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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加索

作為一個精神病學家去趕畢加索熱的浪頭,這是我幾乎想向讀者表示歉意之處。如果不是一家權威的季刊向我建議,我很可能永遠也不會涉足這一題目。這倒不是說這位畫家和他陌生的藝術對我說來太微不足道(我畢竟還認真研究過他文學方面的兄弟詹姆士·喬伊斯),恰恰相反,我對他的問題有著極濃厚的興趣。只是要企圖在一篇短短的文章中盡可能面面俱到地論及這一問題,對我來說就顯得太寬泛、太複雜、太困難了。如果我終於還是敢就這一問題發表一點看法,那也是因為有著這樣一種明確的前提,即:我對於畢加索的「藝術」這一點沒有任何可說的東西,我要說的僅僅是他的藝術中所表現出來的心理學。因此,我把美學問題留給藝術批評家們,而把自己限制在潛伏於這種藝術創作背後的心理學的範圍內。

近二十年來,我一直致力於對圖像再現心理活動之心理學的研究,因此也就自然地要以職業的眼光來看畢加索的圖畫。根據我以往的經驗,我可以向讀者保證:畢加索的心理問題,就其在他的作品中所得到的表現而言,十分類似於我的病人的心理問題。遺憾的是,我無法證明這一點,因為那些可供比較的材料只為少數專家所知。這樣,我的進一步的觀察就顯得毫無根據,因而需要讀者的善意與想像力。

非客觀藝術(non-objective art)主要是取材於「內」(inside)的。這所謂的「內」並不等同於意識,因為意識中包容的物體的圖像正是人們通常所見的樣子,因而它們的顯現就必然符合於人們期待的那種普遍的模式。然而畢加索的物體卻是與此毫無相似之處的,它們與人們所普遍期待的模式有著極大的差異,似乎已經不再屬於任何外部經驗的物體了。如果把他的作品按編年排列,我們就可以看出它們有一種逐漸脫離經驗物體的傾向,可以看出一些不符於外部經驗的、來自於「內」的因素的逐漸增長。這一所謂的「內」,是位於意識之後的,或者至少可以說是位於某種特殊的意識之後的,這種意識就像是置於五官之上的一個普遍的知覺器官,是專門導向外部世界的。意識之後並非絕對的虛無,而是一個潛藏著無意識心理的世界,它從後面、從內部影響我們的意識,正好比外部世界從前面、從外部影響我們的意識一樣。因此,那些不符於「外」(outside)的部分必然是導源於「內」的。

儘管這種「內」能夠最決然地影響我們的意識,但它卻是看不見的、難以想像的。我對我的病人中那些主要因這一「內」的影響而經受折磨的人加以誘導,使他們盡可能好地以圖像的形式表現出那些折磨著他們的東西。這種方法的目的在於使無意識的內容明白的顯示出來,從而讓它們易於為患者的理解力所接受;其治療效果則在於防止無意識與意識的危險的分裂。所有在心理背景上發生的活動和影響的圖像再現都是以其象徵性而與客觀的或「意識」的再現形成對照的,它們以一種粗略的、模稜兩可的方法暗示出一種至今還未為人知的意義。因此,要想在某一單個的、孤立的圖像中來確定任何事情,不管把它的確定性限定在哪一級程度上,都是全然不可靠的。人們由此而得到的只會是一種陌生、混亂而不可理解的感覺,卻不會知道它真實的意義是什麼、它所表現的是什麼。我們只有對許多這樣的圖畫加以比較的研究之後,才有可能理解它們。一般說來,病人比藝術家缺乏藝術想像力,因而他們的畫較清楚、簡單,容易理解一些。

病人之中可以分為兩種類型,即神經官能症病人和精神分裂症病人。第一類病人畫的畫具有一種綜合(synthetic)的性質,始終貫穿著一個一貫的、統一的情調。即便在它們因完全抽像而缺乏情感因素時,它們也至少是勻稱的,或者說,它們傳達出一種清晰明白的意義。第二類病人的畫則立刻揭示出它們對情感的疏遠與離異。它們無論如何沒有傳達出統一的、和諧的情調,相反,它們只表現出了各種矛盾的情感甚至情感的完全缺失。從純粹形式的觀點看來,這類畫都有一個主要的特徵——斷裂;它們以佈滿整個畫面的所謂「斷續的線條」即一系列的心理「斷層」(就這個詞地質學上的意義而言)來表達自己。這種畫使人感到心寒,它們以其荒謬無情和對觀眾的古怪的冷漠攪擾人們的內心。畢加索正屬於這一類型。

儘管在這兩種類型間存在著明顯的差距,但其作品卻有著某種共同的東西:這就是它們的象徵內容。兩者所表達的意義都是隱含的,但神經精神型尋找著這一意義以及與這一意義相對應的情感,並且煞費苦心地要把它傳達給觀眾。精神分裂型幾乎從來沒有這種傾向。他倒更像是這種意義的受害者,彷彿已被這種意義壓倒和吞沒,並且已經分解融進了那些組成部分之中;這些組成部分又正是神經精神型所要力圖把握的。我評論喬伊斯時所說的一切同樣適應於精神分裂型的表現形式:沒有任何迎合觀者的東西,一切都背離他而去,甚至由偶然的一筆引起的美感也似乎僅是向反面退縮時的不可饒恕的淹留。唯有醜陋、病態、怪誕、晦澀和平庸的東西被發掘出來,而對這一切的發掘並不是為了表現什麼,卻只是為著含混與掩飾,然而它又全然沒有可供掩飾的東西。它像冷霧一般籠罩在荒涼的曠野上;一切都毫無目的,猶如一片無需任何觀者的景色。

我們可以推測出第一種類型的人想要表達的是什麼,以及第二種類型的人不能表達的是什麼。這兩者所表達的內容都充滿了隱秘的意義。無論是這兩者中的哪一類,其一系列的圖像或者意象都照例是以尼克亞(Nekyia)的象徵開始的,它象徵著通往地獄的旅程,象徵著向無意識的沉淪以及對人世的辭別。其後出現的東西雖然仍舊表現為白晝世界的形式和圖案,但卻暗示著一種隱藏的意義,因此而具有一種象徵的性質。畢加索就是從「藍色時期」的靜物畫開始的——夜的藍,月光與水的藍,埃及地下世界的吐阿特藍。然後他就死去了,他的靈魂騎在馬背上到那彼岸世界去了。白晝的生活纏繞著他,一位帶著一個小孩的女人警告地走近他身邊。正像白晝對於他是女人一樣,黑夜對於他也是女人。從心理學上說,她們是光明與黑暗的靈魂(阿利瑪)。黑暗的靈魂坐在藍色的暮靄中等候著他、期待著他,攪起許多可怕的預感。隨著色彩的變化,我們進入了一個地下的世界,這一點清楚地表明在那幅畫著一個患有梅毒、長著結核的年輕妓女的傑作上。這時,對像世界已完全消亡了。妓女的主題標誌著他進入了那個彼岸世界,在那裡,他這個辭世的靈魂遇到許多同類。當我說「他」的時候,我是指那正經受著地獄的命運的畢加索的人格,這是他身上的另外一個人,這個人不肯轉入白晝的世界而注定要被吸入黑暗;這個人不肯遵循既成的善與美的理想而著魔般地迷戀著丑與惡。在現代人心底湧起的就正是這樣一些反基督的、魔鬼的力量,從這些力量中產生出了一種瀰漫著一切的毀滅感,它以地獄的毒霧籠罩白日的光明世界,傳染著、腐蝕著這個世界,最後像地震一樣地將它震塌成一片荒垣殘碟、碎石斷瓦。畢加索與他的畫展,連同那二萬八千名前來看畫的觀眾,便是這樣一個時代的印證。

當這種命運降臨在一個屬於神經官能症型的人的頭上時,他通常是以「黑暗的靈魂」的形式與無意識遇合的。這一「黑暗的靈魂」就像一個巫師,或者是可怕的古怪與醜陋,或者表現出驚人的美麗,然而這種美麗是屬於地獄的。在《浮士德》和《變形記》裡,甘淚卿、海倫、瑪麗以及那個抽像的「永恆的女性」即同諾斯替教所說的陰界裡的四位女性形象相合:夏娃、海倫、瑪麗、索菲亞。由於浮士德被捲入了殺人案,因而他重新出現時不得不改換了面目。畢加索則改變物體的形態,而以地獄裡悲劇性的哈利昆的形象重新出現。哈利昆是貫穿著他的許多繪畫的一個主題。可以順便提一下,哈利昆是古代一個土地神。

早在荷馬的時代,返古的傾向就已經同尼克亞聯繫起來。浮士德轉回到女巫聚會的瘋狂的原始世界,轉向古典時代的幻景。畢加索魔法般地製作出原始、粗陋的形體,怪異而又古樸,他把古代龐貝的精神墮落重新復現在一種陰冷但卻絢爛的光輝之中——這甚至連朱利奧·羅蒙洛(Giulio Romano)也不可能做得更壞了!在我的病人中,幾乎沒有誰不返回到新石器時代的藝術形式中去,或者迷戀於臆想的酒神狂歡的情景。哈利昆,像浮士德一樣,徘徊於所有這些形式之中。然而他隱藏極深,有時候只有他的醇酒、他的笛子和他的小丑服裝上閃亮的菱形飾物才透露出他的存在。可是,他在經歷人類千年歷史的無羈的旅程中知道了些什麼呢?在這些堆積的垃圾與腐朽中,從這些形式與色彩的流產或半途而廢的可能性中,他將提取什麼樣的精華呢!什麼樣的象徵將會作為所有這一切崩潰的終極原因和意義而出現呢?

畢加索的令人目眩的多面性使我們不敢對他妄自猜測。因此,眼前我寧可只談論我在我的病人的圖畫中所發現的東西。尼克亞並不是毫無目的、純破壞性的向深淵的沉落,而是一種含意深刻的本質的變化,一種向著密知與創始之穴的沉落。人類精神史的歷程,便是要喚醒流淌在人類血液中的記憶而達到向完整的人的復歸。由於浮士德投入到地下的女神們之中,這使他能夠喚起邪惡的完整的人,即巴裡斯與海倫的結合。這個「完整的人」由於當代人在他們的單面性中迷失了自身而被遺忘,但卻正是這個完整的人在所有動盪、激變的時代曾經並將繼續在上部的世界中引起震動。這個人與現在的人是不同的,因為他一如既往、亙古不變;而現在的人則是轉瞬即逝的。因此,在我的病人中,接著內外的變化隨之而來的便是對人性中的兩重性及其對立面相互衝突的必要性的承認。在經歷了那些崩潰、分裂時期的瘋狂的象徵以後,緊接著便會出現一些表現明與暗、上與下、黑與白、男與女等對立因素互相靠攏與融匯的圖像。在畢加索最近的繪畫中,對立面直接的並列就很清楚地表明了這樣一種融合的主題。有一幅畫甚至包含著光明同黑暗阿利瑪的聯合,儘管這幅畫的畫面上佈滿了數不清的斷線。他近期來所表現出的那種喧囂的、不諧和的、甚至是粗野的色彩實際上反映著無意識力圖以暴力的形式把握住衝突的傾向。在這裡色彩等於情感。

病人精神發展中的這種狀態既非終點,也不是目的,而僅僅是表現了他的境界的擴大,從而能夠包容人整個的道德性、動物性以及精神性。然而,這種擴大了的境界卻還沒有形成為一種有機的整體。畢加索的內心悲劇就已經發展到這種臨近收場的最後關頭了。至於未來的畢加索,我寧可不去作任何預言,因為這種精神的進程是十分危險的事,它隨時都可能導致停滯,或者導致已然融合的對立面的災難性的重新分裂。哈利昆是一個悲劇性的曖昧的人物,但即使這樣,他也已經在他的服裝上佩戴了下一個發展階段的象徵,這一點即便是初入此道的人也能看得出來。哈利昆的的確確是一個必須經越地獄的種種危險的英雄,但是他會不會成功呢?這是我所不能回答的問題。他使我毛骨悚然,他太使人聯想起《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那個「像小丑一樣穿雜色衣服的傢伙」了。他跳向那個輕信的走繩者,從而導致了走繩者的死亡。查拉圖斯特拉接著說了這樣一些話,這些話是如此的符合尼采本人。他說:「你的靈魂將比你的肉體死亡得更快些;還有什麼可怕的呢!」那小丑是誰呢?當他向他的另一個自我,即走繩人叫喊的時候,這一點就已經很清楚了:「你擋住了比你更優秀的人的路!」他就是那個衝破了桎梏的更偉大的個性,而這一桎梏有時正是人們的——頭腦。

英文版編者附言:榮格的這篇文章於1932年在報刊上發表後引起了評論界的強烈反應,因為他把畢加索歸入到精神分裂型病人之列。為此,榮格在1934年的版本中加了下面一段註:

「我並不是說所有屬於這兩種類型的人,要麼是神經病人,要麼患有精神分裂症。這樣一種分類僅僅意味著,在一種情況下,心理的騷亂可能會引起一般神經病的症狀;而另一種情形下,則可能產生精神分裂的症狀。因此,在我所進行的討論中,『精神分裂』一詞也就並不是對作為一種精神疾病的精神分裂的診斷,而僅僅指代一種氣質或傾向。在這種氣質或傾向的基礎上,嚴重的心理騷亂就可以導致精神分裂。因此,我並非把畢加索或者喬伊斯當做精神病患者,而是把他們計入為數眾多的那麼一些人當中,這些人的氣質將會對深刻的心理騷亂作出精神分裂的綜合性反應,而不是只作出神經精神性反應。由於上述一段話已引起某種誤解,我認為有必要附加這樣一段精神病學的解釋。」

譯者附註:哈利昆(Harlequin)是意大利通俗喜劇的傳統角色,在劇中通常作為一位聰敏的紳士的侍者或者某個侍女的反覆無常的情人。在早期喜劇,即16世紀中期的喜劇中,他的形象是一個狡猾、貪婪的僕人,性格怯懦、迷信,常常陷入缺錢少食的困境之中。到17世紀,他的形象逐漸變成為一個忠實而耐心的僕人,但輕信、好色。他的好色這一個性特徵常常將他引入險境,然而他卻能憑著機智和一種壓制不住的樂觀精神使自己脫身。他雖然好色,但品行卻並不惡劣,不像與他同類的喜劇角色,懷著極大的嫉妒心,並千方百計對作弄或欺騙他的人進行報復。

哈利昆的服裝原為農民穿的襯衫和長褲,衣褲上都佈滿了各種色塊。以後,他的服裝變成了緊身衣褲,有三角形和菱形作裝飾。他的黑色面罩上有極小的眼眶和極明顯的滑稽的弧形眉毛,額頭上畫滿皺紋。這套服裝產生的效果是:好色、肉感,狡猾而又驚人的輕信。

(蘇克譯自《榮格文集》英文版卷15,馮川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