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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一次扭轉乾坤的會議

一天上午11點45分,雷蒙德與埃麗卡來到員工食堂開始共進午餐(這一天雷蒙德起得很早,但由於埃麗卡的原因,他同意改變平時吃午餐的時間,提前45分鐘吃午餐)。不久以後,其他有類似想法的人都改變了吃午餐的時間,以便能夠同他們共進午餐。幾周之內,在12點以前來員工食堂一角共進午餐的人數就增加到了二三十個。

這群人分屬不同的年齡段,聚在一起確實有些怪異。其中包括埃麗卡的一幫朋友——30多歲的人——以及雷蒙德的一幫50多歲甚至60多歲的老朋友。在絕大多數時候,他們的閒聊內容都圍繞著塔戈爾特最近一段時間的各種愚蠢行為。有一天,公司宣佈暫時停止招聘,「那不可能行得通,」雷蒙德微笑著評論道,「人們只會聘請臨時工和實習生,並一直留著他們。我們過去常常讓實習生在這裡工作5~10年。如果你把他們當做實習生來僱用,就可以一直給他們發薪水,而又用不著提交任何表格,所以停止招聘完全沒有實際意義。」

雷蒙德出生在明尼蘇達州北部的一個大牧場,一輩子都沒有趕上過時尚潮流。如果把他的一生拍成電影,那麼吉恩·哈克曼應該被邀請來扮演他。

他和埃麗卡之間很快默契地形成了勞動分工。他負責觀察塔戈爾特和他的管理團隊是如何把事情搞糟的,而她則密謀掀起一場變革。如果讓他自己決定,雷蒙德情願整天冷眼旁觀,對正在發生的一切給出酸溜溜的評論,但是埃麗卡想要採取行動。塔戈爾特一直在摧毀別人建立起來的一切。她的人生還有好幾十年,她可不想這麼早就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前途化為烏有。她自己的創業嘗試已經失敗了,現在她被這家大公司聘來幫助它發展,如果它又毀於一旦,那麼誰還敢再僱用她呢?此外,另外一些來自內心深處的東西也激勵著她。從少女時代開始,她就深深感受過被輕視的滋味,無論她和母親走到什麼地方,那裡總有混蛋認為她們壓根兒不配得到她們在那裡找到的任何東西。如今,她只要想到自己每天在這群被教育過度的傻子們面前委曲求全,就會滿腹不平,甚至在深夜被氣得醒過來。

每天她都會敦促雷蒙德:「我們得著手做些事!我們不能只坐在這裡談話。」最終他同意了她的想法,至少在某種程度上。

雷蒙德每天都吃自帶的舌泥三明治,配上一瓶奶油蘇打水。他同意他們應該匯總出一份完善的議案,該議案應該包括公司或許會嘗試的另一套策略。但雷蒙德提出了幾項規定:「第一,不要暗中密謀。我們的一切行動都要光明正大,開誠佈公。第二,不要計劃搞政變。我們的目標不是希望公司有人事變動,我們只是提供關於總體經營戰略的建議。第三,我們要一直給予管理層幫助。我們絕不會質疑任何人的能力。我們只是盡力向他們提供建設性的備選方案。」

埃麗卡認為他只是不願意赤裸裸地宣稱奪權而已。他的說法顯得很委婉,但實際上他們要做的事情跟奪權沒有任何實質區別。很難想像塔戈爾特會變成那種能夠採納雷蒙德所提出的策略的人。改變策略就意味著人事變動。但如果雷蒙德必須遵循這幾項規定,讓他能夠覺得自己並沒有違背某些詮釋「忠誠」的傳統道德規範,那麼埃麗卡也可以理解他。

他們開始匯總那些可以拯救公司的建議。他們確實開誠佈公地做著這件事,聚會地點就在員工食堂,而參與者自然就是「早午餐俱樂部」的成員們,大家這樣稱呼自己,是為了紀念雷蒙德提早進餐的安排。

他們幾周來都致力於完善這份他們將要提交的議案,而埃麗卡對雷蒙德領導這個團隊的方式極其感興趣。首先,他似乎將大部分的時間都用來談論他自身的缺點。「對不起,我很容易受到那些會分散注意力的事情的影響。」每次討論前,他都會關掉手機並且這樣說。事實上,沒有任何人類的大腦能很好地避免受到那些會分散注意力的事情的影響,但雷蒙德足夠明智,能夠意識到這一點。「對不起,我真的不善于歸納問題。」他在某次討論中插話道。事實上,大多數人的思維在處理可視圖像時都比處理抽像概念時更為靈活,但雷蒙德足夠靈敏,能夠認識到這一點。「我們現在能設計一下議事日程嗎?」他會說,「我的思維不斷偏離主題。」事實上,大部分人每次思考某個想法時僅能保持全神貫注的狀態10秒,但雷蒙德足夠聰明,能夠考慮到他需要借助某種外界安排才能保證一直遵循特定的思考順序。在每次午餐開始時,他會寫下一張需要討論的事件清單,然後不停地瀏覽這張清單。

雷蒙德對於自身缺點的認識是非常透徹的。他知道他在同時比較兩個以上選項時會有困難。如果你給他3個選項,他就糊塗了,所以他會把多個選項組合為二叉樹,每次只進行二選一的比較,然後再進行進一步的比較。他知道他喜歡聽到肯定自己觀點的證據,所以他要求埃麗卡和其他人首先向他提供反面證據,而不是把它隱藏起來。他知道他在任何情境下都傾向於小心謹慎地處理問題,所以在論證小心謹慎的處理辦法之前,他會強迫自己先總結一下足夠冒險的處理辦法的利弊。

早午餐俱樂部的計劃是總結出8~10條能夠呈送給董事會與管理團隊的策略建議。他們每次專注於其中一條建議,在午餐時圍坐在一起討論。他們的大多數時間並沒有真正花在構思新想法上。正如雷蒙德在很久以後的某天晚上向埃麗卡解釋的那樣,大多數商業會議並不是致力於制訂出全新的計劃,它們的目標是調動與會管理人員的思維,讓他們採納某種基本的處理方法。

「有人覺得這樣有問題嗎?」當他們正討論一套新的僱傭制度時,雷蒙德有一次這樣問道。事實上,思維善於檢測自身的錯誤。20世紀90年代初期,德國多特蒙德大學的邁克爾·法爾肯斯坦注意到,當受試者無意中錯按下原本不應該按到的鍵盤按鍵時,他額葉中的電位會下降大約10微伏。曼徹斯特大學的帕特裡克·拉比特發現,在輸入錯誤字符時,人們敲擊鍵盤的力度比輸入正確字符時要稍微小一些,似乎大腦在最後一秒鐘會無意識地試圖阻止錯誤。換句話說,通過一系列複雜的反饋機制,大腦能夠在犯錯的同時認識到錯誤。通常情況下,如果你在考試時突然內心有所觸動,覺得你寫出的答案是錯誤的,那麼你不妨改變答案,因為大腦能夠在犯錯的同時認識到錯誤。許多研究都表明,那些回頭檢查並改掉自己所懷疑的答案的人往往能夠在考試中得到更高的分數。雷蒙德是在要求人們敏銳地感知大腦內部湧動著的這些微妙的報警信號。

有時埃麗卡會對他感到非常惱火。整個團隊通常會為自己的工作設定時間表,大約給每項建議預留3天時間來討論。此時他們正在就某項提議進行第3天的討論,並且即將敲定這項建議,不料雷蒙德突然改變立場,開始陳述一項與他們剛商定的建議完全不同的提議。「你恰好提出了完全相反的觀點。」埃麗卡惱怒地喊道。

「我知道。我的一部分人格認可那一點,另一部分人格認可這一點。我只是希望讓我處於精神分裂狀態的所有人格都能夠發表自己的見解。」他開玩笑地解釋道。事實上,研究人員已經發現,這種熱衷於所謂「辯證式思維引導」的人通常比不這麼做的人考慮得更周全。這會讓人投入到內心的自我辯論中,比較一種衝動與另一種衝動。

最終,當辯論結束時,早午餐俱樂部都會進行表決。當一項建議得到認可後,雷蒙德總會拿起寫著建議的紙,微笑著宣佈:「好,這是一次高尚的失敗!」

當他第一次這樣說時,埃麗卡並不明白他的意思,於是雷蒙德解釋道:「偉大的商業智者彼得·德魯克說過,他所觀察到的大約1/3的商業決策最終被證明是正確的,另外1/3最終被證明是僅有極小影響的,而最後1/3最終被證明是完全失敗的。換句話說,我們所做出的商業決策至少有2/3的概率是錯誤的或大部分是錯誤的。我們認為這些都是偉大的決策,因為我們想認為我們自己是偉大的。我們想要保護自己的自尊心,所以我們寧願自欺欺人地捏造出讓自己滿意的想法。然而真相卻是,人生總是會不斷地失敗。我們僅僅是通過一系列受控的錯誤而前進。每一步都是部分性的失敗,需要下一步來矯正。不妨把它看做走路,每一步你都在轉動身體時失去平衡,而後你會邁出另一條腿來支撐。」

晚上回家後,埃麗卡把雷蒙德這天所做的事情告訴了哈羅德。哈羅德只見過雷蒙德幾次,一次是在野餐會上,一次是在公司員工聚會上,但他覺得雷蒙德讓他想起了自己以前認識的一個在鬧市區劇院工作的木匠。那個木匠總想待在劇院裡,但他絕不是真的想成為演員。他在高中時曾嘗試過,但在舞台上演出讓他感到不舒服。所以他成為了一名舞台工作人員。他喜歡劇團的團隊精神,樂於為整部作品貢獻力量,同時他也享受著這種感覺:他往往比那些被自己的自負所蒙蔽的導演和明星更瞭解劇院。哈羅德的看法是,雷蒙德屬於那種熱愛運作事物的人。但他懷疑,當改變的時機到來時,雷蒙德絕不會真正想要挑戰塔戈爾特的地位。他永遠不會想要走上歷史舞台,在拯救公司的戲劇中扮演主角。

埃麗卡並不是如此肯定。每天她都看到人們怎樣在食堂裡圍繞在他的周圍。他身上有許多不同的個性,離奇地混雜在一起。他非常謙虛,但也極其固執。人們通常認為謙虛的人也必定容易被說服,但有時雷蒙德卻會顯得極其倔強、固執。他將專業技能建立在對自身無知的深刻認識之上,但他相當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