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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圖像問題

X光造影檢查、空軍力量和視線的局限性

1

第一次海灣戰爭(Gulf War)爆發之初,美國出動了兩個中隊的F-15E鷹式殲擊機,目的是找出伊拉克對付以色列的「飛毛腿」導彈並加以摧毀。這些導彈多半在晚上,從改裝過的牽引機發射台上發射;發射台則在伊拉克西部沙漠400平方公里的「飛毛腿盒子」一帶神秘移動。美軍的計劃是出動F-15E在「飛毛腿盒子」上方巡邏,當伊拉克發射「飛毛腿」導彈,夜空被照亮時,F-15E飛行員即能飛向發射點,順著沙漠九曲十八彎的道路,找出目標來。在這項任務中,美軍用的是造價高達460萬美元,最先進的導航與定位技術,可以利用紅外線攝影,在飛機上將方圓4.5英里的地帶拍攝成高分辨率的畫面。而要在一個空曠的沙漠中,找尋笨重的牽引機能有多困難?

幾乎是在瞬間,「飛毛腿」攻擊報告就從戰地傳回,「沙漠風暴」(Desert Storm)指揮官士氣大振,美國退役空軍上校巴裡·瓦茨(Barry Watts)後來說:「我記得戰後到尼裡斯空軍基地參觀。他們做了一個很大的靜態展示,把所有在『沙漠風暴』中出過任務的戰機召集到一處,每架飛機前各放了一個牌子,上面各自說明立了什麼戰功。你若據此算一算共有多少『飛毛腿』導彈被摧毀,得到的總數大約是一百。」就空軍來說,他們不是「猜測」自己命中多少發射台,而是真的「知道」。空軍有造價400多萬美元的攝影儀器,能照出近乎完美無缺的照片,而照片當然不會作假。查爾斯·羅森(Charles Rosen)與亨利·澤納(Henri Zerner)曾經寫道:「照片無法說謊,也不會說謊,這是我們的信念。我們信任攝影機勝過雙眼。」因此,美軍宣佈搜索「飛毛腿」的行動大獲全勝。然而到戰爭結束,美國空軍開始委派一個小組檢驗「沙漠風暴」空戰的成效時,該小組說,確切摧毀「飛毛腿」發射台的實際數字為零。

問題在於,飛行員是在夜間出勤,人眼的深度知覺(depth perception)會受到影響。夜間紅外線導航與定位技術可以在夜間看清一切,但只在對準位置時才有用,而夜間正確位置卻不是那麼明顯。同時,飛行員只有5分鐘的時間尋找獵物,因為導彈發射後,伊拉克的導彈發射台會立即遁入高速公路的無數地下排水道中,而飛行員藉以掃瞄偌大沙漠儀器的屏幕,卻只有6平方英吋大。在海灣戰爭中出過多次「飛毛腿」偵察任務的邁克·德奎爾(Mike DeCuir)回憶說:「這就像在州際公路上開車,卻用吸管來觀看情況。」另外,「飛毛腿」發射台在屏幕上長什麼樣子,空軍也不清楚。

德奎爾說:「我們有一張地面的情報照片,不過是在兩萬英尺高空與方圓5英里之內拍攝的,你必須想像它在黑白屏幕上是什麼樣子。在當時的分辨率下仍可看出發射台像大卡車,而且有輪子,但在兩萬英尺的高度上,其餘就很難說了。」戰後的分析顯示,若干飛行員擊中的目標,其實是伊拉克人用舊卡車與導彈零件製成的誘餌,也有一些是在通往約旦的高速公路上的油罐車;油罐車不就是牽引機拖著的又長又亮的圓形物體嗎?飛行員在兩萬英尺高空,以400英里的時速飛行,在6平方英吋大小的屏幕上,任何光亮的圓形物體都很像一枚導彈。海灣戰爭分析小組的成員瓦茨說:「我們一直都有這個問題。你在夜間出勤,覺得傳感器好像偵測到了什麼動靜,於是你準備好武器,引爆炸彈;但是真的很難判斷你到底做了什麼。」

換句話說,製造一個可以在夜間攝影的高科技攝影機不難,但只有在對準了方向時,攝影機才能發揮作用;而即使這個時候,照出來的照片也不是一目瞭然。圖像需要解讀,而解讀的任務往往比拍攝時所需克服的技術障礙還大。這就是「搜尋飛毛腿」行動的教訓:運用圖像的目的是要澄清問題,卻往往反而造成混淆。

1963年的「澤普魯德」影片[1],非但不能解決肯尼迪遇刺案的疑團,反而加深了爭議。警察毆打非裔青年羅德尼·金的錄像帶公開後,輿論一片嘩然,警察被指責濫用暴力,但陪審團後來決定被控訴的警察無罪,根據的也是同樣的圖像。然而關於圖像的爭議,所有的領域都可能沒有乳房X光攝影來得大。放射學專家發明了最先進的X光影像設備,用來篩檢婦女乳房的腫瘤,他們所持的理由是:如果能夠有近乎理想的照片,便可及早發現腫瘤與將它切除。然而對於乳房攝影術的優點,說法極為混淆。我們是否也對圖像投注了過多的信任?

2

紐約市斯隆–凱特琳癌症紀念醫學中心(Memorial Sloan-Kettering Cancer Center)的乳房成像部門負責人,是一位叫戴維·德肖(David Dershaw)的醫師,他50多歲,長相跟影星凱文·斯佩西極為相像。不久前,他在斯隆-凱特琳辦公室中,解釋如何閱讀乳房攝影的X光片。

他把一張X光片放在光箱上說:「癌細胞以兩種形態顯現。你先找腫瘤與腫塊,也要看鈣化的情形。如果發現鈣化,你要判斷這是良性的鈣化,還是癌症引起的鈣化。」他指著一張X光片說:「這名女性患有乳癌,而且有一些微小的鈣化斑點。你看到了嗎?這些斑點其實很小。」他取出一個放大鏡來觀看——隨著癌細胞的擴散,也會產生鈣沉積。他說:「這就是我們要找的東西。」

德肖又把數張X光片放在光箱上,一一解釋不同的白點所代表的意義。有些鈣化群呈透明的橢圓形,德肖說:「這些叫作蛋殼狀鈣化,基本上是良性的。另外一種鈣化情形像火車軌道般,沿著乳房兩側的血管出現,這也是良性的。還有一種厚重的鈣化點像玉米花一樣,這些是死的組織,也是良性的。還有一種鈣化點是浮動在囊腫液體裡的鈣,叫『鈣奶』。」他換上幾張新的X光片說:「有些鈣呈不規則狀態,且密度、大小與形狀都很不一樣,這些通常屬於良性,但有時是因癌症而出現。記得剛剛看的直線軌道嗎?桿狀鈣有時也在血管裡,可是,當鈣在血管外呈不規則狀態時,就是癌細胞。」接著德肖的解釋開始令人糊塗了:「有些良性的鈣化現象,永遠是良性,有些卻經常與癌有關,它在光譜的兩端。大多數的鈣化點位在光譜中央一帶;要分辨鈣化是不是能夠接受,並不是那麼絕對清楚。」

腫塊的分析也是基於同樣的道理,若干腫塊只是正常的細胞堆積。醫生判斷腫塊是良性,是因為細胞團的細胞壁看起來圓而平滑。而擴散極快的癌細胞,細胞壁非常突出與參差不齊,並會侵入鄰近的組織中。不過,有時良性腫塊很像惡性腫瘤,惡性腫瘤看起來也很像良性腫塊。有時許多細胞組織分開來看很可疑,但又是如此普遍,也許婦女的乳房組織看起來就是這個樣子。

德肖說:「如果做胸腔斷層掃瞄,心臟永遠看起來像個心臟,大動脈永遠看起來是大動脈,如果中間出現了腫塊,那顯然是異常。看乳房攝影圖像,在視覺上就跟看身體其他部位的圖像不同;人體各個部分的解剖結構基本上是相同的,但我們對乳房就沒有標準化的信息。我感覺醫生面對病人要做的最難判斷是:這人的情況是否正常?雖然缺少大致可以適用在每個人身上的合理標準,有時甚至連左右乳房的相同標準都沒有,醫生卻要在這樣的情況下判斷是正常還是異常。」

德肖的弦外之音是,乳房攝影技術並不能達到我們對圖像的一般期望。舉例來說,在攝影技術發明之前,繪畫中的馬在奔跑時都是前腿前伸過頭,後腿直直向後伸,因為看不清馬在奔跑時究竟是什麼樣子,因此我們印象中馬就是這樣奔馳。直至19世紀70年代,艾德維爾德·莫布裡奇(Eadweard Muybridge)對外公開了名噪一時的駿馬奔馳照片,世人才恍然大悟,馬狂奔起來是什麼樣子,這才扭轉了人們以前的錯誤觀念。圖像的意義應該是:有了它,我們便可以捕捉住現實。

乳房的X光攝影則不同,我們一般談到鈣化與腫塊時,意思清清楚楚,但應該清楚展示在照片中的卻是一團模糊影像。華盛頓大學港景醫學中心(Harborview Medical Center)醫生兼流行病學家喬安娜·艾爾默(Joann Elmore),有次要求10名放射科專家看150張的乳房X光片,其中27張後來發現有乳癌,123張為健康。一名放射科專家第一次的癌症判斷,正確率高達85%;另一人的正確率只有37%。對同一批片子,有一人在78%的病例中看見可疑的細胞組織,另一名放射科醫生在半數癌症病例中看到「不對稱腫瘤陰影」,也有一名醫生完全沒看見。有一張看上去特別令人擔憂的乳房X光片,有3名放射科醫生認為正常,2名認為異常,但也不排除是良性腫瘤;4人拿不定主意,1人堅信是癌(結果沒事)。這些判斷上的差別,有些是技術問題,例如在嚴格訓練與經驗累積後,放射科醫生判斷乳房X光片的能力會日益精進。然而在X光片的分析上有太多灰色地帶,有時如何解讀甚至涉及個性問題。若干放射科醫生看見模稜兩可的情形,會不做多想地說是正常,有些則會立即感到可疑。

那麼,這是不是表示放射科醫生應該盡量保持懷疑態度呢?我們可能會這樣想。然而有時審慎只徒然製造出另一個問題。艾爾默的研究中,發現最多癌症病例的醫生,也建議立即對64%的未患癌婦女做活體組織切片檢驗、超聲波檢查與再次的X光照射。在現實世界中,醫生要求這樣高比例的健康婦女進行曠日費時、耗錢耗力的檢查,其實是有違職業道德的。乳房攝影不是一種治療形式;如果是治療形式,醫生當然可以逕自要病人長期利用。乳房攝影只是一種醫療上的篩檢方法,目的是篩檢出病人有問題的地方,讓病人接受醫療照顧。如果篩檢不能達到效果,要它何用?

達特茅斯醫學院教授吉爾伯特·韋爾奇(Gilbert Welch)指出,從目前的乳癌死亡率來看,未來10年內,每1100名60歲的婦女有9人會死於乳癌。如果這些婦女每人每年做一次乳房X光攝影,死亡數字會降到6人。換言之,檢查這1100名婦女的放射科醫生在未來10年中,為了要多救3條性命,必須看101000張X光片——這還是最樂觀且有效解讀X光片的估計。放射科醫生之所以推測,片子上大部分模稜兩可的東西是正常,是因為大部分結果確是如此。就這方面來說,放射學專家就像機場裡的行李檢查員,負責判斷行李中一團團黑色物品是否為炸彈,如果認定每件行李中都有可疑的東西,就沒有人上得了飛機了。當然,這並不表示黑色的可疑物一定不是炸彈,你要判斷的只是X光螢光屏上的東西看起來像什麼,然而螢光屏卻很少提供足夠的信息。

3

德肖拿起另一張X光片,這是一名48歲婦女的乳房X光片。乳房攝影圖像顯示出乳房密度,組織越密,越能吸收X光,圖像上也會呈現不同程度的黑白色調。脂肪幾乎不會吸收X光束,因此會呈黑色。乳房組織,尤其是年輕女性的厚乳房組織,在X光照射下呈灰色或白色。這名48歲婦女的乳房組織後方多為脂肪,靠近前方則是密集的腺體組織,因此在X光照射下完全呈現黑色,乳頭後面是一大片白色。在左邊乳房的脂肪部分中,可以清楚看到一個白點。

德肖說:「這一小塊不平整、不規則、侵犯到周邊的組織,看起來就像癌細胞,直徑約有0.5厘米。」他仔細端詳了X光片一會兒,這是效果最好的乳房攝影技術,圖像清楚顯示出需要解決的問題。他隨即取了一支筆,指著腫瘤右邊厚厚的一團,它與腫瘤的顏色完全一樣,他說:「腫瘤之所以照得出來,是因為它位於乳房的脂肪部分。如果腫瘤所在位置是乳房組織密度高的地方,你永遠也看不到,因為腫瘤組織所呈現的白色與正常組織呈現的白色是一樣的。如果腫瘤藏在那裡,即使它有4倍那麼大,我們還是看不見。」更糟糕的是,最可能造成傷害的腫瘤尤其可能逃過乳房攝影技術的法眼。

研究病理家佩吉·波特(Peggy Porter)領導的一個小組,分析了過去5年間在普吉特桑德合作衛生團體(Group Health Cooperative of Puget Sound)被確診的429個乳癌病例。根據腫瘤原位擴散的情形判斷,其中有279個病例,多屬於第一期,大部分的腫瘤都很小,不到兩厘米。病理學家根據「核分裂率」對腫瘤的侵襲程度進行分級,發現在大約70%的病例中,腫瘤多被列為「低度威脅」,這些癌症也屬於可能被治癒的類型。俄亥俄血液腫瘤專家萊斯利·勞夫曼(Leslie Laufman)最近參與國家衛生研究院乳癌咨詢小組的研究,她說:「大部分腫瘤的生長速度非常緩慢,也會出現鈣化的現象,乳房攝影技術就是要找出那些鈣化現象。乳房攝影技術的功用,可說是要專門發現生長緩慢的腫瘤。」

然而在波特研究的病例中,有150個卻未能通過乳房X光攝影檢查出有癌症。有些情況是腫瘤藏在乳房厚密的組織後面,但大部分的情形卻是:在進行乳房X光攝影時,腫瘤根本還不存在。這些患者都是有定期做乳房X光攝影的婦女,且醫生也根據攝影結果判斷她們沒有問題。她們得知罹患乳癌是在兩次乳房X光攝影之間,可能是醫生用觸診方式發現病人乳房有硬塊,或是病人自我檢查時發現。而此時經觸診發現的腫瘤,屬第三期的可能性為之前的兩倍,病人細胞核分裂率升高的可能性為3倍;28%的病人其癌細胞已經擴散到淋巴結,這個數字比乳房X光攝影檢查高出10%。這些癌細胞的攻擊性極強,因此在兩次乳房X光攝影之間,已經惡化到能被檢查出來了。

在兩次乳房X光攝影之間發現惡性腫瘤,此事暴露出為何絕大多數的乳癌專家堅持認為,55歲到69歲的婦女要定期做乳房X光攝影檢查。在波特的研究中,婦女做乳房X光攝影的間隔時間為3年,在這長達3年的漏洞中,腫瘤有可能出現。因此許多乳癌專家認為,除了乳房X光攝影外,婦女還應接受定期與「徹底」的臨床檢查(所謂徹底的檢查,是以觸診檢查鎖骨到胸腔底部;一次觸診的範圍是一個硬幣那麼大,經過特殊訓練的醫生會從皮下、乳房中央,一直檢查到前胸壁,每一側乳房檢查的時間不得少於5分鐘)。在20世紀80年代,一個在加拿大進行的乳房X光攝影效益研究中,一組婦女定期接受徹底的乳房檢查,但不做乳房X光攝影;另一組除了接受徹底檢查外,還接受定期的乳房X光攝影。結果發現,兩組的乳癌死亡率沒有差別。加拿大的這項研究很有爭議,若干乳癌專家也堅信乳房X光攝影有好處,但我們不能否認這項實驗的基本發現:一雙有經驗的手可以摸出乳房的健康狀態,這讓我們無法輕易地下結論說,圖像的確比觸感所告訴我們的更有價值。

感官心理學家馬克·戈德斯坦(Mark Goldstein)說:「我們的手指表面,每平方厘米有數百個傳感器,就手指能夠感覺到的刺激範圍而言,沒有哪一種科技手段的敏感度能與手指的敏感度相提並論。」戈德斯坦是「關懷乳房」公司(MammaCare)的共同創辦人,專門負責醫生與護士臨床檢查的訓練,他說:「手指是一個絕佳的工具,但我們對觸覺的信任,卻不及對視覺的信任。」

4

1943年8月17日,200架美國第八空軍大隊的B-17型轟炸機自英國出發,前往德國的施韋因富特市執行任務。兩個月後,228架B-17二度轟炸施韋因富特市。美國空軍在這兩個夜晚發動了「二戰」史上轟炸力度最猛的夜間攻擊行動,而盟軍在施韋因富特的經驗,再度凸顯圖像的解讀問題。

施韋因富特突襲是美軍一心要追求精準轟炸的一個例子。史蒂芬·巴蒂安斯基(Stephen Budiansky)在其佳作《空中火力》(Air Power)中記述道,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空中轟炸所得的主要教訓是,在8800英尺或101000英尺的高空進行轟炸,可能是一項極為艱難的任務。在戰爭激烈進行之際,轟炸機必須調整飛行速度,以適應高空的風速與風向,在準備投下炸彈的同時,更需兼顧瞄準器是否與地面保持平行,這需要複雜的三角計算,幾乎是一項不可能的任務。基於種種原因,包括技術挑戰在內,英軍乾脆放棄了追求精準的目標,在兩次世界大戰中,英軍運用的是「士氣/區域轟炸」策略,不加選擇地在城市一帶投擲炸彈,目的在於摧毀與瓦解德國百姓的士氣。

但美軍認為,轟炸的命中率問題是可以解決的,他們依靠的是「諾頓瞄準器」(Norden Bombsight)。這項發明是卡爾·諾頓(Carl Norden)個人的精心傑作,他在紐約市的一家廠房中,製造了一個55磅重的機械計算機「馬克XV」(Mark XV),這部計算機能用陀螺儀與齒輪估算風速、高度與側風,進而判斷出正確的投彈點。諾頓的業務夥伴誇口說,「馬克XV」能從兩萬英尺的高空,把炸彈準確地投到酸黃瓜醃桶中。如同巴蒂安斯基指出的,美國政府花了15億美元的研發經費,這筆錢比製造原子彈成本的一半還要多。他在書中寫道:「諾頓瞄準器被鎖在空軍基地的地窖中,執行任務前,由武裝警衛護送到飛機上,直到起飛前才把遮蓋的帆布揭掉。」因此現在美軍對自己的轟炸機更有信心,並借此發展出一套策略,能轟炸、識別與選擇性地摧毀目標,而此將事關納粹戰爭成敗。

在1943年年初,美國空軍部長亨利·阿諾德(Henry Arnold)將軍,曾召集一群有名望的民間人士,請他們分析德國經濟結構,並針對重要的轟炸目標提出建議。這個轟炸任務咨詢委員會認為,美軍應以德國的滾珠軸承工廠為目標,因為滾珠軸承跟飛機製造有關,而施韋因富特正是德國滾珠軸承工業的重心。盟軍為兩次突襲付出慘重代價,36架B-17轟炸機在8月的轟炸行動中被擊落,10月突襲中折損62架;在兩次任務中,另有138架受到重創。然而損失被視為是值得的,因為戰爭均勢維持住了,當戰報出來時,阿諾德高興地說:「現在我們拿下施韋因富特了!」但他錯了。

美軍在「二戰」中的轟炸任務,跟海灣戰爭時追蹤「飛毛腿」導彈的情形不一樣;就後者來說,美軍找不到轟炸目標,或是說誤認了轟炸目標。B-17轟炸機在「馬克XV」的幫助下,猛炸滾珠軸承廠,問題是,美國空軍軍官拿到的目標照片,並未給予他們真正需要知道的情報。德國有充分的滾珠軸承存貨,也不愁從瑞典或瑞士增加進口。美軍也不知道德國人只要稍微改良設計,便能減少飛機製造對滾珠軸承的依賴。更糟的是,雖然工廠被炸得七零八落,但裡面的機器卻完好無損。生產滾珠軸承的機器極為堅固,納粹生產部門首腦艾伯特·施佩爾(Albert Speer)在戰後說:「即使遭到重擊,德國的坦克、飛機或其他武器,都未因缺乏滾珠軸承而減產。」看見一個問題,與瞭解問題癥結所在,是兩碼子事。

近年來,遠程精準武器的崛起,使得「施韋因富特問題」變得尖銳化。如果可以瞄準並擊中屋後的廚房,就不必轟炸整棟房屋,因此使用的炸彈只要200磅就行了,不必用到1100磅。這更表示,一架飛機可在一次任務中裝載比原來多5倍的炸彈,轟炸比原來多5倍的目標。這聽起來很棒,可是這也表示,需要取得的目標情報必須比原來多5倍,且必須精確5倍,因為目標若是在浴室,而不是在廚房,你就炸不到了。

這也是美軍指揮部在伊拉克戰爭中所面臨的問題。在戰爭早期,軍方對特殊目標,也就是薩達姆·侯賽因與執政的復興黨(Baathist)高官藏身的地方,發動一波波空襲。55次代號「斬首行動」的任務,都利用了先進的「衛星導航」炸彈,可以在距離目標13米的範圍內,自殲擊機投擲。這些轟炸行動的命中率驚人,其中一次行動把一家餐廳完全夷平,另一次,炸彈穿透到地下室。但終歸說來,每一次出擊任務都失敗了。對高科技武器的局限性著墨無數的瓦茨說:「問題在於跟轟炸目標有關的情報質量如何,因為我們需要的情報量,在過去10年早已提高了不知多少倍。」

5

乳房X光攝影有類似的「施韋因富特問題」,這種情況在被醫生稱為「乳腺導管內原位癌」(ductal carcinoma in situ,縮寫為DCIS)的病灶上,再明顯不過;癌細胞在負責輸送母乳的乳腺裡,呈現出一叢叢鈣化點,這個腫瘤還未擴散到腺管外,癌細胞非常細小。若非經過乳房X光攝影,罹患DCIS的婦女不會知道自己已經得了癌症。在過去20年,定期接受乳房X光攝影的婦女越來越多,被診斷出DCIS的人數也激增。在美國,每年大約會發現505000個DCIS新病例,而乳房X光攝影檢測到的每一個DCIS病例,都可以及時除去她們的病灶。但是瞄準DCIS與切除病灶,給抗癌帶來的意義是什麼?我們會以為,如果每年能發現505000個乳癌初期患者,末期侵襲性癌症的病例應該相應減少才對。但我們並不清楚情況是否就是如此,因為在過去20年間,侵襲性乳癌的病例每年都穩定地呈小幅增長。

1987年,丹麥的病理學家解剖若干名40幾歲的婦女屍體,她們的死因都不是乳癌。這些病理學家看了約275個乳房組織標本,在40%的死者身上,發現了一些癌細胞——尤其是DCIS的證據。就統計學來看,由於乳癌在婦女死因中所佔的比例不到4%,這些婦女如能長壽,絕大多數應該都不會因乳癌而死。加州大學舊金山分校乳癌專家卡拉·克裡科夫斯克說:「對我而言,這表示此種基因變化發生的頻率相當高,有時甚至不會對婦女的健康造成影響。我們的身體有修復創傷的機制,也許這些腫瘤就因為這樣而不見了。」醫療鑒定專家韋爾奇認為,我們忽略了癌細胞難以預期的生長特質,推測它的發展是一個不盡早干預就會致命的過程,他說:「一名國際癌症研究機構[2]的病理學家告訴我,我們犯的最大錯誤,就是在乳腺導管內原位癌後面加了一個『癌』字。自從加了一個癌字標籤後,醫生便紛紛建議治療,因為大家都認為這個病灶會演變成侵襲性癌症,但我們知道並非所有的情形都是如此。」

當然,在一定比例的病例中,的確有部分DCIS轉成惡性重症。有些研究顯示,這種現象的發生頻率並不高;有的研究則認為發生頻率很高,十分值得關注。我們並沒有確切的答案肯定哪一種說法才正確,而且,僅看乳房X光片就判斷這是否會成為日後惡性腫瘤的病灶,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正因如此,若干醫師認為,除了把每一個DCIS病例皆視為等同威脅生命的重病,別無選擇。這表示這些病例中,有30%要做全乳房切除,35%要做部分切除與放射治療。

照一張質量好一點的X光片,是不是就可以解決問題?不見得,因為我們不確定肉眼所見的到底是什麼。而圖像畫質日趨完善時,我們又會陷入一種進退兩難的境地:雖然看到的東西越來越多,但我們完全不知該如何詮釋。在DCIS一事上,我們並不真正瞭解乳房X光攝影提供給我們的信息。韋爾奇的新書《我應該做癌症檢查嗎?》提出有力數據,探討癌症篩查技術與醫療問題上的不確定性。書中說:「幾乎有50萬名婦女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被診斷出患有DCIS並接受治療,而在此之前,幾乎沒人聽說過這種病。這種趨勢的升高,帶來的直接影響是引進更精密的乳房X光影像設備。如此說來,你就能明白,為什麼有些婦女寧願不知道乳房X光攝影的診斷結果了。」

6

我們對付DCIS的方法與教科書上的抗癌案例近似:利用精密的影像設備做乳房X光攝影,盡早發現腫瘤,立即進行又猛又狠的處理。主張定期接受乳房X光攝影的醫學界人士,將「及早發現」的理論倡導得非常成功,因為我們在本能上覺得這種思維很有道理。腫瘤的威脅是在視覺上呈現;大就是不好,小即比較好處理,因為癌細胞轉移的可能性小。然而,面對難以捉摸的腫瘤,視覺本能在這裡也行不通了。

安德森癌症醫學中心(M. D. Anderson Cancer Center)的生物統計暨應用數學系主任唐納德·貝裡(Donald Berry)表示,腫瘤直徑每增加一厘米,女性的死亡風險只增加10%,他說:「假設我們有一個鑒定腫瘤大小的門檻,超過那個門檻的腫瘤會致命,低於那個門檻則不然。問題是門檻的設置標準不一樣,當我們發現一個腫瘤時,我們不知道它是否已經移轉了,也不知道是腫瘤的大小驅動了轉移過程,還是只要再長幾百萬個細胞,腫瘤就會影響身體其他部位。我們的確知道腫瘤越大越不好,但並不是壞到哪裡去,其間的關係不如我們以為的那麼密切。」

科學家們最近對乳房惡性腫瘤進行基因分析,他們選擇了若干已經被追蹤多年的乳癌患者,將她們分成兩組;一組病人的癌細胞已經萎縮,另一組病人的癌細胞已經擴散到身體其他地方。然後研究人員回到每個癌症病例被發現的最早時刻,對成千上萬的基因組圖進行分析,以判斷是否可在那一刻預測誰能克服癌症,誰會敗陣。有人說,要早期做出這種預測是不可能的,因為腫瘤早在真正變得危險前被拿掉了。不過科學家們發現,即使腫瘤在一厘米的範圍內(乳房X光攝影可以檢查出來的範圍),其命運似乎就已注定。默克集團(Merck)的基因表現分析專家史蒂芬·弗蘭德說:「我們發現,從切除的腫瘤中可以採集到一些生物組織,這能精準預測腫瘤會不會轉移。我們總以為小腫瘤無用武之地,但事實是,那一小團東西能告訴我們,腫瘤可能會朝良性或惡性發展。」

這裡的好消息是,也許有一天我們可以在基因的層次做乳癌篩檢,亦即利用其他的檢驗方式,甚至是血液檢查,尋找癌細胞的蹤跡。這也有助於解決對乳癌過度治療的長期問題。如果能將腫瘤可能轉移的小部分婦女區分出來,即可不必動輒都要運用手術、電療與化療方式。由於基因特徵研究的進步,許多科學家對如何抗癌感到樂觀。這項進步跟乳房X光攝影的圖像或更好的攝影技術無關,與其有關的是圖像之外的事。

在此情況下,我們不難明白為何乳房X光攝影引起這麼多爭議,因為圖像顯示與實際傳達的信息未必一致。即使歷經40年的研究,50歲到69歲的婦女接受乳房X光攝影的益處仍甚有爭議,更遑論是否有充分的證據證明,50歲以下和70歲以上女性需要定期做乳房X光攝影了。我們有辦法解決這些偏見與爭議嗎?貝裡說,可能沒有,因為只有進行臨床實驗之後,才能確實回答乳房X光攝影明確的益處,而這樣的實驗必須動員50萬名女性,花費上百億美元,這太不切實際了。

乳房X光攝影結果難有精確的判斷,也使放射科醫生成為誤診訴訟的主要對像之一。佛羅里達州律師克雷·帕克代表若干乳癌患者,對奧蘭多一名放射科醫生提出訴訟,結果勝訴,法官判決被告賠510萬美元。帕克說:「問題在於乳房X光攝影專家,也就是放射學專家,他們做了成千上萬的這類乳房X光攝影,讓女性有『乳房X光攝影有效』的錯覺;如果發現有腫塊,且發現得早,他們會對病人說存活率很高。但當他們為自己辯護時,這群人會說,實際上,什麼時候發現並沒有多大的差別。你不禁要問:『那麼,為什麼要做乳房X光攝影?』」

答案是,乳房X光攝影並不是十全十美的救命之道,保守的估計是,乳房X光攝影會降低10%的乳癌死亡率。這對平均年齡在50歲到60歲之間的婦女來說,意味著大約可以多出3天的壽命。或者換個說法,這與戴安全帽騎10個小時的自行車,兩者的健康效益不相上下。這項效益不算小,將它乘以全美數百萬成年婦女,相當於每年可拯救幾千條性命。如果再加上電療、手術與其他新的有效藥物治療,定會為乳癌女性的預後帶來光明的前景。乳房X光攝影的效果不如我們期望的那樣好,但總比不用好。

德肖說:「我們這些做乳房X光攝影的人逐漸明白,在推廣乳房X光攝影時可能過度賣力。雖然這不是刻意為之,但可能會被認為是雷聲大雨點小。」他邊說,邊看著一批X光片,如果底片上的腫瘤再向右移幾厘米,從底片上便完全看不出來。看這樣的X光片令他緊張嗎?德肖搖搖頭說:「你必須明白科技有其局限性,我的工作不是要找出乳房X光攝影圖像上沒有顯現的東西,而是要看我能在圖像上找到什麼。如果我沒有辦法接受這點,就不該來分析乳房X光攝影的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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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2月,在伊拉克戰爭爆發之前,美國國務卿鮑威爾前往聯合國進行演說,譴責伊拉克藐視國際法。他出示兩名伊拉克軍事高級官員的通話記錄,裡面談到伊拉克企圖隱瞞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事。他提到有目擊者指稱,伊拉克有生化武器的設施,最令人信服的是,他提出一系列的高分辨率衛星照片,上面還有密密麻麻的注記,他說這些就是伊拉克的化學武器設施,地點位於首都巴格達以北的塔基。

鮑威爾說:「在我向各位提供衛星圖像前,請先容我說明一下。我要給各位看的照片,有時對常人,或對我來說都很難懂,有多年經驗的專家,甚至不知花了多少時間在底片燈箱上,才能真正看清與瞭解照片。但當我向各位出示這些衛星照片時,我會盡力解釋清楚這些圖像在專家眼中,代表的是什麼。」第一張照片的拍攝時間是2002年11月10日,時間點在美國發動伊拉克戰爭的3個月前,也是在伊拉克承諾應該銷毀所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多年之後。在第一張放大了的照片中,我們看見一棟長方形的建築,旁邊停放了一輛車。鮑威爾說:「我們靠近一點看,請看左邊的圖像。左邊的碉堡是4個碉堡之一的放大照,它是一間化學倉庫,兩個箭頭標示這裡存放有化學武器;標有『安全』字樣的箭頭指向一座設施,是這類碉堡的一個重要特徵。設施內有特設的警衛與儀器,嚴防有東西外洩。」然後鮑威爾又指出設施旁有一輛車,他說:「這是專門消除化學污染的車輛,伊拉克人在碉堡中工作時,這輛車會按實際需要在4個碉堡外圍移動。」

鮑威爾的分析是假定我們能夠從照片上看出,不斷移動的車輛是哪一型卡車。但是高空攝影拍出來的卡車,可能不如預期中那樣清楚,有時油罐車與拖著「飛毛腿」發射台的卡車看起來一模一樣。有圖像是不錯,但如果你要真正知道自己看的是什麼,你需要的可能就不僅僅是圖像數據而已。我與擔任中情局圖像分析師多年的帕特裡克·艾丁頓一起看一些照片,他仔細地觀察在他手提電腦裡出現的那一張,並告訴我:「他們說這些是消毒車,但從足夠的分辨率來看不是,我也看不出有哪輛車是我能辨認出來的消毒車。」

他說,標準的消毒車是一種俄國製造的廂式車,而照片上的卡車車體太長了。艾丁頓推薦我去跟服務於中情局有27年之久的雷伊·麥克高文談談,他也是老布什總統擔任副總統時的個人情報官。麥克高文說:「如果你是專家,的確可從這種照片看出許多名堂。」他聽過另一種解釋,他說:「我認為,它是一輛消防車。」

[1]「澤普魯德」影片,肯尼迪遇刺案發生時,達拉斯市民亞伯拉罕·澤普魯德手持家用攝影機拍攝總統座車所得的影片。——編者注

[2]國際癌症研究機構(International Agency for Research on Cancer),隸屬於世界衛生組織。——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