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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童年世界的快樂與痛苦

在哈羅德上二年級時,有一天朱莉婭把他從遊戲室叫到餐桌旁,告訴他該寫作業了。哈羅德把他逃避寫作業的整整一套技巧都賣弄了一遍。首先他告訴她,老師沒有佈置任何作業。當這個謊言被戳穿時,他告訴她作業已經在學校完成了,之後又是一連串越來越不可信的辯白:他已經在校車上寫過作業了,他把作業本落在學校了,作業太難了以至於老師告訴全班同學不需要完成,無法完成作業是因為老師沒有教過涉及的內容,下周不用交作業,他可以明天再寫,等等。

晚間禱告結束以後,他被要求去前廳取回他的書包。他帶著猶如即將被處決的殺人犯前往刑場一般的表情去了。

哈羅德的書包簡直是一部反映男孩子興趣的百科全書。他書包裡的東西,跟依次挖開不同地質年代的岩層一樣,時刻都能給人帶來新奇感。你會發現吃剩的椒鹽脆餅、果汁盒、玩具車、撲克牌、PSP遊戲機、胡亂塗鴉、舊作業、低年級時的課程表、蘋果、礫石、報紙、剪刀和銅管。這樣一個書包的容納能力或許跟一輛大眾牌轎車差不多。

朱莉婭從一片狼藉之中抽出了哈羅德的作業夾。據說歷史是反覆輪迴的,看著作業夾的裝訂方式就知道這句話是對的。在某些年代,三環活頁夾是最流行的時尚;在另外一些年代,雙面硬紙板文件夾獨領風騷。世界上偉大的教育家們爭論各種裝訂方式的優點,同時他們的偏好似乎又遵循某種占星週期交替輪迴。

朱莉婭找到了他的作業單,心情很沉重,她意識到,接下來的65分鐘將耗費在只需要花10分鐘的作業上。作業的要求極少——哈羅德僅僅需要一個鞋盒、6支彩筆、工作用紙、一塊三腳展示板、亞麻籽油、烏木、一隻三趾樹獺的腳趾甲和一些發光的膠水。

朱莉婭隱隱的懷疑已由杜克大學學者哈里斯·庫珀(Harris Cooper)所作的研究證實:小學生寫多少作業跟他們在考試和其他成就測驗中的水平基本沒什麼聯繫。她也懷疑作業的磨難是為了別的目的——說服父母們相信他們的孩子接受了恰如其分的嚴格教育;引導孩子像精神徹底崩潰的行屍走肉一樣面對未來的生活;或者更積極些,引導孩子們養成今後生活可能需要的學習習慣。

無論如何,朱莉婭既然已經陷入了處於她這一社會階層的每個母親都倍感無奈但卻不會放棄的親子生活,就只能為接下來的賄賂和哄騙作好準備。在接下來的幾分鐘裡,她向哈羅德提出了一系列的誘惑——金色的星星、小糖果、寶馬汽車玩具——這一切都是為了讓哈羅德寫作業。當這些做法宣告失敗時,她會使出威脅手段——威脅剝奪哈羅德看電視的權利,拿走所有電腦遊戲盤和錄影帶,把他從她的遺囑受益人中剔除,把他關在一個硬紙盒裡,除了麵包和水以外不給他任何東西吃。

哈羅德可以抵制所有這些誘惑和威脅,或許因為他還不能權衡長期痛苦與短期不便之間的利弊,或許因為他知道媽媽從來沒有剝奪他看電視的權利的意圖,畢竟這會將她自己置於整個週末都不得不取悅他的境地。

無論如何,朱莉婭終於讓哈羅德在餐桌旁坐下來開始寫作業了。她轉身去取杯水,7.82秒以後,哈羅德遞給她一頁紙表明作業已經寫完了。朱莉婭看了一下作業紙,上面大約有三四個難以辨認的符號,可能是某種古代梵語。

這標誌著晚間重寫作業階段的開始,朱莉婭要求哈羅德必須慢慢地、小心地、盡可能用英語完成作業。哈羅德列舉了他那套習以為常的抗議說辭,然後就陷入了另一輪痛苦掙扎之中,朱莉婭知道他得這樣掙扎15分鐘才能調整好心態。在哈羅德投降並進入安靜寫作業的狀態之前,似乎她和他之間必須經歷內訌和抗議的階段。

關於此類情境的一種流行觀點認為,哈羅德的自由正被文明的荒謬、苛責所粉碎。童年的單純和創造力正被焦慮社會所衝擊和束縛。人類生來原本是自由的,但卻被套上了規矩的枷鎖。

然而朱莉婭看著她的兒子,確實沒法感覺到無人監督的哈羅德、不寫作業的哈羅德、沒人控制的哈羅德是真正自由的。那樣的哈羅德會被某些哲學家稱頌為天真與快樂的縮影,但實際上只會被他自己的衝動所囚禁。無組織的自由只是它自己的奴隸。

哈羅德想要寫作業,他想要成為一個好學生,讓他的老師和爸爸媽媽高興,但他就是做不到。不知怎麼回事,他克制不住自己,所以書包裡才亂七八糟,生活也一團亂麻。坐在桌旁,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注意力。水槽邊發生了什麼事,他馬上想要去弄清楚。某個游移不定的念頭驅使他走向冰箱,或是拿起咖啡機旁的一個信封。

不僅不自由,哈羅德現在還是他自己思維的受害者,每個突如其來的想法都會分散他的注意力,他不能控制自己的反應。他足夠聰明,能感覺到自己正在逐漸失控。他無法逆轉自己內心中越來越多的混亂,所以他感到挫敗,認為自己很糟糕。

坦白地說,某些晚上朱莉婭也會失去耐心,讓事情變得更糟。她不再跟哈羅德兜圈子,而是直截了當地命令他專心做完作業。為什麼他無法完成這些簡單的作業?既然他知道怎麼做,作業內容對他來說是輕而易舉的事。

她的命令從來都不見效。

不過,朱莉婭還有別的方法。她在少女時代經常搬家,隨之而來的是頻繁轉學,有時她在結交新朋友方面會遇到麻煩。每到這樣的時候,她就會依賴母親的陪伴。母女兩人長時間一起散步,一起外出喝茶,她的母親原本因為在新的鄰里關係中沒人聊天而感到孤獨,在這種時候也開朗起來。她會告訴小朱莉婭她在新環境中的焦慮,她喜歡的和不喜歡的,她錯過的和期望的。當母親以這種方式開誠佈公交談時,朱莉婭感到自己享有了某種特權:儘管她只是個小女孩,但她已經有機會接觸到成人的觀點。她感到自己已經被許可進入一個特殊的領域。

朱莉婭的生活跟她母親的相當不同,在很多方面要輕鬆得多。她在一些無意義的事情上耗費了大量的時間——採購會客室用的毛巾,關注娛樂八卦,但她的內心深處仍然保留著「這樣做行得通」的記憶。朱莉婭有時會與哈羅德分享她自己的特別經歷,儘管她並不會意識到自己在這樣做,甚至不會意識到她正在重複她母親的行為。通常當她和哈羅德都焦躁不安或者遇到困難時,她會發現自己開始談論年輕時的冒險經歷,她給予他進入她的人生的特權。

一個特別的晚上,朱莉婭看見哈羅德一個人孤單地待著,跟外界刺激和內心衝動搏鬥。她本能地將他拉向自己,讓他稍微走進自己的人生。

她給他講了個故事,那是她大學畢業以後跟一幫朋友開車穿越整個美國的旅行經歷。她描述了那次旅行的美妙,他們在哪裡度過了一個又一個夜晚,如何穿越阿巴拉契亞山,穿越平原,又如何穿越落基山脈。她描述了清晨醒來看到遠處的群山,然後驅車下山,但卻幾個小時都到不了山腳的經歷。她還講到公路旁邊的卡迪拉克車隊。

她這麼做的時候,哈羅德全神貫注地看著她。她帶著尊重對待他,讓他進入最神秘的區域——她人生的隱藏地帶,在他出生前就已經存在的一片地帶。他的時間界限隱隱約約地被拓寬了,他獲得了與母親的少女時代、她的成熟、他的孕育、他的成長、此時此刻以及他未來的探險經歷有關的微妙暗示。

朱莉婭一邊說一邊收拾廚房。她清理了檯面,移走一整天堆積的盒子和零散的信件。哈羅德朝她倚過來,彷彿走路走到口渴之後找她要杯水一樣。在這幾年間,哈羅德已經學會如何借助母親來組織自己的思維,在這次隨意的交談中,他又一次開始這樣做。

朱莉婭瞥了一眼哈羅德,注意到他把鉛筆叼在嘴裡。他並不是真的要咬它,只是輕輕地叼著它,當他思考事情時會不自覺地這麼做。突然間,他看上去更愉快並且精神更集中了。朱莉婭用她的故事激發了他的某種潛力——關於平靜和自我控制的隱藏記憶。她的談話內容吸引了他,他目前單憑自己還沒法進行這樣的談話。結果就像奇跡一般,哈羅德很快順利地寫完了作業。

當然這並非奇跡。發展心理學家們早有定論,父母用不著成為傑出的心理學家就能成功教育好孩子。他們不需要成為極有才華的老師。大多數借助知識卡片、特別訓練和家庭教師試圖將孩子打造成完美成就機器的父母根本不會如願以償。相反,父母們只要對孩子足夠好就行了。他們需要給孩子提供穩定的、可預料的生活節奏。他們要能與孩子的需求合拍,將鼓勵與處罰相結合。他們要讓孩子能夠跟他們建立在面對壓力時可以依靠的牢固情感紐帶。他們要隨時以身作則,成為孩子應對世上難題的現實參考,從而使孩子能夠在頭腦中形成潛意識模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