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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

平壤大捷是明朝中後期的一次經典戰役。

孫子對子孫們說:「用兵之法,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十倍於敵人,就圍困;五倍於敵人,就攻打。然而,明軍攻打平壤的人數只有三萬多(「劉大刀」的川軍沒有參加),守城的敵軍是兩萬三,明軍沒超過敵軍一倍就敢去攻城,還取得了如此輝煌的勝利,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

如果再聯想到後來抗日戰爭初期,日軍一個五百人的大隊就能打敗東北軍七千精銳,平壤大捷就更令人激動不已了。

袁了凡作為一個文官,本應該在北京的冬日裡,與兩三好友結伴同行,一邊吟詩品茶,一邊賞西山晴雪。抑或在寒冷的夜晚,獨門獨院,與家人一起,圍爐夜話。室外北風呼嘯,室內溫暖如春。

可是,他卻偏偏跑到異國他鄉,酷寒之地,參加苦戰,這是何苦呢?

不過,這時的袁了凡對生命早就有了更深刻的領悟:不錯,吟詩品茶,圍爐夜話,這是幸福,但人生最充實最幸福的時刻莫過於克服艱難險阻,賦予生命以意義的時候。

如果把人生比喻為一條河,那麼最壯麗的地方,無疑是河道最凶險之處。三峽之所以風景如畫,正是因為地勢的險要;黃河之所以九曲,正是因為道路的艱險。

稍晚於袁了凡的徐霞客說,越是艱險的地方,人跡越稀少,風景越美麗。這句話用在袁了凡身上再恰當不過了。抗日援朝就像是一道峽谷,袁了凡的生命在此激盪出震撼人心的波濤,從而使平凡的袁了凡有了不平凡的人生。

……

平壤之役,日軍遭受了侵略朝鮮以來最沉重的打擊,防線全面崩潰。

從平壤逃出去的幾千日軍,丟盔卸甲,一路狂奔,好不容易逃到開城。

開城的日軍司令官是黑田長政,就是腦袋上戴一頂鍋鏟帽的那個傢伙,看見潰不成軍的小西行長,以及他殭屍一樣的模樣,萬分驚訝:「行長兄弟,你這是怎麼了?!」

黑田長政與小西行長一樣,都是戰爭狂人,當明軍開始攻打平壤城的時候,他便有心救援小西行長,還派得力干將前去偵察。

誰知這位得力干將並不得力,還沒達到平壤城,就挨了明軍士兵一刀。

挨一刀也沒關係,過幾天等傷口癒合就沒事了。

可是,偏偏砍他的明軍士兵別出心裁,在刀口上餵了斷腸草一類的毒藥,當時沒事,第二天卻毒發身亡。

偵察的人沒回去,關於平壤城的情況,黑田長政一無所知。

這時看見小西行長這副模樣,已經猜到情況不妙,他安慰道:「行長兄,不用怕,鍋鏟這裡有八千人,今晚請你喝清酒,壓壓驚,明天咱們奪回平壤城!」

小西行長望著黑田長政頭上的鍋鏟,臉抽搐了一下:「八千?看來今晚我還得繼續逃跑,恐怕只有逃到王京(首爾),才能睡個踏實覺了!」

末了,又加了一句:「鍋鏟兄,我看你也趕緊逃吧!」

說完,小西行長摸黑一溜煙兒跑了,把黑田長政留在寒風中獨自戰慄。

一路上,小西行長用行為藝術向日軍表演什麼叫「逃命」。

小西行長的行為藝術很成功,很具感染力,黑田長政在忐忑不安中熬了幾天,終於熬不住了,召集手下八千人集合,全副武裝。

日軍交頭接耳,這是要奪回平壤嗎?

結果命令只有一個字:「逃!」

黑田長政接過小西行長的接力棒,將行為藝術繼續到底,他表演的是「什麼叫聞風喪膽」。

從1月8日明軍開始攻城到1月18日,僅僅10天時間,從平壤到開城,以前倭賊到處都是,現在則逃得乾乾淨淨,就像沒有蟑螂的廚房。

明軍一舉收復了朝鮮北部的二十二府。

逃到王京的小西行長睡了幾個安穩覺後,終於回過神來,心裡萌生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復仇。這輩子都是他打敗別人,從來就沒有人能打敗他,還輸得這樣慘。

於是,這個小瘋子的肚子裡,慢慢懷上了一個陰險的計劃。

日軍在表演逃跑,明軍在表演追擊。不過,在表演追擊的同時,還有一段小插曲。

小插曲是這樣開始的,平壤大捷後的第二天,官兵們喝酒吃肉,慶祝勝利。

喝著喝著,軍官們便開始煮酒論英雄,說在昨天的戰鬥中誰是慫包,誰是英雄,誰應該立首功,就像《亮劍》中的李雲龍、孔捷和丁偉等高級軍官在軍事學院的課堂上,爭論哪支部隊立下的戰功最多一樣。

一位北方軍官舉著酒杯說:「要論英雄,還是要說咱遼東鐵騎,用一個字來形容,就是『彪悍』!」

一位南方軍官聽見後,冷笑道:「兄弟!『彪悍』是兩個字,一個字是『彪』,我看北方騎兵的確夠彪。」

「彪」是東北方言,意思是「傻」,「彪乎乎」意思是「傻乎乎」。「彪」有點像「二」,指有勇無謀,一味蠻幹傻沖。

北方軍官一聽這話立馬發起飆來,吼叫道:「咋的,兄弟,不服呀?不服咱們倆單挑!」

北方軍官人多勢眾,聲音粗壯:「單挑!單挑!遼東鐵騎,英雄!首功!」

另一位南方軍官看見北方軍官有些激動,大聲說道:「誰是英雄,誰立首功,咱們說了不算,上頭說了才算,兄弟們不要再爭論了,還是喝酒吃肉吧!」

慶功宴不歡而散。

晚上,一群南方軍官找到李如松:「總司令,您是當朝第一名將,攻城前您下了兩道命令,一是這次攻城一律不允許割敵人首級,違者嚴懲;二是先登城者,首功,賞銀五千兩。大家都知道西城雖然打得辛苦,但南城是最先攻破的,而最先登上南城的是南軍。駱尚志將軍在登城之時,不幸被敵軍的滾石砸傷了腹部,依然頑強攀登上了城牆,首功當然應該屬於南軍。」

李如松說:「南軍作戰勇敢,有目共睹,你們放心回去吧!」

第二天中午,李如松正在大帳內考慮該如何向朝廷匯報戰況,並嘉獎有功將士。一大群北方軍官帶著無數士兵,扛著許多鼓鼓囊囊的麻袋大呼小叫進來了:「大哥,您給評評理!」

李如松生氣地罵道:「TMD,一個個彪乎乎的,評理就評理,大白天,帶那麼多東西來幹什麼,也不怕紀檢人員(監軍)看見?」

軍官們二話沒說,讓士兵打開麻袋。啊!人頭,一顆顆人頭,從麻袋中滾了出來,頃刻之間,大帳內就堆砌了小山一樣的人頭。

李如松氣不打一處來:「說你們彪,你們還不服,老子不是說了,攻城時不許割首級嗎?」

一位軍官說:「嗨,攻城時,我們哪有工夫割首級,這是我們進城後親手殺死的倭賊,大哥,您說,這麼多首級,我們應不應該得首功!」

因為李如松攻城前的那道命令——誰先登城誰立首功,這就意味著遊戲規則變了,不再按照首級多少來論功行賞了。可是,北方軍官們不幹,他們說軍中一直都以首級的多少來論功行賞,怎麼一句話說變就變呢?

這些軍官都是李如松歃血為盟的兄弟,他們聲情並茂地說道:「大哥,您怎麼慫了?一屁股坐在南軍的板凳上去了。」

李如松說:「先登城的的確是駱尚志所率領的南軍,駱將軍本人還被滾石砸傷……」

話還沒說完,一個軍官急忙說道:「大哥,拉倒吧,您就別提駱尚志了,砸他的那塊石頭根本就不是敵軍扔下的,是他們自己人在登城時不小心擠垮城牆,掉下石頭,砸傷的,屬踩踏事件,不能算公傷,更不是英雄。」

這時關於攻克平壤城的戰役,每個人都有一個故事,但卻不是他們給你講述的那一個。估計那個被李如松砍掉腦袋的傢伙如果沒死,也會向你講述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你知道嗎?我其實根本不是想逃跑,是想出了一條妙計——用大將軍炮轟城門,我急急忙忙跑回去,想把這條妙計告訴李總司令,可是李總司令誤會了,把我當成了逃兵,我真冤,比竇娥還冤!

一整天,李如松都很煩,自己的遼東鐵騎是主力,主攻西城,南城的南軍是助攻,是陪練。可是這就像摔跤運動一樣,很多正兒八經的摔跤運動員最後沒有出息,什麼獎牌都拿不到,可是陪練上去,卻獲得了世界冠軍。

一邊是首先登城的南軍,一邊是多年出生入死的兄弟,到底應該怎麼論功行賞呢?

這不僅是李如松的難題,也是整個北方軍隊的難題。

前面已經說過,北方軍隊以義氣聚集,缺乏正規的管理,個人英雄主義盛行,不像戚家軍有鐵一樣的軍紀,賞罰分明,六親不認。

晚上,袁了凡來到李如松的大帳,李如松客氣地說:「袁參謀長,有什麼事情嗎?」李如松心想,這個智多星一定有什麼妙招,幫自己解決難題。

但是,誰知這一次袁了凡不是來幫他解決問題的,是來給他添堵的。

袁了凡說:「總司令,據朝鮮方面的同志報告,明軍中有些軍官讓朝鮮軍官幫忙大量收購人頭!」

聽完這話,李如松不用多想,就知道是那幫人幹的。第一,他們是遼東人,外語好,與朝鮮軍官溝通無障礙,不用比比劃劃,搞了半天也沒弄明白,最後給你整來幾麻袋大蘿蔔;第二,有證據,他們帶來的那些人頭,自己發現有幾個並不新鮮。鬼才知道,那究竟是誰的人頭。

李如松在敵人的鐵炮下都沒眨過眼,可是面對自己這幫兄弟,卻皺起了眉。

恰在這時,查大受急急忙忙衝了進來:「少爺,有一個好消息,開城的鬼子逃跑了!」

查大受是李成梁的家丁,一直叫李如松少爺。

這個消息如一道閃電讓李如松眼前一亮。論功行賞,僧多粥少,難道就不能多熬幾鍋粥嗎?平壤一鍋粥不夠分,還有王京一大鍋粥足夠兄弟們分。

李如松心花怒放:「來人呀,集合遼東鐵騎,進入開城,準備攻打王京!」

這次李如松攻打王京,沒打算帶南軍前往,畢竟是牛市嘛,明擺著賺大錢的機會,就不要讓外人參加了。

當李如松一身戎裝,正準備出發的時候,一個人攔住了他。

攔住李如松的不是別人,正是袁了凡。

袁了凡說:「總司令,不可以啊!日軍在王京有五萬人,在朝鮮還有十幾萬,我們收復開城以北的地區,正好可以休整一下,補充糧草和火藥,然後,南軍北軍齊心協力,穩紮穩打,收復王京!」

獲得勝利後的袁了凡心如流水,沒有滯留在勝利之中,喜悅的情感像流水一樣很快就流走了,他的內心清澈如鏡,知道明軍的優勢和劣勢,也知道日軍的劣勢和優勢。他洞若觀火,如果遼東鐵騎沒有了南軍的配合,沒有了南方炮手,沒有了那些火炮,是很難取勝的。

可是,這時的李如松被勝利沖昏了頭腦,心想日軍都是慫包,怎敵我遼東鐵騎?與此同時,他的心中還有一點私心,讓自己的兄弟多立功。

人的心中一旦有了雜念和私心,就會產生妄想。

此時此刻,李如松滿腦子想的都是日軍在自己的鐵蹄下如何哀號,自己與兄弟們如何攻克王京,他似乎清晰看見自己端坐在王京城中喝酒吃肉,身邊簇擁著一幫兄弟,根本不想其他。

這就像每個坐上麻將桌的人,想的都是今天老子的運氣一定很好,不弄出幾個清一色,也要整幾個七小對。誰知通宵下來,屁和沒幾個,相公卻當了不少。

李如松正是這樣,他對袁了凡的話很反感。

反感,是人普遍存在的一種情緒,也是心理學上一個常用的專業詞。

人常常處於兩種狀態之中:一種是對自己喜歡的東西執著,想要追求,親近,佔有;一種是對自己討厭的東西反感,想要迴避,遠離,拋棄。

不管是執著,還是反感,都會在人心中產生這樣的結果:離現實越來越遠,離真相越來越遠,背離實際。

袁了凡說的是實情,可是李如松對實情很反感。

反感的可怕之處,就在於它會放大內心的情緒。聽見袁了凡說遼東鐵騎離開南方炮手很難取勝,李如松反感的情緒突然升溫,他偏不信這個邪,偏要帶領自己的鐵騎去試一試,不撞南牆不回頭。

看著李如松執拗的神情, 袁了凡心想,如果自己曾經還能從這個人身上看見進取心的話,那麼,這時他看到的這個人渾身上下充滿了佔有慾。

通過幾十年的修行,袁了凡知道雖然佔有欲與進取心都蘊藏在慾望中,卻有著根本的不同。

慾望交織在生命裡,有生命就有慾望,石頭沒有生命,所以沒有慾望。可是,在熊熊燃燒的慾望之火中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東西:一種是佔有慾,一種是進取心。

佔有慾是個不好的東西,不好之處有三:

一是,佔有慾會讓人緊緊盯住目標不放,從而看不清自己已經落入圈套。就像魚兒看見誘餌,卻看不見誘餌中的鉤和線一樣。這就叫執著屏蔽思維。

二是,一旦有了佔有慾,大腦就會變得瘋狂,想入非非,妄念叢生。充滿佔有慾的大腦是眩暈的,不安的,焦慮的,過熱的,根本無法冷靜下來。

三是,佔有慾會讓人的內心分裂。比如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產生佔有慾之後,便會出現這樣的心理:得不到她,我就空虛,失落,沒著沒落,連活著也沒有了意思;得不到她,我就不完整。

所以,佔有慾不僅放大了自己與目標物之間的分離感,也強化了自己的偏執。

一個指揮官如果心中充滿佔有慾,陷入偏執的思維和情緒中,就會遠離現實,無法對敵情做出客觀的判斷,並做出正確的決策。這樣一來,失敗的命運便會被注定。

與之不同,「進取心」帶來的是沉著冷靜,是內心更深層次的洞若觀火以及一種果敢的決斷。

充滿進取心的人,不執著,不反感,心如流水,一片澄明。這種狀態能賦予人看清真相的能力。所以,進取心是充滿能量,充滿決斷,充滿智慧的深層次熱烈的追求。

而現在,李如松的身上除了佔有慾,看不到一點兒進取心。

袁了凡心想,如果自己再勸阻,李如松一定會惱羞成怒,認為自己是以下犯上,干擾他的決策。如此一來,自己就很可能被彈劾。

但在如此緊要的關頭,袁了凡怎麼會顧慮自己的得失呢?

實際上,袁了凡今天之所以能成為智多星,正是因為他放棄了患得患失的心理,讓該來的來,讓該去的去,心如流水,才能在淡定中生出智慧,把這紛紛擾擾的世界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袁了凡不顧李如松對自己的反感,目光犀利地看著李如松,一句一字說道:「總司令,你這是貪啊!」

李如松一聽「貪」字,心中不免一驚,靠,那群彪子,大白天扛著那麼多麻袋,果然讓別人看見了,不過,幸好不是什麼金銀細軟、翡翠珠寶。

他理直氣壯地哼了一聲:「姓袁的,你說我貪,要拿出證據,沒有證據,老子一定要參你!」

袁了凡針鋒相對:「我說的不是貪財貪色,是貪功。貪功會麻痺你的心智,讓你失去判斷力!」

李如松狂怒:「袁了凡,不要再胡咧咧了!你不敢去,就與南軍一道留在平壤吧!」

說完,便帶領一萬遼東鐵騎向開城奔去。

開城離王京(首爾)很近,李如松站在開城的城樓上,向王京的方向望去。在他心中,王京就像幾天前兄弟們麻袋中的人頭一樣,隨時探囊取物。

1月26日,李如松把查大受叫來:「令你帶三千騎兵當先鋒,向王京攻擊前進!」

查大受興奮不已,還是少爺心疼我呀,攻打平壤的時候沒把我放在前面,把吳惟忠放在前面,是因為北城是一塊硬骨頭,難啃,現在是吃肉的時候了,少爺卻讓我衝上去,吃第一口。

看來小時候,我真沒有白疼他。

臨出門時,李如松叮囑道:「查叔,小心點,你先走,我率大部隊隨後就到,有情況立刻快馬來報!」

查大受率領三千精銳中的精銳出發了,個個精神抖擻,每個人看上去都比自身更強大。

馬蹄聲聲,塵土飛揚。

不到半天的工夫,查大受派人來報:「報——先頭部隊半路遇敵,大受縱兵追擊,斬獲六百餘首級!」

天呀,不到半天時間,割了六百顆人頭,這要得多少獎金啊!

這還是打仗嗎?

簡直是在搶錢嘛!

聽到戰報後,將領們再也坐不住了,開始摩拳擦掌。這種情形就像牛市中的股民,熱情高漲,群情激昂,紛紛抵押住房,甚至不惜借高利貸也要往股市裡沖,九牛二虎都拉不住。

這麼容易賺的錢為什麼不去賺?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他們紛紛要求入市,不,錯了,是參戰。

這時李如松也坐不住了,之前,有當地土人來報,說日軍已經棄王京而逃,他還不相信,查大受是他最信任的人,他的戰報不會撒謊。

1月27日,在眾將領的催促下,李如松把他的全部資產都投進了股市,不,又錯了,是率領全部精騎向王京出發了。

這次進攻的排兵佈陣很講究,查大受是嫡系,前鋒,率領三千人,第一撥兒。

李如松、李如柏、張世爵、李如梅率領八千精騎,第二撥兒。

楊元率領一支部隊隨後跟進,最後一撥兒。

查大受是看著李如松長大的,歲數估計比較大了,牙不好使,啃硬骨頭肯定不行,但吃肉還是沒問題。老同志應該照顧。

李如柏、李如梅是李如松的親兄弟,嫡系中的嫡系,張世爵也是自己人,放在第二撥去吃肉,他們應該滿意。

楊元是宋應昌的人,不是嫡系,吃肉、賺大錢的好事當然應該放在最後,到時候有碗肉湯給他喝就行。

查大受的進攻出奇的順利,過五關斬六將,所向披靡。

但是,儘管查大受身經百戰,有著豐富的戰鬥經驗,但並不知道美國大兵還總結出了一條軍規——如果你的進攻很順利,那你一定是中了圈套。

查大受殺倭賊猶如砍瓜切菜,一邊數著人頭,一邊想著自己退休後的幸福生活,心裡美滋滋的。他就如同牛市中的股民,心裡想,再來一個漲停板,我就可以買一輛車了,再來一個漲停板,我就可以買一套房了,卻全然看不見風險正在一點點聚集,危險正在悄悄逼近。

實際上,查大受的順利,是小西行長故意安排的。

小西行長逃到王京後,一心想撈回面子,這個小瘋子頭兒把其他小瘋子叫來:「瘋子兄弟們,咱們不能就這麼算了,據探子來報,明軍攻陷平壤後,非常驕傲,李如松打算僅僅用騎兵就消滅我們。」

日軍侵略朝鮮的第三軍司令官黑田長政從開城逃到王京後,驚魂未定,頭上的鍋鏟帽顫顫巍巍:「不是說,他們的,很厲害,我們的只能逃嗎?」

小西行長說:「火炮的,大大的害怕;騎兵的,我們的不怕;他們沒有火炮的幹活,我們大大的不怕!」

這時從一群瘋子中站起一個瘋子,用鄙視的目光看了黑田長政一眼,說:「黑田長政,你還是武士嗎?沒跟明軍交手,就嚇破了膽!」

鍋鏟帽立刻低下頭去。

站起來的這個瘋子究竟是誰呢?

他就是瘋得令瘋子們都害怕的瘋子——立花宗茂。

立花宗茂,還有一個很跩的名字,叫「西國無雙」,是豐臣秀吉給他取的。意思是他瘋起來,整個日本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了。

以冷靜聞名全日本的第六軍司令官小早川隆景看見立花宗茂發飆,冷靜地說道:「我的看來,勝算大大的,王京我們有五萬人,附近還有,何況立花家的三千士兵,足以抵擋一萬敵軍。」

小早川隆景是豐臣五大老之一,可以算日軍中的智多星,他的智慧來自於冷靜。有這樣一個故事,一天一個武士問小早川隆景:「我做事憑感覺,所以常出錯,而閣下的判斷卻絲毫不差,有什麼秘訣嗎?」

小早川隆景回答道:「因為你遇事,反應迅速,我遇事三思而後行!」

還有一次,小早川隆景寫一封十萬火急的信,慢慢吞吞的,把旁邊的人都快急死了,他們問他:「你難道不知道情況萬分緊急嗎?」

小早川隆景回答道:「越是急件,越是要寫得平靜!」

所以,如果說立花宗茂以勇聞名,那麼小早川隆景則是以智聞名。

聽到小早川隆景冷靜的分析,日軍第八軍司令官宇喜多秀家心花怒放,用大手一拍大腿:「八嘎牙路,就這麼幹了!」

宇喜多秀家是豐臣秀吉的養子,也是豐臣五大老之一。

看著瘋子們慢慢找回自信,小西行長把「十日懷胎」的陰謀說了出來。

這個陰謀就是把遼東鐵騎引誘到狹窄泥濘的地方,一舉消滅。

現在,王京的日軍大約有五萬,附近還有不少,勝算大大的。

立花宗茂自告奮勇:「魚餌的勾當,我的來當!」

冷靜的小早川隆景說:「誘餌的勾當,你不能當!」

「為何?」

「因為你太硬,我怕你把明軍給打跑了,誘餌應該派軟柿子上!」

日軍派出的軟柿子不少,足足有一千人,一看就是要大幹一場。

他們原計劃把查大受的騎兵引誘到馬山館進行伏擊,可是誰料想軟柿子太軟,查大受太硬,一口就吃掉了誘餌,還砍下六百顆人頭,窮追猛打,已經追過了馬山館,而此時的日軍伏擊大軍還沒有準備好,滯留在碧蹄館。

看到這些地名沒有?一會兒是馬山館,一會兒是碧蹄館,這些樓堂館所,估計都是朝鮮國王看夕陽休息下榻的地方。

查大受已經追過馬山館,眼看小西行長絞盡腦汁的圈套就要泡湯。這種情形與美國大兵總結的一條軍規十分吻合——沒有任何計劃能在遇敵後繼續執行。

正當眾瘋子開始唉聲歎氣的時候,冷靜的小早川隆景卻笑了:「瘋子們,你們看,何不把伏擊地點就改在碧蹄館,這裡雖然離王京很近,但地勢狹窄,水田又多,明軍的騎兵根本發揮不出威力,更重要的是我們的主力就在這裡,不用匆匆忙忙趕路了!」

一群瘋子聽見這個主意後,都笑瘋了。

勢如破竹的查大受攻擊到碧蹄館的時候,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抵抗。

他一路吃肉,吃得很香,吃著吃著,沒想到在這裡卻被一塊硬骨頭磕了牙。

這塊磕他牙的骨頭不是別的,正是瘋子中的瘋子立花宗茂。

立花宗茂出發前,小早川隆景千叮嚀萬囑咐:「黑田長政頭上戴了個鍋鏟,你這回是要做鍋底,不能漏,如果鍋底被查大受擊穿,漏了,我們的計劃不僅泡湯,王京也就不保了。」

立花宗茂看了一眼戴著鍋鏟的黑田長政,說:「放心吧!我的這個鍋底,不是股市下跌時所謂的銅底、鐵底、鋼底,一擊就穿,它是一個不會被擊穿的底。」

查大受一心想擊穿鍋底,立花宗茂拚死抵抗,只見股市K線圖忽上忽下,一會兒變綠,一會兒翻紅,一會兒漲停,一會兒跌停,戰鬥進行得相當激烈。

立花宗茂頑固地阻擋著查大受的進攻,其他日軍則開始悄悄地從側面包抄上去。一個巨大的包圍圈正在陰險地形成。

當包圍圈還沒完全合攏之時,李如松率領的八千騎兵正好趕到。

日軍一看,來了這麼一條大魚,興奮不已,趕緊把他放進大網中來。

李如松和將士們追趕了那麼久,跑了那麼多路來吃肉,一路上,只看見查大受扔下的肉骨頭,沒有看見肉,現在終於看見無數小鮮肉就在眼前,他們不顧一切猛衝上去,大快朵頤。

李如松、李如柏、李如梅、查大受、張世爵等大口大口地吃著肉,卻驚訝地發現肉越來越多,周圍到處都是肉,因為這時作為鍋底的立花宗茂已經完成任務,小早川隆景率領兩萬日軍,宇喜多秀家亦率領兩萬日軍包圍了上來。

明軍身陷重圍,這種情形用美國大兵的軍規來說,就是「如果你除了敵人什麼都缺,那你一定在交戰中」。

李如松被一大群日軍圍住,倭賊們瘋狂地叫喊:「就是他,明軍的大官,在平壤時,沒被我們的鐵炮打死!」

一大群倭賊瘋子般的衝上前去。

李如松後來給萬曆皇帝的奏章中形容當時的情況,說「圍匝數重」,意思是裡三層,外三層。

不過,遼東鐵騎不愧為它的稱號,在如此惡劣的情況下,依然頑強地戰鬥,一批日軍被砍死,另一批日軍又衝了上來。

這場戰鬥從中午一直持續到黃昏,已經整整打了六個小時,但倭賊越來越多,明軍的傷亡越來越大,處境越來越凶險。

正當情況萬分危急的時刻,楊元率領的最後一撥吃肉的部隊趕到,還帶來了一些火炮。

日軍看見明朝援軍趕到,還有火炮,何況夜幕慢慢籠罩,他們見好就收。而明軍則乘勢突圍。

這就是後來備受爭議的碧蹄館之戰。

劉亞洲說:「在中國,最難預測的不是未來,而是歷史。」

碧蹄館之戰就是這樣,一直爭議不斷。爭議主要集中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是明軍有沒有輕敵冒進。

認為李如松沒有輕敵的人說,李如松並不是去進攻王京,只是派查大受去偵察。

這個觀點不成立,你見過一次派三千人出去拉風似的偵察嗎?還割了六百顆首級。

好吧,就算查大受是偵察兵,那李如松又去幹什麼呢?

這些人說,李如松對查大受不放心,要親自去偵察。

好吧,就算李如松親自去偵察,怎麼會把那麼多將領都帶上呢?

純粹是鬼話。

第二是明軍的傷亡人數。

清朝寫歷史的人說,明軍死亡兩萬人。這個不可信。

有一句話說得好,誰控制了現在,誰就控制了過去。滿清控制了現在,所以會肆意篡改過去。乾隆皇帝不是什麼好東西,一部《四庫全書》排斥異己,毀掉了中華民族無數珍貴的思想和文化。

也有人說,這次明軍陣亡二百四十六人,斬獲日軍首級一百六十七人。這個更不可信。

數萬人擠在一起,帶著凶器,即使是踩踏事件,也不會傷亡那麼點人吧。何況查大受早就匯報說,割首級六百。為什麼後來又變少了呢?

沒辦法,浮誇要成比例放大,隱瞞也要成比例縮小。如果把敵方的死亡人數說得太大,把我方的陣亡人數說得太小,一看就露了餡。

清朝人的浮誇,是為了說明自己很牛×,真不知道他們有什麼可牛的。

明朝一些人的隱瞞,是因為不願意接受失敗。接受失敗是痛苦的,逃避痛苦是人人都有的心理。但是只有敢於承受痛苦,敢於面對真相的人,才能從失敗中吸取教訓。

李如松不願意接受失敗的真相,也就不能從錯誤中學習。最後結果只有一個,被同一塊石頭絆倒多次。

1598年,李如松在與蒙古部落的戰鬥中孤軍深入,理所當然中了埋伏,力戰而死。

一代名將,就這樣隕落,是偶然,更是必然。

正如他的名字「如松」所暗示的: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實際上,比較靠譜的說法是,這次戰鬥,明軍陣亡五六千人,日軍死亡的人數也差不多。

明軍戰敗。

不過,傷亡的人數不好統計,傷亡的馬匹卻好統計,管馬的官很認真,他一匹一匹地數,發現這次戰爭,馬匹的損失是一萬二千匹,北方精銳騎兵的戰鬥力嚴重受損。

自從李如松率領北方精騎單獨攻打王京之後,袁了凡就清楚地看到了失敗的結局。

在平壤城中,他對吳惟忠和駱尚志說:「總司令這回恐怕凶多吉少,咱們應該加強防衛,肯定日軍會來攻城!」

隨後,他又寫了一份詳細的戰況分析和判斷,快馬送給總指揮宋應昌。

果不其然,袁了凡的分析和判斷十分正確,一股日軍準備偷襲平壤城,一看南方軍隊早有防備,放了一陣鐵炮後,逃之夭夭。

很快,李如松戰敗的消息就傳來了。

吳惟忠和駱尚志對袁了凡說:「今天的結局,不幸被袁兄言中。這回李總司令應該對你另眼相看了。」

袁了凡說:「你們錯了,如果總司令勝了,說明他比我高明,高明的人不會與愚鈍的人計較,念及我平時敬業,他一定會給我請功。給我請功可以讓他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在心理上獲得滿足,而我則成了一個矮子。可是現在他輸了,我的判斷正確了,我成了一個高大的人,他成了矮子,他還能容我嗎?」

聽完袁了凡的話後,吳惟忠和駱尚志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真是高人呀。

袁了凡歎息了一聲,對兩位將軍說:「就此別過,我該收拾東西,聽候發落了,估計烏紗帽也保不住了!」

這一次,袁了凡的判斷繼續正確。

戰敗後的李如松正在大帳內想該如何粉飾這次失敗。

一個親信走了進來:「大哥,別費心了,早就有人把情況匯報上去了!」

「誰?」

「袁了凡!」

李如松心想:「我們剛回來,他怎麼知道戰況呢?難道會神機妙算不成?」

繼而猛然醒悟,想起出發前的那一幕:「是呀,這個老傢伙的確會神機妙算!」

李如松罵道:「老不死的,得瑟啥呀,看我不狠狠參奏他一本。」

李如松列出袁了凡的十項罪責,諸如干擾主帥的決策,動搖軍心,污蔑英勇的遼東鐵騎,挑撥南軍和北軍關係,以及在飯局上說了很多不該說的話等。

彈劾的奏章到了朝廷,支持李如松的人挖空心思尋找袁了凡的其他罪行,甚至還揭發他在寶坻時,沽名釣譽,居然用減稅來收買人心,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而宋應昌則極力為袁了凡辯護。

眼看李如松與袁了凡的矛盾就要演變成經略與提督、總指揮與總司令之間的矛盾,這樣下去,這仗還如何打呢?

最後,還是萬曆皇帝出面,平息了矛盾。

萬曆皇帝當時正在紫禁城中與太監們玩擲銀子的遊戲,這種遊戲就是在地上畫一個方格,拿一塊銀錠往方格中投,誰投進方格,銀子就歸誰。

萬曆皇帝玩得正起勁兒,大臣送來了雙方的奏章。

皇帝草草一看,心裡就明白了:李如松中了埋伏,袁了凡是個人物。

可是,袁了凡這個人物橫在那裡,會讓經略與提督分裂,怎麼辦?

好辦,拿掉袁了凡。

萬曆皇帝心中一閃念,這樣是不是對袁了凡太不公平了,人才難得呀,何況人應該明白真相,堅持真理。

不過,很快,這個念頭就被另一個念頭壓倒:真相不值錢,真理算個屁,公平不是皇帝應該考慮的,平衡才是最重要的。

李贄打破了平衡,就該去死;何心隱打破了平衡,就該被殺;張居正打破了平衡,就該被抄家。任何妄想打破平衡的人,都沒有好結局。

袁了凡打破了平衡,就該走人。

大臣問:「啟稟皇上,該如何處置這件事情?」

萬曆皇帝回答:「撤袁了凡的職,李如松繼續打,一切都繼續!」

大臣還想繼續問,只見皇帝看著一個太監,大聲喊道:「嘿,小李子,愣在那裡幹什麼?該你擲了,好好擲,擲進去,那塊銀子就是你的了,你那個對食不正缺銀子嗎?」

皇帝的話把太監們逗笑了。

而那個大臣則默默走出了紫禁城。

就這樣,袁了凡作為精英被淘汰了,他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被革職的袁了凡離開了金戈鐵馬的戰場,但萬曆朝鮮戰爭還在繼續。

這次戰爭前後分為兩次,共進行了六年,中間還有一次荒唐的和談。

第二次朝鮮戰爭的總司令是麻貴,將領有吳惟忠、李如梅、楊鎬、高策、劉綎、陳愚忠等。這些名字很有意思,「高策」是出謀劃策的,「楊鎬」是用鎬頭為鬼子挖墳墓的,「劉綎」就是川軍「劉大刀」,是用大刀向鬼子的頭上砍去,除了「惟忠」,又來了個「愚忠」。

不過,在第二次朝鮮戰爭中最值得一提的是明軍水師,而水師中最值得提及的將領是鄧子龍。

聽見鄧子龍,一定會想到趙子龍。

想起趙子龍,一定會想起他在長阪坡時的表現,身陷重圍,卻如入無人之境,斬殺敵將猶如砍瓜切菜。

站在山坡上的曹操驚呼:「真是一員虎將,我要抓活的,讓他歸降;傳令下去,不許放箭!」

正是曹操的命令,才讓趙子龍毫髮無損,得以生還,並揚名立萬。

鄧子龍與趙子龍相比,無論是在武藝,還是勇氣方面,似乎差距都不大,差就差在運氣上。

在著名的露梁海戰中,七十歲的鄧子龍像廉頗一樣,老驥伏櫪,英勇無比,率領三艘巨艦向日艦發起攻擊,他一馬當先,與日軍展開決戰。

在決戰中,鄧子龍發現一艘朝鮮友軍的戰艦遭到日軍猛烈攻擊,眼看快招架不住了,便奮不顧身,率領三百大明水軍躍上朝鮮戰艦增援,另外一艘朝鮮戰艦看見鄧子龍如此英勇,也想幫幫忙,用火炮攻擊日軍,誰知他們的炮手是個二百五,炮彈沒有擊中日艦,偏偏命中了鄧子龍所在的戰艦。

鄧子龍將軍不幸戰死。

他沒有死在日軍的鐵炮下,死在了友軍的炮火中。

這種情形再一次詮釋了美軍的一條軍規——唯一比敵方炮火還精準的是友軍的炮火。

不過,在露梁海戰中雖然明軍損失了大將鄧子龍,朝鮮損失了名將李舜臣,但最後中朝聯軍大獲全勝,徹底擊垮了日本海軍。

1598年,豐臣秀吉不僅在朝鮮戰場上損兵折將,實力大減,自己的身體也元氣大傷,一命嗚呼,日本不得不從朝鮮撤軍,萬曆朝鮮戰爭最終以中朝兩國的勝利而結束。

不久,德川家康打敗了豐臣秀吉的勢力,使日本進入了德川幕府時代。

從此,朝鮮半島迎來了長達幾百年的和平。

朝鮮國王對明朝予以的支持萬分感激,曾說:「萬曆皇帝對於我國,有萬世不忘之功,如果不是萬曆皇帝出兵,我們哪有今日?」

即使在明朝滅亡六十年後,朝鮮李氏王朝依然不忘當日之恩。

清軍入關後,許多明朝遺老遺少逃到朝鮮,朝鮮都給予崇高的禮遇,給田給地,終身免賦稅。

1593年3月26日,被革職的袁了凡回到北京。

一些朋友聽說他的遭遇後,紛紛來到袁了凡的住處,發洩對時局的不滿,以及朝廷對他的不公。

朋友們借袁了凡的事情大發牢騷。

而袁了凡呢,從容淡定,跟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一句怨言也沒有。

有一位缺心眼的朋友心直口快:「了凡兄,有牢騷你就發洩出來吧,憋會憋出病的。」

袁了凡淡然一笑:「風也罷,雨也罷,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蘇東坡有詩雲,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

此時此刻,袁了凡的心就像一條奔騰不息的河流,所經歷的一切,不管是榮是辱,是喜是悲,都靜靜流走了。

對過去,他沒有悔恨,對將來,他沒有擔憂(來不豫計,去不留戀),心無掛礙,一片澄明。

看見他面對厄運如此淡定,朋友們驚訝不已,眼前這個人再也不可同日而語了,就像他的名字「了凡」一樣,已經超凡脫俗。

……

六十多歲丟官,對一個人來說,意味著什麼呢?

意味著油將盡燈將枯,人生已到窮途末路。

這時的袁了凡在別人眼裡,猶如一堆即將燃盡的死灰,難道還能復燃?

不過,命運的繩索只能捆綁袁學海,捆不住袁了凡。

1593年6月16日,袁了凡回到闊別多年的家鄉。

看著熟悉的山,熟悉的水,熟悉的村莊,熟悉的人,心中隱隱約約感覺到有一件重大的事情需要自己去做。

但究竟是什麼事情呢?

袁了凡一時還不是很清楚。

一天,一位老秀才看見袁了凡在山坡上踽踽獨行,略帶嘲諷地說:「袁了凡,你是進士,我是秀才,可是你折騰了幾十年,結果還不是與我一樣,只能在這裡安度晚年!」

袁了凡衝他微微一笑。

心裡清楚雖然現在自己與他站在同一個山坡上,但對人生的領悟完全不一樣。

老秀才一輩子待在這裡,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他的人生如同一粒沒有放進泥土的乾癟的花種,沒有生長,沒有綻放。他對生命的體驗是蒼白的、乾枯的,缺乏意義的。

與之不同,袁了凡則把自己勇敢地放進泥土中,任憑日曬雨淋,泥土擠壓,身體破裂,慢慢生長,慢慢綻放。

雖然功名富貴都隨風吹雨打去,天空沒留下鳥的痕跡,但他已飛過。

他對生命有著豐富的體驗,對人生有著深刻的領悟,尤其是對「積善成德」的認識,更是達到了別人難以企及的深度。

袁了凡一邊漫步,一邊欣賞青山綠水,走著走著,突然停下腳步,一個聲音從心底響起:「袁了凡,你應該把自己的故事傳播出去,讓千千萬萬人明白積善成德可以改變命運!」

這個來自潛意識的聲音久久迴盪在他的心中,並不斷向外飄蕩,飄向樹林、河流、村莊,飄向藍藍的天空,悠悠的白雲。

袁了凡渾身戰慄,他意識到這個聲音既是內心真正的渴望,又是冥冥之中神聖的召喚。遵循這個聲音他將把自己與整個世界連接起來,而這正是他生命的意義所在。

袁了凡恍然大悟,這不正是自己隱隱約約感覺到的生命中的大事嗎!

站在山坡上的袁了凡快速地回憶了自己的一生,從孔老先生算命到遇見雲谷禪師,從考上進士到當知縣,從兵部主事到軍前贊畫,從爭吵不斷的仕途到戰火紛飛的朝鮮……

一幕一幕,清晰地出現在眼前。

袁了凡領悟到,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的目的,一不是為了當官,二不是為了當兵,而是要通過自己豐富的人生經歷向世人傳遞一個真諦——命運可以改變!

袁了凡堅信將這個真諦傳遞出去,才是上天賦予他的真正的使命。

而前面所經歷的一切只不過是一個序曲。

就這樣,當袁了凡的兒子袁天啟二十歲時,《了凡四訓》問世了。

《了凡四訓》是中國最著名的家訓之一,對後來的《曾國藩家訓》有著深刻的影響。

在《了凡四訓》中,袁了凡沒有一本正經地說教,他以一位慈父的口吻,向兒子講述了自己傳奇的經歷,以及對人生的感悟。

他對兒子說,自己從小喪父,最初的名字叫「袁表」,母親希望他將來當一名醫生。

後來,在慈雲寺遇見算命的孔老先生,開始讀書,並改名「學海」。

自從改名「學海」後,他的命運果然與算命先生所算一絲一毫不差。

命運既然被注定,人還有什麼奔頭呢?命中有的,不奮鬥,自然會來;命中沒有的,奮鬥,也是白搭。

由此他陷入沮喪和絕望之中,心如死灰,沒有了慾望,也沒有了進取心,其人生宛如一張破碎的紙片隨風飄蕩。

再後來,他飄到棲霞山中,遇見雲谷禪師。

雲谷禪師傳授他改造命運的真理,並給他取名「了凡」。

從此,袁了凡便按照雲谷禪師的教導,開始了改造命運的壯舉,而《了凡四訓》則詳細記錄了這一過程,其中蘊含了袁了凡對生命的深刻領悟。

《了凡四訓》第一訓開宗明義:改造我們的命運。

袁了凡說,決定命運的不是你的生辰八字,不是你的面相,更不是你的星座,而是你的心。

有什麼樣的心,就有什麼樣的命。

心最重要的是澄明。

澄明的心,可以讓你看清自己的本性,即明心見性。(凡祈天立命,都要從無思無慮處感格)

如何才能明心見性呢?

雲谷禪師傳授給他一個真諦——心是一條河,不停留在過去,不茫然於未來,不執著,不反感,唯有如此,才能明心見性,發現蒼天賦予自己的使命。

如果你明心見性,看見了自己的本性,就應該按照這個本性取名明志,就像把「學海」改成「了凡」一樣。

《了凡四訓》第二訓:解決了心理問題,就解決了人生的很多問題。

人生的很多問題,歸根結底是一個心理問題。

可以說,人人都有心理問題,只不過程度不同而已,有問題的時間段不同而已。

袁了凡說,解決心理問題最關鍵的有三點:

一是要面對自己的問題,不怕看見自己齷齪的一面(發恥心)。

很多人之所以不能解決自己的心理問題,正是因為害怕看見內心齷齪的東西,緊緊把它們包裹起來,隱藏起來,極力逃避。

你逃避問題,就會成為問題。

二是要有敬畏之心。

沒有敬畏之心的人,什麼人間壞事都能幹出來,給牛奶加三聚氰胺,用地溝油炒菜,用臭皮鞋做膠囊等,絲毫不顧忌舉頭三尺有神明。

任何事情都有起因,有結果。

你現在的生活是你昨天的行為造就的,你明天的生活取決於你今天的行為,而你今天的行為取決於你此時此刻的心境。

一位禪學大師說:「善談心性者,必不棄離於因果。而深信因果者,終必大明夫心性。」

因此,只有弄明白前因後果的人,才能夠規範自己的行為,看清自己的本性。

三是要有勇氣。

實際上,敢於接受心理治療的人都是有勇氣的人,令人敬佩的人。

因為他必須接納改變自己的不適,承受否定自己的痛苦,但正是在這種掙扎的過程中,他才能夠脫胎換骨,完成破繭成蝶的飛躍。

《了凡四訓》第三訓:積善成德。

解決心理問題的動力是什麼?

是善!是愛!是慈悲為懷!

不管是善,還是愛,抑或是慈悲,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徵,讓你走出自閉的牢籠,向外敞開心懷,把自己融入生命的洪流中。

在這個過程中,心中的渣滓會慢慢被沖刷,內心會漸漸變得澄明起來。

試想一個自閉、自私、自利的人,整天把自己囚禁在那點蠅頭小利上,如何能夠體驗到生命宏大的意義?

《了凡四訓》第四訓:低調是最牛的炫耀。

袁了凡說,一個凡人要想不平凡,就應該老老實實把自己當成一個凡人,低調,再低調。

把自己縮得越小,看見的世界越大。

如果你是一株小草,那麼,你就不要胡思亂想,一會兒妄想成為鮮花,一會兒幻想成為大樹,你只需要誠實地不遺餘力地慢慢生長,最終就能成為一望無垠的大草原。

……

實際上,《了凡四訓》改造命運的思想可以用兩個字來概括,一個是「誠」,一個是「明」。

誠,就是誠實,老老實實承認自己的問題,不逃避,不自閉。

明,就是明心見性。

這與西方心理學不謀而合。

西方心理學認為,心理治療其實就是鼓勵人說真話的遊戲。

說真話,就是誠,意味著必須將自己內心的東西毫無保留地呈現出來,《托馬斯福音》說:「將內心呈現出來,它將拯救你,如若不然,它將摧毀你。」

而呈現內心的過程,也就是明心見性的過程。

饒有意味的是,不管是明心見性,還是呈現內心,都與人的名字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名字是用來幹什麼的?

名字不僅僅是一個符號,用來讓別人稱呼,更重要的是要呈現內心。好名字都表明了自己的志向、興趣和心性。

你渴望什麼,追求什麼,想成為什麼樣的人等等,這些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東西,都可以通過名字表現出來。

例如「蘇東坡」這個名字,就表達了他曠達的胸懷,不羈的個性。蘇軾被貶黃州後,生活窮困潦倒,便在黃州開墾荒地,由於荒地在黃州東面的山坡上,遂借白居易的詩,給荒地取名「東坡」,自號「東坡居士」。

「憨山德清」這個名字,是看見憨山後,以山得名;「蘇東坡」這個名字,是開墾荒地後,以地為名。

這兩個名字,都呈現內心,表達出了自己的本性和志趣。

同樣,「王陽明」這個名字,一個「陽」字,表明心中光明磊落,滿滿的都是正能量,一個「明」字,表明他內心澄明,明心見性,追求由「內聖」而「外王」。正是按照這個名字所呈現的內心,王陽明才在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道路上,成為後世頂禮膜拜的人。

所以,能夠明心見性的名字,就是好名字。

「袁學海」這個名字不好,因為它沒有呈現內心,沒有明心見性,只是一味地學習別人,模仿別人,就像狗去學習耕地,牛去模仿看門一樣,不適合自己的本性。

然而,當「袁學海」改名為「袁了凡」後,他便明心見性,表達出了這樣的志向——努力超凡脫俗,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凡人。

遵循這個志向,他終於給自己的生命賦予了深刻的意義。

名字的改變,帶來命運的改變。

伴隨著《了凡四訓》的問世,「積善成德」的思想在大明帝國迅速傳播,並越傳越遠,不僅傳到了朝鮮,還漂洋過海,傳播到了日本。

與之相伴,袁了凡的名聲也越來越大。

可以這樣說,當時凡有井水處,皆知袁了凡,人們尊稱他為袁夫子。(當時海內識與不識,無人不知袁了凡先生)

當然,《了凡四訓》也由此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善書。

1606年袁了凡壽終正寢,終年七十四歲。

縱觀袁了凡的一生,他在官場並不得意,他的名字在官方的記錄中鮮少提及,甚至都沒進入明史,但在民間,他卻是一位了不起的人,不平凡的人,超凡脫俗的人。

袁了凡的故事充分說明:人不可能成為任意一個別人,只能成為最好的自己;人只有在屬於自己的道路上,才能煥發出璀璨的光輝。

無數個漆黑的夜晚,人們夜讀《了凡四訓》,從中尋找光明。

許多被命運之繩捆綁的人,通過《了凡四訓》明心見性,尋找到屬於自己的道路,並改名立志,踏上改造命運的旅程。這其中最著名的是曾國藩,讀完《了凡四訓》後,給自己取名「滌生」,從而改寫命運。「曾滌生」這個名字,再一次踐行了一個觀點——人不行,改改名。

……

宦海沉浮,朝代更替,不管是明朝的滅亡,還是清朝的建立,袁了凡的名字一直被人們津津樂道。

即使是今天,在中國台灣、香港,尤其是新加坡,《了凡四訓》依然家喻戶曉。新加坡的中小學校中,那些拿著蘋果手機的莘莘學子們,竟然每天都會拿著袁了凡的「功過格」,做了善事就畫一個紅圈,做了不善的事情,就畫一個黑叉。

袁了凡用生命燃燒出的光芒,不僅改寫了自己的命運,也為千千萬萬被命運束縛的人照亮了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