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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變環境從而擺脫貧窮

當埃麗卡上8年級的時候——不是在那所新希望學校,而是一所老式的公立學校,兩位來自「為美國而教」組織的成員在附近創辦了一所新的公辦民助高中,簡簡單單地取名為「學園」。這所學校原本打算招收那些從新希望學校畢業的孩子,校風也與新希望學校很貼近——學生們都穿校服,紀律嚴明,開設特殊課程。

創辦人對於貧窮有自己的一套理論:他們不知道導致貧窮的原因。他們認為,貧窮是製造業工作崗位減少、種族歧視、全球化影響、文化傳播、運氣不佳、政府政策不利等上千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然而他們也得出了一些有用的結論,他們認為不單是他們自己,別人同樣不清楚導致貧窮的原因是什麼。他們堅信所有試圖找出能夠使孩子們擺脫貧困的癥結的努力都是徒勞,因為貧窮並不是某個單獨的癥結造成的。他們認為,如果你想擺脫祖祖輩輩貧困的狀態,那你就得同時處理好所有的事。

當他們開始籌建這所學校的時候,曾試圖發起一次募捐動員會,但後來卻因為絕大多數募捐者對此一無所知而不了了之。然而,發起這次動員會的初衷始終在他們心頭縈繞——貧窮是一種突發體系。

縱觀人類歷史,人們總是想通過解構性的推理來試圖理解他們所處的世界。換言之,人們更傾向於將事物分割成若幹部分,看看每一部分的作用是什麼。正如阿爾伯特–拉斯洛·巴拉巴西(Albert-Laszlo Barabasi)在《鏈接》(Linked)一書中所寫的:「化約主義是20世紀科學研究的主要推動力。它認為,為了理解自然,我們必須將其組成部分一一解讀。在人們的設想中,一旦我們瞭解了各個部分,就可以很容易地抓住整體事物的要領。各個擊破,細節決定成敗。因此數十年來,我們一直致力於通過世界的每個組成部分來瞭解整個世界。我們研究原子和超弦理論以瞭解宇宙,研究分子以探究生命,研究個體基因以弄清複雜行為,研究先知以理解風潮和宗教的根源。」這種思考方式使得人們認為自己能夠通過逐一剖析組成部分的方法來搞清問題,能夠僅僅通過調查某人的遺傳基因或後天特徵就知道他的個性。這種演繹模式是意識認知的特長,這種認知是線性且理性的。

這種方法的弊端無法解釋動態複雜性,而動態複雜性恰恰是人類、文化和社會的關鍵特徵,所以近年來,突發體系模型得到了更為廣泛的接受。當將不同的組成元素合在一起,並產生出比其總和還要大的結果時,突發體系便應運而生了。換個角度來說,一個體系中的各部分相互作用,而這種相互作用又會觸發某種全新的內容產生。舉例來說,諸如空氣和水等對人而言是沒什麼傷害性的事物,通過某種特定的相互作用方式結合後,就會形成颶風。若干音節結合後形成的故事,講述起來繪聲繪色,而任何一個音節都無法產生這樣的效果。

突發體系並不依賴於某個中央控制者。相反,相互作用的模式一旦建立,就會反過來對體系各部分的行為產生影響。

就拿螞蟻來說,群居的螞蟻會不經意發現一處新的食物來源。沒有一隻螞蟻會「發號施令」,命令全體進行重組以便採集食物;對一隻螞蟻而言,這只不過是它覓食途中意外發現的新食糧。之後,它身邊的其他螞蟻會發現它爬行方向的改變,而這些螞蟻身邊的其他螞蟻又會察覺它們爬行方向的改變,不一會兒——按照史蒂文·約翰遜的說法「局部信息會成為群體智慧」——整個螞蟻群就有了一條傳遞採集食物信息的信息高速通道。變化會在整個群體中迅速地擴散開,螞蟻群會為了利用新的情形而對自身的思維進行重構,而這種改變並非意識所致。不過,當新的局面出現並成為一種習慣確定下來之後,未來的螞蟻便會不約而同地遵守。

突發體系可以讓習慣祖祖輩輩地傳承下去。斯坦福大學學者黛博拉·戈登(Deborah Gordon)的研究表明,如果你將若干螞蟻放在一個大型的塑料托盤上,它們會組建起一個群體。它們會為死去的螞蟻建造墳墓,而這些墳墓會建在離螞蟻群盡可能遠的地方;它們還會建起垃圾場,同樣會建在離群落盡量遠的地方。沒有哪一隻螞蟻會打破這種佈局。事實上,每隻螞蟻對這些整體佈局或許都毫不知曉,它們只是在重複習慣性的路線。少數螞蟻開闢了路線後,其他螞蟻便會跟隨,整個群體也將會迅速建立起全新的行為模式。這種行為模式一旦建立起來,螞蟻群將會世世代代地把它傳承下去,這種智慧也將傳承下去。一旦建立起來,「先例」就會對螞蟻群後來的表現產生一定的影響。

突發體系隨處可見,大腦就是一個例子。神經元個體不會容納信息——比如蘋果的概念——但是千百萬個神經元激發所形成的圖形會使蘋果的概念在頭腦中浮現。基因遺傳也是一種突發體系。多種不同的基因與多種不同的環境經過複雜的相互作用之後,某種特性——比如進攻性——就會顯現出來。

婚姻同樣是一種突發體系。弗朗辛·克拉格斯布倫(Francine Klagsbrun)觀察到,當一對夫妻走入婚姻診療室的時候,意味著病人有3個——丈夫、妻子以及婚姻本身。婚姻是夫妻之間所發生的一切事情的鮮活記錄,當婚姻這種全新的模式確定下來並滲入夫妻二人的思想之後,它便會開始影響他們各自的行為舉止。儘管婚姻是存在於夫妻之間的,但它卻具有它自己的影響力。

文化也是一種突發體系。沒有什麼人能夠完全代表美國、法國或中國式的文化特徵,沒有哪個獨裁者能規定某種文化中人們的行為模式。當千百萬人的行為和關係形成之後,就會產生規律性;一旦出現這些行為習慣,未來的人們也會下意識地將之傳承下去。

「學園」的兩位創始人認為貧窮也是一種突發體系。生活在極度貧窮狀態中的人們處於複雜的、沒有人能真正看清和理解的生態系統中。

2003年,弗吉尼亞大學學者埃裡克·特克海默(Eric Turkheimer)發表了一項研究報告:在貧窮環境中長大的人們智商相對偏低。記者們通常會接著問他,如何提高貧困孩子的智商呢?「老實講,我認為任何環境因素都不應當為貧窮的不利影響負責,」他在後續的研究報告中寫道,「在貧窮的環境中,沒有哪種單獨的事物能讓貧窮產生不利影響。」

特克海默花了幾年時間試圖弄清楚,「在貧窮環境中成長」的哪些因素會造成最負面的結果。他能夠容易地得出貧窮造成的最終結果,但當他嘗試衡量特定變量的影響時,卻發現任何單一變量都不是決定結果的因素。特克海默運用元分析的方法,對43項針對認知缺陷兒童成長環境的研究結果進行了仔細比對,然而這些研究都未能證明任何特定變量所起的作用,儘管所有變量綜合在一起後的結果十分明顯。

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在減輕貧困的不良影響方面無計可施。它告訴我們的是,不要將這些影響分解為一個個構成部分去研究。貧窮是一種帶有整體性的突發體系,它有其自身的影響。正如特克海默所說的:「任何行動自由的人的複雜行為都不是由一系列疊加的原因引起的。任何重要的結果,比如青春期的失足行為,都是無數因素相互作用造成的,而每一種因素又有無數的潛在影響,涉及無數的環境複雜因素,更不要提各種環境影響相互制約,它們與基因的無數種影響又會發生交互作用。」

對於科學家來說,這種情況導致了特克海默所謂的「悲慘前景」。我們不可能界定和澄清人類行為的成因,或是弄清這種或那種行為的根源。人們可以指出某些具有突發體系性質的情況,例如貧困或是單親家庭,大約會對處於該情況中的人群造成什麼樣的影響。當然,人們也有可能指出該情況中事件A與事件B之間的關聯,而且這些關聯也是非常有意義的。但是,要想解釋A如何導致了B的發生則很困難,可能性非常小。因果關係在「悲慘前景」中變得模糊了。

「學園」創辦人的信條是:要著眼於整體文化,而非貧困的具體部分。沒有哪種特定的干預措施能夠以連貫的方式徹底改變一個孩子或是一個成年人的生活,但是假如你能讓一個人置身於一種新文化、一種新的關係網的包圍之中,那麼他們將會吸收新的思考和行為習慣,儘管這種吸收的方式是你永遠無法測量和理解的。當你把這樣的人放在新的、更加豐富的文化環境中時,最好還是保證這樣的文化環境能夠持續下去,因為如果他們退回到原先那種文化環境的話,已經取得的絕大部分成果都會付諸東流。

「學園」的兩位創始人發現,他們創建的不只是一所學校,更是一種反主流文化。他們的學校將會為社會底層家庭的孩子們營造出一種充滿成就感的氛圍。這氛圍不可能跟他們原本的生活文化徹底對立,不然他們只會牴觸它。但是它會一再強調那些讓「學園」的兩位創始人——醫生和律師的兒子——能夠考進大學的社會規範、生活習慣以及信息。他們會直截了當地指出,我們生活在一個不平等而且兩極分化的社會裡,貧困家庭的孩子跟中產階級家庭的孩子相比,所需援助和支持的類型並不相同。

說得冠冕堂皇些,他們創辦的是一所「不受父母干擾」的學校,也就是說他們會讓來自貧困家庭的孩子跟他們父母無意識灌輸給他們的文化相隔絕。社會學家詹姆斯·科爾曼(James Coleman)發現,父母和社區環境對個人成就的影響比學校更加突出。「學園」的創辦人希望他們的學校不僅成為教授孩子們數學和英語的課堂,更能成為孩子們的社區和家園,成為引領孩子們通往大學、擺脫貧困的階梯。

在突發體系中,想找到任何問題的「根源」都是非常困難的。不過這樣的體系也有一個優點:儘管一系列負面因素會帶來負面結果,但一系列正面因素會帶來正面結果。當你處於積極的文化氛圍中時,隨著各種積極因素之間的相互作用和相互增益,總體的積極影響將會是滾雪球式的。

埃麗卡沒有道理不去這所學校裡讀書。當埃麗卡上8年級的時候,她的個頭已經更高,也出落得更加漂亮,但是依然很倔強。她心中有深深的不滿。她會對母親大聲喊叫,但又對她愛得死去活來,這種複雜的糾結心理是無人能體會的。埃麗卡在街上會跟她的同伴們爭吵,有時甚至打架。在學校,她既是個成績優秀的好學生,也是個令老師頭痛的惹事精。在某種程度上,埃麗卡認為生活就是一場戰鬥,於是她以一種好戰的角度來看待問題,結果總是無緣無故地與人結怨。

有時她會對那些試圖幫助她的人恩將仇報。她清楚自己這樣的行為是很惡劣的,也知道這樣是不對的,但她就是不能自已。當她望向鏡中的自己時,會對自己重複她的格言「我是個強大的人」。她告誡自己要仇視這所她其實並不仇視的學校,告誡自己要厭惡這個她確實有點厭惡的社區。這就是她真實的特質。埃麗卡不知怎的明白,她無法單靠自己作出轉變。她不能待在現在這樣的環境中,單憑個人意願的力量改變她的未來。如果再待下去,她總是會被同樣的情緒暗示所支配,她的覺醒在這些暗示面前不堪一擊。

不過,她可以作出一個決定——改變她的環境。如果她能改變自己所處的環境,或許就能受到另一種情緒暗示和潛意識文化影響的支配。改變環境要比改變秉性容易得多。改變環境之後,新的情緒暗示和文化影響就可以自動發揮作用了。

埃麗卡8年級的第一個學期幾乎全都花在了打聽「學園」的情況、跟學生們交談、詢問她的母親和老師的情況上面。2月的一天,埃麗卡得知「學園」的全體校董將參加某個會議,於是她依照自己小鬥士的心態作出決定,一定要讓校董們允許她到這所學校上學。

埃麗卡趁一群學生從後門走出去上體育課的時候,偷偷地溜進了「學園」,一路來到會議室,敲了敲門就走了進去。好幾張桌子拼放在房間中央,周圍坐著大約25個大人,「學園」的兩位創辦人坐在離她最遠的一側。

「我想來你們學校上學。」埃麗卡大聲說,讓房間裡所有人都能聽到。

「你是怎麼進來的?」坐在中間的一個大人質問道。

「明年我可以來你們學校上學嗎?」

一位創辦人微笑說:「你知道,我們這裡有一套抽籤系統,如果你輸入你的名字,4月份的時候會通過抽籤……」

「我真的很想來你們學校上學。」埃麗卡打斷他的話,把自己反覆琢磨了幾個月的話一股腦兒地說了出來。「我10歲的時候想去新希望學校唸書,結果他們不收我。我跑去社會機構找那裡的工作人員,可他們還是沒有錄取我,最後他們動用了3名警察才把我弄出去。現在我已經13歲了,我學習刻苦努力,成績優秀,也知道什麼樣的行為舉止算是得體。我覺得我夠資格來你們學校就讀,不信的話你們可以去問任何人,我還有推薦信。」埃麗卡掏出一張活頁紙,上面有老師們的簽名。

「你叫什麼名字?」那位創辦人問。

「埃麗卡。」

「你知道,我們在這方面是有相關制度的。很多人都願意來『學園』讀書,所以我們就採取了最公平合理的方式——每年春季抽籤錄取。」

「你這是在找借口回絕我。」

「你和別人一樣,機會平等。」

「你就是在找借口回絕我。我要來這所學校上學,我要上大學。」

埃麗卡再也沒說什麼,只是一言不發地站在原地。她下定決心,這次要把她弄走得派更多的警察才行。

坐在創辦人正對面的是一個極胖的男人。他是一個做對沖基金交易的經理人,擁有數十億的身家,熱衷於投資教育事業。他非常聰明,但又保持著謹小慎微的社交風格。他從口袋裡拿出一支筆,在紙上寫著什麼。他抬眼看了看埃麗卡,然後把紙折好,順著桌面推給桌子對面的創辦人們。創辦人們打開紙條看了看,上面寫著:「在那該死的抽籤上動動手腳。」

兩位創辦人沉默了一會兒,交換了一下眼神。最後,其中一位抬起頭來,聲音低沉地問道:「你剛才說你叫什麼來著?」

「埃麗卡。」

「聽著,埃麗卡,我們學校有我們學校的規矩,這套規矩是人人都得遵守的。我們照章辦事,我們得做到紀律嚴明——絕對的嚴明。所以這話我只說一次:假如你把今天跟我們談話的事情告訴任何人,我會親自把你從學校裡踢出去。你聽明白了嗎?」

「明白了,先生。」

「那就在紙上寫下你的名字和地址,放在桌子上。我們9月再見。」

胖男人從椅子上吃力地站起身來,為埃麗卡遞上了他的筆和一個小本子。除了在電視上看過外,埃麗卡還沒見過如此精美的筆。她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和地址,為了保險起見,她還留下了自己的社保號碼,然後才離開。

埃麗卡走後,滿屋子的校董們面面相覷。等了一會兒,大家在確定埃麗卡走遠了之後,那個做對沖基金交易的胖男人才咧嘴笑了起來。房間裡的所有人頓時笑作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