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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暴富

納西姆·塔勒布如何將不可避免的災難

轉化為一種戰略投資

1

在1996年的某一天,華爾街交易員納西姆·尼古拉斯·塔勒布(Nassim Nicholas Taleb),前去拜見維克多·尼德霍夫(Victor Niederhoffer)。尼德霍夫在當時是美國數一數二的投資經理人,他的住宅和辦公室位於康涅狄格州費爾菲爾德縣,是一處佔地13英畝的大院落。塔勒布那一天從拉奇蒙特的家中出發,開車來到此地,他必須在大門前報上自己的姓名,再開過一條長而彎曲的車道。尼德霍夫擁有壁球場、網球場、游泳池,還有一棟仿阿爾卑斯山房舍而建的巨大豪宅,裡面幾乎每一平方英吋的空間,都裝飾著18世紀至19世紀的美國民間藝術作品。那時尼德霍夫定期與億萬富翁金融家喬治·索羅斯(George Soros)打網球,也剛剛完成暢銷書《投機教父尼德霍夫回憶錄》(The Education of a Speculator);他將此書獻給他出身康尼島,任職警官的父親阿爾蒂·尼德霍夫。尼德霍夫有一個藏書豐富、兼容並蓄的圖書館,而且他對知識的渴求好像永不止息。尼德霍夫在哈佛讀書時,參與了最早的壁球訓練,並宣稱自己有一天會成為頂尖的壁球選手,不久後他確實打敗傳奇高手沙裡夫·可汗,贏得美國壁球公開賽冠軍。尼德霍夫就是這種人,他聽聞塔勒布在深奧難解的期權交易領域名氣越來越響亮,便請他到康涅狄格州來見面。塔勒布十分惶恐。

塔勒布回憶道:「尼德霍夫的話不多,所以我就觀察他。我看他進行交易達7個小時之久。他辦公室裡的人員都才20多歲,尼德霍夫自己雖已50多歲,卻是精力最旺盛的一個。收盤後,他還到網球場上打了一千下的反手擊球。」塔勒布是信奉希臘正教的黎巴嫩人,他的母語是法語,所以他念起尼德霍夫這個姓時,帶有一點異國腔調。塔勒布繼續說:「他住在一個藏書無數的豪宅裡,那也是我從小的夢想。尼德霍夫是騎士,又是學者。我對他有著無比的崇敬。」只不過有一個問題,塔勒布選擇走與眾不同的路,他目前也是華爾街頭號唱反調的人,要瞭解這些,此次會面是一個關鍵。儘管塔勒布羨慕也佩服尼德霍夫,可是他卻不想成為尼德霍夫第二;他過去不想,現在不想,在這之間的任何時刻也從不這麼想。因為當塔勒布環顧四周,看到滿室的藏書、漂亮的網球場和牆上的藝術品,當他凝神思量尼德霍夫這些年來賺到的巨額財富,就不禁想到,這一切可能只是單純的運氣好。

塔勒布明白自己這種想法是多麼離經叛道。華爾街信奉的原理是:在市場上搏殺,講究的是專業能力,而且技巧和眼光對投資極為重要,就如同這些東西對於做外科手術、打高爾夫球及開噴氣式飛機那樣重要。早在1985年就有先見之明,能夠預見到軟件在現代世界扮演的角色,因而買下微軟股票的人,後來都賺了大錢;瞭解投資泡沫心理學,而在1999年年底賣出科技股票的人,則逃過了納斯達克大崩盤這一劫。而沃倫·巴菲特(Warren Buffett)之所以被譽為「奧馬哈的聖人」(sage of Omaha),正是基於這個道理,也就是說如果你白手起家卻賺得億萬財富,那你必然聰明過人。可是塔勒布心中卻懷疑:人們所說的那個道理真是某人成功的原因,還是人們只是做事後諸葛亮般的推斷?

索羅斯的成功似乎也有其道理。他曾經說過,他是遵循所謂的反射理論(the theory of re.exivity)。可是後來索羅斯又寫道,在大多數情況下,他的理論「十分薄弱,不加理會也不會有問題」。塔勒布過去有一個貿易夥伴,名叫瓊–曼紐爾·羅贊,他曾經花了一整個下午與索羅斯辯論股市。當時索羅斯強烈看空股市,還搬出一套煞費苦心的理論,結果事實證明這套說法完全錯誤。那段時期股市多頭當道。兩年後,羅贊在某場網球比賽上巧遇索羅斯。羅贊問他:「你還記得我們的對話嗎?我是記得非常清楚。」索羅斯答:「我後來改變主意了,結果賺了好大一筆。」他居然改變主意!有關索羅斯的行事作風,似乎他兒子說過的一段話最接近事實:

我父親會坐下來跟你講一堆理論,解釋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可是我記得小時候經歷過這種情景,我心想:「老天爺,這裡面至少有一半都是狗屁。」我是說,你要知道,無論是在市場上或任何事情上,他之所以改變立場,都是因為他的背開始痛得要命。那沒有任何道理。他真的就會突然發作,那便是早期預警徵兆。

為什麼有些人在金融市場上會大獲成功,這對塔勒布而言是個傷腦筋的問題。他可以在腦袋裡做算術。假定金融市場上總共有101000名投資經理人——這不是一個奇怪的數字——則每年會有一半的人,完全因為運氣而賺錢;另外一半也全是因為運氣而賠錢。再假定每年那些賠錢的人會被淘汰,留下來的人則繼續在市場上廝殺,那麼到第5年年底,就會有313個投資經理人,在這5年裡年年賺錢。經過10年後,只剩下9個人是全憑運氣,連著10年都賺錢。尼德霍夫跟巴菲特、索羅斯一樣聰明絕頂,他是芝加哥大學經濟學博士,他率先提出了一個理論:對市場模式做嚴密的數學分析之後,投資人便能夠從中找出有獲利機會的異常現象。可是誰能夠說,自己就是那幸運的9個人之一?而誰又能夠斷定,到第11年,尼德霍夫不會落入那不幸的一群,在一瞬間失去一切,套用華爾街的說法:「毀掉了!」

塔勒布記得小時候在黎巴嫩,他眼看著自己的國家在半年之內「由天堂變成地獄」。他的家族曾經在黎巴嫩北部擁有大片土地,現在全沒有了。他記得自己的祖父曾任黎巴嫩副總理,曾祖父也是前黎巴嫩副總理,地位十分顯赫,但晚年卻是在雅典一處寒酸的公寓裡度過的。這就是生存在一個「事情為何演變至此」的世界裡的問題:誰也不知道有一天自己的運氣會不會反轉,以致一切都化為烏有。

所以塔勒布只從尼德霍夫身上學到了以下這些東西。他發現尼德霍夫是很認真的運動員,所以決定自己也要重視運動,於是他開始騎自行車上班,並且到健身房健身。尼德霍夫是一個頑固的經驗主義者,那一天他在康涅狄格州的家中,曾斷然地對塔勒布說:「凡是能夠檢驗的東西,一定要加以檢驗。」所以幾年後,塔勒布創建自己的對沖基金時,就取名為「安皮裡卡」(Empirica)[1]。可是他傚法尼德霍夫的部分也僅止於此,塔勒布決定不採取任何有可能毀掉的投資策略。

2

塔勒布身材高大壯碩,年約40歲出頭,鬍鬚斑白,輕微禿頂;他長著濃眉,長鼻樑,他的皮膚是地中海東部諸國那種橄欖色。他的情緒起伏很大,當心情不好的時候,他就會瞇起眼睛,皺起眉頭,彷彿要發出電光石火。據塔勒布的一些朋友說,他長得頗像薩爾曼·拉什迪[2]。不過他辦公室的員工,在佈告欄上釘了一張伊斯蘭教某神學家的照片,他們發誓說,那肯定是塔勒布失散多年的孿生兄弟。雖然這說法完全不可信,但是塔勒布本人堅持認為,他長得像影星肖恩·康納利[3]。他住在一棟含有4間臥室的都鐸式住宅,屋內有26個俄羅斯東正教的聖像、19個古羅馬頭像和4400本藏書。塔勒布每天黎明即起床,並花一小時寫作。他出版過兩本書,第一本論述金融衍生品的技術層面,獲得評價甚高;第二本是《隨機漫步的傻瓜》(Fooled by Randomness),對華爾街習以為常的觀念而言,書中的主張近似於馬丁·路德的神學論文對羅馬天主教的挑戰。塔勒布有時會在下午開車進城,到紐約城市大學聽哲學講座。在非寒暑假期間,他晚上在紐約大學教授金融類研究生課程,課後,人們常常可以看見他在翠貝卡區的奧迪安酒吧裡高談闊論,他會詳細地分析說市場可能反覆無常,或是對希臘詩人卡瓦菲表達敬意。

塔勒布在康涅狄格州格林尼治市外的森林裡一處無名的水泥辦公大樓內,經營「安皮裡卡資本公司」(Empirica Capital)。他的辦公室主要是一間交易室,大小相當於曼哈頓的無隔間小公寓。塔勒布坐在一處角落,面前擺著筆記本電腦,四周坐著他的團隊成員:首席交易員馬克·施皮茨納格爾、交易員丹尼·托斯托、計算機程序設計師溫·馬丁、研究生帕羅普·安斯本。施皮茨納格爾大概30歲,托斯托、馬丁和安斯本外表上看起來好像應該還在高中讀書。屋內另一個角落放著一座塞得過滿的書櫃,還有一台定在消費者新聞與商業頻道(CNBC)但保持靜音狀態的電視。房間裡有兩個古希臘人物的頭像,一個擺在塔勒布的計算機旁,另一個則令人費解地擺在門邊的地上。牆上幾乎空無一物,只貼著一張略微破損的希臘手工藝展覽的海報、伊斯蘭教神學家的照片,以及安皮裡卡的精神領袖:哲學家卡爾·波普的小幅鋼筆畫像。

某個春日早晨,安皮裡卡的員工正全情投入解決一個棘手的問題。這個問題與n的平方根有關,n指的是隨機觀察的次數。他們想要知道,n與觀察者對自身的估計有多大信心之間呈現什麼樣的關係。塔勒布站在門邊的白板前,他手中的馬克筆在白板上發出尖銳的摩擦聲,他正潦草地記下所有可能的解答,施皮茨納格爾和安斯本則很專心地看著。施皮茨納格爾有著一頭金髮,他來自中東,有做瑜伽的習慣,他跟塔勒布相反,帶有某種利落穩健的氣質。塔勒布在酒吧裡會與人起衝突,而施皮茨納格爾就會把他們拉開。安斯本有著泰國血統,正在普林斯頓大學攻讀財經數學博士學位,他留著稍長的黑髮,帶著點滑稽的氣質。塔勒布一天當中總要對好幾個人說:「安斯本很懶散。」不過他語氣裡充滿愛惜之情,讓人覺得懶散這個名詞,在塔勒布式的用語裡是「有天分」的同義詞。安斯本動都沒有動他的計算機,卻經常把座椅轉過去背對著桌面;他正在閱讀認知心理學家阿莫斯·特沃斯基和丹尼爾·卡尼曼的著作。他帶著有點失望的表情說,這兩個人的主張「不太能夠加以量化」。他們三人針對上述問題的解答,互相辯來辯去。情況顯示,塔勒布的主張可能是錯的,然而在事情沒有解決之前,各個市場都開盤了。

塔勒布回到自己的座位,開始為辦公室裡究竟該播放什麼音樂與施皮茨納格爾起了爭執。施皮茨納格爾會彈鋼琴和吹法國號,並且自封為安皮裡卡的DJ。他要放馬勒[4]的音樂,但是塔勒布不喜歡馬勒。塔勒布抱怨:「馬勒對市場波動有不良影響。巴赫不錯,放《馬太受難曲》好了。」他向身穿灰色高領毛衣的施皮茨納格爾比劃了個手勢。塔勒布說:「你看他。他想學指揮家卡拉揚[5],就像那種想住在城堡裡的人一樣。他有莫名的優越感,不喜歡閒聊,他還是個滑雪高手,那就是施皮茨納格爾。」施皮茨納格爾翻了個白眼,而此時塔勒布口中的神秘男子「吳博士」走了進來。吳博士在走道另一頭的一家對沖基金工作,據說也是位很了不得的人物;他身材瘦削,戴黑框眼鏡,常瞇著眼睛。大家問他對n的平方根有什麼意見,他拒絕回答。塔勒布在這位訪客又晃回去以後,解釋說:「吳博士來這裡是找一點腦力激盪,他也會借書,或是跟施皮茨納格爾討論音樂。」他忽然又沉下臉說:「吳博士是馬勒迷。」

安皮裡卡採取十分特別的投資策略——買賣期權,也就是說,它不買賣股票和債券,而是在股票和債券上下賭注。比方說,假設通用汽車的股價是每股50美元,再假設你是華爾街的投資大戶。有一個期權交易員來找你,他提出一項交易,他打算在未來3個月內,以每股45美元的價格,把通用汽車的股票賣給你,你願不願意接受?你要在什麼樣的利潤前提下才同意用這個價錢買這只股票?於是你研究通用汽車過去的股價走勢,發現通用汽車的股價很少在3個月內下跌超過10%,而那個交易員只在通用股價跌到每股45美元以下時,才會要求你買下他的股票。於是你說只要相當小的代價,如每股0.1美元,就願意承諾用這個價錢買進他手中通用的股票,你這麼做就是賣出購進股票的期權。[6]

你是賭未來3個月內,通用汽車的股價維持相對穩定的可能性很高,如果你判斷正確,那麼所收的每股0.1美元就是淨利潤;而那位交易員則是賭一種可能性不大的情況,即通用的股票會大跌,如果他賭對了,那他獲利可能非常可觀。假設他以每股0.1美元,向你買了100萬股的期權,之後通用的股價跌到每股35美元,他就用這個價格買進100萬股,然後交給你,要求你用每股45美元買下;這樣一來一往,他突然變得很富有,你卻損失慘重。

這種交易,用華爾街的術語來說,就叫價外期權(out-of-the-money option)。期權可以有多種不同的組合方式:你可以以每股30美元將通用汽車股票的期權賣給那位交易員;或者如果你想賭通用的股價會上漲,就可以以每股60美元將期權賣出。可以買賣期權的還有債券、標準普爾指數(SP index)、外匯、抵押貸款,或任何有對價關係的金融工具,你可以賭市場大漲或暴跌,或維持不變。期權允許投資人以小博大,把1美元變成10美元,也讓投資人能夠規避風險。個人的退休基金如果買了期權來自保,或許在下一次的金融危機中便不至於血本無歸。

期權操作的原理在於,所有這些賭博所代表的風險均可以量化,如只要研究通用汽車過去的股價起伏,就可以算出未來3個月內,每股到達45美元的確切概率,也算得出以1美元買賣其期權是否划算。這個過程非常類似於保險公司在分析精算數字,以便求出某種壽險的保費多寡。

塔勒布和安皮裡卡團隊均屬股市分析高手,但是他們反對股市分析的正統理論,理由是,他們認為像股市這種東西的起伏變化,跟死亡統計那種具體現象是不同的。具體的事件,例如死亡率或者打撲克牌,乃是一組有限而穩定的因素,經過可預期的相互作用而產生的結果。這類結果往往呈現統計學家所稱的正態分佈[7],其走勢是一個鍾形曲線。然而市場的起起落落是否也呈現鍾形曲線?經濟學家尤金·法瑪(Eugene Fama)曾經研究過股價。他指出,如果過去的股價漲跌走勢呈正態分佈,那我們就可以預期,股價什麼時候會大漲。他所說的大漲是偏離平均值5個標準差,那要每7000年才會發生一次,可是這麼大的漲幅,卻是股市每3年到4年便會發生的,原因就在於,投資人的行為不會遵照任何統計學上的秩序進行。投資人會改變主意,做愚蠢的事,互相跟進,或因恐慌而失去理性。法瑪的結論是,如果把股市的漲跌繪製成曲線圖,那麼圖中必然會出現「肥尾」(fat tail)。意思就是,在股價分佈的最高點和最低點,一定會發生很多外圍事件,多到習慣於模擬具體世界的統計學家無法想像的地步。

1997年夏天塔勒布就預言,像長期資本管理(Long Term Capital Management)這類對沖基金,由於不瞭解肥尾這個概念,所以遲早會出問題。正好一年後,美國長期資本管理公司因其計算機模型顯示市場應該會冷靜下來,於是便賣出超量的期權。結果呢?俄國政府突然宣佈推遲償還短期國債券,市場像發瘋一樣,才不過幾個星期,長期資本管理公司便垮台了。塔勒布的首席交易員施皮茨納格爾表示,他最近聽了長期資本管理公司一位前高級主管的演講,那位主管在演講中仍在為他們當年所做的賭博辯護。

施皮茨納格爾說:「這位高級主管的說法是,各位想想,整個秋天我每天晚上開車回家,都會看到落葉四散在樹根附近。就統計學角度來看,這些葉子落地有一定的分佈模式,而我也可以相當準確地算出這個模式。可是有一天我回家的時候,樹葉卻變成一小堆一小堆。難道這就代表我之前提出的理論不成立嗎?不對。葉子變成一堆是人為事件。」換句話說,俄國人不償還國債,是做了一件不該做的事,是鮮少發生的破壞性事件。可是這正是塔勒布所主張的:金融市場不是具體的世界,而遊戲規則是可以改變的。各國的中央銀行可以決定,不予償還由政府擔保的債券。

塔勒布最早的華爾街啟蒙老師當中,有一位急性子的法國人叫瓊–帕特裡斯(Jean-Patrice),他的穿著十分花哨,重視風險到近乎神經質的地步。當時瓊–帕特裡斯會在凌晨3點從Regine』s俱樂部打電話給塔勒布,或是約他到巴黎的某家酒吧見面,自己口飲香檳,身邊還有大膽裸露的女子環繞。有一次他問塔勒布,倘若有飛機掉下來,撞上他住的房子,那他手上的倉位會有什麼下場?塔勒布那時候還年輕,對此未加理會。瓊–帕特裡斯的問題聽似荒謬,可是塔勒布很快就領悟到,沒有任何事情是荒謬的。塔勒布經常喜歡引用哲學家大衛·休謨的話:「無論看過多少只白天鵝,都不可以下結論說,世界上所有天鵝都是白的。可是只要看過一隻黑天鵝,就足以反駁『天鵝都是白的』這一結論。」長期資本管理公司在俄羅斯從來沒看過黑天鵝,於是就以為俄羅斯沒有黑天鵝。

塔勒布自創的交易哲學,即是完全以有黑天鵝存在為基礎的,亦即總有一天會發生出乎市場預料的事件。因此他從來不賣期權,只買期權。一旦通用汽車股價暴跌,會虧一大筆錢的人絕對輪不到他。他也從不賭市場會往這個方向或那個方向走,因為他認為,要賭這個就必須瞭解市場,可是他自認為不瞭解。他沒有巴菲特那種自信,因此他在購買期權時是不論漲跌都買,賭市場可能上漲,也可能下跌。塔勒布不賭市場微小的波動,何必那麼麻煩?假如別人均大大低估罕見事件發生的可能性,那麼通用汽車股價跌到每股40美元的期權價值就會遭到低估。所以塔勒布大肆買進價外期權。他會同時買進數百隻股票的期權,如果還來不及行使權利就到期了,他便砸錢再繼續買。

可是塔勒布卻絲毫不碰股票,無論是安皮裡卡或是他個人均是如此。買股票和買期權不一樣,買股票是賭市場未來的走勢,可是誰知道未來會如何演變?所以塔勒布將他個人的財富,還有安皮裡卡好幾億的儲備金,都押在美國國庫券上。華爾街很少人買賣期權能像他那麼極端。然而股市一旦發生完全反常的事情,一旦某個隨機發生的事件震撼了整個華爾街,造成通用汽車的股價暴跌,例如跌到每股20美元,那塔勒布不但不會落得屈居雅典簡陋公寓的下場,反而會因此大發橫財。

不久前,塔勒布到華爾街北邊的一家法國餐廳吃晚餐。當晚同桌的都是股市分析高手:人人襯衫領口敞開,口袋鼓起,他們身上都帶著終日與數字為伍者那種沉穩而略微孤僻的氣質。塔勒布坐在最後的位子,就著茴香酒談論法國文學。席間有一位國際象棋的大師,留著一頭亂亂的白髮,他曾是棋王阿納托利·卡爾波夫的老師;另有一名男子曾先後供職於斯坦福大學、埃克森美孚石油、洛斯阿拉莫斯國家實驗室、摩根士丹利,以及法國一家小而精的投資銀行。他們談數學和棋藝,一邊在擔心一位尚未抵達的夥伴,有人說「他可能連廁所都找不著」。

賬單送來時,是交給一名在華爾街某大型投資銀行做風險管理的男子,他瞪著賬單看了許久,有一點迷惑,又覺得有一點好笑,彷彿已經記不起來,解這種老掉牙的數學題是什麼滋味。在座的人所從事的行業,從形式上說是跟數學有關,其實是與認知有關,因為買賣期權都需要當事人面對一個問題:自己究竟知道多少。塔勒布買進期權的理由是,他很確定自己根本什麼都不知道。更確切地說,應該是其他人自以為很瞭解市場,其實不然。可是在這次餐會上,賣期權的大有人在,他們自認為只要夠聰明,算得出恰當的期權價格,就可以賭贏許多的1美元通用汽車股票期權。他們相信歸根究底,世界上葉子的掉落模式,多少會在人的預期之中。

這兩種主張的差別,始於多年前在康涅狄格州,塔勒布與尼德霍夫之間出現的分歧。尼德霍夫的偶像是19世紀科學家弗朗西斯·高爾頓。尼德霍夫還給長女取名高爾特,在他的圖書館裡也有一張高爾頓的全身肖像。高爾頓是統計學家和社會科學家(也是遺傳學家和氣象學家)。視高爾頓為英雄的人相信,把從實踐經驗獲得的證據加以整理排比,以及彙集所有的數據點,那所有需要知道的東西都在掌握中。相對地,塔勒布的偶像是卡爾·波普。波普主張,我們無法確切知道某個論點是否正確,而只能確定,某個論點不正確。塔勒布自稱從尼德霍夫身上獲益良多,可是尼德霍夫卻堅稱,他的榜樣力量用在塔勒布身上白費了。尼德霍夫說:「在《法庭上的魯波爾》這部劇集中,主角魯波爾接到的一個案例是,幫一位不信上帝的主教辯護。塔勒布是不相信經驗主義的經驗主義者。」一個人如果認為經驗是不可靠的,那主張從經驗中學習又有什麼意義?今天的尼德霍夫從賣出期權上賺了不少錢,而且出售期權的對象多半是塔勒布。換句話說,如果他們當中有一人的資產在某一天增加了1美元,這1美元很可能是從對方那裡賺來的。這對師生互相之間已經成了獵食者與獵物。

3

很多年前,塔勒布曾經在第一波士頓投資銀行工作,當時有一件令他猜不透的事,就是在交易室裡,大家都像無頭蒼蠅般忙東忙西。交易員應該每天早上進來,從事買進賣出,然後根據他進行的交易替公司賺到多少錢獲得分紅。假如連著幾周交易員都未替公司帶來進賬,同事們就會以異樣的眼光看他;假如他一連好幾個月都沒賺到錢,那就會被炒魷魚。大多數交易員都有傲人的學歷,他們身穿名牌西裝,搭配名牌領帶。他們總是急急忙忙地投入市場,仔細閱讀《華爾街日報》,並聚在電視機前看突發新聞。塔勒布回憶道:「美聯儲做了這個;西班牙總理做了那個;意大利財政部長說,里拉不會競相貶值;有某個統計數字高出預期;著名分析師阿比·柯恩剛剛又說了如此這般。」這種場面便是塔勒布無法理解的。

霍華德·薩維利是20世紀80年代塔勒布任職法國東方匯理銀行時的助理。薩維利說:「他對於要做什麼,總是說得那麼抽像。他過去曾經把我們的現場交易員蒂姆搞得快要發狂。現場交易員習慣精確地指示:『以87美元的價格賣出100手期貨。』塔勒布卻是拿起電話說:『蒂姆,出掉一點。』蒂姆問:『出掉多少?』他就會說:『哦,大概就好。』那等於是說:『我只知道要賣,心裡卻沒有譜。』當時雙方常用法語進行激烈爭吵,吵到尖叫的程度。收市以後,大家還是一起去吃晚飯和參加餘興節目。當時塔勒布和安皮裡卡團隊,均是抱持對剛發佈的貿易統計不感興趣的態度。因此當大家都伏在辦公桌前仔細聆聽最新統計數字時,塔勒布會故意大搖大擺地走出去。」

如今在安皮裡卡的辦公室裡,見不到《華爾街日報》的蹤影。由於這個基金所持有的期權均由計算機挑選,所以主動的交易活動很少。那些期權多半在市場出現重大變化時才會發揮作用,而大多數的日子,市場不會出現什麼大變動。於是塔勒布和團隊的工作內容,就是等待及思考。他們分析公司的交易政策,反向測試各種策略,並建構一個比一個更精密的定價模型。坐在角落的托斯托偶爾會在計算機裡輸入一些東西;安斯本看起來已經神遊到遠方去了;施皮茨納格爾負責接聽交易員打來的電話,並不時在兩個屏幕之間周旋。塔勒布則負責回復電子郵件,以及打電話給總部在芝加哥的一個經紀公司,用帶有布魯克林口音的英語問對方:「近來做得怎麼樣?」這裡與其說是交易室,不如說是教室。

塔勒布吃完午飯一路走回來時,大聲叫著:「安斯本,你有沒有自我反省?」而當安斯本被問到博士論文要寫什麼主題時,他竟然答「大概就是這個」,一邊沒精打采地朝屋內四下揮揮手。

塔勒布插進一句話:「安斯本實是在懶得可以,看來我們得幫他寫了。」

安皮裡卡的做法是,反向運用傳統投資心理學原理。我們一般人如果沿襲舊有的操作方式在市場上投資,那麼不論哪一個交易日,我們因股息、利息或市場整體走高而賺得小額利潤的概率相當大,可是我們幾乎沒有在一天之內即賺到大錢的機會。另外有一種概率很小但確實存在的可能性,就是萬一市場崩盤,我們會連帶毀掉。基於一些本能的理由,我們認為以上的風險配置方式是正確的,所以能夠接受。像是在安斯本所讀的特沃斯基和卡尼曼合著的書裡,作者即提到一個簡單的實驗:請受試者想像自己有300美元,再請他們做出選擇:(a)再多得100美元;(b)擲硬幣,贏的話可以多得200美元,輸的話就一無所有。結果大多數人寧可選(a)也不選(b)。接著特沃斯基和卡尼曼又做了另一個實驗:請受試者想像自己有500美元,再請他們做出選擇;(c)掏出100美元;(d)擲硬幣,輸的話要掏出200美元,贏的話就不需掏出錢來。這時候選(d)的人則多於選(c)。這4種選擇有趣的地方在於,它們發生的概率是相同的,可是我們卻呈現出不同的偏好。為什麼?因為面對虧損,我們更願意賭一下,可是面對獲利,我們卻不願意冒險。所以我們喜歡每天在股市裡小賺一筆,即使這需要承擔在股市崩盤時失去一切的風險,也沒有關係。

相比之下,安皮裡卡的情況正好相反,他們每天都有可能在一天內賺大錢,這種可能性雖小,但確實存在;小賠的可能性雖然很大,但毀掉的可能性是零。所有安皮裡卡用1美元、50美分或5美分累積起來的期權,實際執行的很少,其數量卻不斷增加。公司裡的任何一個人,只要看著顯示安皮裡卡倉位的計算機屏幕上某個特定的字段,就能夠很確切地告訴你,當天到此刻為止,安皮裡卡究竟賠了或賺了多少錢。比方說上午11點半時,他們已經賺回當天花在期權上的28%成本;到12點半,賺回了40%,代表當天還沒有過一半,安皮裡卡的虧損已達數十萬美元之多。前一天,它賺回85%的費用;再前一天是48%;再來連著兩天都是65%。除了少數明顯的例外情況——像「9·11」事件之後股市重啟交易的那幾天,事實上,安皮裡卡從2001年4月起一直在賠錢。

塔勒布說:「我們不會一夕之間傾家蕩產,只會慢慢失血而死。」失血而死,忍受持續虧損的痛苦,正是人類出於本能想要避免的。塔勒布的前助理薩維利說:「假設有個人長期投資俄國債券,且每天都有獲利,忽然有一天大難臨頭,他將賠掉5倍賺來的錢。可是在一年365天裡,他有364天仍然很快樂地賺著錢;而另外一個人就困難得多了,因為他在365天裡,有364天是賠錢的,這人不免開始質疑自己,究竟能不能把賠掉的錢賺回來?我的做法到底對不對?如果要10年時間才賺得回來,那該怎麼辦?10年後我的神志還清不清楚?」

一般交易員從每日獲利中可以得到回饋,那是令人愉快的成就的幻覺,但在安皮裡卡工作卻得不到這種回饋。施皮茨納格爾說:「那好比你已經彈鋼琴彈了10年,卻依然不會彈鋼琴小曲《筷子》。而唯一支撐你繼續做下去的只有一個信念,就是有一天早上醒來時,你會彈得跟拉赫瑪尼諾夫一樣好。」這容易嗎?塔勒布等人在漸漸失血之際,卻看著尼德霍夫不斷獲利賺錢,這當然不容易。那一天如果你仔細觀察塔勒布,你會發現有一些小地方反映出持續失血對他還是有影響的。他看彭博社的行情信息,看了稍久一點;他傾身去看每日損失的數字,次數多了一點。

塔勒布也有不少迷信的忌諱。如果基金操作的情況不錯,他就會每天選同樣的位子停車。又如,他因為把馬勒與去年市場長期低迷狀況聯想在一起,所以變得不喜歡馬勒。施皮茨納格爾說:「塔勒布每次都說公司裡少不了我,我相信那是真心話。」施皮茨納格爾的存在是在提醒塔勒布,等待是有意義的。他是在幫塔勒布抗拒人性的衝動,即寧願放棄一切,也要消除損失的痛苦。塔勒布說:「施皮茨納格爾是我的警察。」安斯本也是;施皮茨納格爾的存在提醒著塔勒布,安皮裡卡具有智慧上的優勢。

塔勒布說:「關鍵不在於有想法,而在於有實現想法的處方。我們謝絕說教,我們需要一套訣竅。」他的訣竅是事先講好規則,且對於每種情況應該怎麼處理,都規定得一清二楚。「我們定好這套規則,這麼做是為了告訴大家,不要聽命於我,而要聽從議定的規則。當然我有權力改變規則,可是改變規則也有一定的程序。從事這一行一定要嚴於律己;我們在尼德霍夫身上看到的偏見,在自己身上也看得到。」

在那次股市分析高手的聚餐上,塔勒布三兩下就把麵包吃完了,當服務員又拿麵包過來時,他大叫「不要」並且擋住自己的盤子。那是一場永無止境的掙扎:理智與情感之間的戰爭。服務員拿酒過來時,他又迅速用手蓋住杯子。到點菜的時候,他要了牛排薯條餐,可是「不要薯條」,然後馬上設法為自己的選擇「避險」:跟旁邊的人商量,分一點對方的薯條。

心理學家沃爾特·米歇爾(Walter Mischel)曾經做過一系列實驗,把孩子單獨留在一個房間,在孩子面前展示了兩塊餅乾,一大一小。他告訴孩子,如果想吃小塊的餅乾,只要按個鈴,實驗人員就會進來把餅乾拿給他;如果想吃大塊餅乾,就得等到實驗人員自己進來,那最多可能要等上20分鐘。米歇爾錄下好多位6歲大孩子的實驗,他們獨自坐在房間裡,盯著餅乾看,設法說服自己耐心等候。有一個女孩開始唱歌給自己聽,且似乎對自己低語:只要耐心等待,就能吃到大塊餅乾。她閉上眼睛,然後轉過身去背對餅乾;另一個小男孩則拚命前後擺動他的腿,接著拿起那個鈴來仔細觀看,盡量不去想按鈴就吃得到的餅乾。這些錄像帶記錄了紀律和自制力的起始:我們學會控制衝動的技巧。而觀察這些孩子如何拚命轉移注意力時,我非常吃驚地發現:那正是塔勒布的寫照!

還有另一件事情有助於我們理解塔勒布的毅力,那不只是抗拒、規範或自我克制使然。就在塔勒布去見尼德霍夫的一年前,發生了一件事。當時塔勒布在芝加哥商品交易所當交易員,久而久之他的嗓子變得沙啞。起初他並未在意,認為嗓子沙啞是每天待在交易場上得的職業病。後來他遷回紐約,終於跑去看醫生,那家診所位於上東區一棟戰前建築裡,房子的外觀頗為吸引人。塔勒布坐在診所裡,呆呆望著外面院子裡的磚塊,一遍又一遍讀著掛在牆上的醫師證書,耐心等待最後的判決。醫生回來後,用低沉而嚴肅的聲音說:「病理報告出來了,病情沒有聽起來那麼嚴重。」然而他的病當然是很嚴重,他得了喉癌。塔勒布的心門封閉起來。他走出診所,外面正在下雨,他一直走一直走,最後來到一間醫學圖書館。他在此拚命閱讀關於喉癌的信息,雨水在他腳下積成一攤。這沒有道理,喉癌是老煙槍才會得的,可是塔勒布還年輕,也幾乎從未抽過煙。他得喉癌的風險大概是十萬分之一,小到幾乎很難想像的地步。他是黑天鵝!如今他的癌症已經治癒,但是那段記憶也是塔勒布內心深藏的秘密,因為一旦曾經是黑天鵝,不只是看過,而且是自己當過,又面對過,就比較容易預見會再出現一隻。

當那一天快結束時,塔勒布和他的團隊,再度專注於n的平方根問題。塔勒布回到白板前,施皮茨納格爾認真看著,安斯本無聊地剝著香蕉。屋外,太陽開始落在樹木後方。塔勒布說:「先換算成p1和p2。」他手上的馬克筆再次在白板上發出摩擦聲。「所以說這裡是高斯分佈,然後市場從低量區轉到高量區。p21、p22,接著得出igon值。」他皺起眉頭,盯著自己的板書。市場此刻都收盤了,安皮裡卡虧了錢,這代表在康涅狄格州森林裡的某個地方,尼德霍夫必然賺了錢,這令人心痛。不過若是能夠堅定自持,把心神放在眼前的問題上,並且時時不忘,市場總有一天會發生全然出乎預料的事,因為在我們生存的世界,這種事情遲早會發生。塔勒布看著白板上的那些等式,豎起一邊的眉毛,覺得這個題目實在太難解了:「吳博士在哪裡?要不要打電話請吳博士過來一下?」

4

塔勒布去拜訪尼德霍夫一年後,尼德霍夫毀掉了。尼德霍夫曾經賣出大量標普指數的期權,從其他交易員那裡賺到數百萬美元,作為交換,如果市場下跌,他即會用期權交易時的價格,向他們買進一籃子的股票。這是一場未曾做避險安排的豪賭,在華爾街被稱為裸賣看空期權(naked put),意指尼德霍夫與每個對手賭的都是同一種結果:他是賭賺小錢的可能性大,對方則是賭虧大錢的可能性小,結果他輸了。1997年10月27日,市場大跌8%,許多向尼德霍夫購入期權的人紛紛上門,要求他以未崩盤前的價格買回股票。他竭盡所能湊出1100萬美元,包括現金儲備、存款、手頭上的股票,可是當經紀公司過來向他索要更多錢時,尼德霍夫已經囊中羞澀。一天之內,美國最成功的對沖基金之一就此垮台。他不得不關閉公司,抵押房子,向子女借錢,以及打電話給蘇富比拍賣行,賣掉自己最珍愛的銀器收藏品:19世紀為巴西費蓋爾德奧子爵所製作的大件銀器「勝利雕像組」,以及1887年蒂芙尼公司為本納特杯帆船賽設計的超大銀質獎盃。那次拍賣進行時他刻意避開,他受不了目睹那個過程。

尼德霍夫最近表示:「那是我這一生中最悲慘的遭遇之一,可以跟至親去世相提並論。」那是3月的一個週六,他當時待在自家豪宅的圖書館裡;兩隻看起來很無聊的狗跑進跑出。尼德霍夫個子很高,是個運動員,有著倒三角形身材、令人印象深刻的面孔和難過下垂的雙眼。他沒有穿鞋,襯衫一邊的領子向內卷,他說話時視線也望著他處。「我讓朋友失望,且生意失敗。我曾經是數一數二的投資經理人,如今我大概得從零開始。」他停頓一下又說,「5年過去了。水獺建好水壩,河水把它沖毀,於是水獺想辦法把地基打得更好。我想我做到了,不過我總是得當心可能會再次失敗。」遠處傳來敲門聲。來者是一名男子,名叫米爾頓·邦德。他是個畫家,拿了一幅畫來給尼德霍夫看,他畫的是《白鯨記》裡的白鯨莫比·狄克,正在撞擊捕鯨船「裴廓德號」。其畫風是尼德霍夫愛得不得了的民間藝術風格,他到門廳去跟邦德見面,跪在那幅畫前,看著邦德拆封。

尼德霍夫的豪宅裡還有其他關於「裴廓德號」的油畫,也有「埃塞克斯號」的油畫,梅爾維爾寫《白鯨記》就是以這艘船為藍本的。在尼德霍夫辦公室裡的一面很顯眼的牆上,掛著一幅「泰坦尼克號」的油畫。他說,收藏這些畫是使他保持謙遜的方式。尼德霍夫說:「我特別注意『埃塞克斯號』的原因在於,後來該船船長一回到馬里蘭州的楠塔基特島,就有人要聘請他。他們覺得在船被撞沉後,他還能順利回來是因為他對危機處理得相當不錯。有人問船長:『怎麼會有人再給你一艘船?』他答:『我想是出於一個人不會兩次遭到雷擊的說法。』雷擊是十分偶然才發生的。於是他得到第二艘船,可是這艘船又沉沒了,這次是卡在冰裡。這一次他徹底失敗,甚至拒絕救援,別人只好硬把他弄下船去。後來終其一生,他都在楠塔基特島當看門人,淪為華爾街所稱的『幽靈』。」尼德霍夫此刻已經回到書房,頎長的身體伸展開來,兩腳搭在書桌上,眼睛有一點濕潤:「你懂了嗎?我已經不起第二次失敗,那樣我就從此一敗塗地了。那就是『裴廓德號』的意義所在。」

尼德霍夫毀掉前一個月左右,塔勒布跟他在韋斯特波特的一家餐廳用餐。尼德霍夫告訴他出售裸賣看空期權的事。你可以想像他們兩個隔著餐桌,尼德霍夫如何解釋自己的賭注屬於可接受的風險,以及市場慘跌到讓他足以破產的概率小到微不足道,而塔勒布則是邊聽邊搖頭,心中想起了黑天鵝。塔勒布說:「我跟他道別時心裡很沮喪。眼前這個人,一下子能夠揮上一千個反手拍,下棋時也彷彿身家性命都押在上面。眼前這個人,不論一早醒來想要做什麼,最後總是做得比別人都好。我是在跟心目中的偶像對話……」這便是塔勒布即便在尼德霍夫最風光的時候,也並不想變成他的原因,也是塔勒布不想要那些銀器和豪宅,或不想與索羅斯較量網球球技的理由。對於這一切的結局是什麼,塔勒布看得再透徹不過。他可以在腦海裡想像,尼德霍夫向子女借錢,賣掉收藏的銀器,用空洞的聲音說,他令親友失望。塔勒布沒有把握,自己有足夠的力量去面對那種狀況。他不像尼德霍夫,也從來不覺得自己所向無敵。塔勒布曾經目睹自己的家鄉被炸得滿目瘡痍,他又是那十萬分之一罹患喉癌的人,有過這種經歷的人就不會那麼自信滿滿,所以在他心中,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取代他為保護自己免遭大難而備受煎熬的過程。

如此小心謹慎自然看似非英雄所為,反倒像是會計人員和主日學校[8]老師那種謹慎無趣的作風。其實我們會被尼德霍夫這種人所吸引,是由於我們內心也有同樣的想法:認為願意冒極大的風險,以及能夠從慘敗中東山再起,都代表勇敢。可是在這一點上我們錯了。這是塔勒布和尼德霍夫帶給我們的一課,也是這個多變的時代教給我們的教訓。能夠抗拒人類衝動的天性,採取刻意而痛苦的步驟,為無法想像的未來做準備,反而需要更多的勇氣和英雄氣概。

尼德霍夫在2001年秋天賣出大量期權,賭市場會維持平穩,而市場也一直沒有大幅的波動,直到不知從哪裡冒出來兩架飛機,衝進紐約世貿中心。尼德霍夫搖搖頭說:「我暴露在風險中,那是極難避免的事。」「9·11」事件這種事情根本無法預計得了,他說道:「那完全出乎意料。」

 自「9·11」事件那時起塔勒布便聲名大噪。本文刊出幾年後,他的第二本著作出版,書名就叫《黑天鵝》(The Black Swan),此書極為暢銷。而2008年至2009年的金融危機,也使他的基金賺了不少錢。2009年春季,正值金融風暴未息時,我在某個會議上碰見他。他說:「現在我們手上管理的資金有好幾十億,可是我們還是什麼都不知道。」不愧是典型的塔勒布作風。[9]

[1]Empirica與經驗主義(empiricist)接近。——編者注

[2]薩爾曼·拉什迪(Salman Rushdie),印度裔英國籍作家,引起伊斯蘭教世界強烈爭議的《撒旦詩篇》(The Satanic Verses)作者。——譯者注

[3]肖恩·康納利(Sean Connery),「007」系列諜戰電影第一代詹姆斯·邦德的扮演者。——編者注

[4]古斯塔夫·馬勒(Gustav Mahler),優秀的奧地利作曲家及指揮家,其作品多探討人生與死亡。——編者注

[5]赫伯特·馮·卡拉揚(Herbert Von Karajan),奧地利著名指揮家,出身於貴族家庭,家世顯赫。——編者注

[6]在這筆期權交易中,「你」是期權賣方,那位交易員則是期權買方,對方會向你支付一筆費用(權利金),從而獲得在期權合約規定時間內,按每股45美元的價格向你賣出他手中的通用汽車股票的權利。這裡的每股0.1美元即為你賣出期權所收取的權利金。——編者注

[7]正態分佈(normal distribution),是一個在數字、物理及工程等領域都非常重要的概率分佈,在統計學的許多方面有重大影響力,其曲線呈鍾形。——編者注

[8]主日學校(Sunday School),基督教教會為向兒童灌輸宗教思想,在星期天開辦的兒童班。——編者注

[9]自「9·11」事件那時起塔勒布便聲名大噪。本文刊出幾年後,他的第二本著作出版,書名就叫《黑天鵝》(The Black Swan),此書極為暢銷。而2008年至2009年的金融危機,也使他的基金賺了不少錢。2009年春季,正值金融風暴未息時,我在某個會議上碰見他。他說:「現在我們手上管理的資金有好幾十億,可是我們還是什麼都不知道。」不愧是典型的塔勒布作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