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比利戰爭 > 第二十一章 獨立紀念日 >

第二十一章 獨立紀念日

1

9天後,仔細查閱比利的病歷和心理評估報告後,馬丁法官下令將他從安全設施最嚴格的莫裡茨司法中心醫院轉到俄亥俄州中部精神病醫院(COPH)的開放病房。在那裡,比利可以在簽名後自由進出治療區和院區。

在州政府公共辯護律師達納(施韋卡特的好友)的建議下,馬丁法官委派灰頭髮、藍眼睛的卡洛琳醫生擔任比利的主治醫生。她就是那位在1977年與心理專家特納一起向法庭說明比利受到多重人格障礙症折磨的心理醫生。

「如今,在將近9年之後,」卡洛琳用濃重的愛沙尼亞口音抱怨道,「我仍然覺得自己在逆境中掙扎。我在COPH的同事一直嘲笑我的判斷。他們說我太軟弱、愚蠢,因此才上了那個騙子的當。比利還沒到COPH,他的大名早就傳開了,每個人都對他有先入為主的看法,都覺得自己比我或者比利本人更加瞭解比利。從醫院基層員工到高級主管,所有人都對比利有自己的看法,認為他是一個罪犯、酒鬼和吸毒者,所以我必須按照他們的想法去治療他。」

儘管面臨眾多壓力,卡洛琳還是每週去查看比利兩次,但她感到難以面對醫院員工持續的敵意。

「沒有人支持我,」她說,「針對我和比利的攻擊越來越多。我必須反覆向他們解釋我給比利開了什麼藥,為什麼開這些藥,又會產生什麼效果……我在這個著名的醫療小組裡學歷最高,但他們有林德納醫生做靠山,一直在反對我的做法。我常說我會盡力而為,但那並非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比利。」

醫院裡的人大多不相信比利會轉換人格,也不相信他是因為人格分裂而導致行為不一。比利走出病房,但在院子裡玩耍的卻是另一個比利,而等到回來時又換了一個人。所以他們用剝奪權利來懲罰他。

他們完全不相信什麼多重人格障礙。

卡洛琳與其他人的意見出現分歧時,林德納醫生往往告訴她,必須按照醫療小組的決定行事。

卡洛琳還記得在聽證會上,自己曾和考爾醫生、心理專家特納及哈丁醫生一起作證比利患有多重人格障礙症。當時站在證人席上的比利正在不斷地轉換人格,所有認識他的人都清楚他究竟出現了什麼狀況。但林德納醫生卻說比利患的是「變態性精神分裂症」。卡洛琳說她從未聽說過這種症狀,也許林德納是把什麼舊說法拿來用到了這裡。那只是他個人的看法,但他卻利用權力堅持己見。

卡洛琳醫生正面臨一場持續的鬥爭,除了比利的治療,還包括權力爭奪。她這時才明白事情並非僅僅是為比利治療那麼簡單,因為只要你認為他患的是多重人格障礙症,那就招惹了麻煩。

比利得知卡洛琳像考爾醫生和伯克斯一樣遭到攻擊時,情緒變得非常低落,狀況也開始惡化。

與此同時,成人假釋局局長休梅克認為,儘管比利因「精神異常而獲判無罪」,但他已經違反了假釋條例,因為10年前他從利巴農管教所假釋出來後,曾在他的公寓裡發現了一把槍。

休梅克認為,因為假釋局「無法拘捕」,所以比利在安全設施最嚴格的精神病醫院裡待的8年不應算入刑期。

休梅克決定,法院對痊癒的比利解除控管後,便立即拘捕他,讓他在監獄裡繼續服剩下的13年徒刑。法庭判決「公路休息站」案時,律師因不瞭解當事人(20歲)精神異常的情況,才為了向法官求情而叫他認罪。

儘管根據法規,非自願性滯留精神病院的時間可計入最高刑期,但休梅克仍然堅持他的決定。「我認為俄亥俄州的這個法規非常糟糕,」他說,「我打算用比利的案例來質疑並推翻該法規。」

富蘭克林郡的公共辯護律師庫拉不相信這是休梅克做出上述決定的真實原因,因為像比利這個具有高知名度的案子,並不適於用來挑戰法規。

「我認為這不合乎情理,」他說,「也把我的意見告訴休梅克了。他有他的看法,不過用比利這個獨一無二的案例來質疑法規實在毫無道理。他們完全可以找到很多其他的案例。比利的案子非常特別,並非慣例,根本無法為其他案子提供借鑒。這是最根本的問題。」

庫拉後來又進一步闡述了對這個問題的看法。「另一個更好,」他說,「也更合理的解釋是,因為比利已臭名遠揚,所以他變成了休梅克和一些權威人士眼中的一個象徵。比利挑戰了制度,所以他們要懲罰他。比利也是一個可以用來實現政治目標的人物,就像伊拉克總統薩達姆·侯賽因一樣。於政客而言,他是一個最容易攻擊的目標,對媒體也一樣。僅僅這一點就足以解釋,為什麼媒體和政府官員都喜歡通過攻擊比利來獲取利益。因為這樣做能引起公眾的興趣,能幫他們獲得選票、增加報紙的發行量。事實就是如此。」

庫拉用拳頭擊了一下手掌:「比利是在與許多強勢的敵人抗爭。一個有精神疾病且擁有多重人格的人會遇到很多問題,其中一個就是比較多疑。」他笑著說,「不過,如果他們真的在追著打你,就算不上多疑了。比利顯然就是他們的目標。」

得知馬丁法官將比利轉往開放病房由卡洛琳醫生治療的決定後,休梅克給俄亥俄州中部精神病醫院主管寄了一張新的拘捕令。時間是1985年6月27日,其中部分內容為:

「我們授權並要求你拘捕、扣押威廉·斯坦利·米利根,將其拘留在適當的機構內,等候假釋局的進一步行動。以上為合法拘捕令。」

「由於違反了假釋條例,該假釋犯不得保釋。」

醫院COPH的主管哈欽森—柏丁(K.Huchinson-Bardine)以主治醫生和藝術療法醫生的身份與比利談了話。她在1985年7月1日的記錄中寫道:他遵守病房規則,因而逐漸增加了他走出病房去慢跑、吃飯以及和他人一起散步的時間。

於是馬丁法官同意讓比利在幾個監護人的陪同下離開醫院治療區。監護人中的貝基(Becky)是俄亥俄州立大學的一位女研究生,比利在阿森斯「試驗性外宿」期間曾與她見過面,現在則由貝基定期到哥倫布市探望比利。

監護人中還有社工格洛麗亞·查斯特羅(Gloria Zastrow)。格洛麗亞和貝基詳談過,她覺得貝基很成熟、真誠。貝基剛獲得心理學學士學位,打算找一份與兒童相關的工作,並希望從事運動心理學研究。

1985年7月10日,格洛麗亞在治療進度報告中寫道:「比利在失落時間,不記得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健忘的情況令他很擔憂;需要別人提醒和安排他的活動……」

卡洛琳醫生向考爾醫生詢問他在阿森斯使用阿米妥鈉治療比利的效果。儘管醫學界反對使用這種容易讓人成癮的藥,但考爾醫生認為阿米妥鈉對比利產生的影響有異於他人。這種鎮靜劑能讓比利的人格暫時融合。

卡洛琳發現比利的病情在惡化,因而在考爾醫生的保證和支持下,她決定重新使用阿米妥鈉。

「那是我第二次驚訝得目瞪口呆,」她說,「突然間,比利就完整地融合了,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當然,這種情況只在產生藥效時才會出現,大約能持續6個小時。比利每天應服3次,但他不是每次都吃藥。我猜想他是在哄騙我。不過這種藥確實有效。」

1985年8月29日,卡洛琳在治療進度報告中寫道:「開始服用阿米妥鈉後,比利變得更加放鬆。說話不再急躁,也不再短暫喪失記憶。他的記憶力在持續增強。病人聲稱他再也不會處於分裂狀態了(他說:)『分裂狀態……我早就習以為常了,聽之任之。但現在……我必須像這樣面對生活。』」

比利曾向卡洛琳描述過,在「混亂時期」,他的腦海裡會突然出現一道閃光,在短短幾秒鐘時間內,他的記憶就像膠片一樣裂成了碎片,很難再拼湊在一起。「就好像我正在開車,突然間,」他掰著手指說,「沒有了聲響,一切都停頓了,而我卻已衝到了幾千碼之外。我仍然開著車,但失去了對意識的控制……就如同快速播放的電影剪輯一樣。我覺得被人猛地推了一把。那種感覺就像是你正在聽一首歌曲,但突然間就沒了聲響。」

1985年9月15日,阿森斯市電視台播放了一部由當地錄製的描述比利生活的紀錄片,時間長達2個小時。紀錄片中有一段對貝基的採訪,她指控阿森斯市檢察官辦公室工作人員對她進行性騷擾。她說,當時她在一家酒吧當調酒師,那幾個人說只要是她同意和他們一起出去,就撤銷對比利的指控。

於是,檢察官的律師致函電視台,要求刪除那一段內容,不再播放。為避免被控誹謗罪,製片人被迫剪去了有爭議性的部分:「我會重新編輯,用黑影遮住剪去的部分,這樣大家就明白我們的片子是經過審查的。」

10月18日,馬丁法官同意比利到醫院外從事兼職工作,因為俄亥俄州公共辯護律師達納表示願意陪同、監督比利工作,每天中午送他回醫院吃藥。

達納讓比利到公共辯護律師辦公室工作,支付最低工資。

1985年11月初,律師事務所的一個調查員收到了一盒裝在信封裡的錄音帶,裡面是比利和施韋卡特的對話錄音(施韋卡特曾在穀倉槍擊案件中協助達納)。這是比利被治安官羅伯特拘捕後,在阿森斯市監獄裡被人秘密錄製的。

達納立即提出撤銷有關穀倉槍擊案的所有指控,因為該錄音行為已經侵犯了憲法賦予比利的權利。

在11月19日於阿森斯市舉行的聽證會上,經過施韋卡特的詳細盤問,治安官羅伯特依然否認聽說過錄音的事。

「沒有錄音,」羅伯特說,「也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根本不可能。」

然而,職員巴特利特(Bartlett)卻在法庭上作證說,是治安官羅伯特告訴他把錄音機放在那裡並命令他錄音的,羅伯特還說:「不要讓人發現你在錄音……」於是巴特利特把錄音機藏在口袋裡,在替比利撥通電話後,在離比利大約2英尺遠的地方站了20多分鐘,錄下了比利和施韋卡特的談話。

12月3日,托馬斯·霍德森(Thomas Hodson)法官判決撤銷與穀倉槍擊案相關的所有指控,並指出當事人與律師對話被錄音的情況在過去從未發生過,因而「在俄亥俄州沒有先例可循」。

霍德森在這個劃時代的判決中說:「保護被告與律師的對話權和隱私權,是由來已久的歷史傳統。它是我們司法體系的支柱,是維護體系開放的最基本的制衡手段。在本案中,這項權利卻遭到俄亥俄州政府的破壞……俄亥俄州政府對憲法所造成的損害是無法彌補的。」

阿森斯市檢察官沃倫(Warren)和不發一言的治安官羅伯特一起走出法院,他告訴記者,他的辦公室將就該項判決提出上訴。

比利認為富蘭克林郡法院一定會讓他恢復「試驗性外宿」,然而令他大失所望的是,法院裁決他留在COPH,繼續接受由林德納醫生負責監督的治療。

施韋卡特非常憤怒。這個判決令他想起了1979年上訴法庭裁決比利從阿森斯心理健康中心轉往利瑪醫院「嚴重違法」後,卻沒有採取任何補救措施的事。現在,在6年之後,又發生了同樣的情況。比利的憲法權利遭到侵犯,法庭卻不採取任何補救措施。口頭上說要公正,但仍然決定再將比利監禁2年並接受林德納醫生的治療。

達納詢問法庭,比利在什麼情況下才能獲准離開醫院。法官和醫療小組都表示,比利必須找到並成功地保住一份工作才有可能。於是,達納嘗試幫比利在私營部門找一份工作,但沒有成功。於是他決定再次僱用比利,與比利簽訂了一份為期2個月的個人服務合同。比利將在公共辯護律師辦公室做臨時辦事員,每天早上會有人到COPH去接比利。

卡洛琳醫生不希望比利中斷服藥,或是因為中午必須趕回醫院而耽誤了吃藥時間。因此她准許比利把藥帶在身上,中午自行服藥。比利將接受定期觀察,並進行驗血和尿檢。

比利服用阿米妥鈉後融合狀態持續穩定,卡洛琳對此感到很樂觀並寫進了治療進度報告。

2

達納對比利很感興趣,也很關心這個年輕精神病患者的經歷,雖然覺得難過,但還是被迫終止了比利的工作,因為比利與公共辯護律師辦公室簽的60天個人服務合同即將到期。

施韋卡特告訴比利,達納雖然曾經是一名檢察官,但現在卻是個很好的辯護律師。「你要聽他的話。他必須遵守法律,但他是站在你這邊的。」

因而,現在比利會專心傾聽達納說的話。有一天達納在開車回醫院的途中對比利說:「比利,如果你自由了,就一直往西走,直到連續找到3個從來沒有聽說過米利根這個名字的城市為止。然後,你把鬍子剃了,再把姓名改了,就可以開始一個全新的生活。」

比利知道獲得一個新身份要花很長時間且必須仔細籌劃,所以決定現在就開始計劃。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買了幾份小鎮的報紙。他查看了報上的訃告欄,找到一個年紀與自己相仿而且是最近才過世的人,然後打電話到訃告欄上註明的殯儀館去。

「這裡是忠誠生活互助會,」他說,「我們想向您確認一下克裡斯托弗·尤金·卡爾(Christopher Eugene Carr)的死亡證明,以便支付救濟金。我們不想在卡爾家服喪期間打擾他們。」

他知道姓名、社會保險號、出生日期和直系親屬信息都是公開的,因而通過電話就搞到了需要的信息。

然後,比利給社會保險局寫了一封信,聲稱丟失了保險卡,要求補發。他把從殯儀館獲得的信息填到表格裡。收到補發的新卡後,他又去俄亥俄州車輛管理所辦了一個署名「克裡斯托弗·尤金·卡爾」的新證件。

他現在已經做好了準備,一旦獲釋,就會按照達納說的去做。獲釋後,他不能出了法庭就在那兒傻等著。他要像達納說的那樣一直向西走,到山裡去。

1986年2月13日,卡洛琳醫生在治療進度報告中寫道:「自我擔任患者的主治醫生以來,他一直都很配合,能按照我的要求去做。感到自己的尊嚴受到威脅時,他會對工作人員產生戒心。因此,我認為沒有理由讓他繼續住院。他能明辨事理,知道自己需要服藥,在完全融合之前必須繼續接受治療。他也知道,今後如果犯了罪、做了違法的事,就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如果罪名成立,就得坐牢。」

她接著提出建議,在監控之下允許比利夜間外出。

馬丁法官終於同意,只要比利找到一份全職工作,便可在夜間外出。但醫療小組對此一直存在爭議且故意拖延執行,於是卡洛琳抗議道:

「……我認為患者不應受到治療計劃的限制,因為該計劃只適用於反覆發作的慢性病患者,主要是精神分裂症患者。而這名患者的情況在持續好轉……已不適於執行這個計劃,強迫實行只能導致負面效果。」

雖然達納認為心理健康局這樣做是出於好意——這樣假釋局就無法拘捕比利,但他指出把比利留在精神病院與關在監獄裡並無不同。他要求心理健康局放鬆監控,讓比利走出醫院接受職業教育,這樣才能讓他早日出院。

儘管報紙和檢察官再三抗議,1986年3月21日,在馬丁法官的裁決被拖延數周後,醫療小組最後終於同意比利在找到工作並接受監控的情況下離開醫院。

達納重新聘任比利為兼職員工。

醫療小組還同意比利去他妹夫在俄亥俄州蘭開斯特的建築工地幹活,但要求他妹夫每天晚上10點前送他返回醫院。不過,如果工作人員發現比利不是由妹夫接送,而是自己開著繼父的紅色馬自達小卡車上下班,就會拒絕讓他把車停在醫院裡。

3

醫療小組不知道,比利其實已經不僅在為公共辯護律師從事跑腿的工作。最初的情況確實如此,他每小時的工資為6美元,替大家寄信、停車。但是他不斷地向達納要求從事調查員的工作。

「我相信你現在的融合狀況很好,比利,也知道你喜歡和那些調查員一起工作,但你得想想這樣做會引起什麼問題。」

「我真的很想當調查員,達納,給我個機會,讓我幫忙做點事。」

「你知道做調查員必須出庭作證嗎?如果你站在證人席上,你能想像那些檢察官會如何對待你嗎?」

達納在不斷搪塞,但是比利非常喜歡待在辦公室裡,花費越來越多的時間協助那些調查員,而他們大多數也喜歡比利跟在身邊幫忙。最後,達納決定發揮比利的繪畫才能,讓他協助調查員繪製犯罪現場的圖片。

達納後來才知道,比利向別人吹噓說自己受委派和一名調查員一起調查「拉特勒謀殺案」。

威廉·拉特勒(William Rattler)在涉嫌殺害一名警察後逃亡,但有關逃亡路線的證據存在很多矛盾。於是,比利說服一名法律見習生(前空軍飛行員)去租一架飛機,然後從空中把拉特勒的逃亡路線拍下來。命案發生在70與71號公路的交叉口,拉特勒就是從那裡開始逃亡,在幾個城市間流竄。

比利想從空中拍攝逃亡路線,於是借了一部公務用攝像機。他和飛行員在機場碰頭後,兩個人就駕機沿著高速公路飛到哥倫布市中心,拍下了線路圖。

達納知道後勃然大怒:「比利,你這個混蛋!你要幹什麼?你不能出去幹那種事!」

達納意識到比利越來越難以控制,他懷疑比利已經停止吃藥,或者他的治療出了問題。

一天下午,一名調查員讓比利去找一個眼線。比利借了一部對講機和一台攝像機,然後把東西放在自己常開的公務車的後備箱裡,動身前往那個眼線最後出現的地方。

他邊開車邊聽著收音機裡播放的艾爾頓·約翰(Elton John)唱的《窗簾》,當歌聲開始像通訊信號不良似的忽隱忽現時,他知道自己的大腦裡又開始閃光了。正在他努力擺脫時,突然發現車子不是在270號公路上向北行駛,而是在70號州際公路上往西開。他完全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離開哥倫布市那條支路的。

比利把車停到路邊,伸手到儀表盤前的儲物箱裡去找放在那裡的兩顆阿米妥鈉膠囊。他拿出了一個小紙袋,但裡面是空的。

閃光越來越快,就像放舊電影一樣。他不知道在間斷的時間裡發生過什麼事,但肯定不可能是空白的。一定是有人佔據了光圈。他希望這個人吃了阿米妥鈉,不管他是誰。但他感到越來越不舒服,立刻想到一定是有人把藥扔了!

亞倫看到一輛州公路警察的巡邏車停到了他的車旁。警察走近時,他開始冒汗。亞倫知道一旦出現這種情況,在大腦飛快運轉的同時,動作會緩慢下來,說話也會變得結結巴巴。他不想讓那個警察認為自己喝醉了。他希望貼在車上的政府執照能幫上忙。

「你遇到麻煩了?」

「沒事,」亞倫的語速很慢,「我該吃……吃藥了,但窗戶開著,風把藥吹跑了。我看看能不能找到。」

「你是哪個部門的?」警察看著執照問。

「公共辯護律師達納辦公室的。」

「在調查拉特勒謀殺案?」

亞倫點點頭,但願自己沒有流太多的汗。

「我應該阻止你上路,不讓你去拯救那個殺害警察的壞蛋。」

「拜託,我不過是個跑腿的!」

謝天謝地,他還能控制說話。如果不吃阿米妥鈉,情況會越來越糟,但目前他尚可勉強控制自己。

「你為什麼不下來找找?」警察說,「我來指揮來往的車輛。」

比利跑回公路假裝尋找藥片,汗水從臉上流淌下來。他知道不可能找到。那個強迫比利離開光圈的人,一定是把藥片全扔了。這個人不希望比利融合,不希望比利獲得自由。

是「不受歡迎的人」中的一個,還是裡根?

「該死的!」他呵斥道,「不管你是誰,別來打擾比利!」

他回到車上告訴警察沒事了,但得打電話告訴老闆自己要去拿藥,所以還得停一會兒。警察點點頭離開了。

亞倫知道,這下他在醫院可要遇到大麻煩了。不服藥,比利就無法工作,而這份工作對他來說比什麼都重要,事關他能否自由。亞倫想好如何解釋藥是怎麼弄丟的,等他服了藥,會在那裡待25分鐘等待藥效發作。然後等思維速度放緩,大腦不再出現閃光後,他就可以再上路了。

他開到一家快餐店,打電話到醫院找亞卡米(Yahkami)醫生。他擔心說出真相,他們就會把自己扣在病房裡,直至卡洛琳醫生再來做檢查。這是他最不希望發生的情況,特別是在目前一切都進展順利的時候。

「亞卡米醫生,」他說,「我碰到點兒小麻煩。」

治療進度報告

1986年6月18日

下午3點20分

亞卡米醫生

比利今天從「雷克斯餐廳」給我打電話,說他在開車途中把藥弄丟了。他說他的朋友把他放在儲物箱裡的藥瓶拿出來,結果被他不小心「撞」到地上了。他想再領點藥。我讓他給護士打電話,然後回病房再領一瓶藥。他在電話裡不斷重複一句話,聲音聽起來焦慮不安。

比利大約下午3點10分回到病房,看起來很焦慮,衣冠不整……我讓他到會議室去。他戴著太陽鏡,摘眼鏡時手把握不住,掉到地上兩次。他帶著一部對講機,左肩上還扛著一台攝像機。他一直在玩對講機,但拿不穩,也掉到地上一次。他行動遲緩,與平時不同。

他說服藥25分鐘之後就會好的,不必擔心。但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出現這種情況。我告訴他必須留在醫院裡,直至能很好地控制自己。我承擔不起讓他在這種情況下出院的責任。他沒有和我爭論,但也沒表示同意我的看法。

我們會給他抽血、驗尿,做完阿米妥鈉和藥物檢測後,他就可以拿到他需要的藥。他將留院觀察。

然而,亞卡米醫生根本無法獲得血液樣本,因為亞倫一直在晃動手臂。下午4點10分,在兩次抽血失敗後,醫生給他服用了200毫克的阿米妥鈉。

亞卡米醫生準備離開時,亞倫堅持要在服藥25分鐘後就離開醫院回公共辯護律師辦公室。但亞卡米堅決不同意。

亞倫擋住他的路:「不讓我離開醫院,你也不能走。」

「你知道使用暴力或阻止我會有什麼後果嗎?」

「我不是想對你使用暴力,但你不簽字讓我出院,我就不能讓你走。」

「你目前的情況不適於出院,也不安全。等你的情況好轉,卡洛琳醫生會做出決定的。」

「求求你,讓我回去工作吧。」

亞倫站到一旁讓亞米卡醫生過去,嘴裡卻不斷重複念著:「我必須回去工作,否則會丟了工作。求求你讓我出院,求求你……。」

這件事引起了林德納醫生的注意,他來到病房下令將比利關起來。他說比利必須重新接受精神狀態評估。

1986年6月18日下午3點40分,卡洛琳醫生把她的觀察寫進治療進度報告:

比利感到不安、氣憤和害怕,而且非常焦慮。他說話有點兒結巴,但意思前後連貫一致,也很清楚。比利在事件整個過程中不斷轉換人格,從一個看起來非常溫和的人,變成了一個異常焦慮、膽小的人,後來又變成一個怒氣衝天的人。

醫生叫比利睡到面前接受一對一的觀察。

第二天,布爾利(N.L.Burly)接到達納的電話,請他通知COPH和卡洛琳醫生,他已終止了比利的工作。他將調查比利的活動,如果證明他沒有做過什麼錯事,可能會考慮重新聘用他。但達納表示在此之前不希望接觸比利。

比利崩潰了。

一個星期後,達納和施韋卡特與醫療小組成員、卡洛琳、林德納以及亞卡米一起開了一個會,討論導致比利被關進隔離室的事件。

「我已經完成了調查,」達納說,「我認為比利沒有做過什麼違法的事。那些直接和比利共事的人說他當時確實是接受委派去辦事的,還說他是一個出色的工作夥伴。」

會議討論的焦點隨後集中在比利服用的藥劑及其效果上。卡洛琳醫生傾向於讓比利繼續服用阿米妥鈉,但林德納醫生卻說已經徵求過心理健康局臨床主任傑伊·戴維斯(Jay Davis)的意見,他們認為應當停止讓比利繼續服用這個藥。心理健康局認為,如果比利再度出現幾周前的那種精神錯亂狀況,他們將要承擔很大的責任。因而除了進行長期心理治療外,沒有人提出其他建議。

第二天,卡洛琳醫生發現她的病人說話清晰連貫,所以提出:「我沒有理由不讓患者在週末外出。」

但林德納醫生取消了比利所有的外出權:「在醫院院長或林德納醫生撤銷決定之前,該患者一天24小時都不得離開醫院。此外,只有醫院員工才有權監護該患者。」

週五下午,比利到護士站去取中午服用的藥時,護士給藥房打了電話。掛上電話後,她搖搖頭,在表格上做了標記:「藥劑師說,從現在開始必須經過批准才能給你開藥。」

聽到這個消息,比利開始渾身發抖。他意識到,那些人準備把自己整個週末都關在醫院裡,而且不給他吃藥。他的用藥經歷告訴他,突然斷藥產生的脫癮現象會要了他的命。他請求護士給卡洛琳醫生打電話。

下午5點50分,卡洛琳寫道:「比利態度友善,說話清晰連貫,沒有分裂症狀,他依然繼續服藥。患者受到了驚嚇,擔心終止服藥會導致精神分裂。我向病人保證,他的處方在週末不會變動。

「藥房的護士今天打電話告訴我說比利的處方改了,不用再吃藥,所以藥劑師沒有給他開藥。我聯繫了藥劑師,向他說明這個星期的處方沒有變動,患者應繼續服藥,每次200毫克阿米妥鈉。根據林德納醫生和米勒(Dan Miller)總監的指示,在調查結束前,患者應繼續留在病房裡。

「患者瞭解這個情況,但仍然擔心會給他停藥。」

卡洛琳向比利保證,藥劑師已經答應,在她度假回來之前不會給他停藥。

這段時間卡洛琳強烈地感覺到,只要在專業人員監督下服藥(就像她現在所做的)並適當控制藥量,在專家監督下逐漸戒斷,比利就不會受到傷害。

她給比利開了週末服用的阿米妥鈉。比利再度融合了。

「老師」後來回想起幾周前丟藥的事。湯姆認為他們永遠不會讓自己離開這個地方,又聽說林德納要給他停藥,恐懼之下,他一有機會就把藥偷偷地藏起來,以備不時之需。

6月30日星期一,社工格洛麗亞報告說:「林德納醫生建議我們針對該患者擬定一套可行的停藥方案……為解除藥癮做好準備。」

卡洛琳醫生寫道:「下午5點45分。病人一直很合作,沒有分裂的症狀。病人感到害怕,(他說)『我會再次分裂的。我已經失控了。』病人情緒低落、焦慮且恐懼,因為他被告知準備接受解除藥癮治療。」

當天下午,亞卡米醫生給韋克斯勒(D.J.Wexler)醫生送去了一張「咨詢表」:「患者米利根已服用阿米妥鈉長達9個月,因此林德納醫生建議暫時停止讓患者服用該藥,並建議給患者解除藥癮。我衷心希望您能審核此建議,並提出一套標準、可信和可行的解除藥癮方案。」 1986年7月2日星期三,韋克斯勒醫生回復說:

……患者每次服用200毫克阿米妥鈉治療長達9個月,建議終止服藥!

阿米妥鈉(鎮靜劑)能迅速產生藥效,且可持續8—11小時,通常可經過肝臟排泄。目前患者對該藥物可能已產生了生理和心理依賴,很可能出現脫癮症狀。脫癮過程可能危及生命,應該在醫院裡進行。脫癮症狀會導致精神錯亂、抽搐及死亡,一旦出現便難以恢復……阿米妥鈉脫癮症狀有很高的死亡率……我不認為脫癮計劃能在這所欠缺特別護理的醫院進行,建議將該患者轉送到能夠執行該計劃並具備適當脫癮設施的醫院!

署名:韋克斯勒

7月4日法定假日的前一天,湯姆得知林德納醫生下令將他送到監護室接受一對一的觀察。送他去監護室的看守嘲弄地說,林德納要度完3天假期才回來,在那之前他們不能開始給他脫癮。不過,長假期間醫護人員有限,他們可能隨時採取行動。

湯姆知道這個人是在暗示,3天長假期間他可能沒有藥吃,他們會不顧韋克斯勒醫生的警告而開始給他脫癮。湯姆看過亞卡米醫生的「咨詢表」,上面寫著「精神錯亂」「抽搐」和「死亡」的字樣。這使他想起了在利瑪醫院時被人綁上電擊車的事,那句話「三好球,米利根先生」的喊叫聲,常常令他從睡夢中驚醒。

那就等著瞧,他才不會待在這兒被脫癮症整得死去活來。他早就做好了準備,就等著林德納醫生和這一天的到來。他用創可貼把一根折斷的發卡固定在左腳的大拇趾上。他知道監視他的那個看守有抽大麻的習慣。

湯姆知道,這些人都在等著看他阿米妥鈉脫癮症發作。兩名看守拿來了冰桶,另一名則坐在對面準備應付他的強烈反應。他們在等著看他如何汗如雨下,在地上打滾,更希望聽到他聲嘶力竭的吼叫聲。

但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這些人不知道,阿米妥鈉對他造成的影響不同於其他人。他的反應是內在的。在「混亂時期」,他大腦裡的閃光會越來越強烈,神經會迅速地分裂,內在的人格會接連跑到光圈下查看發生了什麼事。

一名看守忍不住嘟囔道:「嘿,你不說他現在應該產生幻覺、變得興奮起來嗎?他怎麼會是這個樣子?」

「嗯,大概得等一會兒!他很強壯!」

「不必擔心,」另一個看守說,「他會崩潰的。」

他們不知道他其實已經崩潰了,只不過沒有表現出他們想像的樣子。湯姆需要專業人士的幫助,所以大家都輪流站到光圈下看看能否幫上忙。

幾個小時過去了,一名看守說:「得給林德納醫生打個電話。如果他沒有脫癮症狀,我們就不能把他留在監護室裡。」

他們讓他離開上了鎖的病房。如果有必要,他們有的是時間再把他關回監護室。

湯姆知道,他必須馬上採取行動。

他走到病房的活動室,在一堆拼圖和彩色書中尋找塞繆爾經常用來捏小人的橡皮泥。湯姆找到一罐橡皮泥,拿出一小塊在手上揉成球。幾星期前,他看到發藥的護士把她的鑰匙掛在櫃檯上時就打算這麼做了。他在鑰匙上做了清楚的記號,然後像往常一樣慢慢地走過去。

「比利,過來吃藥!」護士對他叫道。

「林德納醫生說我不用吃藥。」

「我不是讓你吃阿米妥鈉,醫生給你開了治鼻塞的藥和維生素。」

他裝出極不情願的樣子,啪的一聲把握著橡皮泥的左手放到櫃檯上:「我必須吃這些藥嗎?」

「這些藥可以幫你解決鼻塞的問題,比利,來拿吧!」

他用右手迅速地指著窗戶,以分散她的注意力:「窗戶那邊是什麼東西?」

他趁護士轉頭之際,用左手迅速地在鑰匙上用力一壓,用橡皮泥按下了鑰匙的形狀。

「什麼都沒有啊!」她說。

「像是一隻大鳥。」

「可能就是個影子!」她說。

「對,可能是……」

回到活動室,湯姆坐在遊戲桌旁把鑰匙上4個凸出部分的樣子記下來,然後又把扁平的橡皮泥揉回球狀,絲毫不留痕跡。他已經把鑰匙的樣子全記到腦子裡了,因為於他而言,它就代表著自由。

時機一到,他就會摘下繞在大拇趾上的發卡,把它拉直用來開鎖。他知道插多深的時候能頂開鎖芯。

現在就等看守給他機會了。那個來監視他的人是個名副其實的煙鬼,正發愁找不到機會溜出去抽大麻。

「喂,老兄!」湯姆叫道,「我要上廁所。」

他們一起走到男廁所,湯姆說:「老兄,通風口就在那兒!要是你想抽一根,我幫你看著!」

「好吧,你這傢伙!太好了!」

看守剛走進廁所,湯姆就溜到裝著防彈玻璃的後門把鎖打開,然後又回到他的位子上。

「謝啦,老兄。」看守說。

「上帝,貨色不錯啊,」湯姆邊說邊用手幫他揮散大麻煙的味道,「到現在還能聞到!」

「不錯,老兄,確實不錯。」

他們一起走回活動室坐下來,湯姆突然又跳了起來:「該死,我忘記尿了。」

看守帶著湯姆回到走廊上,他顯然懶得再走那麼遠去廁所。「聽著,」他說,「我在這裡等你。可別給我耍花招,兩分鐘後必須給我回來。動作快一點。」

湯姆來到走廊的盡頭,用力把廁所門撞開。看到那個看守轉身去和活動室裡的人說話,湯姆立即推開預先打開的門,在5秒鐘之內又把身後的門關上。緊接著,他跳過欄杆輕鬆地走到亞倫停紅色馬自達小卡車的地方。他按下駕駛座旁的窗戶,打開門鑽進車裡。

他放在駕駛座下的備用鑰匙還在那裡。他發動引擎,車子發出噗噗的響聲。他大笑著開走了車。

「四個壞球啊,林德納醫生!」他大叫著,「不過我不是走路,而是開車子走的。」

湯姆在一個休息站停下車,毀了自己的證件,然後把他用已經過世的克裡斯托弗·尤金·卡爾的名義辦的新駕照和社會保險卡塞進錢包。

「我自由了!」他開到高速公路時大喊道,「獨立紀念日,自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