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少有人走的路1:心智成熟的旅程 > 凱茜的案例 >

凱茜的案例

凱茜是我接待過的最膽小的患者。我清晰地記得初次見到她時的情形。當時我走進房間,她正蹲坐在角落裡,嘴裡嘟嘟囔囔,就像是在做禱告。看到我出現在門口,她立刻瞪大眼睛,目光充滿恐懼。她尖聲哭叫,縮成一團,背部緊貼著牆壁,似乎是想縮進牆壁裡。我對她說:「凱茜,我是心理醫生,我是不會傷害你的。你不用害怕。」隨後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在離她稍遠的地方,靜靜地等待。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她只是縮在牆角處。漸漸地,她的神態放鬆了些,隨即放聲大哭。哭了一會兒,她停了下來,又自言自語地禱告起來。我問她是怎麼了,她的聲音含糊不清,好像在說:「我就快要死了。」她沒有中斷禱告,也不想同我說話,嘴唇不停地翕動,唸唸有詞。大約每隔5分鐘,她會因疲倦而停頓一下,咳嗽幾聲後又繼續禱告。不管問她什麼問題,她都會在禱告的間隙偶爾回答說:「我就快要死了。」好像她可以既不休息,也不睡覺,只要不斷禱告,就可以阻止死亡的來臨。

凱茜的丈夫叫霍華德,是個年輕的警官,他向我講述了凱茜的基本情況。凱茜22歲,他們結婚兩年,婚姻正常,凱茜也沒有任何心理異常症狀。那天早晨,凱茜一切正常,還開車送丈夫去上班。兩個小時後,霍華德的姐姐給他打來電話,說她去看凱茜時,發現她變成了現在的模樣。於是,他們把凱茜送到醫院。霍華德告訴我,凱茜最近幾天,沒有任何怪異的言行,不過在過去的四個月裡,她很怕到公共場所去,霍華德甚至不得不替她去超市購物,讓她獨自坐在車裡等候。凱茜也害怕孤單一人。結婚以來,凱茜一直有做禱告的習慣。她的家人是虔誠的教徒,她的母親每週至少兩次去做彌撒。奇怪的是,凱茜自從結婚以後,就再也沒有去做過彌撒,霍華德也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不過他注意到,凱茜經常獨自禱告。「那麼,凱茜的健康怎麼樣呢?」「非常好,她從沒有住過院。」「她婚後採取過避孕措施嗎?」「她經常吃避孕丸。」值得注意的是,大約一個月以前,凱茜曾告訴霍華德,她不準備再吃避孕丸了。她從報紙上瞭解到,避孕藥品可能對健康有害,霍華德聽後也不以為然。

我給凱茜開了大劑量的鎮靜藥,讓她按時入睡。隨後兩天,她的病情沒有多少起色,每天仍在禱告,念叨著說她很快就會死掉,此外什麼也不肯說。顯而易見,她有著某種強烈的恐懼感。到了第四天,我給她進行了靜脈注射,說:「凱茜,我給你打的這一針會使你很想睡覺。你不會真的睡過去,你也不會死掉。藥效發作以後,你就會停止禱告。你會覺得很放鬆,願意同我說話。現在我要求你告訴我,來醫院的那天早晨,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沒發生什麼事。」凱茜說。

「你送丈夫去上班了,對嗎?」

「是。然後我就開車回家了。後來,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你還是和以前一樣,把丈夫送到單位,然後直接開車回家的嗎?」

凱茜不再同我說話,又開始禱告起來。

「別念了凱茜。」我對她說,「你現在絕對是安全的,你可以放鬆下來。那天早晨,你在開車回家途中,發生了一件事,告訴我是什麼事?」

「我走了另外一條路回家。」

「什麼路?」

「我從比爾家門前經過,我走了那一條路。」

「誰是比爾?」

凱茜又開始禱告。

「比爾是你的男朋友嗎?」

「是,不過是在結婚以前。」

「你還常想著比爾,對不對?」

凱茜突然哭了起來,「啊,上帝!我就快要死了!」

「你那天見到比爾了嗎?」

「沒有。」

「不過你很想見到他。」

「我快要死了。」

「你認為自己想去見比爾,上帝就會懲罰你,對嗎?」

「是的。」凱茜又開始禱告。

我讓她禱告了10分鐘,而自己則在一旁,緊張地整理著思緒。

我對她說:「凱茜,你認為自己快死了,是你自以為瞭解上帝的想法。你對上帝的瞭解都是來自別人的看法,但那大都是錯誤的。我也不是十分瞭解上帝,但我想,我知道的比你多,也比那些自以為瞭解上帝的人多。我每天都能接觸到許多和你有同樣想法的男人女人,他們都產生過背叛伴侶、與人私通的念頭,有的還真的做了那種事。可他們都沒有受到懲罰。我知道這一點,是因為他們都來找我看過病,後來也都變得樂觀而開朗,沒有任何心理壓力。我想,你也同樣會快樂起來。你一定會意識到,你根本就不是壞人。你會瞭解真相,知道上帝的想法。現在,你好好睡一覺,明天醒來時,你就不用害怕馬上死去了。明天見到我,你就能和我自如地交談了。我們可以談談上帝,也談談你自己。」

次日早晨,凱茜的情況有所好轉,不過恐懼感並沒有消除,她還是擔心自己隨時可能死去(儘管不再像以前那樣肯定了)。她一點點地向我吐露心事。她高中三年級時,和霍華德有了性關係。霍華德要同她結婚,她馬上答應下來。兩周後,她去參加朋友的婚禮,突然意識到自己其實不想結婚。極度的痛苦和懊喪使她當場昏倒在地。後來她更加懷疑,自己也許不該草率結婚。她無法確認自己是否真的愛霍華德,不過,她畢竟同霍華德發生了關係,她以為只有婚姻才能使這種關係合法化,不然她的罪孽就會更大。在確認自己真的愛霍華德之前,她不想生育子女,並開始服用避孕丸。這樣做,顯然是天主教禁止的另一種「罪孽」行為。她不敢帶著罪孽去面對耶穌,所以婚後甚至都不去做彌撒了。她喜歡同霍華德享受床榻之歡,可是差不多從結婚當天起,霍華德對此就很冷淡了。他仍然關心凱茜,給她買各種禮物,而且似乎很疼愛她,甚至不讓她外出工作。然而,只有凱茜一再懇求,他才答應同她做愛。凱茜的生活很單調,大約兩週一次的性生活,成了她唯一的調劑。凱茜也從未想過離婚——那又將是一種難以饒恕的罪孽。

凱茜孤獨難耐,於是就有了與人私通的幻想,她希望借助禱告,驅除頭腦的雜念。她每個小時都會抽出5分鐘用於禱告,這遭到霍華德的嘲笑,於是凱茜決定趁白天丈夫上班時獨自在家裡禱告。為彌補夜晚漏掉的禱告,她必須增加白天禱告的頻率,每隔半小時就禱告一次,禱告的速度也越來越快。但這並沒有消除她的性幻想,反而使之變得更加強烈。她甚至到了每次外出就會死死盯著別的男人發呆的程度。她開始害怕和霍華德一起外出。即使有霍華德陪伴,她也不希望置身於有男人的場合。她曾想過到教堂去做彌撒,不過她知道,到了教堂,卻不向牧師「懺悔」她的性幻想,仍然是一種犯罪。無奈之下,她增加了禱告的時間和頻率,還創造出一種特殊的禱告方式:將禱告詞的字句進行縮讀,甚至以個別字詞代替整篇禱告。她整天唸唸有詞,其實是在重複單個的音節或者詞語。不久後,她就把這套方法演繹得更加熟練了,可以在5分鐘內念完1000多遍禱告詞。這種特殊的「禱告系統」,似乎在一定程度上減少了她的性幻想。可是不久後,一切又恢復了老樣子:她越來越渴望把性幻想付諸實施。她想給過去的男友比爾打電話,還想每天下午到酒吧裡約會男人。想到真的有可能做出那種事,她感到極度恐懼。她停止服用避孕丸,希望藉著對懷孕的恐懼,阻止自己做出越軌的事。一天下午,她甚至開始自慰,這讓她更加緊張,在她看來,這可能是「最大的罪惡」。她洗了大半天冷水浴,以便讓自己冷靜下來。她好不容易等到霍華德回家。但是第二天,一切卻又依然如故。

那天早晨,凱茜終於難以自控。把霍華德送到警察局後,她直接把車開到比爾家門口。她坐在駕駛室,等著比爾出門,可一直不見動靜。她下了車,身體倚靠在車前,還做出挑逗性的姿勢。她默默祈禱:「求求你,讓比爾看見我吧!讓他看到我在這裡等他吧!」還是沒有人出門。「隨便什麼男人看見我都可以!不管是誰,只要願意,我都會答應他的要求!我非要跟別人上床不可。」「啊,上帝!我是個婊子,我是巴比倫的娼婦!上帝,你殺了我吧!我就快要死了!」她跳上汽車,飛快地開回家。她找了剃鬚刀刀片,想割開自己的手腕,最終還是放棄了。「上帝會幫助我,給我應有的懲罰。上帝最清楚我的罪孽,他會了斷一切。」凱茜夜以繼日地等待,「啊,上帝!我好害怕,求求你快動手吧!我好害怕啊!」她不停地禱告,提心吊膽地等待死亡的到來,後來就到了近乎精神失常的地步。

我用了好幾個月,才瞭解到上面的情況。我的工作主要是圍繞她罪惡感的來源進行,比如,她為什麼認為自慰是一種罪惡?是誰這樣告訴她的?那人又憑什麼說自慰是罪惡?與人私通的念頭,為什麼是一種罪惡?罪惡的要素究竟是什麼……瞭解她心中對這些問題的看法,頗費了我一番精力。只有當她對自己的罪惡感開始質疑時,才開始透露性幻想和自慰帶給她的誘惑。她甚至質疑整個天主教會的權威。跟教會對立當然不容易,她能夠做到這一點,是來自我的鼓勵和支持。她漸漸相信,我是為她著想,而非帶她步入歧途。我們形成的「治療同盟」關係,是讓治療獲得成功不可或缺的要素。

以上大部分工作,都是在臨床治療的基礎上進行的。那天,我給凱茜注射了巴比妥類催眠藥,並同她做了深入交談,過了一個星期,她就出院回家了。又經過四個月的強化治療,她才說出對自己罪惡感的想法:「我現在覺得,天主教會的那一套並不可靠。」凱茜產生這樣的認識,說明對她的治療進入了新階段。

我讓她思考這樣的問題:她以前為什麼對天主教會那樣虔誠,為什麼一直缺乏獨立的思考?凱茜說:「我的母親很早就教我,對天主教會不能有任何懷疑。」接下來,我們開始探討凱茜和父母的關係。她和父親之間沒有感情,父親白天在外面工作,晚上回家就攥著啤酒瓶,在椅子上打瞌睡。只有星期五晚上例外——他那天晚上會在外面喝酒。家裡是她母親說了算,任何人都不能和母親唱反調。她的母親看上去溫文爾雅,但是她絕不允許凱茜和她頂撞。凱茜只能乖乖聽她訓話:「你不可以那麼做,親愛的!好女孩可從不做那種事。」「你不應該穿那雙鞋,正派女孩從不穿那種鞋。」「你是否願意去做彌撒不是你說了算的,這是上帝的要求,你必須去。」在我的幫助下,凱茜逐漸意識到,在她母親貌似溫情地言傳身教的背後,隱藏著一種至高無上的權威感。與母親衝突和對抗,對於凱茜是不可想像的事。

心理治療難免出現意外。凱茜出院六個月後,在一個星期天早晨,霍華德給我打來電話,說凱茜又把自己反鎖在浴室裡,不停地做起了禱告。在我的建議下,霍華德說服凱茜回到醫院。就像我第一次見到的那樣,凱茜仍躲在角落裡,渾身瑟縮。霍華德不明白,究竟是什麼原因使她病情發作。我把凱茜帶進病房,說:「別再禱告了,凱茜。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不能告訴你,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凱茜。」

凱茜不停地喘著粗氣。她在禱告過程中對我說:「給我吃那種讓我說真話的藥吧,這樣我才能告訴你實情。」

我說:「不行,凱茜。這一次你有足夠的力量,你要靠自己努力才行。」

她突然哭了起來。然後她看著我,又恢復了禱告。從她的眼神中,我感覺得到,她是在生我的氣,甚至有些怨恨我。

我對她說:「你是在生我的氣。」

凱茜搖搖頭,繼續禱告。

「凱茜,我想得出十個以上的理由,證明你有可能生我的氣,但是,你不說實話,我就不知道你到底為什麼生氣。你告訴我吧,我是不會介意的。」

「我就快要死了!」她哭泣著說。

「不,你不會死的!凱茜,你不會因為生我的氣而死去,我也不會因為你生氣而殺死你。你有權生我的氣。」

她仍然哭泣著說:「我的日子不長了,我的日子不長了。」

這些話突然讓我感覺有些怪,似乎能讓我聯想起什麼,但一時間又想不起來。我只好再次重複一遍:「凱茜,我是愛你的,我不會因為你恨我而懲罰你。」

她哽咽著說:「我恨的不是你。」

我突然想明白了:「我的日子不長了」——在這個世上的日子不長了。「凱茜,你說的是不是《聖經》的第五誡呢——孝敬父母,你在世上的日子就可以長久;不孝敬父母,你就會很快死去?這就是你的心事,對不對?」

凱茜喃喃地說:「我恨她。」彷彿把這些可怕的字眼說出來,就能增加她的勇氣,她突然大聲說:「我恨她。我恨我的母親。她從來不讓我……從來不讓我成為我自己。她總是要我像她一樣,她老在逼我……逼我……她從來不給我任何機會。」

治療過程發展到這一階段,前面的路依然障礙重重,凱茜必須戰勝困難,才能真正成為她自己。她已經意識到母親的控制帶來的傷害,決心改變這一切。她需要建立自己的價值觀,自行做出決定,這讓她感到害怕。在通常情況下,由母親替她做出決定,才能讓她感到安全。按照母親和教會的價值觀行事,一切便簡單得多。自行去尋找人生的方向,顯然需要經受更多的痛苦。後來凱茜對我說:「其實我不想回到過去,但是有時候,我還是懷念過去。至少就某些方面來說,我可以不費多少力氣,讓一切變得簡簡單單。」

凱茜逐漸走向自立,而且鼓起勇氣,跟霍華德討論起他在性生活上沒有帶給自己滿足感的問題。霍華德答應做出改善,卻沒有付諸實際行動。凱茜開始施加壓力,而霍華德益發焦慮,並且和我談起這件事。我鼓勵他另找一位心理醫生,進行更有針對性的治療時,他才說起埋在心底的同性戀傾向。原來,他是藉著和凱茜結婚,來壓抑自己潛在的問題。凱茜有著性感的身材,看上去也很迷人,霍華德便把她當作至高無上的「獎品」——與凱茜在一起,就證明他有男性的魅力。不過,他從未真心愛過她。他們正視了各自的情況以後,就平靜地離了婚。

凱茜後來到一家大型服裝店做售貨員。此後,她在工作和生活中,面臨各種選擇和決定時,還經常同我探討。她經受了磨煉,變得堅強而自信。她和男人約會,希望找到理想的伴侶,並且生兒育女。她在工作上也得心應手,始終心情愉快。我對她的治療結束時,她已晉陞為服裝店經理助理。我不久前還聽說,她轉到了另一家規模更大的公司上班。如今,凱茜是個快樂的27歲的女郎,她不再到教堂做彌撒,也不再以天主教徒自居。她不能肯定自己是否仍信仰上帝,不過她會明確地說,至少到目前為止,這個問題對她無關緊要。

凱茜的病例,顯示出宗教環境和心理疾病的密切關係。世界上,像凱茜這樣的人成千上萬,所以我有時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感謝那些教會,有了它們,才讓我們這些心理醫生在職業上更有保障。」我說的教會,包括天主教會、浸信教會、路德教會、長老教會等等。

當然,教會不是造成凱茜神經官能症的根本原因。宗教只不過是凱西的母親建立不合理權威的工具罷了。母親的頤指氣使和父親的不聞不問,才是凱茜患病的根本原因。即便如此,教會還是難逃其咎。在凱茜就讀過的教會學校,神父從不鼓勵凱茜發揮主觀能動性,做出自己的判斷,對教會的信條提出質疑。對於教條可能產生的誤導和過分苛刻的要求,教會從來不做任何考查和糾正。凱茜信奉上帝、「十誡」和原罪的觀念,她沿襲的信仰和世界觀,其實並不符合實際需要。她不能自行提出質疑,也不懂得獨立思考。教會根本不能幫助她結合自身情況,去建立合適的信仰。教會只想讓信徒們原封不動地繼承上一代人的信仰觀念。這種情形在世界範圍內都是普遍現象。

凱茜這樣的病例如此常見,以致許多精神病學家和精神治療醫師把宗教視為「撒旦」,他們甚至認為宗教本身就是一種神經官能症——一種禁錮心靈的非理性觀念。重視科學和理性的弗洛伊德也有類似看法,兼之他在現代精神病學界的先驅地位,更促使心理學界趨向於把宗教視為疾病。心理學家從現代科學出發,與古老的宗教迷信進行較量,給人類帶來了很大的福音。他們必須耗費時間和精力,幫助患者擺脫落後而陳腐的宗教觀念,使患者的心靈重獲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