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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敞開心靈,但不要把心靈交給對方管理

夫妻之間需要敞開心扉,彼此坦誠,但卻不要把自己的心靈交給對方管理。把心靈交給對方管理,意味著失去自由和自我,意味著奴役和被奴役。亨利的案例就是如此。

第一次見到亨利時,他剛從州立醫院出院一個星期。在此之前,他於某個週末的上午,用剃鬚刀割傷了脖子的兩邊,然後光著上身,從浴室跑了出來。客廳裡,桑德拉正在認真地核對著賬目。突然,亨利尖聲大叫道:「剛才我又自殺了!」

桑德拉轉過身,眼看著鮮血從他的身上滴落下來,她立馬報了警。接到警方通知的救護車迅速地趕到,並把亨利送進了急診室。慶幸的是,亨利的刀傷並不算深,還沒有觸及到動脈。所以,醫生在將他的傷口縫合後,便把他轉送到了州立醫院。這是五年來,亨利第三次因自殺未遂而被送進州立醫院。

因為亨利夫婦最近搬到了我們區,所以醫院方面便決定,將出院後的亨利轉到我的診所進行後續的治療。亨利的出院診斷書上寫著:「更年期抑鬱反應症,已服用大量的抗抑鬱藥物及鎮靜劑。」

我來到候診室迎接亨利。只見他安靜地坐在妻子的身旁,一直呆呆地盯著某處看。亨利中等身材,是個憂鬱、陰沉的老人。他蜷縮在角落裡,看起來比實際更瘦小。我注視著他,感覺到他真的很累。雖然亨利像黑洞一樣陰沉,但我還是盡力裝出歡迎他前來的樣子,我走上前對他說:「我是派克醫生,請您跟我來辦公室!」

「我太太也能進去嗎?」亨利近似懇求地小聲說道。

我望了桑德拉一眼。她瘦骨嶙峋的,雖然比亨利嬌小,但看起來卻好像比亨利更高大。她邊笑邊說:「醫生,如果您不介意,那我也進來咯!」她的微笑裡並沒有多餘的歡樂,因為她嘴角的皺紋透露出了她淡淡的愁苦。她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我不自覺地把她和教會的修女聯想在了一起。

「你為什麼要桑德拉和你一起進來?」稍微坐定後,我便問亨利。

「有她在,我比較自在。」他冷漠地答道,完全只是在陳述事實,沒有絲毫的感情色彩。

我想,當時我肯定很不以為然。作為一個成年人,亨利完全有權力自己做決定,他不需要依賴於別人,哪怕是自己的妻子。因為夫妻之間真正的愛,就是要在彼此的關心和鼓勵中,讓對方更獨立、更完善。看來亨利似乎缺少獨立的人格。

接著,桑德拉大笑說:「哈哈,醫生,亨利一直都這樣,他一刻也不願意離開我!」

我問亨利:「是不是因為你的依賴心重?」

他遲遲地答道:「不是。」

「那是因為什麼呢?」

「因為我害怕。」

「你害怕什麼?」

「我也不知道,就是怕。」

「醫生,我想他害怕的是他產生的念頭。」桑德拉突然插進話,用命令的口吻說,「亨利,繼續說啊,你可以告訴醫生你的那個念頭!」亨利沉默不語。

「亨利,桑德拉所指的念頭是什麼呢?」我問。

「與『殺』有關的念頭。」亨利冷淡地回答。

「殺?你是說,你的心裡有一股想要毀滅什麼的念頭?」

「不是,只是『殺』。」

我說道:「我沒有理解你的意思。」

亨利冷漠地解釋道:「只是說『殺』這個字而已。它總是深藏在我的內心,隨時隨地都可能現身,但事實上,它的出現多半是在早上。幾乎每天早上,我一起床刮鬍子,看著鏡中的自己,這個念頭就出現了!」

我追問:「你是說,它像是一種幻覺,還是你聽到一種要你去『殺』的聲音?」

「不是,它不是一種聲音,只是我心中的一個字而已!」

「在你刮鬍子的時候出現?」

「是的。所以,每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我的心情最惡劣。」

我突然像發現了什麼似的,問道:「你使用刮鬍刀嗎?」亨利點點頭。我接著說道:「聽起來,你好像想用刮鬍刀殺人。」

亨利的表情很驚恐,這是我在他臉上看到的第一次情緒反應。「不是!」他特別強調道,「我不想殺人,我說了,那只不過是一個字眼罷了!」

「那很明顯,你就是想自殺。可是,為什麼呢?」

「因為我覺得這一切真是糟糕透了,我不能給別人帶來任何幫助,相反我只是在拖累桑德拉!」他的語調很沉重,這讓我感到非常不舒服。事實上,他確實不可能給別人帶來歡笑。

我轉而問桑德拉:「你覺得他在拖累你嗎?」

她很自然地答道:「噢!我沒有這麼認為。但我真的希望自己能夠擁有更多的時間。但是,我們的經濟條件並不是很好。」

「所以,你還是覺得他是一個負擔?」

「有上帝與我同在。」桑德拉回答。

「為什麼你們的經濟條件不寬裕?」

「八年前,亨利已經失業了!這些年來,他一直悶悶不樂。我們全部的經濟收入僅僅來自我在電話公司上班的那份薪水。」

亨利突然插話,一臉哀愁,輕聲地說道:「我以前也是個業務員。」

「我們結婚後的前十年,他的確想過要努力掙錢,但卻只是想想而已,他從來沒有真正攢足勁頭好好奮鬥。親愛的,我沒說錯吧?」桑德拉說。

「我想並不是這樣,我想結婚第一年,光是佣金,我就掙了兩萬多!」亨利反駁道。

「雖然如此,但1956年是個電器開關設備大範圍時興的年代。那年,任何一位推銷這種東西的人,都可以掙到那筆錢。」

亨利沉默不語。

我問亨利:「那你後來為什麼辭職不再工作了?」

「因為我得了憂鬱症!每天早上,我的心情都壞透了!帶著這樣的情緒,我根本沒有辦法工作。」

「你因為什麼而憂鬱呢?」

亨利一臉茫然,就像失憶了似的。過了一會兒,他終於脫口而出:「原因一定與我心裡的那些字有關。」

「你是說像『殺』這樣的字眼嗎?」

他點頭表示贊同。

「你說『那些』?那就是說,你的心裡還有其他的字存在?」我問。

亨利又是一語不發。

桑德拉說:「親愛的,繼續說吧!把其他的字都告訴醫生。」

「偶爾也會出現類似『切』『錘』這樣的字眼。」他欲言又止。

「還有呢?」

「有時候,可能會出現『血腥』這個詞。」

「這些都是與憤怒有關的字眼。這說明你的心裡充滿了憤恨,否則它們不會出現在你的腦海裡。」我表示道。

「我沒有恨。」亨利雖然矢口否認,但顯然底氣不足。

我轉而問桑德拉:「你是怎麼想的?你認為他對什麼事憤恨不平嗎?」

她帶著愉悅的笑容回答:「噢!我覺得,亨利可能恨我。」看上去,她更像是在描述鄰家小孩說的有趣笑話。

我吃驚地凝視著她,完全沒有想到她竟如此坦然地說出了這句話。於是,我開始懷疑話的真實性。我問:「難道你不擔心亨利可能會傷害到你嗎?」

「不,不會的,我一點也不擔心。亨利甚至連一隻蒼蠅都傷害不了。對嗎,親愛的?」

亨利仍然沉默不語。

「桑德拉,我現在很認真地在對你說這些話。換作我是你,如果同床共枕的老公對我心懷恨意,而且經常會想到『殺』『血』『錘』等一些恐怖的字眼,我一定會感到非常害怕的。」我說。

桑德拉冷靜地解釋道:「醫生,你不瞭解,他傷不了我。他就是這麼一個懦夫。」

我迅速地瞄了亨利一眼,他目無表情。我愣住了,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沉寂了將近一分鐘,我問亨利:「你太太說你是個懦夫,對此你有什麼想法?」

他喃喃自語道:「她說得沒錯,我的確很懦弱。」

我說:「如果她確實說得沒錯,那麼對於你自己的懦弱,你有什麼看法?」

他冷淡地說:「我其實希望自己更堅強。」

「亨利連開車也不會,如果我不作陪,他甚至不能單獨外出,更別說超市以及其他人多的地方。親愛的,是這樣的,對吧?」桑德拉插嘴道。

亨利默默地點頭。

於是,我對亨利說:「你似乎很在意你太太所說的每句話,以及她所做的每件事。」

「她說的是事實。沒有她,我哪兒也去不了。」

「為什麼你自己哪兒都不能去?」

「我害怕。」

我追問道:「你怕什麼?」

他一副卑躬屈膝的樣子,回答:「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每次單獨行動時,我都會感到很害怕。但如果桑德拉在身旁陪我,我就不會怕了。」

我說:「你真像是個長不大的孩子。」

桑德拉一臉得意,笑著說:「對,亨利的某些行為確實跟孩子沒什麼兩樣。親愛的,你還沒完全長大,對吧?」

「桑德拉,也許你並不想要他長大吧!」我脫口而出。

桑德拉對於我的話,顯然很生氣,她怒斥道:「我不想要他長大?有人真的考慮過我的需要嗎?我想要什麼,重要嗎?對任何人起過作用嗎?事實上,我根本沒有機會表達過我需要什麼。但這根本不是我要不要的問題,我從來都是在做我自己該做的,以及上帝要我做的事。亨利得了憂鬱症,可誰會在乎這對我來說是不是一個負擔呢?現在亨利成了寄生蟲,我一個人扛下了所有的事,一個人開車,那又怎樣呢?有誰關心過我嗎?我不過是背負了上帝交給我的責任,盡力地在履行自己的義務罷了。」

桑德拉一連串的反駁,著實嚇了我一大跳,我不知道是不是該和她繼續談下去。但好奇心還是驅使著我問:「我猜,你們之所以沒有子女,完全是出於你的決定吧?」

桑德拉宣稱:「是亨利不能生育。」

「你怎麼知道?」我問。

桑德拉的表情很糾結,像是在暗示我缺乏生活常識。「因為婦產科醫生替我做過檢查,她說我絕對沒有問題。」她解釋道。

我問亨利:「你也做過檢查嗎?」

他搖搖頭。

「你為什麼不去?」我問。

「我幹嗎要去?」亨利辯駁了一句,接著又繼續解釋,「既然桑德拉沒有毛病,那問題就一定出在我的身上咯!」

我說:「亨利,你是我所見過的最被動的人。你甚至被動到讓你的太太告訴你自己的檢查結果;你竟然被動地假設,如果你太太的檢查結果正常,那你肯定不正常。這個世上有許多夫妻,他們雙方都很正常,可是仍然不能懷孕。所以,你完全有可能沒問題,但你為什麼不去親自檢查看看呢?」

桑德拉替亨利回答:「這已經不重要了。我們現在的年紀已經沒辦法再生小孩了!而且,這個家就只靠我的經濟收入來支撐,我們根本沒有更多的錢來做檢查。再說,」她笑了笑,說,「你能想像亨利當爸爸會是什麼樣子嗎?他現在甚至連自己都養不活!」

「可是,難道不應該讓亨利知道,他並不是沒有生育能力嗎?」

「桑德拉說得沒錯,證不證實確實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亨利說道。然而,事實上,對於桑德拉為他假設的不能生育的可能,亨利已經建起了防衛之心!

我突然感到非常疲憊。雖然距離我接診下一位病人還有20分鐘,但我卻強烈地希望能夠馬上中斷目前的談話。從這個案例中,我看不到任何可以扭轉的生機:亨利根本不可能治癒,他陷得太深了!這是為什麼呢?我不禁懷疑,桑德拉以上帝的名義來做事,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呢?

於是我開始引導亨利,對他說:「和我談一談你的童年吧!」

亨利慾言又止,吞吞吐吐地說道:「我的童年沒有什麼可說的。」

「那麼,你的最高學歷是什麼?」我問。

「亨利進過耶魯大學,但後來又被退學了。是嗎,親愛的?」桑德拉替他說道。

亨利點點頭。我覺得很不可思議,亨利曾經竟然是一流大學的高才生,而如今他卻被桑德拉毫不留情地指責為寄生蟲。

「你是如何考上耶魯大學的?」

「因為我家有錢。」

「但這其中,肯定也因為你很聰明吧?」我說。

桑德拉又接嘴道:「如果不能參加工作,即使再聰明,那又有什麼用呢?我一直認為,行為比頭腦更重要。」

我對桑德拉說:「你有沒有注意到?每次,只要我稍微強調了一下你先生可能具備的優點,你要麼就是打岔,要麼就是洩他的氣。」

她對我尖聲怒吼:「什麼?我洩他的氣?你們醫生全都是一個樣,或許你們才是洩他氣的人吧!難道這全都是我的錯嗎?噢,好吧,全賴我!亨利不工作、不開車,他什麼事都不做,這全是我的錯。好吧,我實話跟你說,早在我們認識之前,他就已經是個懦夫了!亨利的媽媽是酒鬼,他的爸爸也是一樣的懦弱,他自己甚至沒有辦法把大學念完。後來,別人攻擊我,說我是為了錢才和亨利結婚的。可是,他們家哪來的錢呀?至少我一分錢都沒看到。事實上,他那自甘墮落的媽媽早已經把所有的錢都拿去喝酒了!從來沒有人幫助過我們脫離苦海,大大小小的事也全都是我一個人在包辦!可是結果,大家居然都認為,是我讓亨利抬不起頭來的。有誰真的關心過我?沒有,一個也沒有,人們只會一味地責備我。」

我溫柔地對桑德拉說:「我會關心你的。如果你願意,我希望你能夠把你的家庭以及你個人的心路歷程告訴我。」

桑德拉尖酸地問:「怎麼,現在反倒是我成為病人了嗎?很抱歉,我不想做你的試驗品。我沒有問題,也不需要你的幫助。倘若我真的有什麼需求的話,我也會去求助於我的牧師,他才是最瞭解我的境遇的人。上帝已經將一切我所需要的力量都賜予了我。而我現在,就是帶亨利來尋求幫助的。如果你真願意幫忙的話,那就請幫助真正需要幫助的亨利好了!」

「可是,桑德拉,我是很認真的。沒錯,亨利的確需要救助,而我們也會盡力幫助他。但我認為,你一樣存在著問題,也需要得到救助。現在你正陷入困境,我能夠感受到你的心煩意亂和痛苦。我想,如果你願意找人傾訴,或是同意讓我為你開一些溫和的鎮定劑,你的情況會好轉很多。」

但是桑德拉卻故作鎮定地坐在那兒,對我保持著微笑,好像我是個本性善良卻誤入歧途的年輕人。她說:「謝謝你,醫生,你真是善良。可是,我真的沒有心煩意亂,這個世上很少會有事情能夠讓我感到困擾的。」

我反駁:「很抱歉,在我看來,正好相反。我認為,事實上,你的心情煩透了!」

桑德拉答道:「醫生,也許你是對的。亨利的病可能真的給我增添了很重的負擔。如果沒有他,我的生活也許真的可以輕鬆許多。」她似乎比之前平和多了,不再咄咄逼人、尖酸刻薄。

我不禁打了個寒戰。而亨利似乎無動於衷,他已經飽受摧殘,壓抑極了。我問桑德拉:「那你為什麼不離開他呢?或許少了亨利這個負擔,你的生活會更愜意。而且,這樣的話,亨利就不得不選擇自力更生。或許從發展的角度看,這樣對他更好。」

桑德拉慈愛地回答:「我怕亨利捨不得我,因為他太需要我了,根本離不開我。對吧,親愛的?」她轉而問亨利。

而亨利顯得很驚慌。

我又說:「對他來說,這當然不容易。但是我可以安排他長期住院。在醫院裡他可以得到妥善的幫助和照顧。」

桑德拉問亨利:「親愛的,你喜歡那樣的安排嗎?你想離開我,去住醫院嗎?」

亨利帶著哭腔地說:「拜託,不要這樣安排。」

桑德拉命令似的說:「親愛的,為什麼你不希望我離開你?把原因告訴醫生。」

亨利嗚咽道:「我愛你。」

桑德拉聽了,擺出一副勝利者的姿態,說道:「看吧,醫生,他愛我!所以我不能離開他。」

「但是你愛他嗎?」

「愛?還說什麼愛?不對,醫生,這更多的是一種責任。我是有責任照顧亨利的。」桑德拉調侃地說道。

我對她說:「我不知道這其中責任和需要的份量孰輕孰重,但在我看來,你似乎絕對需要像亨利這樣的負擔。這也許是你沒有小孩的緣故,可能你想把亨利當作你的小孩,借此來彌補你內心的欠缺。雖然我不知道原因究竟出在哪裡,但我知道,肯定是出於某些原因,你心裡非常強烈地渴望能夠控制亨利,就如同亨利也非常強烈地渴望依賴你一樣。你們的婚姻使你和亨利彼此的需要都得到了滿足。」

桑德拉聽完笑了起來,她的笑怪異又虛偽。她說:「這完全是兩碼事,根本不能混為一談。你不能把亨利和我相提並論。我們一個是蘋果,一個是橘子,是不一樣的。你知道我是蘋果,還是橘子嗎?你知道蘋果和橘子的皮是皺的、平滑的,還是厚的?」她忍不住停下來咯咯直笑,於是接著說:「我猜,我的皮應該是厚的,否則怎麼能夠反擊那些迫害我們的人?而你們就是這樣的人,用偽科學來對我們加以迫害。不過,這沒什麼,因為上帝愛我,他賜給了我力量,而我也知道要如何對付剝橘子及削蘋果的人。他們到頭來全都會變成一無是處的垃圾!」

她耀武揚威地解釋道:「到最後,橘子被剝了皮,蘋果被切了片,全都被倒進了垃圾堆裡。而你們這些偽科學迫害者們,最後的下場就是被扔進垃圾堆。」

看著桑德拉如此失控的言行,我既後悔又感到害怕。我不禁擔憂起來,亨利悲慘的遭遇、可憐的身世,以及他屢試無果的自殺動機,已經夠不幸的了!如果現在,他們夫婦都住進了醫院,那麼往院後的生活他們該如何繼續?也許桑德拉的壓力實在是太大了,我最好為她留好退路,讓她能夠恢復鎮定。

我說:「我們之間的談話就快結束了,所以在此之前,我們必須擬訂出一套具體的診療計劃。桑德拉,我想你現在一定覺得自己很正常,完全不需要得到治療。但不可否認的是,亨利絕對需要幫助吧?」

「是的,亨利確實很可憐,他已經失常了!我們應該盡一切可能地幫助他。」桑德拉欣然同意,好像徹底忘了前幾分鐘的事似的。

我默默地喘了一大口氣。雖然我插手別人的婚姻生活沒有什麼成效,但顯然也沒有適得其反。我轉而問亨利:「你需要繼續服藥嗎?」

他一聲不吭地點點頭。

桑德拉說:「親愛的,你如果不吃藥,會越來越容易胡思亂想的。」

他又點點頭。

我表示道:「確實有可能。那你想不想繼續接受心理治療?願不願意抽出時間,和別人認真地談談心事呢?」

亨利搖頭,輕聲地說道:「這種滋味很不好受。」

桑德拉也說:「是的。上次他自殺,醫生也叫他接受心理治療!」

於是我開了一個處方,叮囑亨利繼續服用住院時吃的藥,用藥的劑量不變。我還表示,希望他們三周之後再來一趟,以便決定是否應該換服其他的藥。我說:「下次會診的時間會比今天短,那這次的會診就到此結束。」

我們同時站起身。桑德拉說:「好的。醫生,你為亨利做的已經夠多了,我們實在難以表達心中的謝意。」

我在診斷書上寫下了短短的幾行字,他們夫婦在向我的秘書預約下次會診的時間。過了兩分鐘,我走出會診室,泡了一杯咖啡喝。無意中,我聽到剛走出門外的桑德拉說:「派克醫生比另一家診所的醫生好得多,你覺得呢?至少他是美國人。我們甚至連另一位醫生在說些什麼都不知道呢!」

在這個案例中,雖然亨利嘴上說愛桑德拉,但實際上他的心中卻充滿了怨恨。桑德拉說的沒錯:亨利恨她,卻又離不開她。亨利恨桑德拉,是因為在他與桑德拉的婚姻關係中,一直得不到妻子的尊重,每當他有不錯的表現時,都會遭到妻子桑德拉的奚落和打擊。在洋溢著愛的婚姻關係中,當一方取得成績時,一定會得到另一方的讚揚和鼓勵,同樣,當一方遭遇困難時,也一定會得到另一方的關心和幫助。正是在這種愛的互動中,雙方的心靈才會成長。但是,在亨利和桑德拉的婚姻關係中,亨利一直得不到對方的認可和肯定,一直生活在妻子的陰影中。這樣的生活讓亨利的人生無法伸展,備受壓抑,內心充滿了憤怒。我們說遭受壓抑,人的心中就會產生憤怒。比利和魯克被父母壓制,內心有了憤怒,才會去偷竊。偷竊,是他們發洩憤怒的一種方式。那麼,亨利靠什麼來發洩心中的憤怒呢?就是自殺。亨利心中時常冒出來的那些字眼,正是被壓抑的憤怒的一種表現形式。為什麼亨利不把這種憤怒發洩到桑德拉身上呢?這恐怕要歸結於他的懦弱。一方面,亨利對妻子的壓制心生怨恨,一方面他又沒有勇氣走上自己的人生道路,他需要找一個可以依賴的對象,而桑德拉恰恰就是他寄生最理想的場所。亨利不僅把自己的生活寄生在了妻子的身上,甚至還把自己的心靈和靈魂寄生在了妻子的身上。一個失去了靈魂的人注定會抑鬱,而一個抑鬱的人也注定會選擇自殺。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心甘情願成為別人的累贅,成為別人累贅的人往往會陷入深深的自卑和抑鬱。但有趣的是,在這個世界上卻有很多人願意讓別人成為自己的累贅,他們不辭辛苦,想方設法讓別人依賴自己,從別人的依賴中,他們能獲得極大的滿足。雖然這些心理和行為很像愛,但卻不是愛,而是惡。從本質上來看,它是通過加強別人的依賴感來控制別人,不僅阻礙了別人心靈的成長,而且也阻礙了自己心靈的成長。亨利與桑德拉的關係就是這樣。他們的婚姻沒有多少愛的成分,更多的是一種依賴和被依賴、寄生和被寄生的關係。在這種關係中,依賴和寄生的一方是「被動」的。在就診的過程中,我曾經指出,亨利是「我所見過的最被動的男人」。所謂的「被動」,指的就是懶惰、缺乏行動力——只會接受,不會行動;只是隨波逐流,不會勇敢地探索。所以,「被動」這個詞也可以用「依賴」、「幼稚」和「懶惰」等來替代。亨利實在是懶透了!他對桑德拉的態度就像嬰兒依賴母親,他甚至無法單獨走進我的辦公室,更不要說願意靠自己的力量思考自身的問題,或是主動承擔獨立的風險。

我們無從得知亨利如此懶惰的原因。桑德拉曾透露,亨利的母親是個酒鬼,亨利的父親很懦弱,而亨利也一樣。這暗示了亨利來自於父母都很懶惰的家庭,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中成長,他嬰兒期的需求得不到滿足。或許在他遇見桑德拉時,他已經懶到極致了!他雖然擁有成年人的外表,但心智卻如幼童般尚未成熟。由於他從未得到過母親的呵護,所以在潛意識裡,他總是不斷地尋求強而有力的母親形象,而桑德拉正符合亨利的需求。與此同時,亨利這種尋求依賴和寄生的心理,也正好符合桑德拉的需求。在內心深處,桑德拉需要一個像嬰兒一樣的人依賴她,寄生於她,從這種寄生的關係中,她能獲得一種病態的滿足。她的這種滿足感就像養狗的人,一推開門,狗就搖尾乞憐跑過來一樣。為了這種滿足感,再苦再累她也願意。也許亨利結婚之前就是一個懶惰懦弱的人,但是,如果桑德拉是一個正常的人,她也真正地愛亨利,那麼,她就會幫助亨利克服懶惰和懦弱,讓亨利的自我獲得拓展。但是,對桑德拉來說,她需要的只是一個像嬰兒一樣的男人,一個依賴和寄生於她的男人,所以,她不需要這個男人拓展自我,一旦這個男人有了成長的需求,或者想要擺脫她的控制,不再依賴於她,她就會心生恐懼,百般阻撓。由此可見,在他們的關係中,一方面是亨利離不開桑德拉,另一方面則是桑德拉離不開亨利。正因如此,當我勸他們解除這種病態的關係時,亨利便驚慌失措地說他愛桑德拉,他所說的愛,實際上是一種病態的寄生和依賴;而桑德拉則說亨利需要她,離不開她。毫無疑問,這種病態的關係注定會加深他們彼此病態的人格。桑德拉的頤指氣使、咄咄逼人,使亨利更加懦弱卑微;而亨利的懦弱卑微,也增強了桑德拉的支配欲。

與許多讀者一樣,我也認為亨利與桑德拉的關係很詭異。我之所以會舉出這個案例,完全是因為亨利與桑德拉是我多年心理學臨床經驗中,遇到的「最病態」的夫婦。他們的關係雖然奇特,卻也並不少見。因為很多人的婚姻生活都存在著控制和依賴、束縛和被束縛的現象。讀者若是心理醫生,就應該能夠體會得到,在每天的臨床診斷中,像這樣的案例有很多很多;如果你只是普通的讀者,那也可以在親友的婚姻中看到類似的現象。

總之,婚姻不應該成為一個埋葬自我的墳場,而應該成為一個提升自我、拓展自我和完善自我的聖地。同樣,婚姻需要彼此坦誠相見,卻不需要把自己的心靈出賣給對方。那些試圖在婚姻中尋求依賴和控制的人,注定會迷失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