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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離開光圈

1

載著比利前往利瑪醫院的警車開過了一道道大門,四周高聳的圍牆上架著帶刺的鐵絲網。車子通過武裝警衛的崗哨後駛進了等待區。

兩名執勤警察粗暴地將比利拉出車,帶著他穿過一棟古老的建築。大樓的牆是灰色的,天花板很高,窗子足有12英尺。警官緊抓住比利戴著手銬的手,推著他向前移動。珵亮的油氈地上迴響著警察鞋跟碰撞發出的卡嗒聲。在走廊盡頭的一間辦公室的門上寫著:入院——22號。

辦公室裡相對擺著兩張雜亂不堪的桌子,一個紅髮、長著雀斑的高個女人等著其中一名警察找手銬的鑰匙。

“把檔案給我。”她說。

另一名警察把文件夾遞給了她。

丹尼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又為什麼會來到這裡?他雙手發麻,感到手腕一陣陣地刺痛時才發現自己的雙手被反銬在身後,現在正有人給他打開手銬。

“米利根先生,”那個女人避開他的目光說,“站到圈裡去。”

她的話令他大吃一驚,她怎麼會知道光圈的事?難道他的醫療記錄上有?

站在右邊的警察抓住比利的頭髮和戴著手銬的雙手,把他向左推了三步。“你這個自作聰明的混蛋,”他抱怨著,“不知道怎麼搞的,他竟然能在車上打開這副該死的手銬。”

丹尼心想,警察一定是為了手銬的事才發這麼大的火,把他的手銬得這麼緊。一定是湯姆在車裡打開了手銬。紅髮女人皺了皺鼻子,就像是聞到了死老鼠的氣味。

“米利根先生,”她指著地板說,“你要是想在這兒好好活下去,就得學會服從命令。”

丹尼低下頭,看到了一個紅色的圓圈。他鬆了一口氣,這可不是阿瑟所謂的“讓人擁有意識的光圈”。這個紅色的圓圈不過是在又髒又舊的地板上做的一個記號。

“把你口袋裡的東西都掏出來!”她命令道。

丹尼把口袋翻過來,讓她看看裡面什麼都沒有。

站在他身後的警察說:“到檢查室把衣服脫了,混蛋。”

丹尼走進去,脫掉了上衣。

一名看守走進來大喊:“雙手舉起來!嘴巴張開!頭髮弄到耳朵後面!轉身,把手放在牆上!”

丹尼按他說的做了,心想他是要搜身嗎?他媽的!他不會讓這傢伙碰自己一根汗毛。他要離開光圈,讓裡根出來對付他。

“抬腳!彎腰!張開嘴!”

這傢伙覺得這樣做很有趣嗎?

那人仔細地檢查他的衣服,然後扔進一個洗衣桶裡,隨手遞給他一套深藍色的衣褲。“去把身上洗一洗,混蛋!”

丹尼在濕地板上滑了一跤。他用腳頂著那扇裝著鉚釘的沉重鐵門。門好不容易打開了,他看見對面的牆上立著一根生了銹的水管,水嘩嘩地流著。他跑到水龍頭下又立刻跳了回來。水是涼的。

過了一會兒,水停了,一個身穿白色衣服、戴著塑料手套的矮個男人走了進來。他揚起一罐殺蟲劑往丹尼身上噴,就好像是在噴畫。丹尼的雙眼灼熱,令人窒息的液體噴到身上讓他乾咳不已。消完毒,那人把一個紙袋扔在地上,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

紙袋裡裝著牙膏、牙刷和梳子,還有一個驗尿用的杯子。丹尼擦乾身體,換上了藍色的衣褲。他抓起紙袋,跟著另一名看守向走廊走去,穿過一道上了鎖的門,來到一個狹小的房間。他閉上眼睛,離開了光圈……

2

湯姆醒來,發現自己身在一個監獄似的小房間裡,躺在一張奇怪的床上。為什麼他的頭髮是濕的,而嘴巴卻是乾的?“這是什麼地方?”他在心裡喊著,“我怎麼到這兒來的?”他猛地跳起來等著答案,但是沒有人回答。一定是出了問題。自從考爾醫生讓他們融合以來,他一直都能與阿瑟和亞倫交流的。但現在他聽不到一點兒回音。他失去聯繫了。

到底出了什麼事!他的身體顫抖著。他知道自己必須找點兒水來潤潤乾裂的嘴唇,解解渴,還得搞清楚是否有可能從這個奇怪的地方逃出去。

湯姆走出房間,一束晃眼的光線令他瞇起了眼睛。他發現在長長的走廊上有很多房間,而自己的不過是其中的一間。遠處盡頭的左邊有一道上了鎖的門。他轉向右邊,才發現這條走廊通向一個非常寬闊的大廳,而大廳連接著無數條走廊,就像車輪上的軸一樣。

看守在大廳中央的辦公桌旁來回走動著。

正對著辦公桌的走廊用鐵條封著,一定是個進出口。湯姆在心裡盤算著如何逃跑。

在遠處的活動室裡,有幾個人坐在椅子或桌子上,有人拖著腿走來走去,還有一個人在自言自語。湯姆看到有個人正在活動室外的噴水龍頭前喝水,一群人挨著牆壁站在他後面排隊。雖然湯姆討厭排隊,但還是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排到隊伍後面。

終於輪到排在湯姆前面的那個人彎下身去喝水了。湯姆看到水沒有流進他嘴裡,反而流在他臉上,真替那個傻瓜難過,但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突然間,一個瘦瘦的男人怒氣沖沖地尖叫著衝出黑黢黢的門洞奔向噴水龍頭,一邊跑一邊緊握著雙拳。

湯姆聽到叫聲立即閃開,但正在喝水的那個人還在努力用嘴接水,對尖叫聲毫無反應。於是,那個怒沖衝跑過來的人舉起了握緊的拳頭,向正在喝水的那個人的後背重重地砸下去。後者的頭啪的一聲撞向前去,水龍頭刺穿了他的眼睛。他被拉起來的時候,湯姆看到他的黑眼洞不住地淌著鮮血。

湯姆跌跌撞撞地跑回自己的房間,強忍著不吐出來。他坐在床上用手擰著被單,琢磨著怎麼用被單勒死自己。如果不能回到阿森斯心理健康中心由考爾醫生治療,他知道自己遲早會死在這裡。

他躺到床上,閉上眼睛,離開了光圈,在黑暗中漸漸睡去……

3

“比利!”

被驚醒的凱文跳起來走到門邊。

“比利!站到圈子裡去!”

根據以往在精神病院和監獄裡獲得的經驗,凱文知道所謂的“圈子”就是一道以走廊相交處的辦公桌為圓心、直徑12米長的無形界線。那是一個你必須小心避免接近的區域,除非有人下令,否則絕不能踏進。要是不想挨揍,聽到命令就必須乖乖地過去,站在圈裡彎著身子瑟瑟發抖。凱文向辦公桌走去,在圈子裡找了一個安全的地方站住。

管理者沒有抬頭,指向一個由禿頂的看守把著的門說:“輪到你見醫生了,米利根,站到牆邊去。”

凱文心想:我不去,我才不和什麼瘋醫生說話呢。他跨出圈子,離開了光圈。

利伊一直待在光圈旁的黑暗區域裡,這次不知道為什麼允許自己出現。很久以前,由於他胡鬧和捉弄人害得大家關禁閉,阿瑟一直不准他站到光圈下。在俄亥俄州利巴農管教所時,利伊、凱文以及其他幾個人被阿瑟列入了“不受歡迎的人”,禁止他們出現。現在讓他再度出現,就意味著這裡是個危險的地方,因為在危險的情況下是由裡根決定由誰站在光圈下的。利伊望了望四周,覺得這兒就是一個監獄般的精神病院,難怪要由裡根來掌管一切了。

“比利,該你了。”

醫生的辦公室裡鋪著一張深褐色的細絨地毯,擺著幾把塑料椅子。坐在辦公桌後面的男子正透過煙灰色的眼鏡望著他。

“米利根先生,”他說,“我是林德納醫生,也是利瑪醫院的臨床主任。我看過你的病歷和報紙上的報道。在我們開始之前,我想告訴你,我不相信你辯稱的什麼多重人格。”

原來這兒就是俄亥俄州的利瑪精神病院!就是那個公共辯護律師竭盡全力阻止把我們送過來的地方。

利伊望著林德納那張短小的臉,緊靠在一起的雙眼,還有又薄又短的鬍鬚和靠後的髮際。林德納梳向後面的頭髮翹在白襯衫的領口外,繫著一條淺藍色的領帶,褪了色的領帶夾上畫著60年代流行的和平圖案。

為了日後進行模仿,利伊只顧著觀察林德納的聲音、表情和習慣,全然沒有聽見他在說什麼。林德納告訴他,這兒的生活就像打棒球一樣,每人只有三次打好球的機會,超過三次,你就會被勒令“躺下”而非出局,就是說,你會被綁到“冷凍室”的床上。“冷凍”的意思就是隔離。

他太容易模仿了,利伊心想。

電話鈴響了,林德納醫生拿起電話:“對,他現在就在我的辦公室裡。”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我會盡量想辦法。”他掛上電話時,表情完全變了,連聲音也變得溫和起來。“米利根先生,你大概猜到這個電話與你有關。”

利伊點點頭。

“有兩位先生要和你談談。”

“誰?哪個精神病醫生?”

“不是醫生,不過他們對你很有興趣,大老遠從戴頓跑來看你。”

此時,利伊猜到他們是誰了。一定是那些想方設法獲得為比利出書權利的記者。比利和“老師”拒絕了他們而選擇了另外一位作家後,他們發表了許多惡毒攻擊那位作家的評論。利伊放聲大笑起來。

他模仿著林德納的表情和聲音說道:“告訴他們別瞎操心了!”然後,他轉身走出光圈,回到原來待的地方。

4

15分鐘後,丹尼跑出窄小的房間到外面光亮處看《原野與河流》雜誌裡一篇關於養兔子的文章。他很喜歡兔子,真希望現在就能養隻兔子當寵物。但他翻到下一頁,看到裡面有介紹如何剝兔皮的圖片,以及如何處理、烹調兔子的說明時,立刻扔掉了雜誌,彷彿被燙到了一樣。

他上當了。

他想起比利的繼父卡爾莫虐待兔子的情景,不禁淚流滿面。他清楚地記得那天發生的事,那時他大約9歲,繼父卡爾莫帶著他到地裡割草……

比利看到一隻大兔子從洞裡躥出來,一蹦一跳地跑開。他鑽進兔窩,發現裡面有一隻灰棕色的小兔子。比利害怕卡爾莫的割草機會弄傷它,便把它抱起來藏在自己的背心下面。

“別怕,我只是想幫你找個新家,因為你現在沒有家了,我們又沒有給兔子住的孤兒院。我不能把你藏在家裡,卡爾莫老頭不會讓我養你的。我以後會帶你回來找媽媽的。”

比利聽到拖拉機喇叭的響聲,知道卡爾莫急著要喝啤酒,於是立刻跑到卡車上從冰桶裡拿出一罐啤酒,穿過院子奔向卡爾莫。他把啤酒遞給卡爾莫。

卡爾莫打開啤酒罐,瞪著他說:“你懷裡揣著什麼?”

“是一隻兔子。它無家可歸,我想把它帶回家先養著,直到我找到安頓它的地方,或者等到它能照顧自己。”

卡爾莫哼了一聲:“讓我看看。”

比利敞開背心。

卡爾莫咧嘴笑著說:“在你把它帶回家之前,我得先把它洗乾淨。把它帶到車庫前面去吧。”

比利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卡爾莫竟然對他如此友善。

“兔子需要特別照顧,”卡爾莫說,“不過它們很髒。就這麼把它帶回家,你媽媽肯定會生氣。你先抱一會兒。”

卡爾莫走進車庫,拿出一桶汽油和一塊抹布。“把它給我。”他揪住兔子的脖子,把汽油灑在它的身上。兔子身上立刻冒出一股濃烈的汽油味。

“你幹什麼?”丹尼叫道。

卡爾莫打開打火機,把兔子點燃後扔到了一邊。小兔子在地上又跳又滾、跌撞著衝到牆邊,身後留下一道火線。丹尼心疼得尖叫起來。

“覺得怎麼樣啊,媽媽的小寶貝?”卡爾莫哈哈大笑著,“燒烤兔崽子!”

比利不停地尖聲叫著。這都怪他,要是把小兔子留在窩裡,它就不會死了。

卡爾莫扇了比利一耳光,他才停止尖叫,低聲哭起來。

在22號病房的活動室裡,丹尼擦乾眼淚,厭惡地將雜誌踢到一旁。他雙手抱膝,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

他在想,不知道瑪麗會不會來看他。他喜歡她,因為她和他一樣害羞,容易受到驚嚇。他感到害怕的時候,她就會靜靜地坐在他身旁,握住他的手。然而每當這個時候他都會被迫離開光圈,因為湯姆也喜歡和她待在一起。湯姆會出來告訴她,雖然她也是個病人,但沒什麼好怕的,因為她比很多人都聰明。他希望她能經常來看他。

然而,瑪麗沒有來。

檢查室的門打開了,一個病人緊握著雙拳從裡面走出來。那個病人直奔丹尼而來,用盡全力在丹尼的臉上重重地擊了一拳,然後跑開了。丹尼倒在地上,淌出了淚水。

為什麼沒人上前阻止或是過來幫忙?一個病人從醫院檢查室跑出來,毫無理由地打人,這難道不奇怪嗎?然而,那些看守只是在一旁笑著,其中一個還大喊道:“擊中啦,比利。”

丹尼沒有聽到喊叫聲,因為戴維已經出來承受痛苦了。可是戴維並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接著,傑森又出來大吼大叫,直至看守將他帶走。傑森也同樣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只有“老師”瞭解發生的一切,他一直在心靈深處默默地觀察著。他知道在利瑪醫院第一天裡發生的一切,不過是災難剛剛開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