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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閉,是更高程度的自戀

到現在,雪莉病態的想法已經表現得較為明顯了,但是,直到治療進行到第三年,它才真正在我面前表露無遺。那時,我才瞭解到雪莉其實很孤僻、很自閉。

所謂心靈健康的人,是指能夠適時地調整自己,使自己的行為順從、屈服於在層次上高於自己當下願望的意志。在某些特定時刻,人必須暫時壓制下自己內心的慾念,順從那些層次較高的意志,只有這樣,才能更好地適應社會。對教徒而言,這個層次較高的意志就是上帝的旨意,因此教徒常說:「依上帝的意旨,而非我個人的意志行事。」對於心靈健康的非教徒而言,這些更高層次的意志可能是真理、愛,以及他人或現實的客觀情況。正如我在《少有人走的路:心智成熟的旅程》一書中對「心靈健康」所下的定義:不計任何代價,持續致力於認清現實的過程。

我們將「自閉症」定義為一種疾病,即完全無法認清現實的疾病。「自閉症」一詞起源於希臘文的字根「自我」(AMTO)。自閉症患者忽視客觀現實,活在自我的世界,一切以自我為中心。自閉是更高程度的自戀。

每當我問雪莉為何想與我發生性關係時,她總是毫不猶豫地回答道:「因為我愛你。」我自然是始終都質疑這份愛的真實性,但這並不能動搖雪莉對這份所謂的愛的堅信。在我看來,這就是自閉症的表現。她認為每個月交給我不同圖案的支票就是愛我的表現。在她心裡,我和圖案不重樣的支票之間有著某種關聯,但是這些關聯全都是雪莉憑空想像出來的。事實上,我根本不在乎她的支票是否重樣,她所選的支票圖案與現實中的我沒有任何關係。

雪莉所屬的教派是以「愛人類」為主要教義的,所以她自認為她愛每個人。雪莉在日常生活中,會隨時分送禮物給他人。雪莉自認為,憑藉著自己這種「溫馨的關愛」,她可以無愧地遊走於世間。但是我對她付出的這份愛卻有些看法:她在付出愛的時候,全然不顧及別人需不需要。我記得,有一個冬夜,會診結束後,我倒了一杯馬丁尼走進客廳,打算趁此清閒,坐在火爐旁翻閱信件。就在這時,我聽到外面傳來不斷發動引擎、啟動車子所發出的噪音,於是我走到戶外,結果發現那個人正是雪莉。

我走上前去,她看到我後,說:「我的車子發動不了了,不知道什麼問題。」

我問:「是不是沒汽油了?」

「應該不會吧。」她回答。

「不會?油表的指針是多少?」

「呀,零!」雪莉似乎很愉快。

我哭笑不得:「油表的刻度都是零了,你車子還能走得動嗎?」

「不一定呀,因為我的指針永遠指著零。」

我問:「什麼?永遠指著零?難道你的油表壞了?」

「不,油表沒壞。我每一次加的油都不會超過幾加侖,我認為這樣可以省油。而且,在不知道油夠不夠的時候,冒險碰一下運氣也挺有意思的。我的運氣通常還不錯。」

「那你不幸碰到油用完的情形有幾次?」我吃驚地問道。這是我在雪莉身上發現的又一個新鮮、古怪的固定行為模式。

「不多。一年之內大概只有兩三次。」

「這就是其中的一次?」我略帶譏諷地問道,「那麼現在你打算怎麼辦?」

「你可不可以讓我進屋打個電話求救呢?」

「雪莉,現在已經是晚上九點了,這兒又是郊區,你能找誰呢?」

「工作人員偶爾也會在晚上出動。不然,還有一個辦法,就是你借我點兒汽油。」

「我家好像沒存多餘的汽油。」

「那先從你車子的油箱裡吸一些出來,這主意不賴吧!」雪莉問道。

「這應該沒問題,」我表示贊同,「可我用什麼吸呀?」

「我有吸油管。」雪莉開心地答道,「就在我行李箱內,我總是習慣把一切東西都備好,以防萬一。」

我又找出桶和漏斗,用她的吸油管吸了一加侖左右油,汽油汩汩流入了雪莉的油箱。灌完油後,雪莉啟動起車子,得意地離去了。回到屋內,我全身發抖。馬丁尼倒還溫溫的,只是變了味道。滿嘴的汽油味遮住了酒的美味。整個晚上,除了留在口中的汽油臭味外,我口中再也沒有其他味道了。

兩天後,雪莉又來應診。她說自從上次會診後,自己生活得很平靜。我問她怎麼看先前發生的事?

「我認為事情處理得很得當,」她回答,「我真的很高興。」

「高興?」我問道。

「是呀,開動腦筋,先思考怎麼將油吸出來,再想如何發動車子,你不覺得這很刺激嗎?就像是一場探險。最重要的是,這樣的經歷是我們倆一起分享的。你知道嗎?這可是我們第一次攜手共同完成一件事。和你一起在黑夜裡幹活,別有一番趣味。」

「你想知道我的感受嗎?」我問道。

「你的感受?我猜應該也很開心吧。」

「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不為什麼,難道你不覺得很開心嗎?」

「雪莉,」我說道,「你想沒想過,那天晚上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但因為幫你發動車子而耽擱了?」

「但助人為快樂之本,不是嗎?至少我自己是這麼認為的,難道你不這麼認為嗎?」

「雪莉,」我再次問道,「我幫你的車灌汽油,你就一點也不感覺到不好意思或難為情嗎?你不覺得讓我幫你處理這些爛攤子有點過意不去嗎?畢竟這是你自己的過失。」

「可是這又不是我的錯。」

「不是嗎?」

「不是!」雪莉斬釘截鐵地回答,「我沒想到車子油箱內的汽油會用完,這不是我的錯。你一定會說我早該想到,但我能一年之內只出兩到三次意外,誰想到讓你給碰上了呢。」

「雪莉,」我說道,「我開車的時間有你三倍那麼長,可是我從來沒遇到過汽油用光的情況。」

「你認為這是件很了不起的大事嗎?我認為,你有點兒小題大做了。這完全不是我的錯,你太苛責我了。」

我投降了。此時此刻,我已經精疲力竭了,懶得再和她爭論,而她從來就不會考慮我的感受。

自閉是自戀的終極形式。徹底的自戀者會認為人與傢俱沒什麼兩樣,都是不具有心理感受和情緒的實物。自戀者心中只認為自己最重要,即布伯所謂的唯我獨尊的「自我主義」關係觀。就像雪莉,她所謂的「愛」全是她腦子中幻想出來的,雖然我也相信雪莉真心地認為她愛我,但這根本就不是客觀存在的事實,只是她在欺騙自己罷了。雪莉自認為自己是「照耀人類之光」,相信自己的足跡所及之處必然充滿了歡笑和喜樂,但是我和其他認識她的人都認為,她所到之處總會留下一陣騷動與不安。

雪莉永遠認為自己的行為很正常,而我和其他人常常被她搞得哭笑不得。比方說,只要她開車去遠處,肯定會迷路。對此我感到十分不解。後來我才發現,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為她的自閉症,只不過以前我把它想得太複雜了,現在我的困惑迎刃而解。

有一天,雪莉抱怨道她本來打算去紐約市,但後來不知不覺來到了紐約州的紐堡市。我說:「你是不是錯過了從84號州際公路通往64號州際公路的岔道。」

「沒錯。」雪莉歡快地承認道,「我本來應該走64號州際公路。」

「那條路你不是走過很多次了嗎,而且岔道的路標也一目瞭然,你怎麼會錯過呢?」

「當時我正在哼歌,腦子一直在想下面應該怎麼唱。」

「原來是你沒專心開車。」

「我不是說了,我在哼歌嗎。」雪莉頗為不悅地答道。

我堅稱:「雪莉,你經常迷路,每次的原因都大同小異,就是因為你不專心看路標。」

「我不能一心二用,既想著歌曲的調子,又專心看路標吧。」

「對!」我說道,「但你不能讓公路管理局隨時去為你服務。如果你不願意迷路,就必須專心看路標。如果你總沉浸在幻想中,就會與外界格格不入。雪莉,我可能說得太直白、太嚴厲了,但這是實情,請你原諒。」

雪莉突然從沙發上跳了起來說:「我沒想到這次會診會是這樣。」她冷冷地丟下一句:「我不想為了迎合你而像個孩子一樣撒謊、說大話,我走了,咱們下周見!」

這已經不是雪莉第一次中途離去了。我像往常一樣,求她留下來:「雪莉,你還有一大半的時間,留下來,我們再談談,這個話題很重要。」

但是雪莉對我的勸阻無動於衷,摔門而去。

就在此時,我總結出了雪莉的另一個特點:無論幹什麼工作都沒有耐性。在兩年半的療程中,雪莉換了四份性質截然不同的工作。在更換工作期間,她還有很長一段時間處於失業狀態。就在她即將開始第五份工作前,我問她:「你緊不緊張?」

她露出驚訝的神情:「不會啊!我幹嗎要緊張?」可以看出,她的驚訝絕不是矯飾出來的。

我說:「但我在開始新工作前就會緊張。如果在此之前我已經被解雇了無數次,那麼我就會更加緊張。因為我會擔心自己不能勝任。總之,如果我進入一個新的工作環境,對那裡的工作規則又不太瞭解,我都會有一點擔心害怕的。」

「可是我清楚工作規則呀。」雪莉辯解道。

我一陣錯愕,幾乎無語了:「你還沒開始工作,怎麼可能清楚工作規則呢?」

「我的工作是做專員助理,負責輔導州立學校的智障學生。僱用我的女主管說,病人與孩子差不多。我照顧小孩很在行,因為我有一個妹妹,而且我以前還當過主日學的老師。」

經過更進一步觀察,我漸漸發現,雪莉之所以不緊張並不是因為她事先清楚工作規則,而是她對於我們所說的工作規則根本不在乎。她所遵守的所有規則都是她自己定的,而不是上司所要求的。當她的認知與客觀事實不一致時,她也不會產生困惑,因為她根本不會理會客觀事實,她從來都是按照自己設定好的規則行事,完全不會服從老闆的吩咐。正因為如此,她也就始終不明白為什麼同事總會被她弄得不勝其煩了。不管她在哪裡工作,總能用不了多久,就會把同事惹得火冒三丈,到最後幾乎所有的人都無法再忍受她。每到這時,雪莉總是會抱怨道:「這些人真不寬容。」她也總這樣責怪我。雪莉從來就沒考慮過真實情況是怎樣的。

至此,雪莉不能大學畢業的原因也終於水落石出了。她很少能在規定期限內完成作業,即使完成了,多半也不符合教授的要求。最初,我本來是推薦雪莉去別的心理醫生那兒咨詢的,這位心理醫生給她的評語是「其智商之高,足以覆船艦」。但就是這麼一個高智商的人,卻連個二流大學也讀不下來。不管是循循善誘,還是當頭棒喝,總之我用盡了所有的方法,不厭其煩地告訴她,漠視他人的存在是她屢屢受挫的主要原因,做事沒有耐性、動輒自我放棄則是她自以為是的極端表現。我一說到這個問題時,她總是狡辯:「社會太死板,人們太無情。」

她的問題,我準備放在最後,從理論及心理學的角度加以闡述。

有一天,雪莉向我抱怨:「好像沒什麼有意義的事。」

我故作無知地問她:「人生的意義是什麼?」

她好像大動肝火,回答說:「我怎麼知道?」

我說:「你是一個虔誠的教徒,你所信仰的宗教教義中沒討論過人生的意義嗎?」

「你想引導我,套我的話。」雪莉機警地說道。

「沒錯。」我表示同意,「我是想引導你,為的是讓你看清問題。你所信仰的宗教認為生命的意義是什麼?」

「我又不是基督徒,」雪莉宣稱,「我所信仰的宗教只談愛,不談人生的意義。」

「那麼,那些基督徒認為人生的意義是什麼呢?即使你不信奉基督教,至少可以把基督當作一個榜樣吧。」

「我對榜樣不感興趣。」

「你從小就接受基督的熏陶,還專門學習過兩年的基督教教義,」我繼續激她,「我想你不會對基督教主張的人生意義,以及人類存在的目的一無所知吧?」

「人存在是為了榮耀上帝。」雪莉以平直、低沉、毫無情感的語調回答道,就好像有人用槍口抵住她,硬讓她將格格不入的基督教義死背下來一樣。然後,她繃著臉又重複了一遍:「人生的宗旨是為了榮耀上帝。」

「所以呢?」我問道。

這時突然出現一陣短暫的靜默。那一刻,我有種預感,我會聽到她的哭聲——聽到自我輔導她以來的第一次哭聲!「我做不到,我心裡容不下這種想法,那會讓我生不如死。」她用顫抖的聲音說道。然後,本來斷斷續續的嗚咽抽泣聲,突然轉為號啕大哭,我甚至被嚇了一大跳。「我不想為上帝而活,不想;我要為自己活著,只為我自己而活!」雪莉又一次摔門離去。我為她感到深深的同情。我也很想哭,但就是掉不出眼淚來,於是,我輕聲低訴道:「噢!上帝啊!她活得好孤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