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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曲

從樓上臥室窗口,透過白茫茫一片濃霧眺望出去,我看見一團朦朧的影子佇立在一盞街燈下。瞇起眼睛,仔細一瞧,我依稀看出那是一個人的身影。我邁出一步,傾身向前,雙手扶住窗台,把額頭貼在冰冷的玻璃窗上。這個人到底是誰呀?

他是個身材纖瘦的黑髮男子,身上只穿著一件短袖運動衫和牛仔褲。他好像在忙著做什麼事情。我看不清楚。我使勁揉揉眼睛,又把臉龐平貼在玻璃窗上,定睛一看,街燈下竟然擺著一個白色盥洗台。黑髮男子面對盥洗台後面的那面鏡子,左手彷彿握著一把尖刀。他到底在幹什麼呀?

接著,我看到他的右臂沾滿鮮血。滴滴答答,鮮血不斷地從他手指尖掉落到盆子中。他抬起頭來望望鏡子,然後又低下頭去瞧瞧自己的胳臂。我順著他的眼光望過去,只見他的臂膀裂開一道長達5英吋的傷口,鮮血不斷地流淌出來。豆大的血滴,一滴接一滴,從他手裡握著的那把短刀尖端滴落下來。他舉起刀子,又在臂膀上劃一刀。鮮血倏地冒出,沿著胳臂流淌下來,迸迸濺濺滴落到盥洗盆中。

突然,我感覺到一股熟悉的力量攫住了我。剎那間,我只覺得一個無聲的真空吸住了我,黏糊糊地把我從窗口引出來,送到大街對面。這會兒,我就站在那個臂膀上沾滿鮮血的男子的身後,看見他傾身向前,面對著盥洗台。他抬起頭來望望鏡子,一眼看見了我。就像一隻裝滿黏稠液體的氣球,我的身體漸漸膨脹,塞滿他的身軀。我鑽進了這個人的身體。低頭一瞧,我看到了那只握著血淋淋刀子的左手,接著又看見胳臂上汩汩滲流出鮮血的傷口。兩隻眼睛凝望著鏡子。我忽然意識到,鏡中那張凝視著我的臉孔是我自己的臉孔,握住刀子的手和流淌著鮮血的胳臂也都是我的。哦,我的天!燈光越來越強烈,刺痛了我的眼睛。我那張臉龐登時漲紅起來。這會兒,彷彿有一隻昆蟲爬上我的頸背,鑽進我的右耳朵,嗲聲嗲氣地對我說:

「歡——迎——光——臨。」

哦,拜託,別再耍這一招了!到底是誰割傷了我?誰呀?是誰幹的好事?

不曉得從哪裡冒出一個聲音:「是斯威奇干的。」

我抬起頭來,瞧了瞧鏡子裡那雙不屬於我的眼睛。斯威奇割傷我的身體。肯定是這傢伙幹的。

我看見我的左手把刀子放在盥洗台邊緣。這時,我忽然感到內心深處湧起一陣哀傷,宛如一顆潤濕的氣泡,滲入我的眼睛,化成一滴淚水,漸漸膨脹,終於從我左臉頰流淌下來。斯威奇年紀那麼輕,身心卻遭受過那麼大的傷害!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猛然驚醒過來:我必須把現場清理乾淨。我打開水龍頭,讓冰冷的自來水把盥洗盆裡的一攤鮮血沖刷掉,然後拿起一疊衛生紙,把右胳臂內側傷口的血漬吸乾淨。刀痕很深,暴露出脂肪和肌肉,但我卻一點都不覺得疼,只感到胳臂上有一種輕微的刺痛,彷彿被蜜蜂蜇了一下似的。我把衛生紙按在傷口上,不停地吸著,直到只有少許鮮血滲出才停下來。然後,我伸出兩根手指,使勁擰了擰臂膀上的皮膚,以確定我是否應該趕到醫院急診室,把傷口縫合,或乾脆用家裡的消毒繃帶將就包紮一下。我拿掉按在臂膀上的衛生紙,傷口登時迸裂開來。媽的!我得馬上把傷口縫合起來。

我實在不願意去醫院急診室。那兒的人早就認識我了。一想到這點,我就猛搖頭。這副德性又跑去見他們,多不好意思啊!我得捏造一個連3歲小孩都不相信的謊言,騙他們說,我不小心被刀子或什麼的割傷了臂膀。唔……那時我正在廚房更換鋪在地板上的油布,沒想到一個不小心,被刀子割到了。這樣的謊言虧我說得出口。我盡可能說得天花亂墜,他們打死都不會相信。而他們也都知道,我知道他們知道我在撒謊。

我扯起嗓門大吼了一聲,把自己嚇了一跳。全世界沒有一個人的胳臂受過那麼多次傷。只有我,瞧我右臂上的那一道道縱橫交錯的刀痕,可不就像棋盤一樣。急診室那幫人看見我又跑進來,肯定會皺起眉頭,面面相覷。我知道他們心裡恨不得把我送進精神病院,狠狠把我修理一番,但我也知道他們不敢這麼做,因為我太會假裝了,外表看起來跟正常人簡直沒啥兩樣。這幫人只是急診室見習醫生和護士,並不是精神科大夫呀。他們對「多重人格」這種精神疾病,簡直一無所知,而我的態度是那麼的鎮定從容,怎麼看,都不像一個拿刀割傷自己的精神病人。像我這種一表人才、相貌堂堂的中年男人,除非遭遇某種意外事件,否則決不會無緣無故捧著一隻受傷的胳臂,慌慌張張地跑進郊區醫院的急診室求醫。我不相信他們敢拿我怎麼樣。

可是,在凱爾面前,我怎樣隱藏胳臂上的傷口呢?我得趕緊打個電話到瑞琪的辦公室,告訴她,我又把自己割傷了。上回發生這種事,瑞琪跑進來,看見我捧著一隻血淋淋的胳臂站在那兒發呆,心一酸,兩行眼淚撲簌簌滾落下來。那時,我們夫妻倆正準備出門,到隔壁參加晚宴。瑞琪狠狠啐了一口:「你自己開車去醫院急診室吧!」這回,我得趕在她下班回家之前,先打個電話給她,讓她心裡有個準備,這是我欠她的。

我拿出一捆細紗布,把臂膀包紮起來,然後把血跡清理乾淨。一股深沉的、無奈的哀傷驀地湧上心頭。我聽到腦子裡嘰嘰喳喳,一夥人七嘴八舌正在爭論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些人都是我的「分身」。一路驅車前往醫院,我心裡只想著一件事:把急診室那齣戲給演好,千萬別露出馬腳。離開醫院回到家裡,我會感受到一種奇異的、但卻也十分熟悉的寧謐和安詳,漸漸滲進我的身心——每回割傷自己後,我都會體驗到這一份寧靜。跟往常一樣,我也會感到疲憊不堪——嚴格說來,感到疲乏的並不是我,而是我的分身斯威奇。

「從醫院回家後,我們全都躺下來好好休息一下!」我板起臉孔,厲聲說。在空蕩蕩的車廂裡乍然聽到自己的聲音,那種感覺說有多詭異就有多詭異。把傷口縫合、包紮後,回到家裡,我會讓自己整個人沉浸在安詳寧靜的狀態中。但我知道——我和我的分身們都知道——對我來說,今天可不是一個美好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