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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失敗的藝術

為什麼有些人驚慌失措,而有些人卻緊張失常

1

那是1993年英國網球大賽「溫布爾登」決賽中決定性的一盤,比賽進行到第三盤重要的一刻,捷克選手諾沃特娜似乎所向無敵。她目前以四比一領先,在發球的一刻,她與對手本局的得分是三比二,也就是說她只要再得一分,就會贏得此「局」;再得五分,這「場」比賽就大勢已定,人人稱羨的冠軍杯即可到手。她剛剛向對手史戴菲·格拉芙擊出一記反拍,球從球網邊緣掠過,突然落在球場邊,格拉芙搶救不及,只能乾瞪眼。

球場的看台上坐滿了人,肯特公爵與夫人依照慣例坐在他們的皇家包廂。諾沃特娜身穿白色球衣,金色的頭髮用髮帶攏在後面,她顧盼自若,信心十足。可是這時局面突然起了變化,她的發球觸了網。她穩下步伐,把球高高拋起,身體像弓一樣後彎,準備再發第二球,可是這次更糟;她的揮拍似乎不夠用心,好像只有手在使勁,身體和雙腳都沒有配合用力,發球再度落空。接下來她對格拉芙的殺球攻勢也顯得反應遲鈍,連格拉芙的正手抽球也接不到。

在第五局的關鍵得分上,她的扣殺球落在網上;她非但沒能實現五比一,現在兩人之間比分倒成了四比二。輪到格拉芙發球,她輕鬆得分,四比二追成四比三。諾沃特娜發球,球卻拋得不夠高;她的頭垂了下來,動作明顯遲鈍。一次雙誤、兩次雙誤後,又出現了三次發球雙誤。格拉芙的正拍抽球,把諾沃特娜的防線拉得大開。諾沃特娜非但沒有運用正拍交叉出球讓格拉芙疲於奔命,讓自己能夠回到防守位置,反而不自覺地擊出一個又低又直的球,讓格拉芙迎個正著,得分頓時變成四比四。諾沃特娜是否突然意識到自己原本已勝利在望?她是否記起自己從未贏過重要的大賽?她是否看到球場上另一端的格拉芙——她這個時代最偉大的網球明星?

諾沃特娜在底線等待格拉芙發球;她變得急躁,不斷地晃動身體,跑前跑後。諾沃特娜自言自語,目光掃視全場。她在本局並未得分,格拉芙以五比四後來居上。諾沃特娜用毛巾擦拭臉龐與球拍,然後又一根一根地擦拭手指。又輪到她發球,她沒打中對方的抽球,連邊都沒碰到。她搖搖頭,又喃喃自語起來。她第一次發球沒有成功,接著發第二次。在接下來的你來我往中,她迎擊一個反拍球時,揮拍不當,球變成高飛球。諾沃特娜此時變得不像一個一流的網球選手,反倒像一個剛出道的新人。她在壓力下體力快要不支。

到底是什麼原因令她這樣招架不住?觀眾席上一片不解之聲。壓力不是會激發我們拿出最佳實力嗎?我們會更努力、更專注;我們的腎上腺素會上升,促使我們發揮最佳表現,但此時諾沃特娜到底是怎麼了?

在冠軍即將揭曉的那一刻,諾沃特娜擊出一記小心的、無甚力道的高吊球,格拉芙無情地以一記難以招架的高殺球還擊,球賽至此結束。諾沃特娜目瞪口呆,她走向球網,格拉芙在她的雙頰上親吻。在頒獎典禮上,公爵夫人把銀質亞軍獎盃頒給諾沃特娜,並湊在她耳邊悄聲說了幾句話。這時,在球場上剛剛發生過的一切終於擊垮了諾沃特娜。她滿身大汗、筋疲力盡地面對著優雅的公爵夫人,公爵夫人把她摟過來。諾沃特娜趴在她肩上,啜泣起來。

2

人有時會在壓力下不支而倒;飛行員會墜機,潛水員也會溺斃。在激烈的競爭與眾目睽睽之下,籃球選手有時找不到籃筐,高爾夫球選手有時也會看不見標號旗桿。遇見這種情況,我們有時會說他們「驚慌失措」(panicked),有時會說他們「緊張失常」(choked),後者是運動比賽中常聽見的用語。但是這些字眼到底是什麼意思?有何不同?不管是「驚慌失措」或是「緊張失常」,兩者都不是恭維之詞,幾乎跟「放棄」一樣糟糕。然而,形形色色的失敗都一樣嗎?從失敗的形式,可以如何看出一個人的性格與思維?我們生存在一個迷戀「成功」的時代,身邊充斥著有才之士如何克服挑戰與障礙的文字記錄。然而從這些文字記錄中,我們同樣也可以學習到很多東西。

「緊張失常」聽起來像一個含糊而籠統的說法,但它描述的其實是一種非常特殊的失敗。舉例來說,心理學家經常使用一個非常原始的錄像遊戲,來測試人的運動技能。他們叫你坐在計算機屏幕前,屏幕中有四個方塊,鍵盤上則有四個相對應的按鍵。字母X會輪流出現在屏幕上的方塊中,而你獲得的指令是,每次X出現時,要按下相對應的按鍵。根據弗吉尼亞大學心理學家丹尼爾·威林厄姆表示,如果你事前得知X出現的模式,你在按鍵時的反應速度會大有進步。你會小心翼翼地先試上幾回,等到熟悉順序後,速度就會加快。威林厄姆稱此為「顯性學習」(explicit learning)。如果事前不知道X出現的順序,即使玩上幾回,你也不知道其中有模式可尋,後來的反應速度也會變快:你是不自覺地在學習X出現的順序;威林厄姆稱此為「隱性學習」(implicit learning)。

這兩種不同的學習方式是分開的,學習的基礎位於大腦的不同部位。威林厄姆說,一個人第一次學習什麼事情,例如反拍擊球或殺球,會以一種非常仔細且機械的方式思考與學習,等技巧越來越純熟後,「隱性學習」就會接手,學的人可以不加思考,優美地做出反拍擊球。「隱性學習」有部分基礎在於大腦基底核,且跟我們學習的強度和時間有關,一旦隱性學習法生效,人的反應就越來越快,無論是打球網前的低球,或是發出時速100英里的凌厲快球,都易如反掌。威林厄姆說:「這種能力是逐漸積累出來的。你打過幾千個正拍球,有時打過一陣子可能仍需付出注意力,但已經不須多費力氣,到了最後猶如條件反射的動作,你根本不需要注意手在做什麼。」

可是在壓力下,有時「顯性學習」會接手,這便出現了「緊張失常」的狀況。諾沃特娜在溫布爾登決賽中節節敗退,是因為她再度開始思考自己的擊球。她的流暢度與個人特色完全不見了,她發球出現雙誤,對於需要在力道與時機上做出高度敏銳反應的殺球,卻揮拍失准。她好像成了另外一個人——擊球時緩慢而謹慎,好像又成了一個初學者;發球、迎截殺球或高吊球的方式,回到她孩提時代初學網球時的練習招數。此時她依賴的是「顯性學習」。同樣的事也曾發生在紐約揚基隊二壘手查克·納布勞克身上,不知為什麼,他好像就是無法把球投回一壘。在揚基球場四萬球迷面前,面對壓力,納布勞克發現自己訴諸顯性學習模式,投球表現有如少年棒球運動員。

「驚慌失措」完全是另外一回事。美國航空航天局(NASA)探討人體因素的專家艾菲米婭·墨菲(Ephimia Morphew),對我講述了她在深海潛水時的一次意外事故,她說:「大約10年前,我們到蒙特雷海灣上潛水課程。我那年19歲,有兩周的潛水經驗。這是我第一次在沒有教練陪同下下海,只有我跟朋友兩人,我們必須潛到40英尺深的海底練習。我們把口中的呼吸調節器取下來,從潛水背心中拿出備用的一副,練習使用備用調節器。我的同伴完成了練習,接著輪到我。我取下嘴上的呼吸調節器,取出第二副,放進口中。先吐氣、再吸氣;可是出乎我意料的是,我吸入的是海水。緊接著,連接咬嘴與氧氣箱的管子鬆了,從管子出來的空氣打到我臉上。」

她說:「我立刻伸手去抓取同伴的氧氣瓶,好像要把它扯開一樣。我根本未經思考,完全是生理上的反應。我眼見我的手在做一些不負責任的事,我跟自己交戰,告訴自己不要那麼做。然後我盡力回想還可以做些什麼,但是腦子裡一片空白。我只記得一件事:如果你不能照顧自己,就讓你的同伴來照顧你。我把手縮回來,就站在那裡。」

這是一個典型的驚慌失措例子。墨菲在那一刻的思考停止了,她忘了自己還有另外一個氧氣來源,那個才剛從她嘴巴裡取下的呼吸調節器。她也忘了同伴亦有氧氣瓶可用,而且兩個人可以共享。她忘了一件事:抓同伴的呼吸調節器,可能危害到兩人的性命,她那時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取得氧氣!壓力將她的短期記憶掃得一乾二淨。經驗豐富的人不會驚慌失措,因為儘管短期記憶在遇到壓力時會被壓抑,他們還有其他的經驗可以利用。但像墨菲這樣的新手有什麼可以依靠?她說:「我拚命想還可以做什麼,但腦子卻一片空白。」

「驚慌失措」一旦出現,心理學家所說的「理解範圍縮小」狀況就會接踵而來。在20世紀70年代早期的一項研究中,主持人要求一組參與實驗的人做一項視力敏銳度的測驗。受測對像會感覺到自己在壓力艙中下墜65英尺,主持人要他們在下墜之際,利用眼角餘光做視力測驗,在看到一閃一閃的光點時,就按下按鈕。結果發現在壓力艙中的受測對象,心跳率比對照組高出甚多,顯示他們承受到壓力。壓力並未妨礙他們的視覺敏銳度,但他們眼角餘光所見,卻只有對照組一半。墨菲說:「我們都傾向於只關注一件事。還有一個有名的例子是,當機場跑道的燈關掉時,飛行員無從知道起落架是否已經放下,正副駕駛都一心一意注意著跑道燈光,沒有人注意到自動駕駛儀已經關掉,結果飛機便墜落了。」墨菲伸手去抓同伴的氧氣補給器,是因為她只能看到那麼一個氧氣補給器。

從這個例子來看,「驚慌失措」與「緊張失常」剛好相反。「緊張失常」是因為想太多,「驚慌失措」是因為未經思考;「緊張失常」跟失去本能有關,「驚慌失措」則會促使人回歸本能。兩者可能看似相同,但實有天壤之別。

3

在有些情況下,驚慌失措與緊張失常兩者的區別的確沒什麼太了不起。如果你在一場與對手實力相當的網球比賽中輸了球,可能是因為驚慌失措,也可能是因為緊張失常,但不管是哪一種情形,你都輸了。但也有一些明顯的例子告訴我們,怎麼失敗的,對於我們瞭解為什麼會失敗,事關緊要。

就拿小肯尼迪(John F. Kennedy, Jr.)1999年夏天飛機失事一例來說吧。7月一個週五傍晚,他帶著妻子與小姨子前往馬莎葡萄園,那天是陰霾天氣,小肯尼迪沿著康涅狄格州的海岸線飛行,他利用飛機下方的燈光作為指引。到了羅德島的韋斯特利鎮時,他駛離了海岸線,筆直向羅德島灣飛去。此刻,黑暗與陰霾顯然使他失去了方向感,他採取了一連串奇怪的行動:飛機開始向右傾斜,他向更遠的地方飛去,然後又向左;飛機爬高又俯衝,加速又減速。在距目的地只有幾英里的地方,小肯尼迪失去了對飛機的掌控,他的私人飛機最後墜落到海裡。

用技術名詞來說,小肯尼迪錯在他沒有保持機翼平衡。這是致命的一點,因為飛機一旦向一側傾斜,便會開始旋轉,機翼會失去垂直升高的能力,如果不能及時修正,這個過程會加速。傾斜的角度越大,彎度就越大,這時飛機就像螺絲起子般不斷旋轉,並開始向地面下墜,圓圈也越來越小。飛行員管它叫「死亡盤旋」(graveyard spiral)。小肯尼迪為何不停止做這種俯衝動作?因為在能見度低與高壓力的時刻,要保持機翼呈水平狀態,甚至察覺自己是在「死亡盤旋」狀態,可能都十分困難。小肯尼迪被壓力擊垮了。

倘若小肯尼迪飛行時是大白天或是明月當空的夜晚,他可能不會出事。坐在駕駛艙中的飛行員,從艙中往前看,前方的地平線可使他明顯地看出機翼的傾斜角度。但如果這時外面是一片漆黑,地平線消失了,飛機傾斜程度無從測量。平常在地面,即使是黑暗之中,我們也知道自己是否處於水平狀態,因為我們內耳中有感知的機制。然而在螺旋下墜的情況下,由於飛機對人的內耳產生重力效應,即使飛機失去平衡,飛行員也完全沒有感覺。同樣的,我們搭乘的民航客機如果起飛後呈30度傾斜,你旁邊的乘客擺在大腿上的書也不會滑到你的大腿上,機艙地板上的筆也不會滑向另一邊。因為飛行物理學的緣故,飛機在轉彎時,客艙裡的乘客仍感覺自己處於水平狀態。

這是一個相當難懂的觀點,為了便於理解,我特別與《天空之內》(Inside the Sky)一書的作者威廉·朗格威捨(William Langewiesche)一同飛行。我們在聖何塞機場碰面,裡面有個噴氣式飛機中心,停滿了硅谷大亨的私人飛機。四十幾歲的朗格威捨有著一身棕色皮膚,相貌與電影《太空英雄》(The Right Stuff)中的幾位飛行員明星不相上下。我們在黃昏時出發,向南邊的蒙特雷海灣飛去。海岸上的燈光漸漸離我們遠去,夜色籠罩在地平線上,朗格威捨讓飛機稍稍往左傾,手離開了操縱桿。我從天色中看不出什麼異樣,便把注意力集中在儀表板上。陀螺儀提示我們正在傾斜;起先是15度,後來是30度,再後來是45度。

朗格威捨冷靜地說:「我們在螺旋俯衝。」我們的空速在穩定加速當中,從180、190到200海里。高度表的指針在往下掉,飛機像石子一樣,以每分鐘3300英里的速度往下掉。我可以聽見引擎的聲音稍稍提高了一點,在速度不斷加快時,風聲也比之前大了。但如果朗格威捨一直與我交談,我根本不會聽出這些來。如果艙內失壓,尤其是在飛機急劇下墜那一段,我的耳內可能會辟啪響,但是除此之外,我什麼異樣也不會感覺到。螺旋下降時,慣性力完全正常,用朗格威捨的話說,飛機「喜歡」螺旋下墜;我們從開始下墜到現在只不過六七秒鐘的時間。突然朗格威捨擺平機翼,把操縱桿向後拉回,讓機頭提高,結束了往下掉的趨勢,到此時我才感覺到慣性力的全面力量,它把我推回到椅背上。朗格威捨說:「飛機傾斜時,你不會感覺到慣性力,對新手來說,這一點最令他們困惑。」

我問朗格威捨,我們可以再往下掉多久,他回答:「5秒鐘之內便會超過飛機的極限。」那時,想要拉回飛機的力量會撕裂飛機。我轉頭再看儀表板,要求朗格威捨再做一次螺旋俯衝,但不要告訴我。我坐好等待,正要告訴他隨時可以開始時,我突然被拋回椅背上,他說:「我們剛才掉了1100英尺。」

在經驗上無法感知,即不知道自己開的飛機是什麼狀態,正是夜間飛行之所以讓人感到莫大壓力的原因。小肯尼迪離開康涅狄格海岸線的導航燈光,在韋斯特利鎮上空轉向大海飛去時,必定就有這種感受。當天晚上他飛到楠塔基特島,在馬莎葡萄園上空下降時向國家運輸安全委員會(National Safety Board)說,他往下看,結果什麼都看不見。「沒有地平線、沒有燈光,我以為島上停電了。」小肯尼迪這時等於是個盲人,他必定知道自己身處怎樣的險境。他靠儀表飛行的經驗相當少,以往他飛往馬莎葡萄園時,地平線或燈光都清楚可見。小肯尼迪最後一連串奇怪的操作,是他拚命要在陰霾中尋找亮光。他想找到馬莎葡萄園的燈光,找到失去的地平線。在國家運輸安全委員會對失事報告的描述中,你幾乎可以感受到他的絕望:

約在21時38分時,目標(小肯尼迪的飛機)開始右轉向南飛。大約30秒後,目標在2200英尺高空停止下降,開始向上爬,持續大約30秒鐘。在這段時間內,目標停止轉彎,空速減到每小時153海里。大約在21時39分時,目標保持在2200英尺高度,向東南方向飛行。大約50秒後,目標左轉,向上爬到2200英尺。目標繼續左轉,開始以每分鐘900英尺的速度俯衝。

事件中,他是「驚慌失措」還是「緊張失常」?在這裡,兩者具有關鍵性的區別。如果他是「緊張失常」,他會設法回到「顯性學習」模式;在駕駛艙的操作動作會顯著放緩,也不那麼流暢,他會回到從前初學飛行時的情形,並對教練教的那一套,以機械式的、有自覺的方式運用。這樣可能反倒好,因為此時小肯尼迪需要思考,把注意力集中在儀表上,地平線依稀可見時的本能飛行模式,這時已經用不上了。

可是從一切跡象看來,他陷於恐慌狀態。在他需要想起飛行步驟時,他的腦子可能就像墨菲在海底時一樣,是一片空白。他不但未檢查儀表,而且似乎把注意力集中在一個問題上:馬莎葡萄園的燈火在何處?墨菲在海底實驗中,眼角餘光掃不到救生設備;同樣的,小肯尼迪在高空之中,也對陀螺儀與其他儀表視而不見。他依靠的是本能,而在暗夜裡,本能什麼也不能告訴你。國家運輸安全委員會的報告說,小飛機機翼仍保持水平,是在9點40分後的7秒鐘內;飛機墜海的時間是9點41分,這要命的關鍵時刻距前一刻還不到60秒。

41分過後的25秒鐘內,飛機傾斜的角度大過45度,駕駛艙中一切也許感覺正常,但小肯尼迪必定聽見了機外漸強的風聲,或是引擎在飛機加速下墜之際傳出的吼聲。可能這時他再度依賴本能,把操縱桿向後拉,以拉抬機頭,但是機翼不平衡便拉操縱桿,只會使旋轉加劇。也有可能小肯尼迪什麼都沒做,他僵在儀表板前,在飛機墜毀海上時,他仍在狂尋馬莎葡萄園的燈光。有時飛機螺旋下墜時,飛行員乾脆什麼都不做,朗格威捨稱此為「一瀉千里的引力」。

4

小肯尼迪那晚的遭遇,說明了「驚慌失措」與「緊張失常」之間的重大區別。「驚慌失措」導致常態性的失敗,對這一種失敗,我們都有所體會。小肯尼迪驚慌失措,是因為他對儀器導航的自動飛行瞭解不夠,如果他的飛行經驗能夠再多一年,他可能就不會慌張;人們都相信,表現會隨著經驗的增加而改善,勤快能夠克服壓力帶來的障礙。

反觀「緊張失常」時,經驗與訓練的幫助可能都有限,內心反應可能反而成為成敗關鍵。諾沃特娜的失敗絕不是因為她不夠勤快,她受的網球訓練與她本身的體能狀況,跟她在國際大賽中交鋒的對手旗鼓相當。經驗又幫了她什麼忙?在1995年的法國公開賽第三場,她「緊張失常」的狀況甚至比對格拉芙之役更為嚴重,她在第三盤時還以五比零領先,最後卻輸給錢達·魯賓。無論是與魯賓還是格拉芙交手,諾沃特娜的表現之所以會先強後弱,至少有部分原因是如出一轍:連番失手讓她覺得,即使自己在第三盤中以五比零領先,還是有可能輸掉比賽。如果「驚慌失措」是常態的失敗,「緊張失常」便是一種反常的失敗。

斯坦福大學心理學家克洛德·斯蒂爾(Claude Steele)與相關人員,近年曾經做過數項實驗,以瞭解若干團體在壓力之下是如何表現,他們的發現或可幫助我們對「緊張失常」加深瞭解。斯蒂爾與其同事約書亞·阿倫森在對斯坦福大學學生做實驗時發現,如果他們事先告訴學生這是一項智力測驗,白人學生的表現就會遠超過黑人學生。但當同一項實驗以「抽像的實驗室工作」呈現在學生面前,對智力隻字不提時,白人與黑人學生的成績其實完全一樣。斯蒂爾與阿倫森將此種差異,歸因於「成見威脅」(stereotype threat)。當黑人學生被帶進外人對他們有成見的情況下,他們的智力表現在壓力下就會不盡如人意。

斯蒂爾等人發現,只要有團體被貼上負面標籤,這種「成見威脅」在任何情況下都會發酵。如果讓一批女性進行數學測驗,表明要測試她們的計算能力,女性的表現會比男性來得遜色;而如果說這只是一項研究,她們的成績絕對不亞於男性。我們再看斯蒂爾的學生胡裡奧·加西亞的一項研究,他在所執教的塔夫茨大學召集了一批白人學生運動員,由一名白人教練帶著他們進行一連串的體能測驗:跳高、跳遠與20秒俯臥撐。然後教練要他們再做一次同樣的測驗。不錯,你猜對了,加西亞的實驗發現,學生們的第二次表現每一項都比第一次稍好。

加西亞實驗的第二步是,召集一批不同的學生進行同樣的體能測驗,只是這一輪實驗中,第一次的負責教練是白人,第二次則由一名非裔的教練接手。白人學生在第二次垂直彈跳項目上的表現沒有進步;但在第二次一模一樣的實驗中,把白人教練換成高大粗壯的黑人教練,結果白人學生的跳高成績比第一次要差,不過做俯臥撐的成績兩次都一樣。這裡並沒有什麼先入為主的觀念說,白人學生做俯臥撐不如黑人,唯一的影響是垂直彈跳,這是因為西方文化認為:白人不擅長跳躍。

黑人學生的考試成績沒有白人學生好,白人學生沒有黑人學生那麼擅長跳躍,這些發現不是新聞,問題是,我們總認為這種壓力下的表現不理想,是驚慌失措造成的。我們會對表現欠佳的學生和運動員說的話,跟我們對潛水或飛行新手一樣,我們會勉勵他們:加倍努力,全力以赴,把能力測驗看得更加慎重。然而斯蒂爾告訴我們,我們會看到女學生或黑人學生在「成見威脅」下表現失常,但我們卻不會看到一個驚慌失措的學生,在面對考試時亂猜一通。他解釋說:「你看到的反而是謹慎過度的猜題行為。在他們接受面談時,你會感覺,如果這些人是處於成見威脅的情況下,他們會對自己說:『我在這裡千萬要小心,不要在這裡搞砸了。』他們會平靜下來,做完測驗。但是要在一種標準化測驗中考出好成績來,這樣做並不是正確的辦法,因為你越這樣,就離快速處理的本能越遠。他們以為自己做得很好,也盡力做好,但結果卻不然。」這就是「緊張失常」,不是驚慌失措。

加西亞實驗中的學生運動員與斯蒂爾實驗中的學生就像諾沃特娜,不像小肯尼迪。他們失敗是因為擅長於自己所做的事,只不過,那些在意自己表現的人,始終都感受到成見的威脅。在這種情形中,我們平常用來克服失敗的方法(例如加倍努力、重視考試),都只會使問題惡化。

這是一個很難領會的課題,但更難的領略的是,「緊張失常」時我們需要學著不那麼在意「人」,而要在意「情況」。諾沃特娜面對格拉芙轉敗為勝,自己卻一籌莫展,她唯一能做的事是,在關鍵性的第三盤,不去在乎轉播的攝像鏡頭,告訴自己:公爵與夫人已經回家了,而且觀眾都離席到場外去等候結果。然而在現實比賽中,這一點卻很難做到。運動比賽中,選手「緊張失常」是比賽中重要的戲劇成分,雖然眾目逼視,選手卻能夠克服觀眾帶來的壓力,這是奪得冠軍重要的一部分。不過,我們一生不是時時刻刻都需這麼處變不驚,我們必須學著瞭解,有時表現不好並不反映一個人的內在能力,而是壓力使然;有時不盡理想的測驗成績並不表示,接受測驗的人是差生,相反地,這說明他是好學生。

5

1996年高爾夫球名人賽(Masters Golf Tournament)的前三回合裡,格雷格·諾曼(Greg Norman)領先的程度似乎無人能夠超越,他綽號叫「大白鯊」,是全球公認最佳的高爾夫球選手。他在球場上昂首闊步,不在球道上流連,球童在後面跟著有些吃力。到了比賽最後一天,打到第9洞時,諾曼跟桿數緊追其後的英國選手尼克·法爾多(Nick Faldo)對決。兩個人頭幾桿都打得不錯,現在他們面對果嶺,在標號旗桿前有一個陡坡,如果球擊得不夠遠,便會滾下來。法爾多先揮桿,球的落點非常安全,過了球洞。

接著輪到諾曼,他擺好姿勢。轉播員說「現在要小心不要擊出短球」並說明其中原因。諾曼揮桿,球飛到了半空中;不幸被言中了,果然是短球。諾曼鐵青著臉,看著球滾下坡來。犯了這個錯誤,他的心理好像崩潰了。

在第10洞,諾曼把球勾到左邊,打出第3個超過球洞的短球,原本不難做到的推桿,他也沒打好。到了第11洞,諾曼需要打出一桿距離球洞3.5英尺的推桿,以保平標準桿數,這對他而言應該是家常便飯。他在抓桿前抖抖手和腿,希望放鬆一下,但球沒進洞,這是他連續第3次打出超過標準桿一桿。在第12洞,諾曼把球打到水裡;第13洞,他將球打到松樹枝上;第16洞,他的動作變得僵硬而且十分機械化,他擺動身體時,轉臀的弧度超過了身體,球直飛到另一個水池裡。這時他沮喪地拿著球桿,對著草皮做了一個揮刀割草的動作。一再出現的失准動作,已經注定了結局:一生的良機就此溜走。

法爾多當天開始比賽時落後諾曼6桿,但在他們於眾目睽睽下緩緩走向第18洞時,他已領先諾曼4桿。最後的幾桿,他不慌不忙,始終都低著頭,只偶爾輕輕地點下頭。他瞭解當天在球道與果嶺上發生了什麼事,他沒有得意忘形,因為他知道自己並非全然大勝,諾曼也不是全然大敗。

當比賽結束時,法爾多用手摟住諾曼,輕聲說:「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想給你一個擁抱。」然後他說了一句用來安慰緊張失常者的話:「我對剛才發生的事感覺糟透了,真是遺憾。」說完,兩個大男人都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