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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接下來的6個星期,瑞琪天天開車載著我在我們家和默瑟醫生的診所之間來回穿梭——前後總共7次之多。前幾次,默瑟醫生用生理鹽水清洗我的鼻竇。這種清洗跟你在牙科診所看牙齒完全不同。牙科大夫把一茶匙嘗起來像泡泡糖的粉紅液體送進你的嘴巴,叫你漱漱口,然後吐出來。這跟我在默瑟診所遭受的折磨,簡直不可同日而語。他把一根管子——一端連接著注射器,看起來跟我們烤火雞用的那種管子一般大小——插進我的牙齦上的一個窟窿,直達我臉頰內的一個坑洞,然後開始注射生理鹽水,清洗上顎竇的內壁。整個過程中,我只覺得自己那張臉龐熱烘烘,彷彿火燒一般,但我得一直低著頭,面對一隻巨大的、用不銹鋼製造的缽子。

默瑟醫生不斷調整抗生素劑量,試圖將感染控制住,直到那條繞著我的喉嚨的響尾蛇放過了我,悄悄溜走。然後,他把我牙齦上的缺口縫合起來。動過幾次手術,我的牙齦所剩無幾。默瑟醫生不得不重新縫合3次,傷口才不致迸裂。

我被折磨得痛不欲生。傳統醫學把我的生活弄得亂七八糟——那種感覺,彷彿你突然被放逐到不毛之地,那兒有一群禿鷹盤旋在天空,伺機撲下來,把你孱弱的身體啄得只剩下一堆白骨。瑞琪的悉心照料,凱爾的膝下承歡,固然讓病中的我稍感安慰,但卻救不了我。我得設法為自己找出一條活路來。

一個星期四早晨,10點20分,我終於下定決心,無論如何我都要活下去。12月的陽光從臥室窗口湧進來,把房間裡的傢俱和擺設照耀得白燦燦的。凱爾上學去了。瑞琪一早就上了健身房,這會兒還沒回家。整個屋子靜悄悄的,只聽見暖氣機嗡嗡嗡響個不停。我掀開被單,爬到床鋪的另一側——瑞琪平日就睡在那兒——慢慢站起身來。從窗口眺望出去,眼一花,只見屋前草坪上的積雪灑滿白花花的陽光。我甩了甩雙手,在窗前慢跑了幾步,活動活動筋骨。

然後,我匆匆穿上破舊的牛仔褲、厚重的黑毛衣和一雙用麂皮製造的綠褐雙色旅遊鞋。我到浴室轉了一圈,但卻不想刮鬍子、梳頭髮。這需要花費太多精力。我拖著沉重的腳步,搖搖晃晃走下樓來,打開壁櫥,拿出一件灰色羊毛大衣和一雙黑手套——那是瑞琪在波士頓路易·威登專賣店替我買的。費了老大的勁兒,終於把大衣和手套穿戴在身上。裝束妥當後,我才打開前門。

深深吸了一口氣,我邁步走到門廊上。冷颼颼的空氣迎面撲過來,刮到我的臉頰上,使我想起小時候,在學校上課不聽話,老師颼地抽出戒尺,叭的一聲敲打在我面前的書桌上。我突然發覺我忘了帶鑰匙。一轉身,我又走回廚房,從鑰匙架上拿下我們家那輛銀色沃爾沃旅行車的鑰匙。如果我走到車子旁才想起忘了帶鑰匙,那我今天就肯定走不成了,因為光是穿上大衣,就已經耗費掉大半的精力,哪裡還有力氣走回廚房去呢。

拿了鑰匙,我又走進寒冷的空氣中,踩著石階,沿著小道(瑞琪已經把昨夜降下的好幾英吋積雪剷除掉)一路走出家門,然後又踩著用十根鐵路枕木鋪成的台階,一步挨著一步,走到車子旁。我心裡早就想好了一個計劃。

我已經有兩個多月沒開過車子了,心裡真擔心,我到底有沒有能力,控制好這部沃爾沃車。我發動引擎,開了大概200英尺,在車道盡頭停下來。很好,車子停得很好。我向右轉,駛進我們社區那條街道,一連開了4英里進入市中心。在「停車購物」牌子前,我向右轉,把車子開進購物中心的停車場。這座小小的、狹長的購物中心有一間熟食店、一間髮廊、一家房地產公司、一間益智玩具店、一家酒鋪和一間健康食品店。我在「天然健康食品公司」門前停下車子,幸好沒有撞翻什麼東西。我喘著氣,掙扎著鑽出車門,小心翼翼地踏上人行道,走進這間鋪子。

店面很小,大概寬12英尺長30英尺,卻堆放著足夠擺滿整座超級市場的健康食品。一排排貨物,幾乎直堆疊到天花板上。整個店堂只有足夠的空間讓一個人轉身。右邊,櫃檯後面坐著一個骨瘦如柴的女孩,18歲左右,一頭又長又直的褐色髮絲看起來髒兮兮——我猜,自從布什總統訪問東京,在國宴上暈倒,把滿嘴食物嘔吐到日本首相身上後,這個女孩最多只洗過兩次頭髮。一跨進店門,我就看見她手裡握著一塊特大號意大利三明治,伸到嘴巴裡狠狠咬了一口——我猜,這個三明治是從隔壁那家熟食店買來的。看見我走進來,她趕緊把三明治放在櫃檯上,用包裝紙墊著,暫時停止咀嚼。她瞅著我,聳聳肩膀,嘴巴裡含含糊糊打個招呼,「呃唔,早。」

「你吃的是健康三明治嗎?」我只能使用我那半邊還運作正常的臉頰,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來。

她笑了笑——那副笑容不由得讓我聯想到蠟制的水果——然後鼓起她那兩隻塞滿三明治的腮幫,愣愣地瞪著我。「我男朋友在三明治店打工。」她含含混混地說,然後又開始咀嚼嘴巴裡的食物。我瞄了瞄櫃檯上放著的三明治,旁邊還擺著一袋炸薯片和一杯葡萄汽水。天啊,這是哪門子的健康食品。

我感到渾身酸軟無力,真想找個東西支撐身體,但我又擔心,如果我把手伸出去碰觸店裡的任何物件,一場多米諾骨牌效應肯定就會發生,滿店堆放的商品稀里嘩啦,全都會垮下來,散落一地。

「我需要幫助。」我告訴店裡的女孩。「我想找一位專研機能整體性醫學的醫生看病。你們店裡有沒有一份名單,讓我參考?」我的臉龐疼痛不堪,牙齦裡的縫線不斷刺戳我的臉頰。

女孩搖搖頭,猛一吞,把嘴巴裡的三明治全都咽進肚子裡,然後才回答我的問題,「我們店裡沒有名單,但我知道有一位名叫漢娜的女士,她認識這附近的每一位大夫,也許她能幫上你的忙!漢娜就住在第226號公路旁的『日內瓦農莊』。」

農莊距離這兒大約只有5英里。女孩告訴我怎麼走。我向她道謝,然後縮起肩膀,轉身走出店門,一路躡手躡腳以免碰撞到任何東西。

按照女孩的指示,不到10分鐘我就找到了這個地方。日內瓦農莊是一棟充滿鄉野風味的單層小屋。大約30英尺外,矗立著另一棟外觀相似、但規模大些的農舍。日內瓦農莊坐落在市郊,我開著車子,沿著一條狹窄的雙車道行駛,轉入一條碎石路,抬頭一望,就看到了100英尺外的農莊。

我來到農舍前,看見門上鑲著一塊塊凸起的木塊,上頭掛著一面紅白兩色的塑料牌子「營業中」。現在是上午11點30分,早已經到了我的午睡時間,但我今天必須完成一項使命才能回去。一拐一拐,我踩著台階走到門前,一頭鑽了進去。推開大門時,我聽見門楣上掛著的一串鈴鐺叮叮噹噹響起來,反手關上大門,我又聽見鈴聲響起。前腳才跨過門檻,一股熱騰騰的橘子和藥草香迎面撲來。仔細一瞧,只見櫃檯上擺著一個小電爐,爐子上放著一隻茶壺,一縷縷水蒸氣不斷地從壺嘴噴冒出來,瀰漫了整間農舍。

櫃檯後面站著一位身材高大壯實、外表看起來40多歲的婦人。她身上穿著白汗衫和工作服。我走進去時,她手裡拿著一隻勺子,舀起一些草藥放到磅秤上。她那張臉龐洗得很乾淨,脂粉不施,滿頭灰褐色長髮絲紮成一束馬尾,垂掛在脖子後。聽見腳步聲,她不慌不忙抬起頭來,用她那雙清亮的藍眼睛,望著我,臉龐上綻放出溫馨的笑容。我在她的笑靨中看到一份自信和慈愛。這個婦人肯定就是漢娜。

「嗨!」她先打招呼。

「嗨!」我點點頭。

漢娜右手握著那只用金屬做的勺子,好一會兒沒吭聲,只是乜起眼睛打量我。忽然,她搖搖頭,臉上的笑容倏地消失了。她把勺子放在櫃檯上。

「你病得很重!」她操著濃重的瑞士口音說。聽她這麼一說,我的眼淚差點奪眶而出。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幽幽歎息一聲,點點頭。

「『天然健康食品公司』的一個女孩子告訴我,你也許可以幫我介紹一位在這附近開業的治療機能整體性病症的醫生。你就是漢娜吧?」

她點點頭:「我就是。」

「我剛動過鼻竇手術,身體狀況一直很差。你知道有誰能幫我的忙嗎?」

「唔。」漢娜又點了點頭。「我家裡有一份名單。我這就去拿給你吧。」

漢娜走到門口,倏地回過頭來,彷彿突然想起了什麼事情似的。她把頭探進門裡,伸出一隻胳臂指了指櫃檯上擺著的茶壺,對我說:「想喝茶就自己倒吧,甭客氣。」說完她就走了。

「謝謝!」我扯起嗓門大聲說,但漢娜早就跑到她居住的那棟農舍去了。她煮的青草茶聞起來很香,但這會兒我覺得身體越來越虛弱,什麼東西都喝不下。我必須馬上回家,否則我就得向漢娜借一張帆布床,在她家後房歇息一會兒了。在這種情況下,我哪還有工夫跟漢娜喝茶、聊天呢。

我打起精神,瀏覽這間小鋪子。店堂裡擺著大約15只橡木桶,裡頭裝著各式各樣的茶葉和穀類食品。其中一面牆壁嵌著好幾排橡木箱子,看起來小巧玲瓏的,裡頭裝著上百種不同的草藥。另一面牆壁旁邊,擺著一個低矮的架子,上面掛著6本專門探討和介紹機能整體性的刊物。我想拿起一本來看,但卻彎不下腰來。

不到一分鐘,漢娜就把名單拿了來。她繞過櫃檯走到我身旁,翻開第一頁,伸出食指,從開頭第一個名字一路往下尋覓,終於找到了她認為值得向我推薦的那位大夫——醫學博士勞埃德·克塞勒。

漢娜豎起手指頭,在紙上敲了兩下,望著我說:「這可是一位名醫!他在劍橋開業,慕名求醫的病人多得不得了。他原本是精神病學家,後來因為女兒得了重病,才開始研究自然療法。我把他的姓名寫下來給你吧。」

「多謝了!」我倚靠在櫃檯上,撐住虛軟無力的身體。

漢娜拿出一本黏糊糊髒兮兮的便條紙,寫下姓名和電話號碼,撕下來遞到我手中,然後用她那雙慈藹的藍眼睛,仔細打量我。「趕快回家去休息吧!別忘了給這位大夫打個電話。」

「我會打電話的。」我點點頭,使勁擠出一絲笑容來。「謝謝你,漢娜。」

走出門口,我聽見門楣上掛著的鈴鐺叮叮噹噹響起來。風迎面吹來,冷颼颼地穿過我的皮膚,直滲入我的肺腑。我忽然感到一陣暈眩,趕緊鑽進車子,一屁股坐下來,整個人癱軟在駕駛座上。

一路小心翼翼,我總算平平安安把車子開到家門口,然後踩著樓梯一拐一拐走到樓上,衣服也沒脫,就一頭栽倒在床上,昏睡了過去。

* * *

整個冬季,我一拖再拖,終究沒給克塞勒醫生打電話。我猜,大概是因為我的個性太過倔強,不願放鬆自己,給自己一個機會,讓大夫給我治療。在瑞琪無比溫柔、細心的照料下,我終於回到公司上班。雖然工作量大大減少,我總算重返工作崗位。然而,到了3月,我的健康又亮起了紅燈,心情登時又跌落到谷底,就像一條躲藏在泥巴路上四輪車遺留下的轍跡中的蛇。有一天在機場,我彎下腰,打開旅行袋拿東西,好久好久卻挺不起腰桿。到了這個時候,我才決定打個電話給克塞勒醫生。

兩個星期後,我終於出現在克塞勒診所。漢娜說的一點都不誇張。這傢伙果然是個名醫,生意好得不得了,簡直可以用門庭若市來形容。診所開在一棟現代化辦公大樓中,佔據半個樓面,員工超過20人,包括一位營養學家、一位醫生助理和一位針灸大夫,加上一群醫生、護士和化驗員。此外,診所內還開設了一間健康食品店,光是店員就有好幾個人。

第一次看見克塞勒醫生,他正站在他那張巨大的胡桃木辦公桌後面,手裡捧著一杯看起來像沼澤水的東西。這間辦公室非常寬敞,牆上嵌著名貴的胡桃木鑲板。這會兒,克塞勒醫生面對著長長一排落地玻璃窗,慢慢喝完手裡那杯東西,然後放下杯子,掏出一條白手絹,輕輕擦拭著嘴唇。他伸出手來,跟我握了一握,臉上綻露出冷冰冰的笑容。接著,他揮揮手,示意我在他的對面坐下來。辦公桌前擺著3把椅子,是專門給病人或客人坐的。

克塞勒醫生年約50,身材高瘦,臉色蒼白,一頭鬈曲的白髮使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得多。他拿出我的病歷——那是他的助理花了一個鐘頭,從我嘴裡盤問出來的——一面瀏覽,一面詢問我的症狀和飲食。讓我感到驚訝的是,他沒做任何檢察就直截了當地說,他醫得好我的病。就那麼乾脆。懷抱著一線希望,我向他保證,不管他要我做什麼,我都會盡力配合。

最初的幾個星期,克塞勒醫生要求我嚴格節制飲食,同時要我服用各種不同的維他命、酶、免疫系統增強劑和祛毒劑。在他的安排下,我接受食物過敏測試,結果發現,我對一百多種不同的食物——包括小麥和所有乳製品——都會起過敏反應。說了令人難以置信,根據克塞勒醫生的診斷,我的鼻竇受到感染,全都是因為我吃了會讓我起過敏反應的食物。

這些日子來,默瑟醫生把幾十種不同的抗生素灌下我的喉嚨,結果,我的免疫系統被整得千瘡百孔,虛弱不堪,連應付感冒這類小病的力量都沒有。更要命的是,默瑟從沒告訴我抗生素要跟「嗜酸乳菌」一起服用,結果讓我患了嚴重的念珠菌感染。倘若不及早治療,這種病搞不好會要我的命。

讓我感到驚慌的是,剛接受克塞勒醫生治療時,我竟然覺得身體比以前更加虛弱——感覺上,彷彿有一種不知什麼名堂的毒藥,在我血管中四處流竄不停。克塞勒醫生告訴我,這種情況是可能會發生的,但只要我遵照他的規定飲食,不要一時想不開,跑到橋上跳河,再過幾天我肯定會覺得好過些。於是我咬緊牙關,苦撐下去——老實說,那一陣子我每天都想伸出手來,掐住這傢伙的喉嚨,活生生把他勒死。就這樣熬過了兩個月,果然,那一群盤旋在天空中、準備撲下來啄食我屍首的禿鷹,看看沒什麼好處,全都飛走了。

整個春季和夏季,我嚴格遵守克塞勒醫生的規定,節制飲食——就算你給我十塊錢,我也不會去碰那令人垂涎三尺的乾酪牛肉三明治。秋天來臨時,我的身體幾乎完全康復了,氣色也好多了,至少看起來像個人樣。我恢復正常作息。在這座我居住了一輩子的城鎮行走,我不會再迷路了。有一天,我甚至陪我兒子玩起「太空中的醉鬼」遊戲來。我高興得流下了眼淚。玩這遊戲時,瑞琪不在家,否則她肯定會陪我一起哭。後來聽我說起這件事,她激動得把我摟進懷裡——緊緊地、用力地,不再害怕把我那虛弱的身體壓扁或折斷。

瑞琪也變了——變得比往常更有活力,走起路來腳步更加輕快,彷彿學期就要結束,暑假即將來臨似的。

她終於把她的男人找回來了……至少她是這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