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當尼采哭泣 > 第十四章 >

第十四章

尼采的確準備充分。隔天早上,等佈雷爾一結束檢查,尼采就接管了一切。

「你看,」他跟佈雷爾說,攤開一大本新的筆記簿,「我是多麼有條理啊!你們的一位雜工,考夫曼先生,昨天好心替我買了這個本子。」

他從床上起來,「我還多要了一把椅子。我們可以移駕去那裡,開始我們的工作了嗎?」

他的病人堂而皇之地接管了發號施令的大權,佈雷爾默默地發著呆,遵從了建議坐在尼采旁邊的椅子上。兩張椅子都面對著壁爐,橙色的火焰在裡面辟啪地響著。在對自己耳提面命一番之後,佈雷爾轉了椅子的方向,好讓他可以更容易看到尼采,他也說服尼采做了相同的事情。

「讓我們以建立主要的分析範疇來著手,」尼采說,「我列出了你昨天請我幫助你時,所提到過的議題。」

翻開他的筆記簿,尼采秀給佈雷爾看,他如何在獨立的一頁上,寫下了佈雷爾的每一項抱怨,然後,大聲地把它們朗誦出來:「『一、普遍的不快樂;二、被外來的念頭所糾纏;三、自我憎恨;四、恐懼衰老;五、恐懼死亡;六、自殺的衝動。』這就是全部了嗎?」

尼采正兒八經的語調把佈雷爾嚇了一跳,他不喜歡自己內心最深層的憂慮,被精簡成這樣一張單子,還被如此嚴肅地處理。不過,那一刻,他合作地回答:「不止如此,還有跟我太太的嚴重問題。我感覺到跟她有難以言喻的距離,就好像,我被困在非我所願的一樁婚姻、一種生活裡。」

「你認為那是一個額外的問題呢?或者是兩個?」

「那要看你對它的定義。」

「的確,那是個問題,這些項目不是在同一個邏輯層次上,這是個事實,也是個問題。某些項目可能是其他項目的結果或原因。」尼采翻閱著筆記,「好比說,『不快樂』可能是『外來念頭』的結果,或者,『自殺的衝動』可能是恐懼死亡的結果或原因。」

佈雷爾的不自在增加了,他不喜歡這項交易正在演變的方向。

「到底,有什麼必要去建立這樣一張單子呢?這個列單子的想法,不知為何,讓我感到很不舒服。」

尼采看來很不安,他自信的態度顯然不過是張薄紙而已。一個來自佈雷爾的異議,他整個表情就變了,他以一種討好的語調來回答。

「我覺得,藉著建立某種抱怨的優先順序,整個討論得以比較有系統地進行。不過坦白地說,我不確定到底是該以最為根本的問題開始,讓我們先假設是對死亡的恐懼,或者是最不根本或說是最被引申的那一個,比我們先任意假設是被外來的念頭所侵襲,還是說,我們應該以診斷上最為緊急,或者威脅生命的那個來開始,讓我們假設是自殺的衝動。還是說,最令人苦惱的問題,最為干擾你日常生活的那個,讓我們假設是自我憎恨。」

佈雷爾越來越侷促,「我一點也不確定這是個好方法。」

「但是,我是立足於你本身的醫學方法,」尼採回答說,「就我最清楚的記憶而言,你要求我大致說明我的狀態。你逐步建立了一張我的問題清單,然後有系統地就我所記得的部分來說,非常地有系統——依序來著手探討每一個問題。不是這樣嗎?」

「是的,那是我做一項醫學檢查時的方式。」

「那麼,佈雷爾醫生,現在,你為什麼會抗拒我現在這種做法呢?你可以建議另一種選擇嗎?」

佈雷爾搖搖他的頭,「當你這樣子形容它的時候,我會傾向於同意你所建議的程序。以有條不紊的分類範疇來談論我最為隱私的生活憂慮,這似乎有點做作或不自然。在我心裡,這些問題糾結成團,解不開理不清。但是,你的單子似乎是如此冷酷。這些是微妙、脆弱的事情,不像背痛或皮膚出疹那樣容易談論。」

「佈雷爾醫生,別把笨拙誤以為是鐵石心腸。記住,就像我所警告過你的,我是一個孤獨的人,我不習慣於輕鬆與熱情的社交手法。」

合上了他的筆記簿,尼采凝視著窗外一陣子。「讓我用另一種方法,我記起你昨天說,我們一定要共同發明我們的程序。告訴我,佈雷爾醫生,在你的從業過程中,你曾經有任何我們可以參考的類似經驗嗎?」

「類似經驗?嗯……就你跟我正在做的事情來說,醫學上並沒有真正的前例。我甚至不知道要如何稱呼它,也許是絕望心理療法或哲學治療術,或者是某個尚待發明的名字。醫生的確會被要求治療某些種類的心理障礙,舉例來說,有生理基礎的那些,像是腦炎的譫語妄想症、腦部梅毒的妄想症或者鉛中毒的精神異常。我們也會處理某些心理狀態,那些嚴重到破壞病人的健康或威脅他們的生命,譬如說,嚴重錯亂的憂鬱症或躁鬱症。」

「威脅到生命?怎麼說呢?」

「憂鬱症患者讓自己挨餓,或者可能陷入自殺。躁鬱症患者常常把他們自己累死。」

尼采沒有反應。不過,靜靜地坐著,凝視著爐火。

「但是,顯然,」佈雷爾繼續說道,「這些與我個人的情況差得很遠,而且,這些病症的每一種治療都不是哲學或心理學上的,而是某種生理學的方法,像是電擊、溫泉、藥物、強制休養,等等。偶爾,對於具有非理性恐懼的病人,我們必須設計某種心理學的方法來鎮定他們。近來,我被要求去見一位老太太,她對外出感到恐懼,幾個月來都沒有離開過她的房間。我所做的是跟她親切地談話,直到她信任我為止。然後,每次我見到她,我就握著她的手來增加她的安全感,並且,在護送她走出她的房間時,走得更遠一點。不過,這是常識的即興之作,就像訓練一個孩子一樣。這樣的工作幾乎不需要一位醫生。」

「這一切似乎都離我們的目標太遠,」尼采說,「沒有更具關聯性的東西嗎?」

「這個嘛,當然,近來有許多病人為了生理症狀來找醫生,像是癱瘓、語言缺陷,或是某種形態的失明或失聰,它們的原因完全來自心理衝突,我們稱這種病症為『歇斯底里症』,從希臘文的子宮而來。」

尼采迅速地點著頭,彷彿在指出無須為他翻譯希臘文。想起了他曾經是一位古典文獻學教授,佈雷爾連忙說下去,「以往,我們認為這些症狀起源於一個神志不清的子宮,這當然是一個在解剖學上沒有意義的觀念。」

「他們如何解釋男人身上的這種疾病呢?」

「由於尚未得知的理由,這是一種女性疾病,文獻上依然沒有歇斯底里症發生在男性身上的案例。歇斯底里症,我一直認為,應該是哲學家特別感興趣的一種疾病。或許,對於這種疾病的解釋,何以歇斯底里的症狀與解剖學得出的路徑不符,這或許應該由哲學家而不是醫生提出。」

「這是什麼意思?」

佈雷爾鬆口氣。對他而言。對一位專注的學生解釋醫學議題,是愉快又熟悉的角色。

「嗯,舉例來說,我見過一位手麻木的病人,那種麻木的方式不可能由於神經失調,那是一種『手套式』的麻木,從手腕以下沒有感覺,就像有副手銬,銬在他的手腕上,讓手發麻。」

「而這與神經系統不相符?」尼采問道。

「沒錯。分佈在手上的神經,不是以那種方式運作的。手,有三種不同的神經分佈:橈骨、尺骨與正中神經,這裡的每一種神經,在腦部各有不同的起源。事實上,手上的半數手指頭有一種神經分佈,另外半數則有另一種神經分佈。但是病人不知道這點。病人彷彿想像著,整隻手只有一種神經分佈——『手神經』,然後,發展出一種病來與他的想像一致。」

「真是有趣極了!」尼采打開他的筆記簿並迅速記下幾個字。「假設有一位人類解剖學方面的女性專家,而且她罹患了歇斯底里症。她會在這種疾病上具有解剖學上正確無誤的形態嗎?」

「我肯定她會。歇斯底里症是一種概念作用上的失調,不是一種解剖學上的毛病。有太多證據證明,它並沒有牽涉到解剖學上的神經損壞。事實上,有些病人可以被催眠,而那些症狀在幾分鐘之內就無影無蹤了。」

「這麼說來,以催眠術來移除是現行的治療嗎?」

「不是的!不幸的是,催眠術在醫學上並不流行,至少在維也納是如此。它聲名狼藉,主要是,我相信,因為早期許多施行催眠術的人,是沒有經過醫學訓練的江湖郎中。還有,催眠術的療效一向只是暫時性的。不過,即使這個僅有短期效果的事實,都提供了疾病是來自精神因素的證明。」

「你本人,」尼采問道,「曾經治療過這樣的病人嗎?」

「有一些。有一個我投入大量時間的病人,她是我應該對你描述的案例。這不是因為我推薦你對我使用這種治療,而是因為它會讓我們開始工作,針對你列的單子——我想是你列的第二項。」

尼采翻開他的筆記本,大聲念出來,「『被外來的念頭所糾纏』?我不懂。為什麼是外來的?還有,這跟歇斯底里症的關聯是什麼?」

「讓我澄清一下。首先,我稱這些念頭為『外來』,是因為它們無中生有冒出來侵襲我。我不想去想它們,但是當我要它們走開時,它們僅僅暫時跑開一下,然後,再次迅速地偷偷潛進我的心裡。至於那些念頭的類型呢?嗯,它們是有關一位美麗女子的念頭,那位被我治療過的歇斯底里症的病人。我應該從頭開始嗎,把完整的故事說給你聽?」

尼采一點也不感到好奇,他對佈雷爾的問題露出了不自在的表情。「作為一項普遍原則,我建議你只要吐露一部分就夠了,能讓我理解這個議題就好。我懇求你,不要讓你自己受窘或感到屈辱,那不會有好處的。」

尼采是個神秘兮兮的人,這點,佈雷爾知道。不過,他不會料想到尼采也會要他保持神秘。佈雷爾瞭解,他必須在這個關鍵點上表示意見,他必須盡可能地讓他自己和盤托出。他覺得唯有這樣,尼采可以學到,在人與人之間,敞開心胸與誠實以待,其實沒什麼好怕的。

「你可能是對的,不過,我覺得,我越能夠多說出我內心深處的感受,我就能獲得越多的解脫。」

尼采僵在那裡,不過對佈雷爾點了點頭,示意他繼續下去。

「這個故事開始於兩年以前,當時,我的一位病人要求我接手她女兒的治療,我將以安娜·歐來稱呼她,以此來避免暴露她真實的身份。」

「但是,你說過製作假名的方法了,所以,她真正的字首字母必然是B.P.。」

佈雷爾臉上掛著微笑,心裡想著,「這個人很像西格,他不會忘記『任何事情』」,並繼續敘述貝莎病情的細節,「同樣重要的是,你要知道安娜·歐的年齡是21歲,而且具有非同尋常的知性、受過良好教育還有著讓人驚艷的美麗。對一個迅速老去的41歲男子來說,她是一陣清新的和風,不,是一陣風暴!你知道我所描述的那種女人嗎?」

尼采略過了這個問題,「而你,變成了她的醫生?」

「是的,我同意成為她的醫生,而且我從未背叛那種信任。我接下來要說的內容,逾越了道德規範,它們其實只是意念和幻想的結果,沒有導致任何實際的行動。首先,讓我把注意力集中在心理治療上。」

「在我們每天的會面期間,她會自動進入一種輕微的恍惚狀態,在這段時間裡,她討論,或者像她自己所形容的,『釋放』,過去24個小時之內令人不安的事件與想法。她稱這項過程為『清掃煙囪』,這能幫助她在接下來的24個小時內感覺舒服些,對此,『清掃煙囪』的確有效,但是,對她的歇斯底里症的症狀則不然。然後在某一天,我與一種有效的療法不期而遇。」

佈雷爾著手描述,他如何追究出它最初的原因,幫助她發現並重新經歷了那最為根本的原因——對她父親死亡的極度沮喪,這不僅抹消了貝莎的每一種症狀,而且在最後,讓她整個疾病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尼采急切地記著筆記,驚呼:「太了不起了!或許,你已在心理治療上做出了一項重大的發現。或許,這對你本身的問題也有價值。我喜歡這種可能性,你會被你本人的發現所幫助。因為,人永遠無法真正從他人得到幫助,人必須要找出幫助自己的力量。或許,你就像安娜·歐一樣,必須去發覺你每一項心理問題的起因。然而,你卻說你不推薦這種治療方法給你自己使用,為什麼不呢?」

「為了某些理由,」佈雷爾以醫學權威的身份,斬釘截鐵地做出回應,「我的情況與安娜非常不同。就一點來說,我沒有類似於被催眠的傾向,我從未經驗過任何不尋常的意識狀態。這點很重要,因為,我相信歇斯底里症是起因於一種創傷的經驗,當這個個體處於脫序的意識狀態下所發生的。由於對這種創傷的記憶以及持續增強地對大腦皮層產生刺激,存在於一種替代的意識之中,因此,它們無法在日常經驗中被『處理』,或者是被融合,或者是被遺忘。」

在不讓說明中斷的情況下,佈雷爾起身讓爐火燒得旺一些,並且加了另一段木頭。「同時,甚至更為重要的是,我的症狀不是歇斯底里式的,它們不會影響神經系統或身體的某一部分。記住,歇斯底里症是種女性疾病。我的情況在性質上,我認為,是較為接近一般人的憂慮或苦惱。在量的方面,它當然是極度強大!」

「還有一件事,我的症狀並不急遽,它們經年累月地緩慢發展。看看你的單子,我無法確認任何這些問題的明確起點。不過,我的病人所使用的療法,為何可能對我沒有用處,還有另外一個理由——一個其實令人不安的理由。當貝莎的症狀——」

「貝莎?當我猜測第一個字首字母是B的時候,我是對的。」

佈雷爾在煩惱中閉上了他的眼睛:「我恐怕我犯下了大錯。對我來說,不曾侵犯到病人的隱私權,是無比的重要。尤其是這位病人,她的家族在這個社區裡非常著名,而且,我是她的醫生亦是眾所周知的事。因此,我非常小心在意,很少對其他醫生提到我對她的治療。但是,在此對你用一個假名很困難。」

「你是說,很難去自由自在地說話,並讓你自己卸除負擔?同時在另一方面,又必須保持對你遣詞用字的警戒,唯恐你用錯了名字?」

「正是如此。」佈雷爾歎了口氣,「現在,我別無選擇了,只能繼續以她的本名貝莎來談到她,但是,你必須發誓不會對任何人透露。」

在尼采迅速的「當然」聲中,佈雷爾從他的上衣口袋拿出一個皮製的雪茄盒,抽出一支雪茄,在他同伴的謝絕之下,替自己把火點上。「我說到哪裡了?」他問道。

「你正說到,為何你的新治療方法可能與你本身的問題不相干——關於一個『令人不安』的某種理由。」

「是了,那個令人不安的理由,」在繼續說下去之前,佈雷爾長吁一口藍煙。「當我對一些同僚與醫學院學生發表她的案例時,我夠愚蠢地自我吹捧,說我做出了一項重要的發現。然而,就在稍後的幾個星期,當我把她的醫療方案轉移給另一位醫生的時候,我聽說,她所有的症狀幾乎都重新出現了。你能夠看得出來,我的立場是有多麼尷尬嗎?」

「尷尬,」尼採回答說,「因為你宣佈了一種可能無效的治療方法?」

「我常常做著白日夢,去找到出席那場討論會的人,告訴他們每一個人說,我的結論是錯的。對我而言,這不是一種不尋常的憂慮,我對同行意見的在意,真的讓我感到苦惱。就算我知道他們尊敬我,我一直覺得自己像個騙子,那是另一個困擾我的問題,加到你的單子上吧。」

尼采盡忠職守地打開他的筆記本,並且寫了好一陣子。

「不過繼續談貝莎吧,我並不十分清楚她復發的原因。可能就像催眠治療法一樣,我的治療只不過是暫時性的成功。不過,也可能是治療有其效果,但被它災難性的結局所一筆勾銷。」

尼采再次拿起了鉛筆,「什麼意思?『災難性的結局』?」

「為了讓你瞭解起見,我必須先告訴你,發生在貝莎與我之間的問題是什麼。這個問題的兩端沒有意義,讓我直截了當地說出來吧。我這個老傻瓜愛上了她!我變得對她神魂顛倒,我對她從來都不曾忘懷片刻。」佈雷爾驚訝於有多麼容易,事實上,多麼快活,吐露出這麼多事情。

「我的日子分成兩部分——跟貝莎在一起以及期待與她相會!我一個星期每天跟她碰面一個小時,然後,每天拜訪她兩次。無論何時我見到她,我就感到熱情澎湃。無論何時她觸碰到我,我就感到性慾高漲。」

「她為什麼碰你?」

「她走路上有困難,在我們散步時,她會緊抓著我的手臂。她常常會突然嚴重地抽筋,需要我長時間按摩她的大腿肌肉。有時她哭叫得如此可憐,我被迫把她擁在懷中來安慰她。有時候,當我坐在她的旁邊,她在一瞬間就進入了一種恍惚狀態,她把她的頭靠在我的肩膀上,並且『清掃煙囪』一個鐘頭。或者是,她把她的頭放在我的大腿上,並且睡得跟個孩子似的。太多太多次,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克制我的性慾。」

「或許,」尼采說,「只有通過做一個男人,一個男人才能真正地解放了一個女人體內的女人。」

佈雷爾猛然抬起頭來,「或許我誤解了你說的話!你當然知道,任何跟病人有關的性行為是錯的,因為這觸犯了醫師倫理的誓言。」

「而女人呢?女人的責任是什麼?」

「但這不是女人,這是病人!我一定是聽漏了你的重點。」

「讓我們以後再回來這裡,」尼采鎮定地回答,「我依然沒聽到那個災難性的結局。」

「這個嘛,我覺得貝莎似乎在進步,她的症狀正在好轉當中,一個接著一個的進步。但是,她的醫生卻不太高明。我太太瑪蒂爾德,一向是善解人意並脾氣溫和,她先是氣我花在貝莎身上的時間太多,然後,對我提到她更是大為惱火。幸運的是,我沒有笨到去告訴瑪蒂爾德,我那些感受的本質是什麼,不過,我相信她對我有所懷疑。有一天,她氣憤地跟我說,永遠不准我再提到貝莎。我開始憎恨我的太太,甚至有種非理性想法,覺得她礙了我的事,如果不是她的話,我覺得我可以跟貝莎開始一段新生活。」

佈雷爾停了下來,注意到尼采合上了他的雙眼。「你還好嗎?你今天聽到這裡是否已經夠了?」

「我在聽。有時候,我閉上眼睛可以看得清楚些。」

「嗯,還有另外一個複雜的因素。我有一位護士,伊娃·伯格,貝克太太的前一任,在我們一同共事的10年期間,她成為我親密的朋友與知己。伊娃變得非常擔心,她擔心我對貝莎瘋狂的迷戀,可能會導致毀滅,她怕我可能會無法抗拒我的衝動而做出傻事來。事實上,出於她對我的友情,她奉獻自己作為犧牲品。」

尼采的眼睛倏地圓睜,佈雷爾看到了一大堆眼白。

「你指的是什麼,『犧牲品』?」

「她的說法是,她會做任何事情來避免我毀滅自己。伊娃知道瑪蒂爾德與我實際上已經沒有性關係了,並且,她認為這是我為何迷戀貝莎的原因。我相信,她提議要幫助我,解除我在性慾上的緊張。」

「而且,你相信她這麼做是為了你?」

「我百分之百相信。伊娃是個非常吸引人的女性,並有許多男士可供她選擇。我跟你保證,她做出這項提議不是由於我的外貌,越來越禿的腦袋、亂七八糟的須髭、還有這對『把手』」,他摸摸自己巨大又向外突出的招風耳,「這是我的朋友們一向對它們的稱呼。不僅如此,她還對我透露過,多年以前,她與僱主有過親密又悲慘的關係,最終以她的工作做代價,她發誓說,『永遠不再犯這種錯!』」

「伊娃的犧牲有幫助嗎?」

略過「犧牲」發育中的懷疑與可能的蔑視,佈雷爾就事論事地回答:「我從來就沒有接受她的奉獻。我愚蠢到去認為,如果我跟伊娃睡了,就是對貝莎的背叛。後來再想,有時候我對此後悔不已。」

「我不懂。」尼采的眼睛雖然充滿興趣地睜大著,卻顯露出厭倦的徵兆,彷彿他現在見到、聽到得太多了。「你後悔什麼?」

「當然是沒有接受伊娃的奉獻。我常常想到那個失去的機會,它是另一個不受歡迎的念頭,讓我苦惱不已。」佈雷爾指著尼采的筆記簿,「把它放在單子上。」

尼采再次拿起了他的鉛筆,在佈雷爾越說越長的問題單上多加了一項,同時問道:「這種悔恨我仍舊聽不懂。如果你當初接受了伊娃,現在對你會有什麼差別呢?」

「差別?差別跟它有什麼關係?那是個獨一無二的機會——一個永遠不會再發生在我頭上的機會。」

「去說不,同樣是個獨一無二的機會!去對性掠食者說出神聖的『不』字,這個機會你把握住了。」

佈雷爾對尼采的評論目瞪口呆,尼采顯然對性渴望的強度一無所知。不過,此刻沒有理由去爭辯這個問題。或者,也許他說得不夠清楚,只要他開口,伊娃就是他的了。難道尼采無法瞭解到,人必須在機會出現的時候把握住它們嗎?然而,關於尼采「神聖的『不』字」的聲明裡,有某種有趣的東西。尼采是個有趣的組合,佈雷爾想著,他有大量的盲點與出人意表的原創性。佈雷爾再次有一種感覺,這個奇怪的男人可能會提供他某種有價值的東西。

「我們說到哪裡了?噢,對了,最終的災難!從頭到尾,我都認為我與貝莎的性緋聞是完全封閉的,換言之,只發生在我的心裡,而且,我完全瞞過了貝莎。你想像一下我的驚訝吧,當有一天我被她母親通知說,貝莎宣稱她懷了佈雷爾醫生的孩子!」

佈雷爾描述了當瑪蒂爾德聽說了這項假懷孕的消息有多憤怒,然後她氣急敗壞地要求他,立刻把貝莎轉診給另一個醫生,最後還要他解雇伊娃。

「所以你做了什麼?」

「我能做什麼呢?我的事業、我的家庭、我的生命都有了危險。那是我一生中最糟的一天,我對伊娃說,她必須離開。當然,我也建議要她繼續為我工作,直到我幫她找到另一個職位為止。雖然她說她瞭解,她隔天並沒有回來上班,而且,我再也沒有見過她。我寫了好幾次信給她,但是她從來沒有回過。」

「至於貝莎呢,事情甚至更糟。當我第二天去探視她時,她的妄想已經過去了,一次已被遺忘的、我讓她懷孕的幻覺。事實上,她對整段插曲完全沒有記憶。當我宣佈不能再擔任她的醫生,她的反應很可怕。她哭叫著,請求我改變心意,哀求我告訴她,她在什麼地方做錯了。當然,她不曾做錯任何事情。她爆發出來的那句『佈雷爾醫生的孩子』,是她歇斯底里症的一部分。那些不是她的話,那是她的妄想在說話。」

「那是誰的妄想呢?」尼采問道。

「嗯,那當然是她的妄想,但不是她的責任,就像我們不會要求一個人對他隨機的夢境、囈語負責任一樣。在這樣一種狀態下,人會說出奇怪、不一致的事情。」

「她的話並沒有給我下意識或隨機的感覺。你建議過,佈雷爾醫生,我應該直接插進任何出現在我心裡的批評。讓我做個評論吧,我覺得很奇怪,你要為你所有的想法與所有的實際行動負責,反觀她呢」,尼采的聲音很嚴肅,並且對佈雷爾搖著他的手指,「她由於自己的疾病,可以從一切事情中開脫罪名。」

「但是,尼采教授,就如你自己所說的,權力是件重要的事情。我根據我的位置而有了權力,她來找我求助。我很清楚她的脆弱,我知道她非常愛她的父親,或許愛得太過頭了,所以,她的病情被他的死亡給突然引發了。我還知道,她把滿腔對父親的愛放到了我身上,而我利用了它,我要她愛我。你知道她最後對我說的話是什麼嗎?當我告訴她,我要將她移診給另一位醫生之後,我就準備離開了,但她大聲叫喊,『你永遠是我唯一的男人,我生命中永遠不會有另一個男人!』多可怕的話啊!那是我傷她至深的證據。但是,還有甚至更可怕的事情,這些話帶給我滿足!我享受著聽到她這樣說!我享受著我對她的權力被證明!所以你看得出來,我讓她變得更軟弱,我讓她變得殘缺不全,我可能同時綁住並弄殘了她的腳!」

「自從你最後一次見到她之後,」尼采問,「這個瘸子的結局是什麼?」

「她進了另一家療養院,位於克羅伊茨林根。她原先許多症狀都重新出現了,她的情緒起伏不定,她每天早上都喪失了說母語的能力,還有她那只能由嗎啡所控制疼痛的腳,她已經對這種藥物上癮了。有一件有趣的事情,她在那兒的醫生愛上了她,把自己調出了她的案子,而且,他向她求婚了!」

「哦,同樣的模式在下一個醫生身上重複了自己,你察覺到了嗎?」

「我只察覺到,貝莎與另一個男人在一起的想法,把我搞得不知所措。請在你的單子上加上『嫉妒』,它是我主要的問題之一。我被他們兩個在說話、撫摸甚至做愛的幻影所侵擾。雖然這樣的幻影施加給我巨大的痛楚,我卻持續以此來折磨自己。你能夠瞭解這點嗎?你曾經體驗過這樣的嫉妒嗎?」

這個問題在這次聚會之中,標示了一個轉折點。起先,佈雷爾刻意吐露自己的心事,以替尼采設下一個楷模,希望能鼓勵他禮尚往來。但是,他很快就全然沉浸在懺悔的過程中。畢竟,這沒有風險,尼采相信他是佈雷爾的診療醫師,他已經發誓會保守秘密。

這是一種新的經驗,佈雷爾以往從未分享過這麼多的自我。雖然他曾經跟麥克斯談過,但跟麥克斯在一起時,他希望保持他的形象,並謹慎地選擇他的措辭。即便是與伊娃·伯格在一塊兒,他總是留了一手,隱藏他對老去的抱怨、他的優柔寡斷與自我懷疑,凡是讓年長的人在迷人的年輕女性面前,可能會露出衰弱或古板的那些特質。

但是,當他開始敘述他對貝莎與她的新醫生的妒意時,佈雷爾已經恢復成尼采醫生的角色。他並沒有說謊,真的有貝莎與另一個醫生的謠傳,而同樣真實的是,他為嫉妒所苦,不過,在導演尼采自我表白的企圖下,他誇大了他的感受。因為,在牽涉到他自己、路·莎樂美與保羅·雷的「畢達哥拉斯式」關係之中,尼采必然感到嫉妒。

但是,這個策略成了空炮彈。至少,尼采對這個主題沒有明確流露出不尋常的興趣。他只是含糊地點點頭,翻著他的筆記簿,並掃視他的筆記。兩位男士陷入了沉默,他們凝視著逐漸黯淡的火光。然後,佈雷爾伸手到口袋,掏出他沉重的金錶——一個來自他父親的禮物。背面銘刻著,「給約瑟夫,我的兒子。心懷我的精神以進入未來。」他看著尼采,那雙疲倦的眼睛,反映出希望這場晤談已經接近尾聲了嗎?是離開的時候了。

「尼采教授,跟你談談對我大有好處。不過,我對你同樣負有責任,我剛剛才想起來,我為了防止你的偏頭痛加劇而規定你休息,然後卻強迫你聽我說了如此之久,剝奪了你休息的時間。另外一層顧慮,我記得,你有一次給了我你典型的一天生活,與他人很少緊密接觸的一天。現在這樣,就一次來說是否份量過重了?不只是時間太長、說得太多,又聽得太多,同時,還有太多別人的私生活?」

「我們的協議要求誠信,佈雷爾醫生,不同意你說的這點就是不誠實了。今天的份量是很多,而且我的確很累。」他萎靡地坐在他的椅子上,「不過也不對,我不曾聽太多關於你的私人生活。我也在從你那裡學習,當學習如何與人交流的時候到來,我必須從零開始,當我這麼說的時候,我是認真的。」

在佈雷爾站起來伸手拿他的外套時,尼采加上一句,「最後一個評論。我們單子上的第二項:『被外來念頭所糾纏』,你對它談了很多。或許,我們今天已經窮盡了這個範疇,因為,對於這些沒有價值的念頭如何侵襲並盤踞了你的心神,我現在有了一種瞭解。然而,它們依然是你的念頭,而且是你的心智。在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上——或者,用更強烈的方式來形容,在造成它的發生上,我懷疑對你會有什麼樣的利益。」

一隻手伸進外套的袖子裡,佈雷爾為之愕然。「造成它的發生?我不知道。我所能說的是,從內心來看,感覺起來並不是這樣。它感覺起來像是發生在我身上。而你認為是我造成它的發生,對我來說並不具有——我該怎麼說呢?——情感上的意義。」

「我們必須找出一種方法來賦予它意義。」尼采起身陪佈雷爾走到門口,「讓我們試試一種思想上的實驗。對於明天的討論,請思考這個問題,如果你不是在思考這些外來的念頭,你是在思考些什麼呢?」

節錄佈雷爾醫生對埃克卡·穆勒一案的筆記

1882年12月5日

一個絕佳的起點!成就非凡。他列了一張我的問題清單,並且打算每次專注在一個範疇上。很好,讓他以為這是我們在做的事。我今天讓自己毫無保留,為了鼓勵他告白。但他沒有投桃報李。不過,假以時日,時機終究會來。他肯定被我的坦白所震撼,並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有個有趣的妙招!我敘述他的情況,把那說得像是我本人的一般。然後我讓他勸告我,這麼一來,他將會默默地勸告自己。比方說,我可以幫助他處理他的三角戀問題,跟路·莎樂美與保羅·雷,通過要求他幫助我與貝莎及她的新醫生的三角戀難題。他是那樣的神秘兮兮,這可能是唯一能幫助他的方法。或許,他永遠也不會誠實到直接要求幫助。

他擁有一種原創的心靈,我無法預測他的反應。或許路·莎樂美是對的,或許,他命中注定要成為一位偉大的哲學家。他總是規避著人類這個主題!大部分與人有關的問題,他有著不可思議的盲點。但是,當話題來到女人的身上,他是野蠻的,簡直沒有半點人性。不論那個女人是誰,或者情況是什麼,他的反應都是可以預料的:那個詭計多端女人的目的是性掠奪。而關於女人,他會給的忠告一樣是可想而知的:責怪她們,懲罰她們!噢,對了,還有一種模式——規避她們!

就與性有關的感覺來說:他到底有沒有呢?他把女人看成大危險了嗎?他一定有性慾。但是他的性慾發生了什麼事?它被壓抑住了嗎,這所產生的壓力一定要找某種方式來宣洩嗎?我懷疑,這可不可能是偏頭痛的來源呢?

節錄弗裡德裡希·尼采對佈雷爾醫生所做的筆記

1882年12月5日

名單變長了。就我單子上的六項,佈雷爾醫生多加了五項。

7.被困住的感覺——被婚姻、被生活

8.對太太感到疏遠

9.後悔拒絕了伊娃的性「奉獻」

10.對其他醫生對他的意見過度關切

11.嫉妒貝莎與另一個男人

這張單子會有盡頭嗎?每天是否會產生新的問題呢?我如何能讓他看出來,他吵著注意力的問題,只不過是去隱藏他所不希望瞭解的事情呢?瑣碎的想法如真菌般滲透著他的心靈,它們最終會腐蝕他的身體。在他今天離開的時候,我問他說,如果他不被微不足道的事情所蒙蔽,他會看到些什麼。由此,我指出了方向。他會接納它嗎?

他是個有趣的混合體,有智慧但盲目,誠懇但不誠實。他知道他本身的言行不一嗎?他說我幫助了他。他稱讚我。他知道我有多痛恨贈予嗎?他知道贈予會刮傷我的皮膚,並且摧毀我的睡眠嗎?他是那些假裝給予的人之一嗎,只不過為了誘出回饋?我不會給的。他是一個崇拜傳教士的人嗎?他是一個寧可探索我,而不是他自己的人嗎?我不會給他任何東西!當一個朋友需要一個休息的地方時,最好提供一張簡陋的吊床!

他迷人又易於產生共鳴。要當心!要當心某些他說服自己去追求的東西,然而他的內心深處不曾被說服。關於女人,他簡直沒有半點人性。真是一個悲劇啊,在那種污泥中打滾!我知道那種爛泥巴,能夠俯視去看我所克服的東西,真美好。

最大的樹伸到最高的地方,並且紮下最深的根,進入黑暗裡,甚至進入邪惡之中,但是,他既沒有往上伸,也不曾往下推進。動物的情慾搾乾了他的力量還有他的理性。三個女人把他撕成碎片,他還對她們表示感激,他舔著她們沾血的利齒。

第一個女人對他噴灑了她的污泥,並且假裝要犧牲自己。她提供了奴役的「禮物」——他被奴役。

第二個女人折磨他。她假裝虛弱,因而可以在她走路時,把自己壓在他身上。她假裝睡著,由此,可以把她的頭放在他的大腿上,並且在厭倦了這些小折磨的時候,她公開羞辱他。當遊戲結束了,她向前邁進,並繼續對下一個受害者玩弄她的詭計。而他對這一切都視而不見,不論發生什麼事情,他都愛她。不論她做了什麼,他憐憫她的病人身份,並且繼續愛她。

第三個女人強迫他進入永久監禁。不過,我比較喜歡這一個,她至少不會把利爪藏起來!

弗裡德裡希·尼采給路·莎樂美的信

1882年12月

我親愛的路:

……在我身體裡,有個最支持你的擁護者,同時還有個最無情的法官!我要求你,去評判你自己,並且做出對你自己的懲罰……在奧爾塔的時候,我本來已經決定,要向你揭示我所有的哲學。噢,你不會明瞭那是個怎麼樣的決定:我相信,對所有人,我都不可能給出一件比這個更好的禮物了……

那個時候,你就是我俗世理想的想像與展現。但請注意,我有極糟的視力!

我想,沒有人能把你想得更好,但也沒有人會把你想得更糟。

如果你是我所創造的,我會讓你有較佳的健康以及遠遠超過健康、更有價值的東西……或許,我會讓你多愛我一點(雖說這是件絕對不算重要的事),對老友雷來說也是一樣。關於我的心事,不管對你或者是他,我連一個字都說不出口。我想你們根本就不知道,我想要的到底是什麼,但是,這種不自然的靜默幾乎讓我窒息,因為我喜歡你們。

F. 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