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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布拉索先生的手

1

「你是我的太陽,這該死的地方……你是我的太陽……媽媽給了我好幾張面孔……」

A病房的浴室裡瀰漫著蒸汽,及胸的隔板為患者保留了一點點個人隱私。與22號病房浴室裡的水龍頭不同,這裡的天花板裝著單獨的水管,水就像霰彈一樣透過噴頭傾瀉出來。雖然並不均勻,三條大水管分別噴進了三間浴室。

「費加羅……去他媽的……費加羅……」

斯蒂爾尖聲地哼著歌,一頭亂髮又濕又亮,看起來比第一次和蓋柏一起到亞倫房間來時更像隻老鼠。他用一塊破布堵住了浴室的排水孔,讓地面積滿了水,邊笑邊唱地在及踝的水中踩來踩去,像在雨中玩耍的小孩一樣。

他抬起頭正好看見亞倫進來,在自己的水上樂園裡冷不丁地被撞了個正著,不禁紅了臉。

「啊,比利……你……」他慌亂地說,「到目前為止,你覺得這個瘋人院怎麼樣?」

「我想我應該到更好的地方去。」亞倫說。他走進隔壁的浴室,抹起了肥皂。

比利從及胸的隔板再望過去時,看到斯蒂爾的臉已不再泛紅。「我看過不少有關你的報道。你怎會落到這個下場?」斯蒂爾問道。

「說來話長。」亞倫說。他知道斯蒂爾只是想找個話題。

斯蒂爾把雙臂搭在隔板上,用下巴頂著 :「你以前在利巴農管教所待過吧?」

「沒錯。」亞倫說,知道接下來他會問什麼。

「那裡比這邊好嗎?」

「好多了,」亞倫說,「那裡活動更多,也更自由。我寧願在利巴農蹲兩年,也不想在這兒住一年。」

斯蒂爾鬆了口氣,笑著說:「那太好了,我們這些反社會者最後都會被送到那裡去。」

亞倫吃了一驚。斯蒂爾可不像是個性犯罪或反社會的人。

斯蒂爾問道:「聽說那邊有不少犯人會強姦男人,是真的嗎?」

亞倫知道斯蒂爾因為自己身材瘦小,所以擔心。「嗯,是有這樣的事,不過大多是因為他們自己不小心。有人警告過,他們年輕、瘦小容易成為別人攻擊的目標,但他們不聽勸告……」

斯蒂爾沖掉濺到眼睛裡的肥皂沫,瞇著眼睛問:「什麼勸告?」

「首先,要是有人跑來給你什麼東西,千萬別拿。看起來是友好的表示,但背後可能隱藏著不可告人的動機。」

「我不明白。」

「比如說,一個你不認識的傢伙突然跑來和你聊天,他看起來挺友好,還可能給你幾塊糖或一包煙。如果你收下了,你就欠了他的,但欠的不僅僅是煙或糖。你欠他的是人情,一種私情,比如說『性』。或者,兩個你並不太熟的傢伙跑來找你,讓你和他們一起溜出去抽大麻,等你神志不清的時候就無法控制自己了。」

斯蒂爾的眼睛睜得老大。

「其次,要遠離人群。甚至在離警衛室20英尺遠的地方,他們只要把你圍起來就可能下手。」

亞倫想起了那兩個讓比利花50美元買保險的看守。「還有……如果有人把你扯進一場毫無意義、毫無理由的打鬥,然後有人出面說能為你提供保護,你就叫他滾蛋。那是他在設計坑你。要想得到保護,你就得用性行為來報答。到了監獄你就會知道更多,什麼該做,什麼絕對不能做。」

斯蒂爾裹著毛巾走出浴室笑著說:「我的保護在這兒。」彎身從肥皂盒底下抽出一把藍色的牙刷。

亞倫看到裡面藏著一個刮鬍子刀片,嚇了一跳,不禁想起自己第一次坐牢時做的鐵棍。那是他的武器。

斯蒂爾臉上露出的狂笑,說明他覺得自己一定用得著它。他用舌頭舔了舔刀片,轉身離開前目不轉睛地望著亞倫,眼中充滿了期待。

亞倫困惑地想:是什麼把一個人變成這樣?衝到背上的熱水令他感到一絲溫暖。斯蒂爾剛才還是個戲水的男孩,可頃刻間就變成了一個冷酷的殺手。

他現在明白了,為什麼斯蒂爾會被視為反社會者。

亞倫皺起了眉頭。從戴維、丹尼或「分裂的比利」轉換成裡根,他在別人眼中大概也是這個樣子。

如果斯蒂爾……

亞倫不再想下去。斯蒂爾確實不正常,但他絕對不是個多重人格症患者。

2

吃過早飯,那些精神恍惚和性格內向的人漫無目的地來回走動著,其他人則坐在活動室的角落裡。幾個看守圍坐在大廳中央的桌子旁,吹噓他們昨晚喝了多少酒、玩了幾個妓女。在胖子和禿子弗利克巡邏A病房大廳時,一個重病患者突然倒在牆角下,吃下的早飯吐了一地。

主管羅斯利讓看守到病房裡把接受專項治療的患者集中起來。

斯蒂爾反戴著藍色棒球帽,雙腳搭在桌子上,正在翻看一本舊雜誌。他嘴裡嚼著口香糖,肚子上面放了一個手提收音機,耳朵裡塞著白色的耳機線。

住在45號病房的那個留著鬍子的藝術家梅森在和另一位患者下跳棋。

亞倫玩著單人紙牌遊戲,剛才又輸了第五盤。

巨人蓋柏躺在地上,一個比斯蒂爾還瘦小的孩子坐在一張搖搖擺擺的椅子裡,椅子則壓在蓋柏的胸口上。蓋柏把他頂起,然後又放下,把他當成了啞鈴,但他好像有點眩暈。

「讓理查德下來吧,」斯蒂爾說,「他快受不住了。」

蓋柏慢慢地放低椅子,理查德趕緊跳下來,一言不發地跑到斯蒂爾身邊喘了幾口氣。

斯蒂爾說 :「順便幫我拿杯咖啡。」似乎是在回答理查德一個沒問出口的問題。

理查德笑著跑出活動室。

亞倫看到這種心靈感應式的溝通方法,皺起眉頭問:「他想幹嗎?」

「想喝飲料唄。」

「你怎麼知道?他又沒說。」

「不說我也知道,」斯蒂爾笑著說,「理查德怕羞、內向,又不自信,他怕別人討厭,不理他。你能從他的表情中猜出他要幹什麼,不過我有時候還是盡量想法讓他開口說話。」

「我注意到了。」亞倫說。

「理查德在幫蓋柏鍛煉,所以我要犒勞他。他需要和人互動。」

「你就像哥哥一樣照顧他。不過,你覺得這樣對他有好處嗎?不久你就要轉到其他監獄去了。」

「我知道,」斯蒂爾傷心地低下頭,「我會想念這個小傢伙的。等我走了,希望你能照顧他。比利,他好像挺喜歡你的……別讓別人欺負他。」

「我會的。」亞倫說,開始玩第六盤單人紙牌遊戲。

理查德令亞倫想起了安靜、內向的瑪麗。他還記得自己如何幫她開口說話以擺脫抑鬱症的困擾。他多麼希望她現在能來看他,但是利瑪離阿森斯市那麼遠,她得換幾次車,用一整天的時間才能來到這裡。他知道如果自己要求,她一定會來的,但他不想讓她那麼辛苦。

他把在臥鋪下發現的那些信拿出來。他不知道拆信的人是誰,但覺得自己同樣有權看她的信。她的字寫得很小,彷彿不想讓這個齷齪的世界看到。從這裡也可以看出她是何等內向。

他拿起鉛筆和紙寫道:「瑪麗,我很想你,真希望你能來看我。但我知道我再也見不到你了。你最好不要到這兒來。如果你來了,人們就會知道我是多麼在意你。我害怕他們會利用你,還有我妹妹和媽媽來報復我。我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他剛把信裝進信封,就聽見胖子在外面大叫:「洛根!比利!凱斯!梅森!斯蒂爾!霍威爾!布拉索!還有布拉德利!到中間來,中午的吃藥時間到了!」

一般是普通患者先拿藥,然後弗利克再挨個檢查精神病和抑鬱症患者。亞倫再也無法忍受三氟拉秦安定片,決定盡快讓別人站在光圈下來吃藥。他眨了眨眼,退下了……

湯姆發現自己正站在隊伍中緩慢地向大廳中央走去,斯蒂爾和理查德慢悠悠地跟在身後。

「真恨他們給我的這些廢物,」斯蒂爾說,「吃了這些藥,我的舌頭就會腫起來,視線也變得模糊,簡直無法想事。後來他們給我吃了苯甲托品(Cogentin)才解決了這種藥造成的尿頻問題。」斯蒂爾指指理查德:「他吃的是那種好的舊安定(Valium),就是那種淺綠色的藥片。」

湯姆才明白現在是吃藥時間。我才不吃呢!他想離開光圈,卻沒有成功,因為沒人想出來吃那些藥。為什麼讓自己出來?

斯蒂爾和理查德走到中央,站在他身旁。三個人在護士站前排成一排。

55歲的格倫迪太太戴著一副淚滴型眼鏡,鏡框上鑲嵌著亮片。她脖子上掛著一條眼鏡鏈,不看東西的時候可以用來掛眼鏡,不過她還是把眼鏡半架在鼻樑上。兩個看守把著半開的門站在她兩側。她不發一語地拿出藥片和一小杯水遞給病人,彷彿他們就是一堆垃圾。她的表情,湯姆覺得簡直像是咬了一口爛三明治。

突然間,一個30多歲的瘦子大叫道:「上帝啊!我再也無法忍受了,格倫迪太太!這藥讓我變得虛弱,我無法走動,無法思考,簡直把我逼瘋了!」

湯姆心想,這個流著口水的男子簡直就是個行屍走肉,而且他們就是想讓他一直這樣下去。那個男子跪下去,孩子般地哭了起來。格倫迪太太向胖子使了個眼色,後者立刻走到那個男子身後擰住他的胳膊,然後又一把抓住他的頭髮。禿子弗利克站在他們和其他患者中間,用眼睛瞪著大家,看誰膽敢上前。

格倫迪太太走出來,但沒有關上半開的門,就好像隨時準備退回去。「布拉索先生,這藥可以硬吃,也可以軟吃,你想怎麼吃?」

布拉索抬頭望著她,兩隻眼睛周圍都有一個黑眼圈。「格倫迪太太,你看不出那些藥在殘害我嗎?」

「給你5秒鐘做決定。」

布拉索慢慢地伸出手後,胖子才鬆開了他的頭髮,把他拉起來,檢查他嘴裡的藥。

「他媽的賤女人。」斯蒂爾低語道。然而,格倫迪太太逼著布拉索吃完藥後,斯蒂爾還是走過去領了藥,將身體轉向胖子。「張開嘴!」胖子命令道,「伸出舌頭!」

凱斯也同樣照辦了。湯姆走過去看著他把紙杯壓扁,然後扔進快滿出來的綠色垃圾桶。湯姆突然想到一個辦法。輪到他的時候,他把藥片放進嘴裡用舌頭擠到一邊,然後仰起杯子喝水。喝完水,他再用舌頭把藥片推回杯子裡,趁胖子檢查他嘴的時候立刻把杯子壓扁。

他成功地騙過了這些人!

就在他為自己的成功暗自高興、彎身去扔垃圾之際,一隻手突然從後面抓住了他的手腕。

羅斯利咧著嘴對他笑了笑,打開了已經被壓扁的紙杯。

該死的!

羅斯利把湯姆的頭猛地推到一邊,扯著他的頭髮,逼他吞下了濕乎乎的藥片,連水都沒給。

湯姆離開大廳時,舌頭還能感到藥片的刺激,耳朵裡迴盪著嗡嗡的聲響。

斯蒂爾尷尬地笑著跟過來:「我該提醒你的,羅斯利很清楚那些伎倆。只要他在,你根本逃不過。比利,他可不像看上去那麼蠢。」

「等著瞧!」湯姆說,「我還有其他辦法。」湯姆其實知道自己並沒有什麼辦法,只是希望自己有罷了。

只有刷牙才能減輕藥片黏在舌頭上留下的苦味。湯姆握著擠滿牙膏的牙刷,一邊刷牙一邊繞過正在晃悠的那個人從浴室走向洗漱室。

因為臼齒敏感,冷水總是令他的牙床刺痛不已。然而,水溫很難調得適中,不是太涼就是太燙。熱水甚至在他把牙刷放到嘴裡之前,就把牙膏給融化掉了。但為了清除那股可怕的味道,他還是用水刷了牙。

洗漱室裡的鏡子上不一會兒就佈滿了蒸汽,於是湯姆用袖子擦了擦鏡子。當他看到鏡子裡出現另一張臉的時候,嚇了一跳。布拉索先生站在他身後,兩眼呆滯,鬍子拉碴的下巴軟弱無力地垂著,嘴角淌著口水。湯姆心想這個虛弱的男人在吃過藥之後一定是精神失常了,也許根本沒看到自己。這就是抗精神病藥對患者造成的影響。他知道這男人已經喪失了心智,所以立刻站到一旁。

布拉索先生似乎是想好了似的,打開了滾燙的熱水龍頭。他連眼都不眨一下,毫不猶豫地把右手放到滾燙的熱水下,好像全然沒有知覺。

湯姆向後退了幾步叫道:「你會把手燙熟的!」

布拉索把燙壞的手放到嘴裡,咬斷了食指。鮮血噴了他一臉。

湯姆尖聲喊叫著:「救命啊!上帝啊!快來人啦!」

布拉索又咬了一口,這回咬到了食指的關節,骨頭啪的一聲斷了,鮮血從他的下巴上淌下來。

湯姆覺得自己的膝蓋像是被人捅了一刀,一堆污垢從鼻子和嘴裡噴出來。看到一段裸露的手指骨頭掉到地上,湯姆的眼前一片漆黑……

他睜開雙眼,發現理查德正用蘸了涼水的濕衣服給自己擦臉。理查德沒有說話,但眼中充滿了同情。斯蒂爾在清理沾滿了血跡的牆壁和水池。布拉索先生已經不在了。斯蒂爾告訴他,蓋柏聽到他的呼救聲就迅速跑過來。巨人迅速地握緊布拉索的手腕給他止了血,然後把他送到了護士站。湯姆的叫聲救了布拉索先生一命,使他沒有因流血過多而死亡。

羅斯利走進浴室,弗利克和胖子跟在他身旁。他看了一眼四周,咧嘴笑著問:「米利根先生,你喜歡這個永久的家嗎?」

3

幾天後,活動室一片寂靜。小理查德突然瞪著雙眼衝進來,打破了平靜。他慌亂地扯著蓋柏的運動服,結巴著說不出話來。

斯蒂爾拿出他的刮鬍子刀片,跳起來準備保護他。

「別急,理查德,」亞倫說,「放輕鬆點……」

斯蒂爾看到大廳裡沒有什麼動靜,便把刀片放回襪子裡。「出了什麼事,小傢伙?慢慢說。」

理查德還是結巴著說不出來,直到亞倫大吼道 :「停!」理查德這才不再結巴,興奮地喘著氣。「現在你慢慢、慢慢地深呼吸。對……就這樣……然後告訴我們出了什麼事。」

「醫……醫生說……說我可……可以回……回家了!」

斯蒂爾和亞倫相視一笑。「真是……太棒了,理查德!」他們擊掌慶賀。

「你什麼時候走?」斯蒂爾就像個驕傲的父親一樣問道。

「我兩……兩周後去.....去法院,米基(Milkie)醫生說,他會告……告訴法……法官我對人沒有威脅,然後我就可以回家了。」理查德合起雙手,眼睛望著天花板。「感謝上帝,」他低聲說,「我現在……沒事了。」他看了看周圍,感到有點不好意思,於是又退回到自己那個近乎無聲的世界,臉上也恢復了麻木的表情。

斯蒂爾說:「得慶祝一下。你去拿點飲料吧,還有我屋裡的收音機。」

理查德高興地點點頭,跑開了。

「他為什麼被送到這裡?」亞倫問,「理查德不像是個會傷害人的孩子。」

「他對媽媽十分依賴,」斯蒂爾說,「愛媽媽甚於自己的生命。一天晚上他回到家,看到爸爸醉倒在地上,媽媽被鎯頭擊中身亡。這件事令他崩潰了。他爸爸被關進了聯合監獄,理查德腦子裡一片混亂,一心想報仇。有一天,他跑進一家便利店,持槍搶劫了店裡所有的錢,然後坐在店前的路邊等著警察來。這個可憐的孩子以為他也會被送到那個關他爸爸的監獄,這樣他就能殺了那個畜生。可是警察發現他精神不正常,就把他送到了這裡。他才19歲啊……」

「那你為什麼會到這兒來?」

斯蒂爾的目光變得冷酷起來,亞倫意識到自己不該問。

「我之所以被送到這裡,是因為我星期天上教堂……」

看到理查德拿著飲料和手提收音機走過來,斯蒂爾停了下來。斯蒂爾伸手去拿收音機,理查德卻收了回去,像是在保護收音機。

「你該先……先說什麼?」理查德問。

「謝謝你,理查德。」斯蒂爾耐著性子說。理查德眉開眼笑地把收音機遞給他。

「用飲料來慶祝一般的事還行,」斯蒂爾說,「不過,我希望能有更好的東西來慶祝你出獄。」

「要是能給我7天時間就沒問題。」亞倫沉思著低語道。

「什麼意思?」斯蒂爾問。

「釀酒。」

「釀什麼?」

「讓東西發酵,釀成酒。」亞倫說。

斯蒂爾還是一臉茫然。

「就是造酒,」亞倫說,「自己釀……劣質的酒……」

斯蒂爾恍然大悟,「你會釀嗎?」

「我是在利巴農管教所裡學的,」亞倫說,「囚犯們叫它『轉酒』。我得先想想怎麼搞到釀酒的東西,給我點時間。現在嘛,我要去拿些點心來配你的飲料,咱們一起為理查德慶祝。」

理查德笑了。他很容易取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