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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哈佛

1961年早春,在一次雞尾酒會上,戴維·麥克萊蘭向我走來。閒聊了幾分鐘後,他湊近我,壓低嗓音說:「我們今年還沒找機會好好聊一聊。你在哈佛待得開心嗎?」

「哦,」我回答說,「我的學生很出色,我們正在進行一些令我倍感興奮的實驗。」

「是的,我聽說了。我當然為你感到驕傲,但你是不是忽略了什麼?」

麥克萊蘭洞察力很強。雖然我的課堂、我的學生以及我和學生一起做的實驗都讓我很開心,但我總覺得少了什麼。

我回答道:「事實上,我總覺得自己是一個局外人。」

「嘿嘿,在哈佛,每一個人都覺得自己是局外人。」

「真的?包括戈登·奧爾波特?」我調侃道。

「戈登·奧爾波特的感覺尤甚。」他回答道。

那一刻之前,我一直認為心中說不清道不明的不滿情緒只是自己的問題,相信這種情緒最終會慢慢消失。此時我才明白,只要自己待在劍橋,不滿的情緒就會一直與自己相伴。我突然開始懷疑這到底是不是自己今後幾年想要的生活。

麥克萊蘭的這番話為我離開哈佛埋下了伏筆。幾周後,斯坦·沙克特(Stan Schachter)打電話給我,問我是否願意到明尼蘇達大學工作。斯坦是利昂·費斯廷格的第一位學生,也是最優秀的一位。雖然我跟他很少碰面,但我很喜歡他,把他視為自己的師叔,因此我沒有一口回絕他。而且我知道該校的社會心理學專業實力雄厚。費斯廷格去斯坦福之前曾在那裡任教,一流社會心理學家哈羅德·凱利在1960年去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之前,也在該校工作了幾年。我很願意跟斯坦在一個系共事,並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他。

「事實上上周我剛剛接受了哥倫比亞大學的教授職位,我們正考慮請你來接替我的位置。」斯坦說。

「明尼蘇達大學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大家都紛紛離開?你有什麼事情瞞著我嗎?」

斯坦安慰我說沒什麼不對的地方,只是作為地道的紐約人,他特別思念那座城市,一心想回去。而哈羅德·凱利一直渴望在加州定居。斯坦對我說:「相信我,明尼蘇達大學是個好地方,尤其適合社會心理學家。只不過因為這兩年我和哈羅德相繼離開,社會心理學系才舉步維艱。這就是我找你的原因。我認為你是能順利接替我們並保持原先專業水準的年輕人。我估計兩年後這裡就是你的天下,到時候甚至沒人會記得哈羅德和我曾在這裡待過。」

「嗨,怎麼可能!」

「好吧,我說得確實有些誇張了。給我點面子,你可以先來這裡看看,作一場學術報告,和教授們見見面。決定權在你,但我敢保證你會喜歡這裡的。」

斯坦是對的。明尼蘇達大學的工作氛圍相當輕鬆,教授們雖然沒有哈佛的那些人那麼出類拔萃,但為人風趣,也很友善,很快讓我感到自己是個有價值的人,同時也是一個成年人,這與哈佛的經歷大相逕庭。明尼蘇達大學還有另一個吸引人的地方:社會關係學研究實驗室有自己的經費。那裡有幾間裝修得十分漂亮的房間,裡面配備了單向鏡、錄音機、音響等你想要的所有設備,與我在弓街9號閣樓上的研究室形成鮮明的對比。

拜訪該校的最後一天,斯坦陪我去見系主任肯尼思·麥科克代爾(Kenneth MacCorquodale)。肯尼思乃考究之人,辦公室裡纖塵不染,不像斯坦是出了名的邋遢鬼,辦公室裡東西堆得到處都是。像往常一樣,斯坦嘴裡叼了支香煙,而且仍然無視越來越長的煙灰,結果煙灰又掉到肯尼思辦公室的小地毯上。肯尼思抱怨不迭,斯坦說道:「算了吧,老兄,別像個老太太似地嘮嘮叨叨。」肯尼思向我講述他倆夏天結伴去歐洲旅行的經歷,這趟旅行讓剛剛離婚的斯坦頗為振奮。

肯尼思告訴我:「我們每住進一家旅館,斯坦就會把口袋裡的東西通通堆到梳妝台上,除了一些零錢,就是各種各樣的垃圾——兩三隻煙屁股、半截電影票、兩個空火柴盒以及一些線頭。到了第二天早上,斯坦又小心翼翼地將它們撮到手上,全放回口袋裡。」

我聽後大笑不已。笑聲未落,肯尼思轉過身來對我說:「如果你願意,這工作就是你的了。你想要什麼條件?」

我嚇了一跳。我還不習慣這樣直截了當地問話,或者說是還不習慣將笑話、故事和公事混為一談的教授。那顯然不是哈佛的辦事風格。我一時語塞,於是回答:「我不知該怎麼說,給我最優厚的條件怎麼樣?我會跟薇拉商量這件事,幾周內給你答覆。」

回到家沒幾天,我就收到來自肯尼思的正式信函,明尼蘇達大學將聘我為副教授,並給予我終身教授資格,外加任命我為社會關係學研究實驗室負責人。這簡直是個令人難以置信的驚喜,我只有29歲,博士畢業後才工作了兩年時間,居然得到如此優厚的待遇。但我並不想擔任行政職務,於是打電話給斯坦。他立刻打消了我的顧慮:「笨蛋!」他叫道,「實驗室主任一職唯一的含義,就是你可以決定如何花錢。我也做了幾年主任,我可以拿一百萬跟你打賭,我比你更討厭行政工作。如果沒有別的原因,我求求你,就當是幫我減少離職的罪惡感,接受這份該死的工作吧!」

可我還是拿不定主意,於是給費斯廷格打電話。「你還擔心什麼呢?」他問。

「我是在想,哈佛能吸引到世界上最好的學生,明尼蘇達大學的學生也會像他們一樣出色嗎?」

「你不需要哈佛做靠山。無論你在哪裡執教,都會吸引到優秀的學生前來求學。」

「我?」

「就是你!接受這份工作,這是命令。」

我和薇拉從各方面權衡了去明尼蘇達的利弊。從個人層面來看,波士頓是我的家,這裡有紅襪隊、裡維爾海濱木板道,而且這裡也是薇拉的家。我們兩家人都住在這裡。我母親仍舊住在我小時候住的那所老房子裡;我妹妹葆拉也住在這兒;薇拉的姐姐莉莉已隨我們來到劍橋鎮;薇拉的父母也已經由以色列來到美國,目前和我們一起住在阿靈頓。薇拉的父母對我和薇拉幫助很大,夫婦倆悉心照顧著我們的三個孩子和正懷著第四胎的薇拉。他們不想再次離開家園搬到明尼蘇達。

我母親過得很好,父親去世後,她開始享受自由自在的生活。雖然她一直弄不清「教授」是什麼,更不知道社會心理學家跟其他心理學家有什麼區別,但她為我成為教授而驕傲。工作日的某天下午我去看她,正好姨媽打來電話。母親告訴她自己現在沒時間跟她通話,因為兒子來看她了。電話那頭的姨媽顯然在問:「阿倫森怎麼能在工作時間來看你?」我聽到母親回答說:「你是知道干教授這一行的,薪水不高,但上班時間比較自由。」

總之我和薇拉有很多想留下來的理由。但我們都知道,兩三年後我肯定得離開哈佛。既然橫豎都要走人,為什麼要拖到最後?為什麼不趁現在手頭有份好工作時離開呢?於是我打電話給肯尼思,接受了聘任。他希望我九月份就能過去,我說那不可能。第一,薇拉的預產期是八月,我們不想帶著新生兒搬家,而且薇拉產後需要休養一段時間。第二,我不想讓自己正在帶的三個學生陷入困境。學術界有兩類教授,一類就像樹,扎根一地後永不挪窩;另一類是流浪者,總是出於個人原因或職業機會頻繁地換學校。如果注定成為後者,我不想做那種無情地拋棄學生的教授。

最後肯尼思答應我在學年中期過去。在哈佛最後的幾個月,我指導梅裡爾做博士論文,確保他畢業後能進耶魯大學擔任助理教授;托尼·格林沃爾德已經跟著沃爾特·米歇爾和戈登·奧爾波特一起做研究;約翰·達利同意跟我去明尼蘇達,擔任我的首席研究助理。次年一月份,我的第四個寶寶約書亞已經五個月大了。我和薇拉再次整理行裝,帶著四個孩子搬到了冰天雪地的上中西部地區。

[1] 查爾斯·布爾芬奇(Charles Bulfinch):美國著名設計師,曾設計馬薩諸塞州議會大廈。——譯者注

[2] 塔爾科特·帕森斯(Talcott Parsons):美國社會學家,結構功能主義的代表人物。——譯者注

[3] 20世紀80年代中期,美國作家蓋瑞森·凱勒虛構了一個叫做烏比岡湖的地方,這裡「女人都很強,男人都長得不錯,小孩都在平均水平之上」。現實生活中,人們有一種覺得自己各方面都高出平均水平的心理傾向,心理學家將之稱為「烏比岡湖效應」。——編者注

[4] 猶太人的重要經典,又稱《摩西五經》。——譯者注

[5] 美國少年棒球聯合會。——譯者注

[6] 有關米爾格拉姆及其著名的服從實驗,請參見《電醒人心》(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編者注

[7] 根據西方星象學,21世紀是水瓶座時代,人類將從物質的追求過渡到自己內心的探索。——譯者注

[8] 哈羅德·凱利(Harold Kelley):美國社會心理學家,曾提出著名的三維歸因理論。——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