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少有人走的路1:心智成熟的旅程 > 信仰與世界觀 >

信仰與世界觀

隨著自律的不斷加強,愛和人生經驗一併增長,我們會越來越瞭解周圍的世界,以及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不過,由於天賦以及成長環境的不同,每個人對人生體驗的廣度和深度常常有著天壤之別。

我們對於人生都有各自的認識,有著或廣闊或狹隘的人生觀和世界觀。可以說,人人都有自己的信仰,對人生的認識和瞭解就屬於信仰的範疇。雖然我們常常沒有意識到,但這是確鑿無疑的事實。

通常,我們對信仰的定義過於狹隘。我們認為,擁有某種信仰,就意味著要相信神靈,加入某個信徒組織,舉行某種宗教儀式。如果一個人從來不去教堂,也不相信超自然的神靈,我們就會認為他沒有信仰。有的學者還發表這樣的言論:「佛教不是真正的信仰。」「一神論者沒有任何信仰的成分。」「神秘主義是哲學而不是信仰。」我們容易把信仰過於簡單化和單一化,正因為如此,某些事實令我們大惑不解,比如:兩個完全不同的人,為什麼都以基督教徒自居?為什麼和某些經常做彌撒的天主教徒相比,某些無神論者更能遵守宗教的道德規範?

我在指導新來的心理醫生實習時,經常發現他們對患者的人生觀、世界觀毫不在意。患者不信神靈或從不參加教會活動,並且自稱沒有宗教信仰,醫生就認為這些患者確實沒有信仰,因此也就不必再去瞭解其信仰。事實上,對於世界的規律和本質,每個人都有特定的看法與信念,只是未必說出來而已。例如,患者是否認為世界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混沌狀態,只有及時行樂才是最現實的活法?是否認為他們生活在人吃人的世界裡,只有殘酷無情的人才能變成強者?是否認為世界充滿善意,人人都會得到幫助和支援,所以任何人都不必為身處困境而過分煩惱?是否認為世界欠他們很多?是否認為世界自有嚴厲的「隱形」法律,任何人行為不端,終將受到懲罰?

人們的世界觀各不相同,甚至彼此相去甚遠。醫生遲早都會與患者的世界觀發生衝突,甚至形成短兵相接的局面,所以應該從一開始就在這個問題上多下工夫。患者的心理問題,常常與世界觀有著密切關聯,因此,對於他們的治療,就涉及對其世界觀的糾正和調整。我總是這樣提醒接受我指導的實習醫生:哪怕患者自稱不信宗教,也要弄清他們所信奉的東西。

一個人的信仰與世界觀,只有一小部分屬於意識層面。多數患者無法體驗到自己的潛意識內容,以及對世界真正的看法和整體的觀念。他們自認為篤信某種宗教,其實信仰的卻是另一種東西。

斯圖爾特是位出色的企業工程師,他50多歲時,突然極度消沉起來。他的事業一帆風順,又堪稱理想的丈夫和父親,他卻覺得自己毫無價值,甚至是個壞傢伙。他抱怨說:「也許我哪天死掉了,對這個世界更有好處。」他的話完全是內心感受。他感到自卑,經常失眠,煩躁不安——這是憂鬱症的典型症狀。他還曾兩度自殺未遂。病情嚴重時,他甚至無法吞嚥食物。他覺得喉嚨嚴重梗塞,有時只能進食流質食物,但是體檢證明,他的身體沒有任何問題。他認為自己是無神論者和科學工作者,對於這樣的信仰,他沒有懷疑也沒有抱怨。他對我說:「我只相信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據說信奉充滿愛心的上帝,或許對我的成長更有好處,可是我從小就聽夠了這一套謊言,我是不可能再上當的。」他的童年是在觀念保守、民風淳樸的美國中西部度過的,父親是個牧師,母親也是虔誠的教徒,不過斯圖爾特長大以後,很快與家庭和宗教脫離了關係。

經過幾個月的治療,斯圖爾特在我的鼓勵下,開始對我說起他做過的短暫的夢:「我回到童年時代,回到了在明尼蘇達的家鄉。我好像還是個幼小的孩子,可我分明知道,我仍舊是現在的年齡。有一天晚上,一個男子突然走進房間,想要割斷房間裡每個人的喉嚨。我好像從沒見過這個人,但奇怪的是,我知道他是誰——他是我高中約會過的一個女孩的父親。夢做到這裡就結束了,我驚恐地醒過來。我知道,那個男人想割斷我們的咽喉。」

我讓斯圖爾特盡量回憶過去,把他瞭解的那個男人的情況都告訴我。斯圖爾特說:「其實很簡單,我根本不認識他。只是有幾次,我把他的女兒送回家,或是去接他的女兒參加派對。我和她很少有過真正的約會。」他拘謹地笑了笑,又說:「我在夢裡覺得,我接觸過他本人,而在現實中,我頂多是從遠處望見過他。他在我當年居住的小鎮火車站當站長。夏天的傍晚,我去看火車進站,偶爾會看見他站在站台上指揮。」

他的話讓我產生了共鳴。小時候,我也在火車站附近消磨過不少慵懶的夏日,也喜歡看著火車在車站進進出出。火車站是熱鬧又有趣的地方,而站長是這裡的總導演。他似乎是個無所不能的人,擁有無上的權力。他知道火車經過哪些大城市,哪趟火車停靠在我們這個不起眼的小站,哪趟火車會疾馳而過,一刻也不停留。站長還負責安排鐵路的轉軌,設置火車進出的信號,負責收發無數郵件。他還會在車站電報室裡,使用我們當時無法理解的密碼,與世界各地保持聯繫。

我對斯圖爾特說:「你認為自己是無神論者,我相信你的話。不過,我想你的潛意識中,可能有一部分是信仰上帝的——你信仰的是個可怕的、想割別人喉嚨的上帝。」

我的懷疑沒有錯。斯圖爾特也意識到,他有一種古怪而可怕的信仰——世界被邪惡的勢力所操控,它想割開他的喉嚨。任何冒犯或者錯誤的行為,都會遭到最嚴厲的懲罰。而他心目中的冒犯或者錯誤,不過是些無傷大雅的調情行為,例如偷偷親吻站長的女兒。他表現出的症狀,就是頭腦中自我懲罰的潛意識。他希望通過被人割斷喉嚨這樣的意象,來逃避上帝對他的懲罰。

斯圖爾特的心裡,為什麼隱藏著邪惡的神靈與邪惡的世界?這種消極的觀念從何而來?人們怎樣形成各自的信仰?世界觀的形成取決於哪些因素……這些問題很複雜,本書無法一一解答,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人的信仰都來自其文化環境。歐洲人大概認為上帝應該是白人,非洲人則相信上帝是黑人。印度人更容易成為印度教徒,並形成相對悲觀的世界觀;生長在美國印第安納州的人大多會信奉基督教,他們對世界的看法,也比印度教徒樂觀得多。我們通常很容易接納周圍人的信仰,並把口耳相傳的東西視為真理。

形成信仰的基本因素來自我們成長的家庭環境。父母是我們信仰的培植者,他們的影響不僅在於話語,更在於他們處事的方式。比如,他們之間如何相處?他們如何對待我們的兄弟姐妹?而更為重要的是,他們如何對待我們自己?如果說世界是大宇宙,那麼家庭就是小宇宙,在家庭的見聞和感受,決定了我們對世界本質的看法。父母的言行舉止,為我們創造了獨有的外在世界,在此基礎上,我們逐漸形成自己的世界觀。

「我同意你的說法。」斯圖爾特說,「是的,我相信世界上有一個邪惡的上帝,他會割斷我們的喉嚨,可我不清楚我為什麼有這樣的想法。小時候,父母就說:『上帝是愛芸芸眾生的,我們也要去愛上帝和耶穌,而且愛無所不在。』」

「既然如此,想必你的童年一定很幸福,是嗎?」

他瞪大眼睛說:「你是在開玩笑嗎?我根本不幸福。我的童年太痛苦了。」

「為什麼痛苦呢?」

「我幾乎天天挨打。皮帶、木板、掃把,都是父母教訓我的工具。不管做錯什麼,我都會挨打。他們還說,每天打我一頓,可以讓我的身體更加健康,而且能促進我的道德修養。」

「他們是否威脅過要掐死你,或割斷你的喉嚨?」

「沒有。不過我相信,這是因為我小心謹慎的緣故,不然他們真的可能那樣做。」說到這裡,斯圖爾特突然停住了,他沉默了好久,臉上露出沮喪的神情。他面色凝重地說:「我好像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斯圖爾特不只是唯一相信「惡魔上帝」的人,另一些患者對上帝也有類似的看法,提到上帝,他們就感到恐懼。當然,在人們的頭腦中,「惡魔上帝」的觀念並不是一種普遍存在的情形。我說過,在孩子的心目中,父母就像是神和上帝,父母處理事情的方式,就是宇宙間的至高法則。孩子對所謂神性的瞭解,往往來自父母的人性——父母充滿愛心,悲天憫人,孩子們就會相信上帝充滿愛心,普度眾生。這樣,即便到了成年,在他們的心中,世界仍和童年時一樣,充滿愛和溫暖。假如父母言而無信,睚眥必報,孩子成年後就會感覺世界充滿邪惡。從小得不到關心的孩子,長大後就會缺乏安全感,對世界充滿戒心和敵意。

我們的信仰和世界觀,常常取決於童年經歷的影響,這就構成信仰與現實的對立,也就是小宇宙和大宇宙的對立。在斯圖爾特心中,世界充斥著邪惡和凶險。童年時代,他必須嚴格地遵循「家庭小宇宙」的法則,不然喉嚨就會被上帝割斷。他生活在近乎殘暴的成年人的陰影之下。當然,並非所有父母都像斯圖爾特的父母那樣不可理喻。在世界這個「大宇宙」中,有著不同的文化環境,也有著不同的孩子和父母。

要建立與現實相適應的信仰與世界觀,我們必須不斷學習,增進對世界的認識。我們必須突破自我界限,涉足更廣闊的領域,修正我們的地圖。斯圖爾特的信仰和世界觀,可能僅僅適用於他成長的家庭,而在更加廣闊的世界裡,他的認知顯然不切實際。儘管事業一帆風順,他卻生活在恐懼中,認為上帝隨時會割斷他的喉嚨,這是典型的移情現象。許多成年人的信仰,其實正是移情的產物。

我們畢竟不是超人,無法超越文化、父母和童年經驗的影響,只能依據狹窄的人生參照系來待人處事。人們的感受和觀點起源於過去的經驗,卻很少意識到經驗並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法則,他們對自己的世界觀並沒有完整而深入的認識。專門研究國際關係的心理學家布蘭恩特·韋吉曾對冷戰時期的美蘇關係深入研究,發現美國人和俄國人在對人性、社會和世界的理解上存在著驚人的差異,這些差異在很大程度上操縱著雙方的交往和談判,而雙方卻渾然不覺。由此導致的結果是,美國人覺得俄國人怪裡怪氣,在談判桌上的言行不可理喻,甚至可能心存歹意,而俄國人對美國人也有同樣的反感。我們都熟知「盲人摸象」的寓言,其實我們就像寓言裡去摸大象的瞎子,沒人知道這個巨大的怪物究竟是什麼樣。我們一味堅持自己的「小宇宙觀」,為此不惜與別人對抗,不惜把每一場爭執擴大化,甚至將其演變成一場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