出於相同設計的機器才能進行拆裝、組合,構成一台新的設備。

正因如此,遺傳學家所說的變異其實只是一種微量的差異,這種差異被嚴格地限制在自然選擇所允許的範圍之內,即蛋白質分子序列的不同,而這些蛋白質的整體形狀和功能都是基本一致的。此外,這種差異有著明確的目的:在每一代都將基因重排一遍,從而使種族的延續能夠比病菌的進化更快一步,因為這些致病的微生物總是在不斷地調整自己,企圖更好地侵入宿主的化學環境。但是,如果我們不以病菌的眼光來看待這種差異,而是以解剖學家或心理學家的身份,從機體功能的宏觀角度來考察這種差異,那麼結論只有一個:人與人之間只存在量的小幅差異。正是拜自然選擇所賜,我們每個正常人才沒有質的區別。

但是,這並不是說個體差異就沒有研究意義。遺傳變異可以讓我們瞭解心智的結構方式和精細程度。假如基因只是給心智配備了幾台普通的信息處理設備,例如一個短期記憶裝置和一台相關的偵測器,那麼有些人可能會擁有比別人更好的記憶,或者在不經意間學到更多東西,但除此之外,人與人之間就沒有什麼區別了。然而,如果基因給心智裝配了大量的精密部件,用以執行各式各樣的具體任務,那麼在「基因之手」的塑造下,我們每個人都會擁有一套與生俱來、獨一無二的認知模式。

請看下面這段描述,它出自《科學》雜誌最近刊載的一篇文章:

當奧斯卡·施托爾(Oskar Stohr)和傑克·郁夫(Jack Yufe)來到明尼蘇達大學,參加心理學家托馬斯·布沙爾(Thomas J. Bouchard)的研究項目時,他們都穿著飾有肩章的藍色雙排扣襯衫,留著鬍鬚,戴著金邊眼鏡。布沙爾的研究對象是分開撫養的同卵雙胞胎,而奧斯卡和傑克就是這樣一對兄弟,他們40多歲,大約在20年前曾經見過一面。奧斯卡在德國長大,是一位天主教徒,傑克則是由他們的猶太父親在特立尼達島撫養長大。然而,這兩個人的品味、性情卻非常相似,他們的性子都很急,而且喜歡惡搞(都喜歡在電梯裡打噴嚏來嚇別人一跳)。

此外,他們在如廁前與如廁後都要衝一次馬桶,喜歡在手腕上套橡皮筋,並且用黃油麵包蘸咖啡。

許多人對這種奇聞軼事都表示懷疑。這只是一種巧合嗎?是不是只要對任何兩個人的生活習性進行足夠細緻的考察,我們都會發現一些相似的地方?顯然不是。布沙爾和遺傳學家D.萊肯(D. Lykken)、M.麥基(M. McGue)、A.特勒根(A. Tellegen)一次次地被分開撫養的同卵雙胞胎身上的相似性所震驚,而這種相似性卻從來不會出現在分開撫養的異卵雙胞胎身上。例如,一對同卵雙胞胎在初次見面時發現雙方使用的都是「衛齒美康」(Vademecum)牌牙膏、「獨木舟」(Canoe)牌刮鬍水、「維坦麗思」(Vitalis)牌發油,以及「好彩」(Lucky Strike)牌香煙。見面之後,他們互寄給對方的生日禮物竟然也是相同的。還有一對同卵雙胞胎姐妹都喜歡帶7個戒指,一對雙胞胎兄弟都正確地指出布沙爾的汽車應該換一個軸承。通過量化研究,學者已經發現了上百種類似案例,不但像智商、外向性、神經質這種一般特徵具有一定的遺傳性,就連一些特殊的傾向也是如此,例如宗教情懷、職業興趣,以及對死刑、裁軍或計算機音樂的看法。

難道真的有一個讓人故意在電梯裡打噴嚏的基因嗎?恐怕沒有,但也不需要有。同卵雙胞胎擁有完全相同的基因,而不是只有一個基因相同。因此,是5萬個基因的共同作用,才使一個人喜歡在電梯裡打噴嚏嚇人。同樣,也是在5萬個基因的共同作用下,一個人才會愛穿藍色雙排扣襯衫、使用「獨木舟」牌刮鬍水、戴7個戒指。為什麼這樣說呢?這是因為特定的基因與特定的心理特徵之間並不存在直接關係。首先,一個基因無法構成一個單一的大腦模塊。大腦就像是層層疊疊的蛋奶酥,每份基因產物都是其中的原料,它會對許多回路的各種性能產生複雜的影響。其次,單一的大腦模塊無法產生某個特定的行為特徵。大多數引人注意的行為特徵,都是許多模塊以獨特的方式組合而成的結果。打個比方說,如果想成為一名籃球明星,一個人必須具備各項身體條件,如身高手大、善於瞄準,擁有良好的視野、肌肉爆發力強、肺活量大、肌腱富有彈性等。不過,雖然這些特徵很可能都由遺傳決定的,但我們並不需要用一個籃球基因來解釋這一切。雖然NBA賽場上飛奔的都這些在遺傳上得天獨厚之人,但絕大多數身材高大的人都在從事其他行業,他們雖然身形高大但卻笨手笨腳。毋庸置疑,所有讓人覺得有趣的行為特徵都是如此,就像喜歡在電梯裡打噴嚏一樣,它不會比舉起一個球往籃子裡投的行為更加古怪。也許的確是某個基因復合體導致了「電梯裡打噴嚏」的行為,但這個復合體很可能只是負責將以下4個回路正確地串聯起來:大腦的「幽默」模塊、對密閉空間的心理反應、對他人精神狀態(焦慮或無聊)的敏感度,以及噴嚏反射。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研究過語言的遺傳性差異,但我認為這種差異不會太大。我相信,對所有人來說,語言的基本設計——如X-槓規則、音位規則和詞語結構——都是一致的,否則兒童如何學會說話,成人又如何理解對方?但是,語言回路的複雜性為量變提供了充分的空間,從而造就了一個個獨一無二的語言特徵。某些語言模塊可能會發育不全,或者過度生長,某些通常不被察覺的語音、語義或者語法結構的表徵可能更接近大腦的其他部位。此外,語言回路與智商或情緒的連接速度也可能有快有慢。

在這個世界上,有的人喜歡聊天,有的人善於說笑,有的人出口成詩,有的人油嘴滑舌,有的人言辭機警,有的人語言乏味,有的人文思泉湧,有的人口吐蓮花,還有人像經常口誤的斯普納教授(Reverend Spooner)[2]、用詞滑稽的馬勒普太太(Mrs. Malaprop)[3]、大話連篇的國務卿亞歷山大·黑格。我曾經測試過一位婦女和她十幾歲的兒子,他們都能夠從後往前倒著說話,而在每一個語言學課堂上,總有一名坐在後排的學生認為「Who do you believe the claim that John saw?」沒有什麼不對。我認為,在這些人背後,都有一個獨一無二的基因組合。在1988—1992年間,許多美國人覺得總統喬治·布什(George Bush)和副總統丹·奎爾(Dan Quayle)說起話來總是少一根筋。

I am less interested in what the definition is. You might argue technically, are we in a recession or not. But when there』s this kind of sluggishness and concern—definitions, heck with it.

我對定義不感興趣。你可能會從理論層面來爭論我們是不是在衰退。但如果已經出現了蕭條和擔憂,那就讓定義見鬼去吧。

I』m all for Lawrence Welk. Lawrence Welk is a wonderful man. He used to be, or was, or—wherever he is now, bless him.

我完全支持勞倫斯·威爾克。勞倫斯·威爾克非常優秀。他過去是,或者是,或者——無論他在哪兒,願上帝保佑他。

——喬治·布什

Hawaii has always been a very pivotal role in the Pacific. It is IN the Pacific. It is a part of the United States that is an island that is right here.

夏威夷在太平洋上的地位一直都非常重要。它在太平洋上。它是美國的一部分,一個就在這裡的島。

[Speaking to the United Negro College Fund, whose motto is「A mind is a terrible thing to waste」]What a terrible thing to have lost one』s mind. Or not to have a mind at all. How true that is.

(對黑人學院聯合基金會的演講,該基金會的口號:「你的頭腦不可浪費」)失去頭腦或者沒有頭腦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這真是太對了。

——丹·奎爾

但誰又知道是什麼樣的基因組合創造出下面這些語言天才呢?

尤吉·貝拉(Yogi Berra)

如果人們不願來棒球場看球,沒有人會阻止他們。

觀察,只需觀察,就能洞悉很多。

棒球場上,你一無所知。

沒有人再去那裡了,因為那裡人太多了。

不到最後,不算終結。

每年此時總是很早就變晚。

蘇斯博士

我用「NUH」這個字母來拼寫「Nutches」,

它們所住的洞穴名叫「Nitches」。

這些「Nutches」麻煩很多,其中有最大的一個,

那就是「Nutches」的數量要遠遠多過「Nitches」。

每隻住在「Nitch」裡的「Nutch」都知道另一隻「Nutch」非常想跑進它的「Nitch」。

所以每一隻住在「Nitch」裡的「Nutch」都得看好自己的小「Nitch」,

否則沒有「Nitches」的「Nutch」就會偷偷霸佔它的「Nitch」。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

洛麗塔,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慾念之火。我的罪惡,我的靈魂。洛——麗——塔:舌尖向上,分三步,從上顎往下輕輕落在牙齒上:洛、麗、塔。

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 King, Jr.)

我夢想有一天,這個國家會站立起來,真正實現其信條的真諦:「我們認為真理不言而喻,人人生而平等。」

我夢想有一天,在佐治亞的紅山上,昔日奴隸的兒子將能夠和昔日奴隸主的兒子坐在一起,共敘兄弟情誼。

我夢想有一天,甚至連密西西比州這個正義匿跡,壓迫成風,如同沙漠般的地方,也將變成自由和正義的綠洲。

我夢想有一天,我的四個孩子將在一個不是以他們的膚色,而是以他們的品格優劣來評價他們的國度裡生活。

莎士比亞

負載萬物的大地,這一座美好的框架,只是一個不毛的荒岬;這個覆蓋眾生的蒼穹,這一頂壯麗的帳幕,這個金黃色的火球點綴著的莊嚴的屋宇,只是一大堆污濁的瘴氣的集合。人類是一件多麼了不得的傑作!多麼高貴的理性!多麼偉大的力量!多麼優美的儀表!多麼文雅的舉動!在行為上多麼像一個天使!在智慧上多麼像一個天神!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可是在我看來,這一個泥土塑成的生命算得了什麼?


[1] 美國神經科學家將20世紀90年代(1990—1999年)稱為「大腦的十年」(decade of the brain),在這10年中,神經科學得到了極大的發展。——譯者注

[2] 威廉·阿奇博爾德·斯普納(William Archibald Spooner,1844—1930),曾任牛津新學院院長和學監,他經常將單詞首音誤換位置,例如將「You have wasted the whole term」(你已經浪費了整個學期)說成「You have tasted the whole worm」(你已經品嚐了整條蟲子)。後來,這種首音誤置現象被稱為「斯普納現象」(Spoonerism)。——譯者注

[3] 愛爾蘭劇作家謝裡丹(Sheridan)在喜劇《情敵》(The Rivals)中所刻畫的人物,以誤用詞語而出名。——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