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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行為的弔詭

一名女性挑戰一位比她年長的權威人物,迫使他承認必須為在自己監督下發生的惡行負起共犯責任。她的作為有所進展,最後制止了虐待行為,使得無辜犯人不再受到獄卒的凌虐.如果有許多人曾經親眼目睹囚犯的痛苦遭遇,而他們明知系統犯下了暴行卻不曾出面對抗,那麼她的行動是否有資格稱為「英雄式」行動?

我們希望能在這裡頌揚曾經做出英雄之舉的特殊人物。但在被奉上檯面的英雄之中,大部分的人卻堅持他們只是做了每個人在那情境下該做的事,並沒有什麼了不起。他們拒絕把自己當成「英雄」。也許他們的反應跟所有人根深蒂固的觀念有關——英雄應該是超人或女超人,不是凡夫俗子所能企及,這麼想不只是謙遜使然,而是跟我們對於「何謂英雄行為」的錯誤概念有關。

讓我們來看看人性最好的一面,以及平凡人是如何變成英雄。我們將檢視其他關於英雄舉動的概念和定義,並提出辦法來分類不同的英雄行徑,接著再說明無法被囊括進分類的例子,最後會針對惡的平庸性與英雄行為做個對照表。不過還是先讓我們回到這位開啟本節討論主題、同時中止了斯坦福實驗的英雄及其事跡。

讓我們回想一下(第八章),當時的克裡斯蒂娜·馬斯拉什是從斯坦福心理系畢業的新科博士,而我和她之前就在交往了。當她看見一整排頭上罩著袋子的囚犯們被押往廁所,獄卒們則大吼大叫地對他們發號施令,而我卻對他們所受的苦顯然漠不關心時,她克制不住爆發了。

她後來說明了她當時的感受,而她對於自己行動的詮釋,則讓我們更加瞭解英雄行為的複雜現象。

我對他(津巴多)大發雷霆(我一向是相當自持的人),我又怒又怕地流下了眼淚,說了類似「你對這些孩子們所做的事太可怕了!」的話。

身為斯坦福監獄實驗的「終結者」,我這個角色會說出什麼重要的故事呢?我想我會想要強調幾個重點。首先讓我說說哪些故事不是真的。相對於美國標準(也是陳腐的)迷思,斯坦福監獄實驗不是個人獨自對抗多數的故事,而是關於多數的故事——和監獄研究有接觸的每個人(包括實驗參與者、研究者、觀察者、顧問及家人和朋友們)如何完全陷入這研究的故事。這個故事主要敘述的是這股情境力量如何壓倒人的人格和善念。

那麼,為什麼我的反應特別不同?我想在兩樣事實中可以找到答案:我是後期才進入那情境當中的「局外人」。跟其他人都不同的是,我在這個研究中從來就不持贊成意見。跟其他人都不同的是,我在監獄中沒有一個社會定義的角色。跟其他人都不同的是,我沒有每天都待在那裡,隨著情境改變以及虐待氣氛升高而漸漸深陷。所以我在週末時進入的情境和其他人進入的情境並不真的是「同一個」情境——我並不瞭解他們先前共同經驗的事情和地方、共有的觀點。對他們而言,那個情境仍被認為在正常範圍內,但對我來說,那裡根本是個瘋人院。

作為一個局外人,我也沒辦法選擇不服從特定的社會規則,所以我採取很不一樣的抗議形式——直接挑戰情境本身。從某些人的角度來看,這個挑戰是英雄式的舉動,但是在那時候,我並不覺得這樣做有什麼特別。相反的,成為一個越軌的人並且同時要懷疑自己對情境和人們的判斷,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夠格當個社會學心理學研究者,這實在是非常可怕而且孤獨的經驗。

克裡斯蒂娜接著提出了一個資格性問題。一個有資格被稱為「英雄行為」的個人反叛,它的目的必須是嘗試改變系統,糾正不公正的行為、改正錯誤:

我私底下必須考慮的問題還有一個:如果菲利普不接受我的堅決反對還是決定繼續實驗,我該怎麼做?我該找地位更高的人,像是系主任、院長或人體受試者研究委員會申訴?我該當告密的人嗎?我無法確定自己會這麼做,也很高興最後我不必面對這抉擇。不過回顧整件事,我必須這樣做才能把我的價值觀轉化為有意義的行動。當有人抱怨某件事不正義,而這些抱怨最後只造成表面上的改變,情境本身卻還是原封不動時,抗議和不服從就沒有什麼意義了。

她詳細說明了我們在米爾格倫研究中曾討論的一個論點,當時我們主張口頭抗議只不過是「老師」的自我療傷藥,好讓他對自己正在對「學生」做的事感覺好過點。挑戰權威時,必要做到行為上拒絕服從。然而在米爾格倫實驗中,我們只看到教師加害者們在離開令人痛苦的情境時,個個顯得沉默而退縮,除此之外,他們沒有做出任何更明顯的違抗舉動來試圖改變什麼。針對扮演英雄的少數人在反對權威人物後到底該做什麼,克裡斯蒂娜做出一個空前有力的回應:

在經典的原始米爾格倫研究中,有三分之一的實驗參與者違反指令並拒絕完成實驗,而這件事到底有何意義?假設這不是一個實驗,假設米爾格倫跟他們說的「幌子故事」是真的,也就是有一些研究者正在研究懲罰對於學習和記憶力的影響,他們將舉辦多場實驗,測試1000名實驗參與者,參與者必須回答關於明智的懲罰所具有的教育價值的實際問題。如果不服從研究者指令,拒絕完成研究,你拿到了酬勞,不吭一聲一走了之,那你的英雄式舉動還是沒辦法阻止接下來999人遭受同樣的痛苦。如果你沒有做下一步動作,去挑戰整個結構和研究的預設,那就只會是一個獨立事件,不會產生任何社會衝擊。個人的拒絕服從必須要能夠轉化成為系統性的違抗,迫使情境或是施為者做出一些改變才行,不能只安於改變某些操作性條件。邪惡情境太容易吸收異議者,甚至英雄反抗人物的善意了,他們只要頒個獎章鼓勵他們的作為,再發張證書當甜頭,自然就可以讓他們保持沉默,不再公開表示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