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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隔閡

我和父親的交流並不多,屬於父子間的活動也就那麼幾次。1946年他帶我去過一次芬威公園,花了55美分坐在中心看台觀看紅襪隊比賽。那還是球星泰德·威廉斯(Ted Williams)、鮑比·多爾(Bobby Doerr)和多姆·迪馬吉奧(Dom DiMaggio)的時代。有一次父親還教我開車,耐心之極令我驚訝萬分。我們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了17年,父子間僅有一次認真的交談。那次他向我解釋了自己失去店舖的原因,完全不同於母親口中的版本。他從沒向我講述過他的童年、所受的教育、與兄弟姐妹的關係,以及自己的理想和對孩子的期許。

少年時代我的腦海中常浮現出這樣的幻境:我和父親一邊散步,一邊親密、坦誠而深入地交談著某些重要話題。背景往往是一派田園風光:有草地,有樹林,都是現實中我們未曾涉足之地。年過半百後,這些幻境變成了我的噩夢,令我半夜驚醒,冷汗涔涔。我無法原諒自己在父親生前跟他交流太少,對他瞭解太少。

我為什麼從不打聽父親的人生經歷?答案很簡單,我認為父親對我並不上心,我覺得自己總令他失望。「為什麼你不能像某某一樣?」他總是談論某個孩子打三份工並兼職送報,還從不落下一堂小提琴課。「為什麼你總是把精力浪費在棒球和籃球上?」那時的猶太父母都認為,無益於學業又沒有金錢回報的活動通通是浪費時間。好孩子都應該努力工作,為家裡掙錢;努力學習,成為尖子生;努力練琴,成為亞莎·海菲茲。

從更深一層來看,我不跟父親交流是因為對他心存畏懼,害怕面對那張隨時會勃然大怒的陰鬱冷臉。他怒氣衝天的樣子比任何人都可怕。多年以後,當看到演員李·科布(Lee J.Cobb)在電影《十二怒漢》(Twelve Angry Men)中雙拳緊握、怒火中燒的模樣時,我驚呼:「天哪——跟我父親一模一樣!」雖然父親並沒打過我,但他經常向我揮拳頭,那架勢彷彿拳頭立馬就要落下來。我犯一點小錯他都會暴怒不已,用意第緒語吼道:「我要把你揍得滿地找牙!」他是家裡專門唱黑臉的。

一個春光明媚的下午,我在外面打棒球。正玩得起勁,忽然發現上課時間已經過了半個小時。於是我決定繼續打球,然後跟小夥伴們玩到放學時間再回家。不幸的是,學校打電話到家裡問我在哪裡,事情敗露了。父親放下電話便大怒,一拳砸在桌子上。

「到底是怎麼回事?你還嫌我們不夠心煩嗎?」

「但是爸爸,其他孩子都……」

「我才不管其他孩子。你是你,他們是他們。再說他們怎麼樣關我屁事。再有下次,小心我揭了你的皮!」

從父親的失望和憤怒中,我思忖他並不看重我,我甚至沒法確定他是否愛我。

不久以後,也就是我15歲那年的一天夜晚,我出現了腦震盪的症狀。當天的一場籃球比賽中,我搶籃板球時被對方一位球員的胳膊打中頭頂——那是他的秘密武器。我昏迷了足足有半分鐘,清醒後在長凳上坐了約五分鐘,感覺好一些了,於是又上場繼續打比賽。半夜我被自己的呻吟聲驚醒,感到頭疼欲裂。睡在同一間屋的哥哥急忙去叫醒父母。當我想告訴他們事情的原委時,卻發現自己口齒不清。我腦子很清醒,但口中發出的卻是毫無意義的聲音,像是從別人嘴裡說出來的,很怪異。但我並不害怕,因為自己腦子並不糊塗。可父母臉上痛苦而恐懼的表情嚇壞我了。

父親轉向母親,用悲痛的語調說道:「我們失去兒子了。」

為了平復他們的恐懼,我凝神靜氣,使出吃奶的勁兒叫道:「無無無無無無未未未未未未未未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我想告訴他們「我沒事」。沒有比這更讓人安心的了。好在幾小時後,失語症狀慢慢消失了。我將事情的原委講給他們聽,立刻被他們數落:「被球砸昏了還繼續比賽,你怎麼這麼蠢?」多年後,每每回憶起童年時代,思量著父親是否愛我時,記憶中他悲痛的聲音「我們失去兒子了」就會在腦海中清晰地重現,總會令我安心。然而若要如此費力才能找出父親愛我關心我的證據,恰恰充分說明我對自己在家裡的地位感到不安。

1949年我上高一時,父親被診斷患了侵襲性白血病。有一天他突然說,自己日漸消瘦,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想去看醫生,三個月後他就去世了。父親只活到47歲。在死亡臨近的日子裡,我越發渴望跟他交談,從他那裡學到人生經驗和教訓。好多事情我都想知道,尤其想聽聽父親自己的故事——他的個人歷史。

然而,雖然知道父親不久於人世,我仍未能跟他好好說說話。我不知道該如何向他提問,怕他不耐煩或生氣。以前父親總是為生計擔憂,如今又在為死亡將至擔憂,其實他根本無暇顧及聊天時衝我發火這檔子事。可我當時卻沒想明白這些道理,雖然滿肚子問題,卻依然被動地坐在那裡,找出各種借口阻止自己向父親發問。我對自己說:父親身體健康時,我都覺得自己沒有資格向他問東問西,現在他病了,我怎麼可能去打探他的想法和心願呢?

每天晚上我開車送母親去探視父親,跟著母親走進病房,向父親問好,然後就無話可說了。因為感覺有些尷尬,也為了給他們獨處的時間,我總是移步到窗口,待在那兒觀賞外面的風景。臨終前的某天晚上,父親意識到自己的病情無法好轉,便對母親敞開了心扉。當時他並未在意我也在場。父親向母親表示抱歉,自己走得太早,丟下了一個既無銀行存款又無經濟來源的家,尤其抱歉讓孩子們生活得如此拮据。父親並不特別擔心「寶寶」,也就是11歲的女兒葆拉,認為她總能找到可靠的丈夫。他當然也不擔心「大兒子」,已經上大學的賈森被父親稱為「一個能幹的人」。可是他對母親說,他很擔心「小兒子」,認為如果沒有他的支持和督促,我不會有大出息。父親的言辭刺痛了我,但當時我對這樣的評價並無異議。

10年後,朋友們為我舉辦了一場歡送會。那時的我婚姻美滿,剛剛拿到斯坦福大學心理學博士學位,準備啟程赴哈佛大學擔任助理教授。那天我喝多了,醉醺醺地走到門外。美麗的夜晚星光璀璨,我仰望星空泣不成聲。我告訴父親,他可以安息了,兒子今天的成就遠遠超乎他的想像。這番舉動頗為奇怪,可見我當時肯定醉得厲害。平素我不信來世,更別說和死者交流。但我渴望讓父親知道,他的「小兒子」總算走上了一條有可能通往成功之巔的道路。

哲學家薩特說過,從我們脫離母親子宮的那一刻開始,我們就「命中注定」要追求自由。要不是自由那般沉重,我們不惜為了它在苦難和失去中付出代價,他又怎會用「命中注定」這個詞呢?恰恰是因為我們出生的那一刻並不是自由之身。人們通常要等到步入中年後父親已經去世了才能享受到無拘無束的滋味。然而17歲時,我的自由就降臨了。失去父親固然悲傷無望,但不用面對父親的厭惡、失望和怒意,令我霎時感到解脫。然而這種不期而遇的輕鬆感又激發出強烈的罪惡感和困惑感——父親去世我不該感覺解脫了。多年以後我慢慢理解了那些複雜的心緒,心底的陰影總算消散了。

然而長大成人後,我總是遺憾未能對父親有更多的瞭解。有時我在想,如果他活到耄耋之年,看到不長進的兒子總算有所成就,是否最終會以我為傲,跟我說他的心裡話,講述他的人生故事呢?但也許正是因為父親的死令我得以解脫,最終才得以成為他認定我無法企及的人。

[1] 埃德·沙利文(Ed Sullivan):美國電視節目主持人,因主持《埃德·沙利文秀》而聞名。——譯者注

[2] 諾曼·洛克威爾(Norman Rockwell):20世紀美國著名畫家、插畫家。——譯者注

[3] 亞莎·海菲茲(Jascha Heifetz):20世紀傑出的小提琴家,美籍猶太人。——譯者注

[4] 意第緒語:由古猶太人的希伯來語與德語混合後形成的一種猶太語言。——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