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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

托德·羅斯的《平均的終結》並不是一本科普書。羅斯使用了最新的科學研究結果,引用了前人的學說,考察了歷史,並不是為了「普及」一個什麼舊思想,而是為了提出一個新思想,這個思想就是「人不是工業品」。

你可能覺得我這麼說有點奇怪,人本來就不是工業品,這怎麼是新思想呢?我要說的是,過去上百年間,工業化成功的一個秘訣和整個社會發展的一個大勢,就是把人變成工業品。所謂工業品,就是按照固定規格批量生產出來的標準化產品。我們「現代人」的一個文化特徵,就是認為符合「標準」的就是好的,就放心了,一旦不符合「標準」,就非常擔心。

大概是我兒子9個月大的時候,我和妻子帶他去醫院做例行體檢。身體檢查之外,醫生還做了一些測試,看他會不會爬,會不會翻身,和人交流的情況如何。我們還按要求填寫了一份很長的問卷調查,內容都是關於孩子已經掌握哪些技能以及不會哪些技能。

醫生做完測試,又看了我填寫的問卷,面帶微笑、非常友好地告訴我們一件事——你兒子的發育程度落後於平均水平。醫生甚至還打算派遣一名義務社會工作者定期來家裡給我兒子做訓練。

可能大多數家長遇到這樣的情況都會很著急。人們相信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存在各種階段性的里程碑。比如一個孩子從最開始學會爬,到最後學會走路,中間要經歷一個固定的過程。從出生到會走,專家們還給制定了一個進度表,中間包括在不同時期要掌握的不同爬行動作。

這個心態,就是工業品心態。我們想知道「標準人」什麼樣,然後把自己跟標準人對比,一旦比不上就覺得肯定有哪裡不對。職場中,人們認為存在一個「標準的」職務陞遷軌道——多少歲入職,多少歲升到公司中層,在多少歲上應該拿到什麼職稱。如果一個人40多歲還在搞技術沒有獲得管理職位,可能人們就會覺得他的職業生涯是失敗的。

而羅斯這本書用事實告訴你,所謂「標準」,其實只是一個人為的想像,根本就沒有科學依據。羅斯指出,所謂嬰幼兒成長進度表其實是過去的人用統計值平均出來的結果。事實上早在1998年,就有人實地跟蹤觀察了28個孩子,發現這28個孩子從爬行到走路的成長模式一共有25種!

這25種模式各不相同,如果你強行搞一個平均值,然後說這個平均出來的模式就是標準成長模式——你會發現沒有哪個孩子符合標準模式。

我們那時候還不知道有這個研究,但是也沒把醫生說的當回事兒。我拒絕了救助服務,沒去查閱資料,也沒有搞什麼特殊訓練,我們只是單純地對孩子有信心。我兒子現在上小學二年級,一切正常,還被學校認為有數學天賦。

事實上,不但成長模式不能平均,連人的身材尺寸都不能平均。羅斯書中一上來就列舉歷史上的幾個研究,發現用眾人數據平均出來的「平均人」,其實毫無意義——你幾乎就找不到一位符合「平均人」尺寸的人。

我在「得到」App有個個人專欄叫《萬維鋼·精英日課》,我的專欄去年連載解讀了羅斯這本書。有一位讀者分享了自己的經歷。他曾經做過兩年兒科醫生。他說,他當兒科醫生的時候也相信成長進度表,還曾經據此給發育「遲緩」的孩子家長提過到更大的醫院積極檢查的建議——可是他後來遇到好幾個沒有按時間表發育的孩子,結果都很健康。那項1998年就出來的研究成果,顯然至今都沒有成為兒科醫生的常識。

這是因為「平均」和「標準人」思維,已經太過深入人心了。

你想不想知道自己的身材是不是太胖了?那你可以用體重(千克)除以身高(米)的平方,計算一下自己的身高體重指數,也就是BMI。如果你的BMI是在22到24之間,那你就擁有一個理想身材,如果你的BMI偏離那個區間太遠,那你就是太胖或者太瘦了——這個說法,其實並不科學。

但是它非常好用。BMI是19世紀中葉的統計學家阿道夫·凱特勒的發明。當時歐洲各國政府開始大規模地統計人口數據,凱特勒借鑒了天文學家對觀測結果取平均值的做法,開始對「人」也取平均值。

據羅斯考證,從那時候開始,對於「平均人」就有兩派思想。一派思想以凱特勒為代表,認為「平均人」是最標準的人,是人中的楷模。偏離平均值代表錯誤!如果你太高或者太矮,太胖或者太瘦,那說明你沒長好。

另一派思想以人類學家弗朗西斯·高爾頓為代表,認為「平均人」其實就是「一般人」,優秀的人應該高於平均人。凱特勒關心的是身高、體重這些數據;高爾頓關心的是智商和能力指標。凱特勒用一群人的平均值來代表一個人,說明什麼叫「正常」,並且作為公共政策的依據;高爾頓用偏離平均值的距離,來給人排序和分類。

這兩派思想,一直影響後世的工業生產和教育。

19世紀90年代,美國人弗雷德裡克·泰勒借鑒凱特勒的「平均人」思想,發明了「泰勒制工作法」。泰勒制的核心思想是標準化。我不要求你做得多,也不要求你做得快,我要求你在標準的時間內完成標準的工作量。這是一個以系統為本的工作法——人要適應系統,而不是系統為人服務。泰勒制不需要什麼高人牛人,只需要「標準人」。

對當時那些文化程度不高、無組織無紀律的「粗人」來說,變成「標準人」,可是對自我的提升!泰勒制極大地提高了工人的工作效率,在各國掀起了一場管理革命。工人不見得喜歡泰勒制,可是泰勒制實際上造福了無數工人家庭。

泰勒制在工業上的成功,很快就引發了教育界的改革。美國普及了高中教育,而這種高中教育的目標,就是給泰勒制工廠提供標準工人。學生被按照年齡排列好,每一學年、每個學期應該學習什麼內容,完全標準化。

那些特別聰明的學生怎麼辦呢?這時候高爾頓的思想也被用上了。高爾頓發現人的智商和人的各種能力都是正相關的,也就是說智商高的人,其他方面往往也不錯,比如說自律能力、經濟水平,包括身體條件都更好。那既然如此,教育系統的另一個任務就是按學習成績把人分類,把不同類型的學生輸送到不同的社會崗位上去。

這不就是這麼多年來我們的公立學校教育嗎?整個教育系統就是一個大工廠。這個工廠幹的事情不是什麼「啟蒙」,也不是什麼「培養人才」,什麼「傳播知識」,而是把人分類。大部分人去泰勒制工廠當工人,一部分人去當經理。每個人都被貼上了標籤,評定了排名。你作為一個個人的個性、想法和感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相對於「平均人」是個什麼狀態。

人,在泰勒制工廠和公立學校教育構成的這個大體系中,只不過是個勞動力,是個生產單元,是個工業品。

而羅斯這本書說的恰恰是,這個體系已經過時了。凱特勒和高爾頓原本的思想就有問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個性化指標,智商和其他能力的相關係數沒有那麼高,單獨用一個數字描寫一個人是太過簡單粗暴的做法。

現在,我們已經進入了「不規則人才」的時代。谷歌對內部工程師的研究就發現,一個人的SAT(相當於中國高考)成績、大學畢業院校、是否在編程比賽中得過獎,這些指標和這個人的實際工作能力毫無關係。現在有越來越多的一流公司注意到了這一點,用一個或者幾個簡單數字來描寫一個人,是不行的。

沒有標準人,沒有標準能力,甚至連所謂性格,現在都被證明也是不標準的。人,比我們想像的要複雜得多。

羅斯這本書,非常符合我們這個新時代的精神。像谷歌、微軟這些公司,已經開始嘗試用新的方法錄用和評價員工。傳統的統計方法,包括現在非常熱門的「大數據」,都開始被人質疑。羅斯並不孤獨,2017年還有一本新書,克裡斯琴·麥茲伯格(Christian Madsbjerg)的《意會:人文學科在算法時代的力量》(Sensemaking:The Power of the Humanities in the Age of the Algorithm ),也在呼籲在這個時代我們應該「理解」人,而不是簡單地「統計」人。

泰勒制那個年代的時代主題是「生產」,而我們今天的時代主題是「創新」。

你不可能用泰勒制管理程序員,或者任何但凡有一點創新任務的人才。標準化的教學大綱和分類考試不適合培養真正的創新人才。這個時代不再需要那麼多工業品式的勞動力,我們需要的是有血有肉、有主見有個性的活生生的人。羅斯這本書,指向的是我們這個時代迫切需要的新指導思想。

萬維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