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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意識的奇跡

我在接待新的患者時,常常在紙上畫出一個大圓圈,然後在圓圈內畫上一個小方塊。我指著小方塊說:「這就是你的意識,而圓圈內的其他部分則是你的潛意識,佔了總面積的95%以上。如果你更多地瞭解自己,就會發現你的潛意識——這個你所知甚少的『自己』,有著極為豐富的內涵,它的神秘性超出你的想像。」

潛意識是一片神秘的領域,夢是它存在的最好證據。有一位社會名流,患上了多年難以治癒的抑鬱症。他總是感到無聊,卻始終找不出原因所在。患者的父母當年很貧窮,而且默默無聞,他的祖輩卻曾聲名顯赫。一開始他並沒有告訴我這件事。幾個月以後,他對我講了一個奇怪的夢,才讓我看到了他潛藏的進取心:「我和父親出現在一座公寓裡,那裡擺放著許多巨大的傢俱,它們大得令人窒息。那時候我比現在年輕。父親讓我駕駛帆船,到附近海灣的另一端,把他丟在海島上的一條船拖回來。我不知他為何要把船丟在那裡,但我對這件事很熱衷。我問他怎樣找到船,他把我帶到一個高聳的櫃子前。櫃子足有12英尺長,頂端幾乎頂到了天花板,上面有二三十個大抽屜。他告訴我,沿著櫃子一直看過去,就會看見那條船。」乍看上去,這個夢的含義很難理解。按照慣例,我讓他就櫃子這一意象隨便展開聯想,他馬上回答:「不知為什麼,或許是因為它帶給我的壓迫感吧,我最先想到的是棺材。」我問:「那麼抽屜代表什麼呢?」他突然笑著說:「也許我是想殺掉我的祖先們。那些抽屜使我聯想到家族墓穴,每個抽屜大得可以裝上一具屍體。」夢的含義終於被揭示出來:他年輕時就希望成就功業,就像他赫赫有名的祖先。他也為此感覺到巨大的壓力,所以在心理上恨不能「殺死」所有的祖先,以便讓心靈獲得自由。

任何有夢的解析經驗的人,都會認定這是一個有意義的夢。做夢者感覺自己出了問題,潛意識就安排了一齣戲,告訴他問題的來源——做夢者原本難以意識到的來源。而且,這樣的夢顯然運用了象徵的技巧。由於夢帶來的啟示,患者的治療有了重大突破。潛意識幫助他剖析自我,找到了治療疾病的途徑。潛意識的技巧之高明,令人歎為觀止,即便和世上最出色的戲劇家相比,恐怕也毫不遜色。

心理醫生每每把夢的解析作為治療的重要環節。我本人曾一度忽略過許多夢的意義,以及夢有可能帶來的啟示。潛意識可以用清晰的語言講述患者最真實的情況。只要做出正確的解釋,這些信息就能滋養心靈,促進心靈的成長、心智的成熟。那些能夠解釋的夢,一定會給做夢者帶來有益的信息。這些信息會以各種形式出現,提醒我們小心陷阱,為某些難以解釋的問題提供答案。在我們自認為正確時,這些信息明確地指出我們是錯的;我們認為自己可能是錯的時候,它們會給我們勇氣,讓我們確信自己是對的。有時候,我們的夢還會提供意識所缺少的關鍵信息。我們迷失方向時,夢會成為前進的嚮導;我們猶豫不決時,夢會給我們正確的指引。

即便我們的大腦處於清醒狀態,潛意識也會提供各種信息,與我們溝通,幫助我們解決人生問題。此時,它採取的方式與通常的夢略有不同,我們可以稱之為「雜念」。就像我們對待夢的態度一樣,對於「雜念」這種支離破碎的信息,我們可能同樣不以為意。心理醫生常要求患者說出腦海裡最早出現的想法,哪怕它們乍看上去顯得荒誕和瑣碎。

有一位年輕的女患者,早在青春期時就經常眩暈,立足不穩,好像隨時都會跌倒在地,但卻找不出原因所在。眩暈的感覺迫使她常常伸直雙腿,臀部下沉,以保持重心平衡,如此一來,她只能體態僵硬地蹣跚而行。這位患者思維敏捷,學識豐富,人際關係也很正常。她接受過多年的心理治療,情況卻一直沒有好轉。她找我看病不久後的一天,我們正隨意交談,我的腦子裡突然冒出「小木偶」三個字。我當時正專心聽她說話,於是馬上把這個奇怪的字眼逐出了腦海。但是,僅僅過了一會兒,它又再次出現,這一次是那樣清晰,就像印在眼簾上一樣。我使勁眨眼,試圖集中精神,可它就像是生了根,怎麼也不肯離去。於是我對自己說:「等一下!假如它是一種天啟,而且想以這種方式引起我的注意,就極有可能是在暗示我,我需要瞭解一條重要信息。」接下來,我努力思考這樣的問題:「小木偶」這三個字,究竟有什麼特殊含義?難道它和我的患者有某種關係嗎?難道她就像個小木偶嗎?她的長相確實很可愛,像個布娃娃似的,而且,她喜歡穿那種色彩鮮艷的衣服……對了!我想起來了,她走路時,樣子的確像是一個木偶——她就是小木偶,完全正確!

我找到了患者的病因所在:她像個動作僵硬的小木偶,處處想顯示出活力,但又害怕絆倒。這方面的證據也逐漸浮出水面:她的母親是個控制欲極強的女人,是小木偶的幕後操縱者。她操縱著小木偶的繩索,控制著女兒的一舉一動。她曾用一整個晚上的時間,讓幼小的女兒接受嚴格訓練,學會了自行大小便。類似的訓練讓母親感到自豪,而患者的心理卻受到了嚴重刺激,一生似乎都要看別人眼色行事。她竭盡所能去滿足別人的要求,哪怕它們不切實際。她盡可能顯得舉止端莊、中規中矩、衣著整潔,不敢有絲毫的灑脫和放縱。她沒有屬於自己的願望,也沒有自行決斷的能力。

這一事實成了治療的轉折點。「小木偶」這個詞就像是不速之客,突然出現在我的意識裡。我從沒邀請過它,一開始也沒打算接納它,甚至三番兩次地想趕走它。進入意識層面的潛意識信息,往往都是不受歡迎的,意識常對它產生排斥,所以弗洛伊德和他的不少學生都把潛意識視為「危險地帶」,認為人性中所有原始的反道德、反社會成分,乃至我們體內蘊藏的邪惡成分,莫不藏身於潛意識中。他們還認為,凡是被意識所排斥的東西,必然是不可接受的邪惡之物。由此,他們認定心理疾病就潛伏在潛意識裡,如同深埋在心靈深處的惡魔。

糾正這種錯誤觀念的責任後來落到了榮格肩上,榮格創造出「潛意識的智慧」這一說法。我自己的經驗也印證了榮格的看法。在我看來,心理疾病並非潛意識所致,而是意識層面的一種現象,或是意識和潛意識的關聯出現了問題。以抑鬱症為例,弗洛伊德發現,在很多患者的潛意識中都存在某種被壓抑的慾望(主要是性的慾望)和憤怒,消極的情感不斷積聚,使得他們患上心理疾病。於是他得出結論,潛意識就是心理疾病的根源。然而我們不禁要問,這樣的慾望和感覺為什麼會進入潛意識?它們為什麼要受到壓抑呢?答案是:它們受到了意識的摒棄和排斥——這才是問題的所在。人類有潛在的慾望和憤怒,是自然而然的事,本身並不構成問題。只有當意識不願面對這種情形,不願承受處理消極情感造成的痛苦,寧可對其視而不見,甚至加以摒棄和排斥時,才導致了心理疾病的產生。

雖然我們常常對潛意識不予理會,但它仍時刻渴望與我們對話,我們的言行足以暴露一切。我們經常說錯話,也就是弗洛伊德所說的「說漏嘴」。我們在個人行為上所犯的可笑「錯誤」,也會揭示出潛意識與我們溝通的渴望。在《日常心理疾病》一書中,弗洛伊德把這一情形看成是潛意識的表現。他在書中使用「精神病理學」的字眼,再次證明他否定了潛意識的積極意義。弗洛伊德把潛意識視為魔鬼,認為是潛意識讓我們身處困境。他從不認為潛意識就像是善良的仙女,努力地想讓我們變得誠實。事實上,患者不小心說漏嘴,對於治療通常是有幫助的。患者往往掩飾真相,拒絕承認弱點和不足,患者的潛意識卻能挺身而出,站到心理醫生一邊。它追求的是坦誠、真實和開放,盡可能忠實地交待患者的歷史和過去。

不妨再舉幾個例子。我接觸過一位特殊的女性患者,她是個典型的完美主義者。她有時會因遇到問題而感到生氣,但她卻不肯承認這一點,也不肯把憤怒表達出來。我們約定時間見面,她卻一而再、再而三地遲到,雖然可能只是遲到幾分鐘。我告訴她,這可能是她對我本人感到不滿,或是對我的治療方式感到不滿,或是對兩者都有意見,所以才故意姍姍來遲。我想以此暗示她真正的心理狀態。起初她堅決否認,說她遲到是因為出了小小的意外,她對我本人以及我們的合作都很滿意。

次日下午,她給我開了一張支票,作為支付給我的治療費用。我注意到,這張支票上並沒有她的簽名。下一次見面時,我對她說起這件事,說她沒有認真寫好支票,是因為她在生我的氣。她說:「這實在是可笑啊!我活了這麼久,還從沒忘記過在支票上簽名。」我就把支票拿給她過目。說實話,她總是表現得很節制,這一次卻顯然受了刺激,忍不住抽泣起來。她說:「我到底是出了什麼問題?我簡直快崩潰了,覺得像是變了一個人。」我坦率地告訴她,她有輕微的精神分裂症狀。很快她就痛苦地承認,她的確對我懷有怨恨,因為某種原因一直在生我的氣。就這樣,她真誠地面對自己的潛意識,治療便取得了新的進展。

還有一位患者,他認為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能在家中發脾氣,不能對家中任何人發火,甚至不可以流露出惱怒的跡象。當時,他的姐姐正好從外地來看望他,他就順便對我提起他的姐姐,稱讚她「是個討人喜歡的人」。後來他又提到,他當晚要在家裡舉行聚會,準備邀請鄰居夫婦參加,還包括他「妻子的姐姐」。我提醒他,他剛才把他的親姐姐說成了「妻子的姐姐」。他似乎滿不在乎地說:「你跟我說起過弗洛伊德式的『說漏嘴』。你大概認為,這就是我說漏了嘴吧?」我告訴他:「你說得對。在潛意識中,你希望參加派對的那個『姐姐』並不是你的親姐姐,而是你妻子的姐姐。我想,你不僅不喜歡你的親姐姐,甚至可能對她恨得要命。」他終於承認說:「其實我倒不是多麼恨她,可她的話太多了。今晚肯定又是她的一言堂了,大家都得耐著性子聽她嘮叨。有時候,她讓我尷尬得無地自容。」我對他的治療,由此有了小小的突破。

人們不經意間說出某些奇怪的話,做出異於平常的舉動,原因各種各樣,但往往是受到壓抑的東西的一種自然流露,其中既包括消極的東西,也包括積極的東西。它們是客觀而真實的,儘管我們可能不想公之於眾。

我清楚地記得,我曾為一位患者的處境而動容。患者的母親態度冷漠,對她的管教過分嚴厲,很少表達關心和體貼。不過患者給我的印象,卻是為人成熟,性格爽朗而自信。她找我看病時這樣解釋:「現在我心情有點兒亂,又恰好有時間,所以我想,接受心理治療可能對我的成長有好處。」我問起她感到心煩意亂的原因,她說她剛從大學休學,因為她懷孕有五個月了。她不打算結婚,只是隱約地想到,她應該把孩子生下來並送給別人撫養,然後再去歐洲繼續學業。我問她是否把懷孕的事告訴了孩子的父親,她說:「是的,我給他寫了一封短信。我想讓他知道,是因為這個孩子,才有了我們的交往。」其實她真正的意思是:因為她和那個男人的交往,才有了這個孩子。她不經意的言語,顯示出她在本質上是個渴望被人關心體貼的女孩。儘管她戴著貌似成熟少婦的面具,但其實她的內心深處並不是表面上那樣獨立。她渴求母愛,乃至於先讓自己成為一個母親。我沒有指出這一點,因為她當時還沒有充分的心理準備,去面對自己真實的想法和心情,以及自己對於親情和愛情的過分依賴。不過她的這次弗洛伊德式的「說漏嘴」,對她的治療卻大有幫助,因為我覺察到她心懷恐懼,需要長期的關心、呵護和照料。

以上三位患者起初都試圖隱瞞某些東西,但最終都洩漏了秘密。他們真正想隱瞞的對象不是我,而是他們自己。第一位患者不惜代價,把自己打扮成完美主義者;第二位患者以為自己對家人沒有任何不滿;最後一位患者則堅信,她自己足以應付困難,不需要依賴任何人。為在複雜的社會上獲得生存,找到自己的位置,我們人人都戴上了面具。因此,意識塑造的自我,與潛意識中的自我,有時相差甚遠。不過,意識的能力終歸有限,常常讓真實的自己暴露出來。不管如何掩飾,潛意識都會看清真相。要讓心智成熟,我們需要聆聽潛意識的聲音,讓意識中對自己的認識更接近真實的自己。為完成這一任務,我們通常要付出一生的努力。需要指出的是,經過集中的心理治療,以及某些特殊的輔助手段,我們有可能在短時間內完成這一任務的絕大部分。有些患者甚至可能感覺「重獲新生」,激動無比地說:「我變成了一個嶄新的人,與過去的我完全不一樣!」這就像是前面引述的那首讚美詩的開頭:「前我失喪,今被尋回,瞎眼今得看見。」

如果我們把「自己」理解為意識中對自己的認識和定位,那就必須要承認,在我們精神世界中存在著某種比我們自己更睿智的東西,這就是「潛意識的智慧」。之所以引述我的潛意識把患者描述為「小木偶」的案例,是為了證明潛意識不僅在對自己的瞭解上勝過意識,在對他人的瞭解上也是如此。事實上,潛意識幾乎在一切方面都比意識更加睿智。

我和妻子第一次到新加坡度假,是在天黑後才抵達的。我們離開旅館外出散步,不久就走到一片面積龐大的空曠地帶。我們在黑暗當中,勉強能辨認出兩三個街區以外的一個高大建築物模糊的輪廓。「我很想知道那個建築是什麼。」妻子說。我立刻隨意而又絕對肯定地回答:「哦,那是新加坡板球俱樂部。」這句話完全是自發地從我嘴裡冒出來的,我立刻就感到後悔了,因為我沒有任何依據。我以前從未到過新加坡,也從未見過任何一家板球俱樂部——哪怕在白天。可是讓我無比驚奇的是,當我們繼續朝前走,並且到達建築物另一側時,我們看到了它的正門,入口上方有一個銅匾,上面寫著「新加坡板球俱樂部」。

我是如何知道我本不該知道的事情的?一種可能的解釋是榮格的「集體潛意識」理論,也就是即便沒有親身經歷而獲得智慧,我們也可以繼承祖先經歷並獲得的智慧。儘管對於科學而言,這是一種匪夷所思的認識,但奇怪的是,我們總是能夠「辨認」出這種智慧的存在。每當我們閱讀一本書,碰到一種我們喜歡的想法或理論時,書中內容就會立刻使我們感覺極其熟悉,彷彿引發了我們模糊的回憶。這時候,我們就會「辨認」出智慧的正確性,哪怕我們以前從未思考過相關的理論,或者產生過相關的想法。我之所以使用「辨認」這個詞,是因為它帶有「再次知道」的意思,似乎我們從前就知道這一事實,只是忘記了而已,所以才能像遇見老朋友一樣認出它。所有的知識和智慧,似乎都儲存在我們的潛意識裡。我們學習某種新東西,實際上只是發現了一直存在於腦海中的某種事物。這個觀念,也許通過「教育」(education)這個詞的淵源就可以反映出來。Education源於拉丁語中的educare,字面意思是「帶出來」並且「帶領到」。因此我們在教育別人的時候,並不是在把某種新的東西強塞入他們的思維,而是把這種東西從他們思維中引導出來,讓它從潛意識進入意識。

那麼,這種比我們自己更睿智的東西,其來源是什麼呢?我們還不得而知。榮格的「集體潛意識」理論暗示出,我們的智慧來自於對全人類智慧的繼承。最近的科學實驗,把遺傳物質同記憶現象結合起來進行研究,結論證明我們的基因很可能繼承了某些知識,並在細胞裡以核酸遺傳密碼的形式儲存。信息以化學的形式儲存,這一觀點使人們意識到,人類思維所獲取的信息很可能儲存在幾立方英吋的大腦物質裡。換言之,這種極為複雜的模式,能夠使人類積累的知識儲存在小小的空間裡,並且遺傳給下一代。

當然,有很多令人困惑的問題,至今仍舊沒有解決。當我們思考這種繼承模式的技術層面時——包括它是怎樣建立起來的,如何實現同步性等等——在人類的思維現象面前,我們仍一如既往地感到無比敬畏。思考這些問題,相當於思考宇宙的控制模式,也許上帝正是利用這種模式去控制他的軍隊,他的天使、大天使、小天使、六翼天使們,讓它們幫助他執行統治宇宙的命令吧。雖然我們的思維時常不承認奇跡的存在,但是,思維本身就是個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