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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南希年約45歲,一頭剪短的草莓色金髮環繞著她那張俏麗、開朗的臉龐。她那雙淡褐色的眼睛顯得非常年輕,閃爍著青春的光彩和活力。在她那親切、熱誠的眼光注視下,瑞琪內心中那份侷促不安的感覺登時緩解了不少。這位女治療專家身上穿得頗為瀟灑:色彩明艷的衣裳,配上一雙麂皮涼鞋和襪子。當她伸出手來跟瑞琪相握時,瑞琪聽見她的手鐲叮叮噹噹響個不停。

南希的診所開設在沃爾納特克裡克一棟新建的辦公大樓二樓,距離我們家只有15分鐘車程。她的辦公室十分寬敞、舒適,桃紅色和灰褐色的裝飾和傢俱十分悅目、宜人。客人坐的那把椅子旁放著一個茶几,上面擺著一隻彩陶花瓶,裡頭插著一束剛剛摘下的鬱金香。沿牆一排書架,從地板到天花板密密麻麻,擺滿心理學書籍。瑞琪一眼看到了科林·羅斯撰寫的那本紅色封面的教科書。那是一部專門討論「分離性身份識別障礙」的著作。她稍稍鬆了一口氣,在椅子上坐下來,從皮包裡抽出一張紙,把它攤開。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些筆記……你就把它當作一種情感上的『資產負債表』來看吧。」她把這張紙遞到南希手中。南希接過來,仔細看了看。

過了大約一分鐘,南希揚起眉梢,一邊瞅著那張紙一邊說:「唔……你今年38歲,有一個7歲大的兒子。你們家剛搬到加州。你心愛的丈夫最近才被診斷出來,患了某種十分嚴重的精神疾病。前幾天,他被送進醫院,因為他用刀割傷自己。現在你依靠積蓄過活。」看完,她把紙張放在身旁的桌子上,抬起頭來望著瑞琪。「我很不客氣地說,你的煩惱可真多得很哪!」

瑞琪忍不住哈哈大笑。這一笑,她那滿腹的辛酸和滿眶的淚水卻忍不住了。一時間,宛如決堤的河水般,兩行眼淚沿著她的腮幫撲簌簌滾落下來,浸濕了她的衣裳,淹沒了她的心。眼淚裡摻雜著恐懼、哀傷、委屈和憤怒——因為她莫名其妙失去了她的丈夫,喪失了穩定和溫馨的家庭,喪失了正常的生活。

南希只是靜靜坐在一旁,瞅著瑞琪。她知道,這一刻瑞琪只需要有個人陪伴在她身邊,讓她痛痛快快大哭一場。南希喜歡這個帶著一份「感情資產負債表」走進她辦公室的女人。她能夠理解瑞琪內心的痛苦。14年來,南希輔導過無數兒時曾經遭受過虐待的成年人和他們的家人。她知道,這種經驗和記憶對受害者本身——以及他們的配偶和兒女——究竟會造成多大的心理衝擊。

瑞琪哭得眼睛都紅了,整張臉龐浮腫了起來。她用掉了七八張紙巾才停止了哭泣,讓自己的呼吸平靜下來。

「哇!」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好久沒這麼痛快哭過了。」

「瑞琪,根據我的觀察,自從你先生的病被診斷出來後,你就變得六神無主,就像一根搖曳在風中的蘆葦。」南希說,「其實,有些患分離性身份識別障礙的病人,後來都康復了。」

「這我聽說過。」

「但這需要很長的一段時間。」南希挪動她的身子,調整坐姿。

「這我也聽說過。」

「雖然我沒見過你先生,但我很同情他的遭遇,也能體會他的感受。不過,我們必須事先把話講清楚:如果你決定請我當你的治療專家,那麼我的病人就是你,而不是你的丈夫。我只負責輔導你一個人。」

瑞琪瞅著她身旁那只花瓶裡插著的一束鬱金香。「卡姆是我最要好的朋友。15年來,我一直愛著他。」她伸出手來觸摸瓶中的花兒。那一片宛如天鵝絨般光潔的花瓣,滑溜溜的,在她的拇指和食指中間游移不定。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把視線挪回南希身上。「我該怎樣面對這種情況呢?我有一個兒子。我需要一種正常的生活。」

南希再次調整坐姿,把雙腿交疊在一起。「那你就必須振作起來,把握好你自己的生活。」

房間裡一下子安靜了下來。瑞琪陷入沉思中。南希不打擾她,讓她靜靜地思考。

瑞琪緩緩搖了搖頭。「你知道,面對這一切,我心裡的愧疚感究竟有多強烈嗎?」

「愧疚感?」南希追問。

「他遭受這種折磨,我心裡很難過,但我也感到非常憤怒。那種感覺就像站在烈火旁邊,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房子被大火燒掉,卻一點辦法都沒有。」瑞琪抬起頭來眺望著窗外。「我們的家不該變成這個樣子。我們原本是一個正常、快樂的家庭呀。有一首歌你聽過嗎?唐娜·裡德……父親永遠是睿智的。我們家卻不是這麼一回事。這讓我感到很生氣。所以,我心裡才會有這麼強烈的愧疚感。」

「唔。」南希沒說什麼,只是靜靜地望著瑞琪。

「今天晚上我根本不應該到這兒來。卡姆在醫院裡,我應該守在家中。」

「你不應該為你自己打算嗎?你認為那樣做是一種自私的行為?」

瑞琪抽出一張紙巾,揉成一團,又把它攤開來。「結婚後,我就一直為卡姆而活。我從不曾為自己打算過。」

「你若想成為自己的主人,把握自己的生活,你就必須發揮自己的才能,作出一些必要的抉擇。」

「我沒有力量!一點都沒有。」瑞琪伸出一隻拳頭,使勁敲打著椅子的扶手。「現在發生的這些事情,根本不是我所能夠控制的。」

「瑞琪,你還是可以選擇的。譬如說,你可以回到公司上班或找別的工作。這一來你就會擁有一些力量——你就能夠獨立,在經濟上也比較有安全感。」

瑞琪拿起紙巾,撕下一個角,把它捏在兩根手指中間,搓成一團。好一會兒她只會呆呆瞅著這團紙巾。「我在外面工作,萬一卡姆出了什麼事情,那怎麼辦呢?」她抬起頭來望著南希。

南希把交疊著的雙腿分開來,傾身向前,瞅著瑞琪的臉龐說:「你可不能一輩子跟在他屁股後頭啊!這種日子,你怎麼過得了呢?你不能防止別人傷害他自己……甚至殺死他自己。」

瑞琪縮起脖子,打個寒噤。

南希繼續說:「你到外面工作,一樣可以關心你丈夫、愛你丈夫的。他需要你的時候,打個電話到你工作的地方,不就行了?你總不能每一分、每一秒都守在他身邊,監視他的一舉一動,以免他做出傷害自己的事情。這對你不公平……對他也不公平。這樣做只會使你更加生氣、更加怨恨他。」

瑞琪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慢慢地把它吐出來。她使勁點點頭。「天哪,我現在已經一肚子怨氣了。我真不敢相信我會說出這種話來。我並不想生他的氣。事實上,在我的感覺中,眼前這個男人根本就不是我的丈夫。我丈夫早已經消失掉了。我根本不知道眼前這個男人究竟是誰。我面對的是一群……人。可是,這群人穿的是同一件衣服,結交的是相同的朋友。他並沒有喪失時間觀念。這跟一般人想像的並不一樣。」

「我瞭解。你丈夫內心裡已經形成了所謂的『並存意識』。」

「對!以前他是一個非常開朗、風趣的人……而現在,我永遠都猜不出下一刻他會變成什麼人。我把餐後甜點端上桌,跑過來吃的卻是一個4歲大的小女孩。」說到這兒,瑞琪差點又掉下眼淚來。「你知道他是怎樣割傷他自己嗎?天哪,太可怕了!我嚇死了。可是我又能怎樣呢?這種事情如果再發生的話,我真不知道我到底應該怎麼辦才好。我還得為凱爾操心。今後我的日子該怎麼過下去呢?」堤防終於崩潰了。瑞琪哀哀哭泣起來。

南希坐在一旁,靜靜地瞅著瑞琪。

哭夠了,瑞琪只覺得疲憊不堪,整個身子癱坐在椅子上,手裡捏著好幾張濕答答、早已揉成一團的紙巾。她知道南希坐在她對面,一直望著她,默默地撫慰她、支持她。好一會兒兩人都沒吭聲。寂靜中,她們聽見窗外一輛巴士從路旁的站台開走。從眼角望出去,瑞琪瞥見南希乜起眼睛,瞄了瞄窗旁擺放著的一隻小小的、圓形的大理石時鐘。

兩人互相瞅望了一眼。瑞琪坐直身子,清清喉嚨,「時間到了,對不對?」

「差不多了。」

「那我該走了!」瑞琪打開皮包,掏出支票簿。「跟你聊天真有意思。下次我們再聊好嗎?你覺得咱們1個星期見5次面,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