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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講

主席(J.A.哈德菲爾德醫生):

女士們,先生們,主持上次講演的主席已經把榮格教授介紹給你們了,而且是用最富讚揚的言辭把他介紹給你們的,但我想,所有出席了講演的人都絕不會認為那樣的讚頌有什麼過分的地方。昨晚,榮格教授談到了人類的心理功能諸如情感、思維、直覺和感覺,我有這樣一種印象,與榮格教授告訴我們的相反,似乎所有這些功能在他心裡都被區分得一清二楚。我還有一種預感,即在他心裡,這些功能都以幽默感為軸心而相互聯接起來。任何概念所具有的真理性都不會使我如此折服,除非這些概念的提出者能夠將其視為幽默的主題,而這,正是榮格教授昨晚所做的事。一個人對他所研究的課題過於嚴肅,常常洩露出他對他正竭力張揚的真理的焦灼與無把握。

榮格教授:

女士們,先生們,昨天我們研討了意識的諸功能。今天我想把心理構造這個問題講完。如果不包括無意識過程,對人類心靈的探討就將是不完全的。讓我簡略地重複一下昨晚所作的思考。

我們不可能直接把握無意識過程,因為這些過程是探測不到的。無意識過程不是直接被領悟到的;它們只是在其產物中顯現出來,根據這些產品的特殊性質,我們設想在它們背後一定還隱匿著某種東西,前者正是從後者中產生出來的。我們把這個黑暗隱蔽的領域稱為無意識心理。意識的外在內容首先是通過感官從周圍環境得到的。其次,意識的內容也來自別的源泉,如來自記憶和判斷過程。而這些屬於內在領域。意識內容的第三個源泉就是心靈的黑暗部分即無意識。我們是通過特定的內在功能接近無意識這個領域的,這些功能並不處於意志的控制之下。它們是媒介物,無意識內容經由它們而達於意識的表面。

無意識過程是直接觀察不到的,但是我們可把那些跨入意識門檻的無意識的產品分為兩類。一類包括那些顯然來源於個人的、可被認識的材料;這是些個人獲得的東西,或者是那些構成整體人格的本能過程的產物。此外,還包括被遺忘、被壓抑的內容以及創造性內容。這些內容並無特異之處。在另外的人那裡,這類東西可能是有意識的。一些人能夠意識到另一些人所意識不到的東西。我把這類內容稱為下意識(subconscious)或個人無意識(the personal unconscious),因為就我們所能判斷的,這類內容完全由個人因素即由那些構造整體人格的因素所組成的。

此外,還有另一類內容,它的起源無從知道,或者無論如何不能把它的來源歸結為個人獲得物。這些內容有一個突出的特點,那就是它們的神話特徵。這些內容似乎並不只屬於任何單個心靈或單個人物的模式,而毋寧屬於一般人類的模式。在我第一次接觸到這些內容時,我對它們是否屬於遺傳很疑惑,而我想,或許用種族遺傳可以解釋它們。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我去美國研究純種黑人的夢,使我感到滿意的是,這些夢的意象與所謂血緣或種族遺傳無關,也不是個體通過自身經驗獲得的。這些意象屬於一般人類,它們具有一種集體的性質。

我借用聖·奧古斯丁225的話把這種集體模型稱為「原型」(archetype)。原型意味著模式(印跡),這是一類在形式和內容上都包含神話主題的遠古特徵。神話主題以純粹形式出現在童話故事、神話、傳奇以及民間傳說之中。一些著名的神話主題是:英雄形象、救世主、龍(常與英雄相關並為英雄征服的對象)、鯨或吞噬英雄的怪獸。226英雄和龍的主題的某些變調是進入地下、深入洞穴即「下洞儀式」。你一定記得《奧德賽》中的烏利西斯到地獄去請教預言者提瑞西阿斯的情節。這個下洞主題在古代比比皆是,並且實際上是全世界共有的現象。它所表現的,是有意識的心靈沉潛到無意識深層這一內向心理機制。非個人的心理內容、神話特徵,或者換言之原型,正是來自這些深層無意識,因此,我把它們叫做非個人的無意識或集體無意識。

我很清楚,對集體無意識這個特殊的問題我只能作最粗略的描述。但是,我將要用例子來說明集體無意識的象徵以及我是如何把它從個人無意識中區分出來的。當我去美國研究黑人的無意識時,我心裡懷抱著這樣一個問題:這些集體模式是種族遺傳呢,還是如哈伯特與孟斯這兩個法國人227(他們的研究獨立於我)所稱呼的,只是一種「想像的先驗範疇」呢?一個黑人向我講述過這樣的夢:夢中出現了一個像十字形那樣被釘在車輪上的男子的形象。228這裡我就不講述整個夢了,因為它無關宏旨,這個夢當然包含有個人的性質,但也有對非個人觀念的暗示,讓我只把這方面的一個主題挑選出來。這個黑人生於南方,完全沒有受過教育,並且不很聰明。考慮到黑人的眾所周知的宗教傾向,他很可能夢見被釘在十字架上的男人。十字架有可能是一種個人獲得的東西。然而最不可能的是這個無知的黑人竟夢見人被釘在車輪上,這是一個極不尋常的圖像。當然,我無法向你們證明,這個黑人以前從未有機會見過一張描繪車輪的畫或聽人講過這類東西並因而夢見它;但如果他沒有這種觀念的任何模式,那就只能是一種原型意象(archetypal image),因為被釘在車輪上受難是一種神話主題。這車輪就是古代的太陽輪(sun-wheel),受難則是為了贖罪而奉獻給太陽神的犧牲,正如從前人們為了換取土地的肥沃而把人畜當祭獻一樣。太陽輪是一種極其古老的觀念,也許是最古老的宗教觀念。正如羅得西亞雕塑所證明的那樣,這種觀念可以追溯到中石器時代與舊石器時代。真正的車輪只是在青銅時代才出現的;在舊石器時代它還未被發明出來。羅得西亞的太陽輪似與極端自然主義的動物繪畫(如帶有尖嘴鳥的著名犀牛畫)同時代。因此,羅得西亞太陽輪是最原始的視覺形象,很可能就是一種原型太陽意象(archetypal sun-image)229。但這種意象並非自然的東西,因為它總是分為四部分或者八部分(圖3)。這種圖形——被劃分的圓——是一種你可以在整個人類歷史與現代人的夢中找到的象徵。我們或許可以假定,真正的車輪正是根據這個視像發明出來的。我們的很多發明創造都始於神話預知與原始意象。例如煉丹術就是近代化學之母。我們的有意識的科學心智發端於無意識心靈。

圖3 太陽輪

黑人夢中那個釘在車輪上的男人,是希臘伊克西翁神話主題的再現。伊克西翁由於得罪了人和諸神而被宙斯綁在一個轉動著的車輪上。我以這個夢中的神話主題為例,只是為了向你們說明集體無意識這個概念。當然,單個的例子還不是最終證明。但人們卻不好斷言這個黑人曾學習過希臘神話,他不可能見過希臘神話人物的任何表現。再說,伊克西翁的形象也十分罕見。

我能給出詳盡而充分的結論性證據,向你們證明無意識中這些神話原型的存在。但為了出示我的材料,恐怕需要兩周的時間。我得先向你們解釋夢的含義和分類,然後給出歷史上所有的類似情況並充分解釋其重要性,因為這些意象和觀念所具有的象徵意義,是公立學校和大學所不講的,甚至連專家學者也鮮有知道。我多年研究這個問題並自己搜集材料,即便受過高等教育的聽眾,我也不指望他們熟知這類深奧難懂的東西。在論及夢的具體分析方法時,我將不得不深入到某些神話材料之中去,你們會看到,這一發現無意識產物的工作究竟是如何進行的。不過目前我只滿足於這樣的說法:在無意識這一層次中存在著神話模型,正是這些模型產生出那些不能歸結為個人的心理內容,這些內容甚至可能與做夢者的個人心理相牴觸。比如,你如果觀察到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做了一個他不該做的夢(因為該夢包含著最不可思議的內容),你一定會驚訝不已。兒童的夢就常常包含著這種令人震驚的東西,因為這些象徵意味深長,你會問:一個孩子怎麼可能做這種夢呢?

其實這很好解釋。我們的心靈有其歷史,正如我們的身體有其歷史。比如,你可能對人有闌尾感到奇怪。人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長闌尾嗎?這是他生而有之的東西。許許多多的人不知道他們有胸腺,然而他們確實有。他們不知道他們的骨骼的某些部分是由魚類進化而成的,然而事實正是這樣。我們的無意識心靈,像我們的身體一樣,是一間堆放過去的遺跡和記憶的倉庫。研究無意識集體心靈的構造,可能會作出你在比較解剖學中也會作出的相同發現,我們無需認為這裡有什麼神秘的地方。但是因為我談論集體無意識,人們便指責我宣揚蒙昧主義。其實,集體無意識一點也不神秘,它只是科學研究的一個新領域。而承認集體無意識過程的存在,也只不過是普通常識罷了。因為,一個孩子雖然不是生下來就有意識,但他的心靈也並不是一塊「白板」。小孩生來都有大腦,英國孩子大腦的工作方式不同於澳大利亞的黑孩子,而是以一種現代英國人的方式工作的。大腦生來就有確定的結構,其工作方式雖是現代的,但卻有著自己的歷史。大腦是在數百萬年的過程中建構起來的,它代表了這個歷史的成果。很自然,正如身體一樣,它也攜帶著這個歷史的痕跡,如果你能摸索到心靈的基本構造,你自然就會窺見遠古心靈的痕跡。

集體無意識的概念其實很簡單。如果不是這樣,人們就會把它當做奇跡來談論,而我可不是傳播奇跡的人。我只是按經驗行事。如果我把這些經驗告訴你們,你們也會得出關於這些遠古主題的相同結論。我碰巧深入到神話之中,也許比你們多讀了一些書。我本來並不是一個神話學研究者。有一天(那時我還在診所)一個精神分裂症患者來看我,他產生了一種特別的視像。他要我對這視像加以分析,由於自己的遲鈍,我不能夠理解它。我想:「這人瘋了,而我是正常的,我不應受他的影響。」但我的確感到困擾。我問自己:這視像意味著什麼?我不滿足於僅僅把它當做一種錯亂,後來我讀到一本書,作者是德國學者迪特裡希230,此君曾發表過某些古埃及論魔法的文章。我以極大的興趣研讀這本書,在書的第7頁上,我一字不變地讀到了我那病人的視像。這使我感到震驚。我問道:「這病人到底是怎樣獲得這個視像的?」他的視像不只是一個圖像,而是由一組圖像組成的,並且一絲不差地重複著。這裡我不打算細談這個視像,因為那會使我們離題太遠。這是一個饒有興味的例子,作為一個事實,我已將它公之於眾。231

這種令人驚異的類似促使我繼續研究。你們也許還未接觸過博學的迪特裡希的著作,但假如你們讀過他的書並觀察過類似病例,你們也肯定會發現集體無意識這個觀念。

我們探尋無意識心靈所能達到的最深層次是這樣一個層次,在這個層次中,人不再有個體的區分,個人的心靈在這裡擴展開來並融入人類的心靈——不是融入有意識心靈而是融入無意識心靈,在這裡,我們所有的人都是一樣的。正如眼睛、耳朵、心臟等器官除了細微的個人差異外都具有其解剖學上的一致性一樣,心靈也同樣有其基本的共性。在這個集體的層次上,我們不再是些獨特的個人,而就是一個人。你如果研究原始人的心理,你就能夠明白這一點。原始人心智的一個突出特點,就是個體與個體之間缺少差別,這種主客一體的現象被列維—布呂爾稱為「神秘分享」(participation mystique)。232原始智力表現了心靈的基本結構,即那種集體無意識的心理層次、那種所有人都相同的潛在水平面。因為心靈的基本構造人皆相同,所以如果我們的經驗發生於那個層次,我們是不能夠加以區分的。我們不知道那裡發生的事情是針對你的還是針對我的。在這個潛在的集體的平面上,存在著不能加以分離切割的整體性。一旦你把分享理解為我們與一切人、物在根本上的同一,那你就會在理論上得出很多特殊的結論。你不應該比這些結論走得更遠,因為這會帶來危險。但某些結論是你應該探索的,因為它們能夠對發生在人身上的很多特殊現象作出解釋。

圖4 精神結構示意圖

我想小結一下。我帶了一張圖表(圖4)。這圖表看起來很複雜,但其實很簡單。假設我們的精神像一個被照亮的球體,透光的表面就是你主要適應的功能。如果你是一個長於思維的人,那麼你的表層就是一個思維者的表層。你將用你的思維與事物打交道,你表現給人家看的也將是你的思維。如果你屬於其他類型,你的表層就將是另外的功能。233

在這個圖表中,感覺是外緣功能,人靠它從外部世界獲取信息。第二圈是思維,人獲得他的感官告訴他的東西,他將給事物以名稱。其後他將對事物產生情感,他對事物的觀察會伴有一種情調。末了他會對事物的來龍去脈以及可能的作為取得某種意識。這,就是直覺,人靠它得以預見將來。這四種功能構成了外部系統。

接下來的領域表示與上述功能相關的有意識的自我情結(ego-complex)。在這個內部系統裡,你首先看到的是記憶,它仍是一個可為意志支配的功能;它受自我情結的控制。然後是諸功能所具有的主觀因素。它們不受意志的嚴格指導,但仍能為意志所壓抑、排斥與強化。這些因素不再具有像記憶那樣的可控性,儘管記憶有點狡黠。再後是情緒和侵犯,只有強力才能控制它們。你可以壓抑它們,這是你唯一能做的事。你為了不致失去自制力而攥緊拳頭,因為情緒和侵犯是比你的自我情結更為強大的東西。

一個粗略的圖表是不可能如實地把這個心理系統表示出來的。它毋寧只是一把價值尺度,顯示的是隨著你接近整個結構的黑暗的最底層——無意識時,表現於意志中的自我情結的能量或強度是如何逐漸減弱的。我們首先有個人的潛意識心靈。個人無意識是精神的這樣一部分,這部分包含著那正好也能成為意識的所有內容。你們知道很多東西都被稱為無意識,但這只是一個相對的說法。在這個特殊的領域中,並不存在對每個人都必然是無意識的東西。有一些人,他們能夠意識到人所能夠意識到的差不多所有的東西。當然,我們的文明有著超常數量的無意識,但假如你到其他種族如印度或中國去,你就會發現,這些民族對於事物的意識需要西方心理學家成年累月地去發掘。還有,處於自然狀態中的單純民族常有一種對事物的非常意識,那是都市裡的人所意識不到或者只有在精神分析專家的影響下方能夢見的。我在中學讀書時就曾注意到這點。我曾住在鄉下,與農夫、牲畜為伍,我對很多東西有著充分的意識,而別的孩子卻沒有。我有接觸很多東西的機會,而且我對事物一視同仁,不持偏見。在你分析精神病患者或正常人的夢、症狀或幻象時,你就開始滲入無意識心靈並能移去人為地設置在無意識心靈上的門檻。個人無意識的確是一種非常相對的東西,其範圍能夠被限制,能夠變得很窄很窄以至趨近於零。一個人能夠將其意識發展到他能說「人的一切我都不陌生」234的程度,這是完全可以想像的。

最後,我們達到根本不可能被意識到的核心層次——原型心靈的領域。這個領域所包含的內容是以意象(images)的形式出現的,只有將這些意象與歷史上的類似情況作比較,才有可能懂得它們。如果你不把某些材料認作歷史性的,如果你不佔有這些類似的東西,你就不能把這些內容歸並到意識中去,這些內容就仍是些被投射出的東西。集體無意識的內容不從屬於任何專斷性意圖,不受意志的控制。它們在你身上似乎並不存在,但實際上卻起著作用——你在你的鄰居而不是自己身上看到它們。當集體無意識受激發而變得活躍時,我們對發生在他人身上的某些東西便有所意識。例如,我們發現邪惡的阿比西尼亞人在進攻意大利。你一定知道阿那托爾·法朗士(Anatole France)所寫的這個著名故事。兩個農夫總是相互毆鬥,有人想知道他們毆鬥的原因,便問其中的一個:「你為什麼要仇恨你的鄰居並和他爭鬥?」這人回答說:「他是住在河對岸的!」這正像德、法兩國的情形。你知道,我們瑞士人在大戰期間曾有很好的機會閱讀各種報道,研究那使萊茵河兩岸像兩尊巨炮互相對射的特殊機制,問題很清楚,人們在其鄰居身上窺到了從自己身上窺不到的東西。

通常,當集體無意識在更大的社會團體內積聚起來時,結果便是大眾的瘋狂,這是一種可能導向革命、戰爭或類似事物的精神瘟疫。這樣一些運動極富感染力——差不多是壓倒一切的,因為當集體無意識被激活時,你就不是原來的那個你了。你不僅處在這樣的運動之中——你就是運動本身。如果你住在德國或在那裡作過短暫逗留,你要想使自己不受影響也辦不到。運動攫住了你。你是人,不管你在世界的什麼地方,只有靠限制你的意識、靠盡可能地把自己變為空虛和無靈魂的東西,你才能夠保護自己。但這樣你就丟掉了你的靈魂,因為僅僅是一丁點意識,漂浮在生命的洋面上而不能滲入其間。但如果你保持自己的存在,你就會注意到那種攫住你的集體的氛圍。你不可能在非洲或任何這樣的國家生活而不受這些國家的浸染。如果你與黃種人生活在一起,你就會變得和黃種人差不多。你不可能不是這樣,因為你與黑人、中國人或與你同在一起生活的任何人在某些方面都是相同的,都是人。在集體無意識方面,你與其他種族的人是一樣的,你們有相同的原型,正如你和他都有眼睛、心臟、肝臟等一樣。這與他的黑色皮膚無關。有一定重要性的是,他心靈所具有的歷史層次可能不如你的豐富。心靈的不同層次是與種族形成的歷史相對應的。

如果你像我所做的那樣去研究一下種族問題,你就能發現一些非常有趣的東西。比如,如果你分析北美人,你就會作出這些發現。由於生活在未開發的土地上,美國人身上有紅印第安人的影子。紅種人(即便他從未見過一個白人)和黑人(儘管可被驅逐而只有白人才能乘坐電車)已滲入美洲人的精神和氣質,你將認識到美洲人屬於一個半有色民族。235這些東西完全是無意識的,只有非常開明、理智的人才能理解它們。如果你要告訴法國人和德國人他們何以要如此強烈地相互反對,那也是很困難的。

不久前,我在巴黎度過了一個美好的晚上。我受到一些頗有教養的人的邀請,同他們進行了愉快的談話。他們詢問我對民族差異性的看法,我想我可能要引起麻煩了,於是我說:「你們看重的是拉丁式的明澈,拉丁精神的明澈,那是由於你們的思維低下之故。拉丁思想家要比德國思想家低一等。」他們聽到這話豎起了耳朵,我接著說:「但是你們的情感卻是不可超越的,它佔有突出的位置。」他們說:「何以見得?」我回答說:「到你能聽到唱歌和能見到舞台表演的咖啡館或雜耍班去,你將注意到一種很特別的現象。這些表演中有許多荒誕無稽與玩世不恭的東西,但某些令人感動的場面會突然出現。母親失去了孩子,這是一種失去的愛,或者是某些極富愛國熱情的東西,而你們一定會流淚。對你們來說,鹽和糖必須兼而有之。然而僅僅為了糖,德國人就能在那裡站上一個通宵。法國人必須在糖中加一點鹽。你遇見一個人並說道:『認識你不勝榮幸!』你絕不是覺得認識他無比榮幸,你真正的感想是:見你的鬼去吧。但是你不會於心不安,他也不會。然而絕不要對德國人說『認識你很榮幸』,因為他會把你的話當真。德國人賣給你一雙吊襪帶,不僅期待著你的付款(這很自然),而且也巴望你會為了這雙襪帶而喜歡他。」

德國民族的特點便是情感功能的低下,這種功能一點也不卓越。你如果把這一點告訴德國人,他會生氣的。我也會對這話感到不高興。德國人很喜歡他稱之為「舒適」(Gemutlichkeit)的氣氛。一間瀰漫著香煙的煙霧、裡面人人相親相愛的房間——這就是「舒適」氣氛,這種氣氛不能受到破壞。這種氣氛必須絕對明澈,除一個調子外不能再有別的。這就是德國式的明晰的感情,這正是一種低級的東西。另一方面,對法國人說一些似非而是的東西會重重地得罪他們,因為那不清晰。一位英國哲學家說過:「高級的心靈絕不是完全清晰的。」這是真的,同樣,高級的情感也絕不是完全清晰的。只有在一種光明正大的情感略有令人置疑之處時,你們才會欣賞那種情感。而一種不含有些許衝突的思想是不會令人信服的。

從現在起,我們的問題是:如何才能接近人的這個黑暗領域?正如我已告訴你們的那樣,有三種分析的方法可以做到這一點,這就是語詞的聯想方法、夢的解析方法和主動想像方法。我先談語詞的聯想測試法(word-association tests)。236對你們中的很多人來說,這種方法顯得過時了,但既然人們還在運用它,我就不得不有所涉及。目前我是在罪案中而不是在病員中運用這種方法的。

備一張寫有一百個單詞的表——我在重複眾所周知的東西。你告訴受試人,要他在聽到和理解了刺激單詞後盡可能快地對進入他心中的第一個單詞作出反應。當你確信受試人懂得你的意思後,就開始做實驗。你用一個秒錶記下每次反應所用的時間。在你念完一百個單詞後,你就做其他的實驗。你把那些刺激單詞再念一遍,讓受試人重複他先前的回答。由於記憶在一些地方的失靈,他第二次作出的回答不準確或者錯誤。這些錯誤意義重大。

這個實驗最初並未考慮到它目前的運用,而是被專門用來研究心理聯想的。這當然完全是一種空想。靠如此原始的手段,人們對什麼也無法進行研究。但是,當實驗失敗時,當受試者出錯時,你卻能學到別的一些東西。你問一個連孩子都能回答的簡易單詞,而一個智力很高的人卻不能回答。這是為什麼呢?因為那個單詞擊中了我稱之為情結的東西,這情結是一種經常隱匿的、以特定的情調或痛苦的情調為特徵的心理內容的團集物。這個單詞有如一枚炮彈,能穿透厚厚的人格偽裝層而打進暗層之中。237例如,當你說「購買」、「錢」這類單詞時,那些具有「金錢情結」(money complex)的人就會被擊中。

我們有大約十二個或多一點干擾範疇,我將略加提示,好使你們對它們的實踐價值有所瞭解。反應時間的延長在實踐上最為重要。靠計算受試者反應時間的平均數,你可以判斷某一反應的時間是否過長。另外一些主要的干擾是:不遵照指示,反應多於一個詞;在重現單詞時有誤;用表情、笑、手腳或身體動作、咳嗽、口吃以及諸如此類的行為作出反應;只用「是」或「不」作答的不充分的反應;不對刺激單詞的真正意思作出反應;對相同單詞的習慣性運用;使用外語——這在英國還無大的危險,儘管這對於我們是非常令人生厭的事;當記憶在重複實驗中失靈時所發生的缺陷;完全缺乏反應。

所有這些反應都不受意志的控制。不管你遵不遵守實驗的規則,你都暴露了自己,因為有人知道你為什麼不願這樣做。如果你試之以罪犯,罪犯可能抗拒,而這是決定性的,因為有人知道他何以要抗拒。如果他讓步了,那就無異於處死自己。在蘇黎世時,每當有棘手的犯案,法院就把我找去;我是他們求助的最後一根稻草。

聯想測試的結果可用一個圖表(圖5)來加以說明。柱子的高度表示受試人的實際反應時間。打圓點的水平線表示平均反應時間。亮柱是沒有干擾跡象的反應。暗柱表示反應有干擾,在反應7、8、9、10中,你看到的是連續的一串干擾:在反應上的是一個很關鍵的刺激單詞,而受試者一點也沒有注意到,其後的三個反應時間由於一心想對那個刺激單詞作出某種反應而延長了。受試者對於他具有某種情結這個事實完全沒有意識到。反應13所顯示的是一個孤立的干擾,而在反應16-20中,又出現了連續的一串干擾。其中最強的干擾是反應18和19。在這個特定的例子中,我們要通過無意識情緒的致敏作用與所謂的對敏感的強化作用(intensification of sensitiveness)打交道:當一個關鍵的刺激單詞引起不可遏止的情緒反應時,當下一個關鍵的單詞正好出現在這復發性的情緒反應範圍內時,那麼,假如在前的反應是一連串無關痛癢的聯想,這時的反應便容易產生比人們期待的更為強烈的效果。這就叫做復發性情緒的敏感效應(the sensitizing effect of a perseverating emotion)。

圖5 聯想測試

作為刺激的詞

在處理犯罪案件時,我們可以利用敏感效應,可以這樣來安排關鍵的單詞:將其安置到按推測可能出現復發性情緒的地方。為了增強關鍵刺激單詞的效果,這是可以做到的。找一個嫌疑犯當受試者,給出的關鍵單詞應是那些與罪行有直接關聯的詞語。

圖5中的受試者是一個大約三十五歲的正派人,他是我的正常的受試人之一。在我有可能從病理性的材料中得出結論之前,我當然不得不拿一大批正常人做實驗。如果你想知道干擾這個男人的究竟是些什麼,你只要讀一讀那些引起干擾並將干擾一個個串聯起來的語詞就明白了。這樣你會得到一個有趣的故事。我將告訴你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故事。

開始的單詞是刀,它引起四個干擾反應。接下的干擾是矛(或槍),其後是打,再後是尖銳的,最後是瓶。這只是連續五十個刺激單詞中的少許幾個,但足夠我用來對受試者把事情和盤托出。我說:「我不知道你曾有過如此不愉快的經歷。」他盯著我說:「我不懂你在談些什麼。」我說:「你明白,你曾喝醉過酒,有過一樁以刀傷人的不愉快的糾葛。」他說:「你是怎麼知道的?」隨後他供出了整個事情。他出身於一戶受人尊敬的家庭,這家庭單純而且很正派。他曾出過國,有一天因喝醉酒與人發生爭吵,便拔刀刺傷對方,結果蹲了一年班房。這是一件他不想提起的重大秘密,因為這會給他的生活罩上陰影。他家鄉或周圍的人都不知道此事,而我是碰巧發現這一秘密的唯一的人。我在蘇黎世的研究班上也做過這些實驗。那些想說真話的人當然是受歡迎的。然而,我總是要他們提供他們認識而我卻不認識的某個人的材料,我向他們說明怎樣去破解這個人的故事。這是一件很有趣的工作,人們有時會作出卓越的發現。

我再舉一個例子。多年前,當我還是一個年輕醫生時,一位研究犯罪學的老教授問起這個實驗,他表示不相信。我說:「不相信嗎?如果願意的話,你不妨親自試試。」他把我邀到他的家,我們開始了實驗。我才念完十個單詞,他就不耐煩了,他說:「你能用這十個詞做些什麼?什麼也做不出!」我告訴他,靠十來個單詞是不要想有什麼結果的,他應該聽完一百個單詞,這樣我們才能發現某些東西。他說:「你能用這些詞做些什麼?」我說:「只能做一點,但我能告訴你某些事情。近來你為錢的事發愁,你的錢快告罄了。你擔心死於心臟病。你一定在法國念過書,你在那裡有過一段戀情,它常常襲上你的心頭,當一個人懷有死亡的念頭時,舊時的甜蜜回憶就會縈繞心間。」他問:「你是怎麼知道的?」其實,連小孩子都能看得出。他是一個七十二歲的老人,他由心臟(heart)想到了病痛(pain)——擔心會死於心臟病。他由死亡(death)聯想到死(to die)——一種自然的反應。他由錢(money)聯想到太少(too little)——一種很常見的反應。隨後的聯想更令我吃驚。對付款(to pay)這個詞,他在拖延了很長的時間後說了一個法文單詞「播種者」(la Semeuse),儘管我與他的談話一直用的是德語。「播種者」是法國錢幣上有名的人物形象。那麼這個老人究竟為什麼要說這個法文詞呢?當聽到接吻(kiss)一詞時,他的反應時間較長,眼睛亮了一下並說了美(beautiful)這個單詞,於是我就有了整個故事的梗概。如果不是與一種特殊的情感相聯繫,他是絕不會使用法文的,所以我們必須探究他的動機何在。是不是他在法郎上有所損失?但那些日子卻未聽說有通貨膨脹與貨幣貶值的傳聞。線索不可能在這方面。我拿不準這事有關金錢還是有關愛情,但當他聽到接吻並作出說美字的反應後,我就明白了那原來是愛情。他不是那種上了歲數才去法國的人,他一定在巴黎做學生,念法律,很可能就住在索邦區。餘下的工作是把整個故事聯綴起來,而這是比較容易的事。

圖6 聯想測試

但偶爾你會碰上一樁真正的悲劇。圖6是一個大約三十歲婦女的測試情況。她住在診所裡,被診斷為壓抑性精神分裂症。醫生對她的預後238很不妙。我把她置於我的護理之下,對她持一種特殊的情感態度。我感到我完全不同意那個可悲的預測,因為精神分裂症在我看來只是一個相對的概念。我認為我們所有的人都是相對意義上的瘋人,只是這位婦女更特別一些罷了,我不能把對於她的診斷當做定論接受下來。在當時那些日子裡,人們對此還鮮有瞭解。當然,我查看了她的病歷,但並未發現病因。於是我讓她接受聯想測試,最後我獲得了很特別的發現。第一次干擾是由單詞天使(angel)引起的,而單詞固執(obstinate)則完全沒有引起反應。隨後引起干擾的詞有邪惡(evil)、富裕(rich),錢(money)、親愛的(dear)、結婚(to marry)。這女人的丈夫是一位既有錢又有地位的人,她顯然生活得蠻不錯。我曾詢問過她的丈夫,他所能告訴我的——與其妻一樣——是:壓抑狀態大約是在她最大的孩子(一個四歲大的女孩)死了兩個月之後出現的。此外便一無所獲。聯想測試使我碰到很多令人大惑不解的反應,我不能把它們聯綴起來。你會常常陷入這類情形,尤其是在你不經常作那類診斷的時候。你得先向測試者問一些不相關的語詞。如果你就最強烈的干擾直接提問,你將得到錯誤的回答,所以你最好用較少傷害性的語詞來開始你的提問,這樣就可望得到誠實的回答。我問:「那麼天使呢?這個詞對於你有某種意義吧?」她回答說:「當然,那意味著我失去的孩子。」說完便號啕大哭。當這場風暴平息後,我又問:「固執這個詞意味著什麼?」她說:「什麼意義也沒有。」但我說:「這個詞引起了大的干擾,這意味著它與某事有聯繫。」我猜不透究竟是什麼事。於是我便問邪惡這個詞,但我從她嘴裡什麼也沒有得到。這裡有一種極為否定的表情,表示她拒絕回答我的問題。我繼而問到藍色(blue),她說:「那是我那失去的孩子的眼睛。」我說:「你對那眼睛有特殊印象嗎?」她說:「當然,這孩子剛生下來時,那眼睛是多麼藍啊!」這時我注意到她臉上的表情,我問:「你為什麼變得不安起來?」她回答說:「她的眼睛和我丈夫的並不一樣。」事情終於清楚了,原來這個孩子的眼睛與她從前一個情人的相像。我問:「那男人有什麼使你煩惱的?」我終於從她心裡探出了秘密。

在她生長的小鎮上,有一位很有錢的青年人。而她的家庭雖富有但並不顯要。這個青年的家庭是貴族,很有錢,他本人是小鎮上的中心人物,姑娘們都夢想嫁給他。她是一個標緻的姑娘,自度或許有此運氣。後來她發現並無聯姻的可能,她家裡的人對她說:「你為什麼老想他呢?他是一個有錢人,他並不想你,某某先生倒是一位不錯的人,為什麼不嫁給他呢?」她於是嫁給了這位先生。結婚後的五年當中,她一直過著幸福的生活,直到從家鄉來的一位故友到訪。當她的丈夫走出房間後,這位朋友對她說:「你已經給那位先生(指鎮上那位青年)造成痛苦了。」她說:「什麼?我使他痛苦?」這位朋友回答說:「你難道不知道他愛著你?不知道你嫁給別人後他的失望麼?」朋友的這番話使她激動萬分,但她還是壓抑住了。兩星期後,她給兩歲大的兒子和四歲大的女兒洗澡。鎮上的水——不是在瑞士——並非無可懷疑,事實上這水染上了傷寒病毒。她注意到小女孩在吮吸一塊海綿,但她並沒有加以制止。而當小男孩鬧著要水喝時,她給了他可能受到感染的水。結果小女孩得傷寒死了,小男孩被救活了。她得到了她想要的東西,或者她內心裡的魔鬼所想要的東西——否認她的婚姻以便嫁給別的男人。結果她犯了謀害罪。她不知道自己犯了罪。她只是把事實告訴了我而沒有得出這樣的結論:她應該對孩子的死負責,因為她明知道水受到病毒的感染、有危險。我面對著這樣的選擇:是把她犯罪的真相告訴她呢,還是應當保持緘默?(當然,這只是一個告訴她的問題,並不存在以犯罪訴訟相威脅。)我想,如果把真相告訴她,她的病情可能惡化,但不管怎麼說她的預後本來就不妙,相反,如果她認識到她所做過的事,也許還有好轉的機會。因此我下決心坦率地把這話告訴她:「是你殺害了自己的孩子。」開始她勃然大怒,後來正視了現實。三個星期後,我們允許她出院,而她再也沒有回來過。我暗中查訪她十五年,她的病從未復發過。那種壓抑在心理上是適合她的:她是一個謀殺犯,在別的情況下,她本應受到死刑懲罰。她被送進了瘋人院而不是監獄。通過讓她的良心承擔起巨大的重負,我實際上把她從另一種懲罰——瘋狂中救了出來。因為,假如一個人接受了自己的罪孽,他就能帶著這罪孽生活下去。而如果一個人不能接受它,他就得為不可避免的種種後果而備受痛苦折磨。

討論

提問:

我要問的問題與昨晚有關。在講演快結束的時候,榮格教授談到較高功能與較低功能並說思維型的人會以古老的方式運用他的情感功能。我想知道的是:是否反之亦然?一個情感型的人,當他力圖思維時,是否也以遠古方式進行?換言之,思維和直覺是否總是被認為是高於情感與感覺的功能?我之所以提這個問題,是因為我從別的講演中聽到這樣的說法:感覺是意識功能中最低級的一種,思維則是較高的一種。日常生活中的情形正是這樣。在日常生活中,思維似乎是高質量的東西。當教授的(不是榮格教授)在研究中思考,他看重的是自己並把自己認作最高的類型,高於只會說如下這種話的鄉下人:「我有時一邊坐著一邊想事,有時只坐著。」(Sometimes I sits and thinks and sometimes I just sits.)239

榮格教授:

但願我沒有給你造成我對這些功能中的某一種有偏好的印象。在某一既定個人身上的主導功能總是最突出的,而任何功能都可以是居主導地位的。我們絕對沒有用以判明這種或那種功能本身高下的尺度。我們唯一能夠說的是,在個體身上,主導功能最能適應環境,而那種最受較高功能排斥的功能只是由於被忽視才成為較低功能的。某些現代人認為直覺是最高的功能。愛挑剔的人更喜歡直覺,認為直覺才是上等功能!感覺型的人總是認為其他人低劣,因為他們不如他生活得實在。只有他是實實在在的人而別人都是異想天開的、不真實的。每一個人都認為他的突出功能是世界上最高的東西。在這個方面,我們都容易犯下大錯。為了認識諸功能在我們意識中的實際秩序,需要嚴格的心理學批評。很多人相信世界上的難題是靠思維解決的。但離開了所有這四種功能,任何真理都建立不起來。當你思考世界時,你只對這個世界做了四分之一的事,而其餘的四分之三卻可能反對你。

埃裡克·B.施特勞斯醫生:

榮格教授說,語詞的聯想測試是一種手段,人們可以憑借它對個人無意識的內容加以探尋。在他的例證中,病人所暴露的東西無疑是意識中的東西而不是無意識中的東西。的確,如果一個人想探尋到無意識的內容,他就得進一步使病人在異常反應中自由地聯想。當榮格教授很聰睿地設想那個不幸事件的故事時,我正想到由「刀」這個單詞所引起的聯想。這無疑是在病人的有意識心靈中進行的,相反,如果「刀」引起的是無意識聯想,我們就能夠(如果我們有弗洛伊德的思想)假定它與一種無意識閹割情結(castration complex)或諸如此類的東西相聯繫。我並不是說一定會如此,但我不理解,榮格教授說聯想測試是一種手段,它通向病人的無意識,他這樣說指的是什麼。在今晚他所給出的例子中,聯想測試這種手段無疑是通向意識或弗洛伊德所說的「前意識」(preconscious)的。

榮格教授:

如果你能仔細聽我所講的就好了。我說過,無意識的東西是非常相對的。如果我對某事沒有意識,那我只是相對地缺乏意識而已,我可能知道它的其他方面。個人無意識的內容在某些方面完全是可以意識到的,但在一個特定方面或在一個特定時刻,你卻不知道它們的存在。

如何才能確定一個東西是有意識的還是無意識的?你只需詢問別人。我們並無確定某種東西是有意識的還是無意識的其他標準。你問:「你知道你是否有某種猶豫嗎?」回答說:「不,我不猶豫。我知道,我有與別人相同的反應時間。」「你對那使你煩惱的某事有意識嗎?」「不,我沒有意識。」「你不記得你對『刀』這個單詞所作的回答嗎?」「一點也不記得。」這種對事實的無知是非常普遍的現象。當被問到我是否知道某人時,我可能說不知道,因為我記不起他了,我意識不到我認識他。但當人們提醒說我在兩年前見過他,他就是做過某事的某某先生時,我就會回答說:「我當然知道他。」我知道他但又不知道他。個人無意識的全部內容都是相對意義上的無意識,甚至閹割情結與亂倫情結也是如此。在某些方面它們可被完全瞭解,儘管在別的方面它們是無意識的。我們對某事進行意識時,是有相對性的,這種相對性在癔症240中尤為明顯。你可以經常發現,那些似乎是無意識的東西僅僅對醫生才是如此,而對護士和親屬來說則可能不是無意識。

在柏林一家有名的診所裡,我見過一起有趣的案例:脊髓復合腫瘤。因為這是一位很有名的精神病學專家作出的診斷,我驚詫得幾乎戰慄了。但我要看看病歷,那是一個很標準的病歷。我詢問症狀是什麼時候開始的,結果瞭解到那是在一個晚上,那時這個婦人的獨生子結婚離開了她。這女人是個寡婦,她顯然很愛自己的兒子,我說:「這不是什麼腫瘤,而是一種可以立即加以驗證的普通的癔症。」我的這番話使教授大為吃驚,也許他認為我知識淺薄或者不圓滑或者強以為知,我只得告退出來。但有人在街上追上我,原來是護士。她說:「我得謝謝你,因為你說那是癔症。我一直這麼認為。」

埃裡克·格拉姆·霍醫生:

我可以回到施特勞斯醫生的問題上來嗎?昨晚,榮格教授責備我只使用了某些術語,而我認為,這些術語有必要得到透徹的理解。我想知道,是否您總是要求把「神秘的」或者「第四維」這些詞語運用到聯想實驗?我相信,在每一次它們被提到時,都要耽擱較長一段時間並惹您生氣。我建議還是回到第四維的概念上去,因為它是一種對我們的理解有幫助的極為必需的聯繫。施特勞斯醫生使用了「無意識」一詞,但我從榮格教授那裡瞭解到並沒有這種東西,有的只是相對的無意識,而這種無意識又有賴於意識的相對程度。根據弗洛伊德派的看法,確有某處、某物、某個實體被稱為無意識,而在榮格教授看來,就我對他的理解,是沒有這種東西的。榮格教授在聯繫的流動媒介中游移,而弗洛伊德則處在無聯繫的實體的靜止媒介中。說得清楚些,弗洛伊德是三維的(three-dimensional),而榮格在其整個心理學中都是四維的(four-dimensional)。我倒要因此批評(如果可以的話)榮格的整個圖式體系,因為他給你的是一個四維體系的三維表現、某種具有動態功能東西的靜態表現,除非對這個體系加以解釋,否則你會把它與弗洛伊德的概念、術語混淆起來,你會搞不懂它。我堅持認為必須對這些術語加以澄清。

榮格教授:

但願格拉姆·霍醫生更謹慎一些就好了。你是對的,但你不應該說這樣的話。正如我解釋過的那樣,我力圖從最溫和的設想開始。正好是你把事情弄糟了,你談到四維,談到「神秘的」一詞,你告訴我,我們所有的人對這樣的刺激單詞都會有一個較長的反應時間。你說得完全正確,每個人都可能受騙,因為我們在自己的領域裡只是些初學者。我同意你的看法,即:要使心理學成為一種有生命的東西而不致融入靜止的實體,那是非常困難的。當你把時間因素引入三維體系時,你自然就會使用第四維的概念來作表述。而當你談到動力和過程的時候,你是需要時間因素的,而這樣一來,你就在和世界的所有成見作對,因為你已經使用了「四維的」一詞。這是一個不應提到的、有忌諱的詞。它有其歷史,對這樣的詞我們應特別小心。你愈是深入地研究心理狀態,在使用術語上你就得愈加小心,因為術語是在歷史中形成並帶有偏見的。你愈是滲入心理學的基本問題,你就愈加面臨那些帶有偏見的哲學概念、宗教觀念、道德觀念。因此,我們在把握某些東西時須特別小心。

霍醫生:

聽眾會喜歡你的這種挑逗性的。我打算問一個魯莽的問題。我與您都不把自我看做一條直線。我們樂意把自我的疆域看做自身的四維存在,四維之一就是三維的輪廓。如果是這樣的話,您願意回答如下問題即在四維中作為活動「行星」的自我的領域是什麼?我提出的答案是:是那包括您的集體種族無意識在內的宇宙本身。

榮格教授:

如果你能重複一下你的問題,我將非常感謝。

霍醫生:

這個具有四維的「自我」的領域有多大?我不得不說:它和宇宙一樣大。

榮格教授:

這的確是一個哲學問題,要回答這個問題需要大量的認識理論。世界就是我們自己的映像。只有幼稚的人才把世界想像成如我們所認為的那樣。世界的形象是「自我」世界的一種投射,正如後者是對世界的一種攝取一樣。然而,只有哲學家的特殊心靈才能超越世界的普通圖像,這個圖像中的事物是靜止的、孤立的。如果你超越了這個圖像,你就會在普通人的心中引起一場地震,整個宇宙會動搖震顫,最神聖的信念和希望也會被動搖,我看不出一個人有什麼理由要去把事情搞亂。這無論對病人還是對醫生都沒有好處,但對哲學家來說也許是好的。

伊恩·沙蒂醫生:

我想回到施特勞斯醫生的問題上去。我能理解施特勞斯醫生的意思,並且我以為我也能理解榮格教授的意思。就我所見,榮格教授的不足之處是他不能與施特勞斯醫生之間建立起聯繫。施特勞斯醫生想知道的是,詞的聯想如何能顯示弗洛伊德所謂的無意識即顯示那種實際上從心靈中抽取出的材料。就我對榮格教授的理解,他所指的正是弗洛伊德用「本我」(Id)一詞所指的東西。我認為,我們應該很好地對我們使用的概念加以界定進而對之進行比較,而不是每個人都從自己那一派的觀點出發運用它們。

榮格教授:

我必須再說一遍,我的方法不是去發現理論,而是去發現事實,並且我告訴你們我運用這些方法所發現的事實。我不能夠發現閹割情結、被壓抑的亂倫傾向或諸如此類的東西——我發現的只是心理事實而不是理論。恐怕你把理論與實踐過於混淆了,這些聯想實驗並沒有揭示出閹割情結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對此,你也許會感到失望,而閹割情結是一種理論。你用聯想方法所發現的,是我們此前所不知道而受試者在這特定的範圍或條件下也不知道的確切的事實。我不敢說受試者在其他條件下也不知道這些事實。當你忙於工作的時候,你知道有關的很多東西,這是你呆在家裡所不知道的,而在家裡,你卻知道很多你在工作時所不知道的很多東西。事物在此處被知道而在彼處卻不被知道,這就是我們所說的無意識。我必須再說一遍,我們不可能以經驗為根據滲入到無意識之中並從而發現比如閹割情結這類弗洛伊德式的理論。閹割情結是一種神話觀念,但它不是作為神話觀念而被發現的。我們在實際上所發現的是按特定方式分類的確定事實,我們根據神話的或歷史的相似物來命名它們。你不可能發現一種神話主題,你只能發現個人的主題,而這絕不會以理論的形式出現,它只是人類生活的一種活生生的事實。你可以從事實中抽繹出一種理論,比如弗洛伊德理論或者阿德勒理論或者其他任何一種理論。對於這個世界的事實,你愛怎麼認為就怎麼認為,結果就是:有多少思考事實的頭腦,就有多少種理論。

沙蒂醫生:

我不同意!我感興趣的不是這種或那種理論,不是已被發現或未被發現的事實,而是一種憑借它每個人能夠知道他人正在想什麼的交流手段,為達此目的,我堅持認為必須界定我們的概念。我們必須知道他人在使用比如弗洛伊德的無意識這類概念時所指的是什麼。至於「無意識」這個詞,差不多每個人都知道。它因此而具有了某種社會的或描述的價值,但榮格卻拒絕在弗洛伊德的意義上使用這個詞,他只是在一種弗洛伊德稱之為「本我」的東西的意義上使用「無意識」這一概念的。

榮格教授:

「無意識」這個詞並不是弗洛伊德的發明。在德國哲學中,康德、萊布尼茲和別的哲學家早就在使用這個詞了,但都給這個詞作出了自己的界定。我完全知道,關於無意識這個概念可說是眾說紛紜,我竭盡綿薄之力去力圖做的,只是說出我對這個概念所懷抱的想法。我並不是要貶抑萊布尼茲、康德、馮·哈特曼或包括弗洛伊德和阿德勒在內的任何偉大思想家的長處。我只是在解釋在使用無意識一詞時我的所指,而我假定你們所有人都瞭解弗洛伊德在使用這個詞時的所指。我認為,我的任務不是要以我的解釋方式來使那些信服弗洛伊德理論並接受其觀點的人對自己的信念發生動搖。我並沒有要摧毀你們的信念或觀點的想法,我只是展示我自己的觀點,如果有人認為我的觀點也同樣有道理,那正是我所期待的。一個人對無意識的一般理解如何,我並不在乎,要不然我就需要對萊布尼茲、康德與馮·哈特曼所理解的無意識概念作長篇大論了。

沙蒂醫生:

施特勞斯醫生所問的是你的無意識概念與弗洛伊德的之間的關係。是否有可能將二者置入精確的關係之中?

榮格教授:

格拉姆·霍醫生已經回答了這個問題。弗洛伊德把精神過程看做靜態的,而我卻用動態和聯繫來描述這個過程。在我看來,一切都是相互關聯的。並沒有確定不變的無意識這種東西,無意識只是在某種條件下才不呈現於意識的。何以事物在某一場合被知曉而在另一場合不被知曉,對此可以有完全不同的看法。我所做的唯一例外是神話模式,正如我用事實證明的那樣,它是一種深刻的無意識。

施特勞斯醫生:

用聯想測試作罪行偵緝與用它來發現無意識過失,這無疑是有區別的。罪犯意識得到他的罪行並且意識得到他害怕罪行被發現。而精神病人則無論前者還是後者都意識不到。相同的方法能否運用於這兩種很不相同的情形?

主席:

那位婦女對她的罪行並沒有意識,儘管她任隨孩子吮吸那塊海綿。

榮格教授:

我將用實踐來說明其間的區別。圖7是聯想測試過程中的呼吸示意圖。你看到的共有四組,每組由七次呼吸組成,這是在給出刺激單詞後記錄下來的。圖表顯示的是在給出平淡與尖銳兩類刺激單詞後受試者們的呼吸示意圖。

「A」是在聽到平常的刺激單詞後所作的呼吸。聽到單詞後的第一次呼吸受到影響,而以後的呼吸則比較正常。

在「B」中,給出的是一個尖銳的刺激單詞,呼吸量受到明顯影響,有時還不到正常呼吸量的一半。

「C」表示的是與情結有關的刺激單詞所引起的呼吸行為,這情結是受試人意識得到的。第一次呼吸差不多是正常的,只是後來你才發現呼吸受到某種限制。

「D」同樣表示的是與情結有關的刺激單詞所引起的呼吸行為,但受試者對此情結卻沒有意識。在這種情形中,第一次呼吸特別怪,而以後各次也明顯低於正常呼吸。

這些圖表非常清楚地說明了對情結有意識和無意識之間的反應差別。例如在「C」中,受試者對情結有所意識。刺激單詞打中了受試者的情結,於是出現了深呼吸。但當刺激單詞打中的是無意識情結時,呼吸量則受到限制,如「D」中的I所示。這時由於胸部出現痙攣,呼吸非常非常微弱。用這種方法,就能取得表明有意識反應與無意識反應在心理學上不同的經驗證據。

威爾弗雷德·R.拜恩醫生:

圖7 聯想測試:呼吸

您在身體與心靈的遠古形式之間作了一種類比。這純粹是一種類比呢,還是兩者之間確有比較密切的聯繫?昨晚你說了一些話,表明你認為思維與大腦是有聯繫的,而最近在《英國醫學雜誌》上刊載了一個案例,那是你對一個生理失常者241的夢所作的分析。假如對這個病例的報道是正確的,那它將給我們以極其重要的啟發,我不知道你是否認為在身體與心靈這兩種遠古殘餘的形式之間有著某種密切的聯繫。

榮格教授:

你又在挑起心身平行論這一有爭議的問題了,對於這個問題,我一無所知,因為它超出了人的認識限度。正如昨天我所力圖解釋的那樣,這兩種東西——生理事實和心理事實——是以一種特有的方式一同出現的。它們一起發生,我以為只是對於我們的思維它們才是兩個不同的東西,而實際上並非如此。我們把它們看做兩個方面,是因為我們的思維根本無力同時思考它們。由於這兩個方面存在著統一的可能性,我們必須有待於發現那些更多地表現出生理性一面的夢,正如有待於發現另一些更多地表現出心理事實的夢一樣。你提到的那個夢顯然是一種機體失調的表現。這些「機體表現」在古代文獻中是眾所周知的東西。在古代和中世紀,醫生們常常用夢來作診斷。我並未對你提到的那位病人作體檢。我僅僅聽了他的經歷和他的夢,然後說出我對這個夢的看法。這方面的病例我還遇到過,比如一位年輕姑娘身上發生的進行性肌肉萎縮(progressive muscular atrophy)。我詢問她做的夢,她說她曾做過兩個色彩絢麗的夢。一位懂得一點心理學的同僚認為這姑娘患的可能是一種癔症。她的病確有癔症所具有的一些徵兆,而是否為進行性肌肉萎縮也仍有疑問,但根據她的夢,我斷定她患的是機能性疾病,而結果證實了我的判斷。這是一種機體障礙,她的夢確與機體狀況相關聯。242根據我對心身相統一的看法,事情本該如此,如果不是這樣,那反而不可思議了。

拜恩醫生:

可否在後面講夢的時候再談這個問題?

榮格教授:

恐怕我不能詳述,這太特殊了。這的確是一樁特殊的經驗,而描述這一經驗是非常困難的。我不可能簡略地描述我用以判斷這一類夢的標準。你也許記得,你提到的那個夢中有一條很小的柱牙象。如果我解釋柱牙像在機體方面真正意味著什麼以及我為什麼要把這個夢看做是一種機體徵兆,可能會引起爭議,你會指責我在宣揚可怕的蒙昧主義。這些東西確實是曖昧不明的。我不得不按基本心靈說話,這種心靈是按原型模式來思維的。在我談到原型模式時,知道這些東西的人會懂得我的意思,但如果你不懂,你就會想:「這傢伙一定瘋了,因為他竟然談柱牙象以及它與蛇、馬的區別。」為了你們能夠理解我所說的,也許我得先用兩年的時間給你們開象徵學(symbology)的課。

這是一個不小的麻煩:在人們對這些東西的一般瞭解與我多年對它們的研究之間有一道很深的鴻溝。假如我必須在醫學界聽眾面前談及此點,我還得談到法國人雅內(Janet)的「思維水平」,所以,我倒不如去說中國話。比如,我得說,「思維水平」在某一情況下降到了「意念中心即印度瑜伽的卡克拉」的水準即降到了肚臍處。我們歐洲人並不是地球上唯一的居民。我們歐洲只是亞洲的一個半島,亞洲大陸有著古老的文明,那裡的居民按照內省心理學的原則訓練他們的心靈已有好幾千年的歷史了,可我們的心理學呢,甚至不是昨天而只是從今天早上才開始的。亞洲的那些居民具有一種神奇的洞察力。為了理解無意識的某些事實,我不得不研究研究東方。我不得不追溯一下東方的象徵主義。我打算寫一本小書並只討論一個象徵主題,243你們會發現那是一本使人毛髮豎立的書。我要研究中國和印度,而且還不得不對甚至連專家們也一無所知的梵語文獻和中世紀拉丁手稿進行研究,為此必須到大英博物館查閱有關文獻。只有具備了這方面的知識後,你才有可能作出診斷說,這個夢的起因是機體方面的而那個夢卻不是。在人們獲得這些知識之前,我在他們眼中只是一個巫師。他們說那是催眠術巫師的花招。他們在中世紀就這樣說過。他們說:「你怎麼能看出木星帶有衛星?」如果你說你是用望遠鏡看到的,那麼望遠鏡對中世紀的聽眾來說是個什麼玩意呢?

我無意對此誇口。當我的同事問及我是如何作出這樣的診斷或結論時,我總感到無言以答。我回答說:「如果你允許我解釋的話,我先不得不解釋為了理解夢你們應該知道些什麼東西。在大名鼎鼎的愛因斯坦還在蘇黎世做教授的時候,我本人就有過這類經驗。在他研究相對論的那段時間,我時常見到他。他常來我家,我經常問到相對論。數學不是我的所長,你們可以想像這可憐的人在向我解釋相對論時所遇到的困難。他不知道該怎樣向我解釋才好。當看到他的困窘時,我恨不得鑽入地下,我感到自己太渺小。後來有一天他問我心理學方面的問題,於是我也有了雪恥的機會。

專門知識是一種最大的不利。它使你在一條路上走得太遠,以致你再也不能作解釋。你們必須允許我對你們講那些最基本的東西,但如果你們接受這些東西,你們就會懂得何以我會得出如此這般的結論。遺憾的是,我們沒有更多的時間,我不可能把一切都告訴你們。當我論及夢這一問題時,我只好把自己豁出去並冒你們視我為愚人的危險,因為我不可能把所有那些歷史證據置於你們面前。我只有一點一點地援引中國和印度的文獻,援引中世紀文本以及所有那些你們不知道的東西。你們又怎樣去知道那些東西呢?我與其他領域的專家一道工作,他們幫助了我。在這些專家中,有我已故的朋友、漢學家威爾海姆(Wilhelm)教授,我曾與他一道工作過。他翻譯過道教的一部著作,要我加以評論,我從心理學的角度對之作了評論。244對於一位漢學家來說,我所說的很新奇,然而他所告訴的東西在我們看來也同樣是新奇的。中國哲學家根本不是傻瓜。我們認為古人是傻子,但他們像我們一樣聰明。古代人是極富智慧的人民,心理學可以向古代文明尤其是印度和中國學到很多東西。英國人類學學會的一位前主席曾問我:「你能理解何以像中國人這樣高智力的民族沒有科學嗎?」我答道:「他們有科學,但你不理解它。這種科學不是建立在因果性原則之上的。因果性原則並不是唯一的原則,它只是一種相對的東西。」

人們會說,認為因果性只是相對的,這是何等愚蠢!但是請看現代物理學。東方人的思維與他們對事實的評價是建立在另一種原則之上的。對於這種原則,我們甚至還沒有相應的稱謂。東方人當然有表示它的詞,可我們並不懂得這個詞。東方的這個詞就是「道」。我的朋友麥克杜格爾(William McDougall)245有一名中國留學生,他曾問這個學生:「『道』,這個字的確切意思是什麼?」這種提問真是典型的西方思維方式!這位中國學生向他解釋了「道」的含義,他回答說:「我還不懂。」這位學生於是走到陽台並問道:「從這裡你看到什麼?」「我看到街道和房屋,還看到過路的行人和來往的車輛。」「還有呢?」「還有一座山。」「還有呢?」「還有吹拂的風。」這學生揮動手臂說:「那就是『道』。」

你終於明白:「道」可以是任何東西。我用另外一個詞去指稱它,但仍嫌這個詞不夠味。我把「道」叫做「共時性」(synch-ronicity)。當東方人察看由很多事實組成的集合體時,他們是將其作為一個整體來接受的,而西方人的思維卻將其分解為很多實體與微小的部分。比如看到此刻聚集的人群,你會問:「他們從何處來?他們何以要聚攏來?」東方人的心靈對這些根本不感興趣。它問的是:「這些人聚到一塊意味著什麼?」西方人的心靈是不會提這個問題的。西方人感興趣的是人們來這兒幹什麼以及人們在此正在做什麼。這不是東方人的心靈所要提的問題,它只對人們在一起這個事實感興趣。

事情就是這樣,你站在岸邊,海浪把一頂破帽、一個舊箱、一隻鞋、一條死魚衝上了海岸。你會說:「偶然!荒唐!」而中國人的心靈卻會問:「這些東西湊到一塊意味著什麼?」中國人的心靈探究的是在一起和在恰當的時刻一起出現,它有一種西方所不知道的實驗方法,這方法在東方哲學中起著重要的作用。這是一種預測可能性的方法,至今還被日本政府用來窺測政治形勢。比如在第一次大戰期間就運用過這種方法。這種方法最早成形於公元前1143年。2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