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少有人走的路2:勇敢地面對謊言 > 愛需要一個空間,否則便會感到窒息 >

愛需要一個空間,否則便會感到窒息

愛,是為了成長,成長需要足夠的空間;邪惡的本質是壓制,它壓制別人的自我,壓縮別人的空間。但遺憾的是,有些人偏偏把壓制當成了愛。在這種關係中,對方體會不到愛的關心與呵護,感受到的只有窒息。下面,這個案例生動地說明了這一點。

30歲的愛麗絲以前是一位稱職的老師,她在講台上總是從容自如、滔滔不絕。但是,突然有一天,她居然莫名其妙地說不出話來了,尤其是當著她最親密的人。大多數時候,她只能沉默不語,偶爾冒出一段話來,也含混不清,不知所云。為了治療自己的失語症,她來到了我的診所。

我發現每當愛麗絲想要說話時,總會上氣不接下氣地突發性地抽泣一段時間,然後才會蹦出幾個字來。起初,我以為她的啜泣只是憂傷過度的反應。後來,我才逐漸瞭解到,原來嗚咽是一種用來防止自己流利講話、清楚吐字的機能。這不禁讓我聯想起,小孩子在被父母呵斥不准回嘴時,總會眼淚汪汪地抗議父母的不公平。愛麗絲承認,她與每一位親友的關係都不盡如人意,只要一談到與她有親密關係的人時,就會發生類似的問題,但不知為什麼,在面對我的時候,也會出現同樣的問題,而且似乎還更嚴重。我猜想,她是把我當作她父親的化身了。

愛麗絲5歲的時候,她的父親便棄家而去。她只記得自己是由母親撫養大的。她母親是個怪女人,小愛麗絲是意大利籍,在她11歲那年,母親竟然把她一頭烏黑的頭髮染成了金色。愛麗絲根本不喜歡金色的頭髮,她喜歡黑髮。但是她的母親由於想擁有一個金髮小姑娘,於是便強行將愛麗絲的黑髮染成了金髮。由此可見,愛麗絲的母親似乎從沒將愛麗絲視為具有個人權力的獨立個體。愛麗絲沒有隱私權,雖然她有自己的房間,但是母親嚴禁她關上房門。愛麗絲不知道母親這麼做的原因,她只知道挺身反抗只能是徒然。她曾在14歲那年試圖反抗過一次,結果母親為此和她冷戰了一個多月。在那段時間裡,愛麗絲必須一手包攬煮菜燒飯、照顧弟弟等所有家務。通過這些,我們認定愛麗絲的母親患有「侵擾症」。所謂「侵擾症」,就是放縱自己毫無節制地干擾別人的自由,侵犯別人的隱私,阻礙別人的成長。這種心理疾病常常出現在最親密的關係中,例如父母與子女的關係,丈夫與妻子的關係等。

在愛麗絲的療程進入第二年時,我終於能夠體會到愛麗絲為何閉口不言了。愛麗絲保持緘默是為了要築起一道讓母親無法逾越的護城河。不論母親多麼渴望侵擾愛麗絲的生活與想法,只要愛麗絲三緘其口,就可以保護她自己的隱私了。所以,每當她的母親想要侵犯她的隱私時,愛麗絲就閉口不言。但我們發現,愛麗絲築起的這道沉默的護城河,雖然成功地將母親阻隔在了城外,但同時也把怨恨堆積在了城內,這座城就是她自己的內心。長久以來,愛麗絲得到的教訓就是,只要違抗母親,最終必將受到重罰,所以她早就放棄了這種愚蠢的反抗念頭。為此,她學會了強行沉默,每到瀕臨吐露怨氣的危險關頭,愛麗絲總會將雙唇緊閉。

在得知這些之後,我就更清楚為什麼愛麗絲在面對我的時候,會更難開口了。眾所周知,心理治療的過程是一個高度侵擾隱私的過程,心理醫生則必然在治療過程中扮演權威人物。由於我扮演了愛麗絲父母的角色,又試圖探索愛麗絲心靈的最深處,所以她本能地對我築起童年時代的沉默高牆。我認為,只有在愛麗絲察覺出我與她母親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之後,她才能夠解除沉默的武裝。於是,我試著去瞭解她,試著去改變她的想法。愛麗絲也逐漸發現,我始終在真心地尊重她靈魂與個體的獨立。在我們共同的努力下,兩年之後,愛麗絲終於可以自由自在地與我暢談了。

但是此時的愛麗絲仍然無法與母親暢所欲言。這期間,我瞭解到,愛麗絲的丈夫也像她的父親一樣,棄家不顧,只扔給她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愛麗絲不但在經濟上需要母親的援助,在情感上也仍然希望能與母親融洽相處。雖然希望渺茫,但愛麗絲還是期待有朝一日母親能有所改變,希望母親能夠承認她是獨立的個體。基於此,診療進入第三年年初之時,她向我敘述了這樣的一個夢:

「我置身於一棟大廈內。一群身穿白袍的神秘人走了進來,開始舉行一個神秘又令人膽寒的儀式。我似乎是其中的一部分,也和他們一樣具備了超能力,可以自由地騰空到天花板上,並懸浮在半空。我似乎是被情勢所逼而加入儀式的,由於並不心甘情願,所以感覺很不舒服。」

我問:「你對這場夢有什麼想法?」

愛麗絲回答:「在上星期的一場宴會中,我遇見一對去過海地的夫婦。他們提起了曾經探訪過的巫毒教所在地,說那裡是一處森林空地,石頭上佈滿了血跡,到處可以看到雞毛。這對夫婦的奇遇,讓我感到不寒而慄,我想這可能就是我做這個夢的原因。夢中好像就有一些巫毒教儀式的味道,我似乎正在被迫屠殺獻祭者。可是,又好像我也即將成為祭品。啊!這真是個可怕的夢!我不想再談了!」

我問:「你認為這場夢另外還與哪些事有關?」

愛麗絲似乎頗為惱怒:「沒有了!我做這個夢只是因為我聽到那對夫婦談起巫毒教而已!」

我堅稱:「不止這一點。這不過是你從過去幾周的生活經歷中挑選出來的一個表面原因。你一定還可以找出一些其他原因,比如你之所以特別在乎巫毒教的儀式,必然有某種特殊的原因。」

愛麗絲聲稱:「巫毒教絲毫引不起我的興趣,我甚至不願再回想那個既殘酷又醜陋的夢。」

我問:「夢中最困擾你的事是什麼?」

「夢中有某種令人恐懼的事情存在。這就是我不想提起這個夢的原因。」

我表示:「也許目前你的生活中也正存在著某些令你恐懼的事呢?」

愛麗絲抗議道:「不,不會的。這不過是一個荒謬的夢罷了,我希望我們終止這個話題。」

我繼續追問道:「你認為你母親的控制令人恐懼嗎?」

愛麗絲回答:「她不過有點病態,不能算邪惡。」

「這有差別嗎?」

愛麗絲並未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反而說:「事實上,我確實無數次生過母親的氣。」

「噢?說說看。」

「上個月我的車報廢了,我雖然可以向銀行申請貸款購買新車,但是由於銀行利息過高,我還貸款有些困難。於是,我打電話給媽媽,問她可不可以無償地把錢借給我。她當時滿口答應下來,表示沒問題。但後來就沒有了下文。幾個星期以後,我只好又打電話給她。這時,她卻改變了說辭,表示兩星期之內還不能把錢借給我,因為那樣會損失一些銀行利息。於是,我開始懷疑,她嘴上不說,也許實際上,她並不想把錢借給我。上星期我哥哥打電話給我,對了,我要告訴你,每次我母親不想親自表達意見時,總會利用哥哥當傳話筒。哥哥告訴我,媽媽的胸部長了一個腫瘤,可能需要動手術。他說,媽媽之所以不借給我錢,是因為害怕自己的錢不夠支付醫藥費。我將信將疑。三天前,我收到了母親寄來的一張支票,她讓我簽個借條。她一定以為我不會真的要她的錢呢。如果是在一年以前,我可能真的不會要,但是現在的我已經不是一年前的我了。我毫不猶豫地簽下了借條。因為我真的急需這筆錢,而且又實在找不到其他辦法。但我雖然拿到了錢,可是心中總有些愧疚。」

我問:「為什麼要是一年前,你一定不會要這些錢?」

「因為當時我會認為母親看病要緊。但通過這些日子在診療過程中回憶我母親做的點點滴滴,我突然明白,這不過是我母親的計謀罷了。她總是說自己有病,需要住院動手術,她就是這樣,一邊說要幫我,一邊又扯我後腿。」

「你母親有過多少次這樣的情況了?」

「我不知道。幾百次,也許上千次了。」

「這已經成為一種固定形式了?」

「是的。」

「所以你一直在和你母親的謊言進行鬥爭。」

愛麗絲似乎明白了什麼,望著我說:「你是不是認為這件事與那個夢有關係?」

我回答:「我想是的。雖然這種情況你已經經歷無數次了,你清楚地知道她的目的就是讓你感到愧疚,但是她還是能夠順利得逞,不是嗎?你還是產生了愧疚感。」

「沒錯。我怎麼知道這一次她的胸部是不是真的長了瘤?萬一是真的,那我不就太過殘忍了嗎?」

我表示:「這也許就跟你夢中的境遇一樣,你自己也不清楚,在這個過程中,你究竟是受害人,還是加害人?」

愛麗絲承認道:「你說得對。我總有罪惡感。」

在這裡,我有必要補充說明一下對罪惡感的認識。前面,我一再強調有沒有罪惡感,是善良和邪惡的分水嶺。但讀到這裡,有人一定會產生疑問:「派克醫生,你說有沒有罪惡感是區分好人和壞人的標準,但是,為什麼心理醫生常常要幫助別人消除罪惡感呢?很明顯,你對愛麗絲的治療,就是在幫助她消除罪惡感。你消除了她的罪惡感之後,她會不會變成邪惡的人呢?」

要回答這個問題,就涉及到一個忠於事實的問題。在《少有人走的路:心智成熟的旅程》中,我講過自律有四條原則,第三條是忠於事實。忠於事實,就是還原事實的真相,並對此做出正確的反應。具體到這裡,就是當我們面對自己的「惡」時,就應該產生罪惡感,面對自己的「惡」而產生罪惡感,是一種正確的反應。惡人之所以惡,是因為他們對自己的「惡」不會產生罪惡感,或者逃避罪惡感。但也有不少人,他們不僅對自己的「惡』會產生罪惡感,甚至對自己所做的正確的反應,也會產生罪惡感,這種不必要的罪惡感違背了忠於事實的原則,不僅會讓他們背上沉重的包袱,陷入病態的自責和內疚之中,還會妨礙他們去認清真相。顯然,愛麗絲對母親的行為所產生的情感反應是正確的,但是,她卻為自己正確的情感反應而內疚,這就蒙蔽了她的雙眼,使她無法認清母親的真面目。所以,我幫助愛麗絲消除不必要的罪惡感,不會讓她變得邪惡,只會讓她變心明眼亮,更接近事實的真相。而只有在事實真相的基礎上,她的心靈才會真正的獲得成長。

為了進一步消除愛麗絲不必要的罪惡感,揭開她母親的真面目。我繼續問道:「你有沒有想到,你夢中的儀式可能像征的就是你母親?」

愛麗絲露出痛苦的表情:「我不知道。如果我真的把媽媽想成那樣,我就太殘忍了。」

「愛麗絲,你母親擁有多少財富?」我問。

「我不知道。」

「我並不需要你計算得很精確,你至少知道她在芝加哥有三棟大廈,是這樣嗎?」

「可是都不是很大呀!」愛麗絲補充道。

我說:「雖然不是摩天大樓,但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每棟大廈都包括十幾間公寓,地段也很不錯。而且,你母親買這些房產完全沒向銀行貸款,對不對?」

愛麗絲點了點頭。

「所以先不計算她有多少銀行存款,光是這三棟大廈就值多少錢?至少有百十萬美元吧?」

愛麗絲勉強答道:「差不多吧,我是一個對金錢沒什麼概念的人。」

「我相信。」我肯定道,「但我想,這也是你的一種逃避方式,因為你不願看清事實真相。你認為這些公寓有沒有可能價值百萬美元?」

「大概差不多吧。」

「所以你母親名下至少有50萬到100萬的財產,這一點你是知道的。」我像在進行數學邏輯推理,「但是你母親的表現好像是,借給你1000元都會讓她承受很大的負擔,所以,她連借錢給自己的女兒買輛車,供女兒和外孫使用都不願意。她可以稱得上是個大富婆了,但卻在一直喊窮,這不就是撒謊嗎?」

愛麗絲表示同意:「對,派克醫生,我就是因為這個生她的氣。」

我指出:「愛麗絲,你夢中的儀式之所以和你母親有關,就是因為兩者中都有令你恐懼的東西,你母親身上令你恐懼的東西,就是她的偽善。」

愛麗絲驚叫:「我母親並不是偽善。」

「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她不……撒謊,我是說,她是我母親,她只是有點病態,但絕對不能叫做偽善。」

我又回到原來的問題:「病態與偽善有差別嗎?」

愛麗絲面露不快,回答道:「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說,「但我認為偽善就是一種疾病,一種特殊的疾病。你一直糾結於你母親的謊言之中。你的夢境暗示了,你與母親之間的關係其實就是一種你與謊言之間的關係,你既想與謊言抗爭,最後又不得不妥協。當然,你不可能與母親斷絕母女關係,既然這樣,你最好想辦法調整一下自己的行為。我想我們必須共同面對你母親的偽善,找到你過去經歷的真相,並使你在未來的歲月中健康成長。」

為了徹底識破愛麗絲的母親的謊言,我們必須再轉移回自戀這個話題。在與他人相處時,我們或多或少地都會有一種以自我為中心的意識。在這種意識的影響下,我們往往會先考慮自身的感受和利益,然後才會顧及別人的感受和利益。只有當我們特別在意某人時,才會在對方立場與我們完全不同時,也站在他的角度考慮問題。一般情況下,自戀並不足以使我們完全不在意他人,但惡性自戀則不同,他讓我們完全不顧及別人的感受和需要。

每個人都會有一定的自戀傾向,這是一種對自我的適度肯定和欣賞的態度。可是撒謊成性的人卻與我們不一樣,他們陷入一種惡性自戀之中,絲毫沒有能力去考慮他人的想法,更不會顧及他人的利益。顯然,愛麗絲的母親就不會考慮,她把愛麗絲的頭髮染成金黃色,愛麗絲是不是高興。比利的父母也肯定不會考慮,將史都華自殺的槍當作聖誕禮物送給比利,比利會有什麼感受。

所以,我們可以這麼說,偽善的人之所以要不斷說謊,是因為他們惡性自戀、以自我為中心。惡性自戀不僅會讓人說謊,還會使人喪失同情心與自制力,沒有辦法約束自己的行為。惡性自戀的人總是放縱自己的行為,漠視他人的權力和感受,不惜以犧牲他人利益的方法來滿足自身的需要。在極端的情況下,還會把最親近的人當成替罪的羔羊。總之,惡性自戀會使人目中無人、喪失同情心,甚至會使人全然漠視他人的權力與生命。

世界上的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個體,擁有自己的特質。每一個具有自身特質的個體都是一個與眾不同的「自我」。每個靈魂都有區別於其他靈魂的界限。能清楚地界定自我界限並同時認清他人的界限,這是心理健康的標誌與前提。所以,心理健康的人,在與他人交往時,懂得尊重這些人與人之間的界限,不會去侵擾別人的界限。

然而,愛麗絲的母親顯然就缺乏這種能力。她執意為愛麗絲染髮的行為很明顯就是無視愛麗絲的感受。愛麗絲的母親從不認為愛麗絲是具有自己的意志與選擇權的個體,不承認她具有獨特性,也看不到她個人所屬的界限,甚至不把愛麗絲當作「人」來看待。在愛麗絲母親的眼裡,愛麗絲沒有個人界限,也就不應該有自己的隱私,所以在日常生活中,她嚴禁愛麗絲關閉寢室房門。我想,如果愛麗絲不為自己豎起這道沉默的高牆,並隱於其後,那麼她很有可能陷入母親以自我為中心的痛苦深淵之中。面對母親自以為是、充滿攻擊意味的侵擾行為,成熟懂事後的愛麗絲為了免受傷害,只能防衛,無法反抗。我想,愛麗絲要想自保,就必須努力擴充自我界限,但她也必須為此付出失去母親援助的代價。

「自戀式侵擾行為」導致的另一種毀滅性結果是:共生關係。心理學上的「共生」所指的並不是一種相互依存、互惠互利的相互關係,而是一種互相依賴、相互毀滅的結合形式。在這種關係中,即使某一方長期受益、處於優越,而另一方總是吃虧、處於劣勢,雙方仍會形影不離。

亨利與桑德拉就是典型的共生關係。亨利顯然是吃虧的一方,但他懦弱無能,處於童稚狀態,如果沒有桑德拉替他做主,他就無法生存。對於桑德拉來說,亨利的懦弱無能恰好滿足了她操縱與控制他人的需要,使她很有優越感,滿足了她的惡性自戀。因此,沒有亨利,桑德拉在精神上也會很痛苦。從某種意義上說,處在這種狀態下的他們已經合二為一,不再是兩個獨立的個體了。亨利根本就沒有自己的個體意志與需求,只有他微弱的自殺企圖還能表現出他僅存的自我,這一點是亨利與桑德拉都承認的。亨利幾乎放棄了自己絕大部分的自我界限,任憑桑德拉控制、操縱他。就這樣,兩人糾纏在一起,陷入了深淵。

亨利與桑德拉之間的共生關係沒有侵害到別人的利益,只是彼此自殘。而那些控制欲很強、自以為是的父母所建立的權威式親子關係則嚴重侵害了孩子的利益。下面個案中的主角就是這種關係中的受害者,但她在經過漫長的心理治療後,終於擺脫了親子間的共生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