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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就動機研究

作為年輕夫婦,我們的生活方式深受老兵村文化氛圍的影響。而第一次讓我們嘗到教書滋味的是衛斯理大學校園,尤其是心理學系。在衛斯理大學的兩年,我是系裡唯一的研究生。在很多方面這是一個劣勢。比如對於教授的看法、課業負擔和天氣之類的話題,沒有同伴跟我進行交流,沒人跟我分享觀點和焦慮,我也沒處發牢騷。在學術上,我連可以比較的同學都沒有,我怎麼評估自己表現的好壞呢?而且我也沒機會上專為碩士生開設的研討課,因此我全部的研究生訓練就是在教授的指導下進行研究工作。

但是利遠大於弊。因為我比本科生強,又因為我沒有研究生同伴,教授們都把我當做他們的同事,資歷尚淺沒錯,但無疑是被當做同事看待。我可以跟每一位心理學教授隨意交談,大家經常共進午餐。如果教授們想休息一下,我們就散步到多尼屋。那是一個原木搭建的咖啡屋,十分溫馨。在那裡我們常常遇到其他系的教授。非官方心理學桌的一位常客是傑出的人類學家戴維·麥卡利斯特(David McCallister),另一位是與眾不同的諾爾曼·布朗(Norman Brown),他剛剛完成對弗洛伊德的精闢分析,出版了《生與死的對抗》(Life Against Death)。他們視我為同行,像我的心理學「同事」一樣和我熱烈地討論問題。

平等待人風氣的引領者是心理學系主任戴維·麥克萊蘭。打從我和薇拉來到衛斯理大學,就一直被他的溫暖和親切所打動。我們到達老兵村沒幾天,麥克萊蘭得知公寓裡沒什麼傢俱,就讓我去系裡借寫字檯、椅子和檯燈。見我沒辦法把笨重的傢俱拖回家,又幫我把寫字檯抬進他的旅行車後備箱,載我回老兵村,接著又氣喘吁吁地幫我把寫字檯抬上了樓。他的豪爽令我終生難忘。

麥克萊蘭舉止隨和,作為我的導師和薇拉的老闆,與他共事十分輕鬆。他會明確提出工作要求,但工作時間和方式之類的細節則完全由我們自行決定。事實上,每當我們帶著完成的項目走進他辦公室,他總是流露出驚喜的表情。他是我遇到的第一位貴格會教徒,一位虔誠的教徒,和妻兒相處不拘小節,充滿著濃情蜜意。這位好好先生不僅是系主任,也是系裡最優秀的學者,37歲時就完成了一本有關人格的優秀教材,還出版了一本影響深遠的小冊子《成就動機》(The Achievement Motive)。麥克萊蘭,這位安靜的貴格會教徒,一生都致力於研究成就動機並尋求有關例證。

麥克萊蘭開發了一項信度很高的測量技術,用以衡量一個人成就動機的高低。在實驗中,他給被試看一幅圖,圖中描繪的是人們日常生活的場景,比如在一片鄉村背景下,一位中年男子和一位青年男子倚著籬笆聊天。麥克萊蘭要求被試根據這幅圖寫一個結構式的故事,說明圖中的人物是誰,正在發生什麼事情,結果將會怎樣。

成就動機

一種對獲得顯著成就、掌握技能或迅速達到高標準的慾望。成就動機高的人往往願意追求高難度的目標,並且願意把大量時間花在他們追求的目標上。

隨後麥克萊蘭和助手根據被試寫下的故事內容對其進行成就動機評分:兩個男人是在討論修理房屋、種花還是去看電影?中年男人是在設法說服青年男人為了前途去上大學,還是在討論飼養一頭在下次市集比賽中能獲獎的奶牛?通篇寫著自我完善、發明創造、獲得陞遷、取得關鍵比分這類話題的人,與那些認為圖中人物在談論電影或欣賞落日餘暉的人相比,具有更高的成就動機。麥克萊蘭認為,被試所想像的內容可以揭示其成就動機的高低。「幻想中的任何事物都具有某種象徵性,」他寫道,「一個人可以幻想自己飛入雲霄或者沉入深淵,也可以幻想自己殺了長輩,或者踩一腳彈簧就蹦到了南太平洋島。」當然,擁有高成就動機的人是不會寫沉入深淵或逃到南太平洋這樣的內容的。

我認識麥克萊蘭時,成就動機研究已取得了一些引人注目的成果。他和搭檔發現,成就動機分數比智商更適合作為學生能否取得學業成功的預測指標。在一個看似簡單的研究中,他們對此進行了解釋。設想你是一個正在玩套圈遊戲的孩子,正要選擇站立的位置。你會站得離木樁很近以確保套圈成功嗎?哪怕這種成就感並不讓人十分欣喜。還是會後退到根本套不到木樁的位置,心想反正套圈不是你擅長的技能?成就動機低的孩子有可能選擇這兩種答案,要麼直接站在木樁底座上,要麼站到離木樁很遠的地方。

而成就動機高的孩子會選擇站在跟木樁保持適當距離的位置上。在那個位置上,他可以通過不斷練習提高技能,最終成為套圈能手。按照麥克萊蘭的觀點,他們就像成功的商人,選擇中等難度的任務,獲得高額的回報。在這個案例中,回報來自於不斷提高技能並最終取得高分的滿足感。

薇拉是麥克萊蘭的全職研究助理,很快就掌握了成就動機測量的編碼體系,能夠根據被試寫的故事評定他們的成就動機分數。由於工作出色,她被麥克萊蘭作為參照系,評判其他評分者的工作好壞。麥克萊蘭一直在尋求成就動機與高成就相關性的新例證。他思索著,為什麼有些國家充滿了高成就之人,而其他一些國家卻都是低成就之人?這些疑問促使他翻看馬克斯·韋伯的經典著作,研讀將資本主義崛起與新教倫理相聯繫的章節。新教倫理認為上帝青睞這樣的人:努力工作不貪圖享樂,以期未來獲得更豐厚的回報。麥克萊蘭推斷,如果韋伯是對的,那麼與天主教國家相比,新教國家就會給年輕人灌輸更多的成就動機。

為了驗證這一假設,麥克萊蘭讓薇拉從當時比較流行的小學讀物裡隨機抽取樣本。薇拉找到幾位外國學生,指導他們把這些外國小學讀物翻譯成英文。隨後,薇拉給這些故事進行成就意象評分,就像給成年人看圖後想像出的故事進行評分一樣。研究結果證明了麥克萊蘭的假設:新教國家的兒童讀物充斥著成就意象,而天主教國家的兒童讀物裡就很少。

我接受挑戰,協助麥克萊蘭尋找一種成就動機的非語言測量方法。這種方法適用於還沒有讀寫能力的小孩,可以確定小孩最早從什麼時候出現成就動機。這是很有趣的挑戰,可從何處著手呢?不能從小孩子開始,因為我需要把非語言測量方法與標準化的語言測量方法結合起來。一些心理學家認為,人格特質可以通過一些非語言的方式體現出來,比如一個人走路的方式、畫畫的方式和寫字的傾斜度等。我雖然對此持懷疑態度,但還是決定在大學圖書館的書架上仔細搜尋,尋找能夠對自己有所啟迪的書和文章。

我找到的大多數文獻都沒有很強的說服力,但在四處翻閱時,我在1896年出版的《心理學評論》(Psychological Review)中覓得一塊小寶石。它是一篇實驗報告,題目叫做「已養成的無意識運動習慣:從與注意力的關係視角研究筆跡」(Cultivated Motor Automatism:A Study of Character in its Relation to Attention),作者是格特魯德·斯泰因。沒錯,正是格特魯德·斯泰因。做此項研究時她正師從美國著名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

斯泰因的實驗是首個正式研究無意識書寫現象的實驗。她在一根固定在天花板的繩子上安裝了一個吊帶,讓被試把手臂放進吊帶裡。吊帶上裝有一支筆,當被試移動手臂時,移動的軌跡就會被記錄在下方的紙上,實驗時被試需要完全放鬆自己。斯泰因推測,紙上的筆跡將反映被試的無意識思考。雖然她的實驗沒有明確的結論,但後來斯泰因將詹姆斯的「意識流」概念應用到自己的文學創作中,這一實驗正是她向創作道路邁出的第一步。

我還翻出一本小冊子,其中有一頁刊登了兩位著名作曲家的樂譜手跡。我已記不得書的作者和書名,但對兩份樂譜記憶猶新,一份整潔有序,一份漫卷狂草。作者說一份出自貝多芬,一份出自莫扎特,然後請讀者猜測兩份樂譜的作者分別是誰。書寫差別十分明顯,作者身份很容易辨認。作者認為以上事實證實了他的理論:筆跡(這裡是樂譜手跡)可以揭示人格。當我把書帶給住在隔壁的一位音樂專業的研究生閱讀時,他覺得十分有趣,我也深有同感。但我認為,從科學的角度來看,作者的理論闡述毫無價值。如果只選擇能夠證實自己假設的案例,就永遠無法驗證假設的真偽。可能有很多性情暴躁的作曲家,書寫卻很工整。預先精心選定的一對作曲家的案例並不能證實一個假設。

雖然我沒找到一丁點令人信服的圖示法研究文獻,但自行設計研究方法的熱情卻被激發出來了。我開始思考用什麼來進行圖示法研究。對了,塗鴉怎麼樣?人人都會塗鴉。我想人們塗鴉的方式也許可以反映人格中的某些重要因素。但我該怎麼做呢?我不可能潛伏在公用電話亭旁邊搶打電話的人的便箋,我得找到一個法子,讓人們在標準化情境下塗鴉,然後檢驗高成就動機者的塗鴉與低成就動機者的是否確實存在差別。

我決定這麼做:首先畫一幅複雜的塗鴉作品,包括直線、圓圈、S形曲線、波浪線、虛線和橢圓,然後用幻燈機將這幅塗鴉投射到屏幕上,停留兩秒鐘,讓一組大學生把所有記得的圖形畫出來。兩秒鐘內學生不可能將屏幕上的塗鴉記得一清二楚,因此他們的畫作所呈現的更多是自己的塗鴉習慣,而不是屏幕上的圖形。

之前我們已經對這組學生進行了成就動機標準化測試。我挑出得分較高的學生的塗鴉作品,排成一列鋪在客廳地板上,再找出分數較低的學生的作品,平行地鋪在旁邊。我和薇拉手腳並用地爬來爬去,找尋兩列塗鴉作品的區別。薇拉發現了第一個主要區別:高成就動機者筆下的線條和幾何圖形大多互不相連,並且是用粗線條一筆勾勒出來的;而低成就動機者筆下的線條和圖形是用虛線畫的,它們相互重疊,且被反覆描畫。例如高成就動機者一筆畫出一個圓圈,而低成就動機者將同樣的圓圈反覆描畫了五六遍。我發現了另外的一些區別:高成就動機者畫成S形曲線的地方,低動機成就者卻畫成波浪線;高成就動機者傾向於將一張紙畫得滿滿當當,而低成就動機者會在紙上留下許多空白,尤其是紙的底部。

由此我得出結論:高成就動機者以更有效的方式完成了塗鴉作品,他們以最少的心力進行了最大程度的自我表達。他們彷彿在想,能用S曲線表達的地方幹嗎要畫成波浪線呢?一筆就可以勾勒的圓圈幹嗎要反覆描畫好幾遍呢?可以將畫紙填滿的條件下幹嗎要浪費空間呢?

當然這是一個因果顛倒的解釋。我之前並沒有假設兩類塗鴉具有任何差異性,所以即便後來得出兩類塗鴉有所差異的結論,究其原因也可能純屬偶然。於是我又做了交叉驗證,在一個完全不同的被試群體裡檢驗自己的假設,結果得出同樣的結論:在成就動機和塗鴉方式兩個變量間存在著顯著的相關關係。後來我開發出給塗鴉作品評分的標準化測量技術,並培訓本科生研究助理使用這一信度極高的技術從事研究,他們的研究結果也都證實了我的假設。

麥克萊蘭本人的研究表明,高成就動機者認為工作出色帶來的成就感遠比經濟回報、別人的讚揚和認可來得重要。他們一直努力提高工作業績,承擔更多的工作責任,不為追名逐利,只為挑戰自我。我們在多尼屋喝咖啡聊天時,他時常表達這樣的觀點:高成就動機者是創新人才。

6年後,麥克萊蘭在他的傑作《追求成就的社會》(The Achieving Society)裡提出,「成功國家」和「不成功國家」的主要區別來自其公民的成就動機。他引用並深化了薇拉所做的有關發展中國家兒童讀物的研究,並採取了高度創新的方式進一步深化了我的圖示法研究,他運用我的編碼體系研究古希臘花瓶上的裝飾畫,這些畫出自《古典時期陶器研究項目叢書》(Corpus Vasorum Antiquorum)。他發現,與和平時期相比,古希臘大動盪即將到來時繪製的花瓶,其圖案更傾向於有效的圖示法形式,例如有較多的S形曲線,圖案佔據更多的空間。無論古希臘花瓶畫家的作品,還是20世紀大學生的塗鴉之作,都呈現出與成就動機的聯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