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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躁動的青春不止荷爾蒙 凶器是一本書

大多數女孩因為是弱勢群體中最弱勢的群體,所以極容易成為霸凌事件的受害者。除了嘲弄、孤立、羞辱、誹謗、嘲笑……她們還可能面臨來自霸凌者的更為嚴重的傷害甚至犯罪。這個世界應該有一堵牆,是保護這些無辜的孩子的。女孩子的家長們,你們要用自己的愛去澆築這堵牆。

-1-

他不是在哭,是泣。

那年,我14歲,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哭號,並不淒厲也不響亮,像一隻被打殘了腿的狗,躲在角落咽哭,邊哭邊數落自己遭受的不公。走近了,才聽出來是一個人,一個男人,嗚裡嗚裡,好多口水在喉嚨裡打絆,那種哭讓我走近他之前就開始汗毛直豎——雖然我不想走近他,周圍的每一個人都不想走近他。那個男人跪在學校門口,身體垮伏在地,他朝向蒼天的脊背隨著哭泣微微顫抖,散發著冰冷的寒意。我也是第一次知道,真正的悲慘,是這樣的。

泣,喉嚨裡打著滾的無盡的悲苦,哀哀地向著路人訴說。

路人匆匆潮水般來去,不時有人投去鄙視憎嫌的一瞥。早晨是上學的高峰期,這條馬路很堵,卻來了這樣一個人,送孩子上學的家長小心地護著孩子,繞開地上的他,招呼孩子走進校門。

校門的電動柵欄像平時一樣敞開,只是門裡多了十幾個人,有保安,有體育老師。他們肩並肩,防禦著暴動似的,警惕地看著每一個走進校園的人——沒有一個人看地上那個哭泣的男人。

我小心翼翼地隨著人群繞行,卻還是沒繞過他。

離他一米多遠,他抬起頭,褐黃的面孔上張開一個黑色的洞,低低的慟哭傾瀉而出:「娟咧,我的娟咧……我的娟咧……

「依哽(方言,怎麼)死的……

「依死咧苦……

「依都遭麻哈(方言,什麼)罪啊……

「依妹啊,你睜睜眼啊……」

他跪在那裡,使勁搖晃著懷抱裡的人,一仰頭,鼻涕和眼淚湧在他的臉上,流過他干皺的臉頰,滑進他洞開的黑黑的口中。

他渙散的目光碰上了我,直如虛無,穿透我,投向我身後的蒼天。

他的懷裡,躺著一個瘦弱的身體。白布蒙了身體和頭,只剩一把頭髮露出。頭髮是褐黃色的,一個流氓兔髮飾的皮筋把那些頭髮規規矩矩地攏在裡面。隨著男人的搖晃,和頭髮一起,扁扁的流氓兔晃悠在他的胳膊底下。

彷彿那還是一個有生命的身體,彷彿下一秒,那個人就能活過來。就算是白布蒙著,我也能看到她的臉,白布下凸顯的輪廓就是她的臉——翹翹的鼻子——翹翹的唇尖——甚至唇尖尖上宛若嘟起的一顆唇珠。

一本硬皮日記攤在他前面。這本子我見過。

我撒腿狂奔。不,我心裡撒腿狂奔。人群阻攔著我的去路,我只能一步步跟著人群往裡擠,一寸一寸地遠離地上的男人和他懷裡的死人。

天很熱。

我卻和地上的死人一樣涼。

無數張面孔中我忽然抓獲一張熟悉的臉,那是我們班的一個同學。我叫不出她的名字。我知道她是我同學,我們每天在一起上課。可在那個瞬間,我幾乎所有的記憶都破碎扭曲了,看著一張熟悉的臉,昨天還在一起上課的臉,我叫不出她的名字。

至今,我也叫不出。

「依哽死的……

「依死咧苦……

「依都遭麻哈罪啊……

「依妹啊,你睜睜眼啊……」

他的每一個哭向蒼天路人的泣血之問,我都知道。我知道開始,我知道結局,所有的秘密近在咫尺,焊死在我口中。

-2-

魯依娟好看。衣服邋遢破舊也掩蓋不住她好看。她皮膚白裡發黃,也還是好看。她總低著頭,也還是好看。低頭也能看到她圓圓的額頭下舒展的眉,清晰齊整得像毛筆畫的,微微地也有點兒黃,迎著光時簡直透明。她眼珠子也有點兒黃,褐黃色,陽光裡像玉。她雖然瘦,但個頭不矮,屬於班裡發育得比較早的女孩子。班上的女生說她長得像一個明星,蔣雯麗。她走路輕輕的,說話聲音也不大,怕嚇到螞蟻一樣。偶爾笑一笑,也是輕輕的一露齒,細細白白的牙齒閃著透亮的光,好看極了。我媽媽問我,你們班哪個女生好看,我隨口說:「魯依娟好看。」

媽媽追問:「咋好看?」

「好看死了。」我不假思索地說。

媽媽虎起臉:「可不許早戀,離她遠點!」

家長都這樣,沒勁。先套你的心裡話,套出來了,滿足了好奇心,又立即給你上政治課。真沒勁。

魯依娟真的死了。我爸爸媽媽也聽說了:「你們學校好像有個孩子死了?」

我反問:「啊?」

他們就沒再問:「你作業做了沒?」

我一步一步挨進校門,人流驟然疏散,我卻跑不起來了。

地上的魯依娟彷彿抽取了我全部的力氣,更像是有什麼東西抓住我的腳踝,我每走一步,都越來越累。

到教室時我遲到了。我筋疲力盡地站在門口,低低喊了一聲:「報告。」

班主任正在講話,被我打斷了,他厭煩地看了我一眼,但沒有說什麼,擺擺手讓我進去。我走進教室,他在我背後有氣無力地補了一句:「你臉色怎麼這麼灰?要是身體不舒服就去醫務室或者提前回家待著吧!」

我勾著頭坐到座位上。

班主任繼續他的講話:「……發生這樣的悲劇學校也很難過,但是我們不支持魯依娟家長這種不理智的做法……該誰的問題就是誰的問題,可以找警察、找法院……堵學校門口算什麼……」

我的座位是最後一排。隔著一條走道,右邊的座位空了。

不是一個空了。最後一排都空了。

我們班一排六個學生,最靠邊的是一張桌子,一個學生,中間是兩張桌子,四個學生。

現在除了我,最後一排,沒人了。

魯依娟就是其中之一。她和尹超同座位,她左邊是尹超,右邊是王小丹。王小丹右邊是宋子青,最右邊靠牆和我對應位置的是陸書逸。沒錯,魯依娟是我們這一排唯一的一個女生。現在他們的座位全部都空了。

課桌裡還留有他們的課本,陸書逸的水杯還在桌面上,宋子青的書包還放在凳子上。魯依娟的全部東西都在,她的書包、文具盒、書本……甚至一張紙……都在。嘔吐物在地上留下的斑痕,雖然已經擦了幾次,但還有黑印。

尹超和王小丹的東西已經全部不見了。

-3-

「如果魯依娟的家長攔住你們,你們不要接話,趕緊走開。」班主任木著臉說。他的目光也很渙散,帶著前所未有的慌亂。他掃過整個教室,唯獨沒有朝我、朝最後一排看一眼:「問王小丹和尹超的事,都回不知道,曉得嗎?唵?」

停了停,班主任又補充:「你們是未成年人,法律上說任何話都不用負責的……也沒有法律效力……曉得嗎?唵?」

他提高了聲音:「如果有人出去亂說,以後,書不要讀了!」他拍了一下桌子。

全班39顆低垂的腦殼一下全部驚得抬起,直戳戳地望向他。

我也望向他。他是虛張聲勢,他終於朝我這裡看了一眼,又捎帶瞥了一下空著的最後一排。他眼睛停在我臉上,我張著嘴,呆呆地望著他,他也呆滯了一秒。

一秒。他轉過了臉。他好像要哭。迅速咳嗽了一聲,握住拳頭堵了堵嘴,提高聲音:「就說到這裡了!馬上中考了,大家都好好準備考試!自己的前程要緊!誰亂說亂造謠,取消他的中考資格!懂得嗎?唵?!」

如果魯依娟不出事,中考下來,她不是年級第一就是年級第二。

我要是他爸爸,我也會哭得那麼傷心。這麼聰明這麼乖的一個女兒。

上學期期中考試結束後,魯依娟換了座位,和尹超坐在了一起。最後一排一般都是給我們這種學習不好的學生留著的,像魯依娟這樣學習在年級裡都名列前茅的學霸,被安排在最後一排,前所未有。

她看起來很不安,不過沒有說話,老師在課間一吩咐,她就乖乖地抱起所有的東西,坐到了指定座位上。

尹超說:「我爸爸媽媽和老師打了招呼,要給我找個學習好的同桌,把我的學習帶起來。」

他狠狠地戳了魯依娟的頭一下,把手指聚攏起來,聚成一個鳥嘴一樣的尖,篤在她的後腦上:「以後你就負責帶我學習,你就是我的書僮,懂嗎?」

魯依娟的頭當地一下磕到桌上,還好那裡攤放著一本書。她又驚恐又惱火,扭頭看了看尹超。尹超得意揚揚地重複:「以後我就是太子,你就是書僮,陪太子讀書的丫鬟,我要是考試考不好,老師會拿你問罪!」

「懂嗎?戇婆!看什麼看?」他又戳了她的頭一記,這次戳在她額頭上,險些戳到眼睛。魯依娟哎喲了一聲,摀住臉,伏在桌子上,肩膀一聳一聳的,哭了。

尹超和王小丹互相看了看,王小丹也伸出手,一根手指,在魯依娟的肩膀上戳了一戳,第一下還很輕,魯依娟沒動,第二下就很重了,她被搡得晃了晃。

「戇婆!戇婆!戇婆!」王小丹忽然激動起來,一邊使勁戳著魯依娟的後背和肩膀,一邊叫喊著,喊得聲音都變成扁扁尖尖的,「魯依娟,戇婆!戇婆!」

魯依娟終於受不了了,猛地站了起來。我從來沒見她這麼氣憤過,黃黃的、瘦尖尖的小臉漲得紅紅的:「我、我、我告訴老師!你戳我!」

她要走,尹超大大叉叉地坐著,把她堵在座位裡。她左邊是尹超,右邊是王小丹,他們倆不讓開,她想出去除非從他們身上爬過去,或者從桌子底下鑽到前面去。

尹超站起來比我高一個頭,比魯依娟高出大半個頭,更重要的是,他也不知道是吃什麼長大的,明顯比我們都壯實。他一掌就把魯依娟推倒在座位上:「告老師?你還敢告老師?你個戇婆!戳你怎麼啦?戳你怎麼啦?一個戇依妹兒,不就是挨戳的?」

他嫻熟地噴出一長串的髒污話,又快速又尖厲,辟里啪啦鞭子一樣。雖然我們都罵髒話,搞不好我們的父母也都罵髒話,可像尹超罵這麼髒的,我還是頭一次聽到。魯依娟摀住了耳朵,哭得更凶了。

尹超虎起身,從桌子上抄起一本書,朝魯伊娟頭上砸了過去。那一下,砸得我心裡一哆嗦。

書重重地砸在她捂著耳朵的手上,彈起,飛出,落在我的桌上。

隔著過道,我看到她瘦長的手指被書脊砸破了皮,鮮血頓時滲出一條小痕。

魯伊娟卻沒叫,手還是捂著耳朵,眼睛睜得像兩個O,驚恐地看著自己的新同桌。

剛剛同桌,僅僅是一個課間十分鐘,一本書,尹超就把魯伊娟給砸服了。

「戇婆,你要是敢告訴老師,我抽腫你的嘴。」

「戇婆,老師都說你聰明是吧?看把你能的!」

「戇婆,你看你個醜樣,衣服又沒換,你這衣服老鼠尿過的吧,一股老鼠騷氣味!」

魯依娟極力地坐開些,可是她右手邊是王小丹。上著課呢,王小丹在桌子底下踹她,踹她的腿,踹小腿骨,專挑肉最少、只有骨頭的前面踹。一下、一下、一下。光聽那個悶聲,和王小丹擰著的臉,我都能想像到她髕骨上一塊又一塊的青紫。

轉手,一本書又砸在她頭上:「依妹太聰明了,我幫你弄傻點,不然以後怎麼嫁得出去!」

我的成績直線下降。

我媽媽問我怎麼了,我說不出來。

尹超和王小丹並沒有打我,實際上,他們和我關係還不錯,因為我們放學後有時候會一起在操場上打籃球。有時候他們打魯伊娟,邊打邊朝周圍同學笑,周圍同學都笑,我,也笑。

甚至有時候,魯依娟也笑,含著眼淚也笑,捂著頭。

匡,又一本書砸在她頭上:「笑屁啊,你也笑?!」

有幾次老師是看見了的。自習課的一次,小測驗的試卷發下來,魯依娟100分,尹超85分——他們倆同桌後,尹超的成績倒是真的提升了,每次考試,他都有的抄了。可是,大概抄得不用心,抄也只抄了85分。

他瞪了一眼自己的卷子,又瞪了一眼魯依娟,隨後就探手抓起書。

魯依娟下意識抬手護著頭:「我給你看了——」

正好一個老師伸頭進來查自習,準準地看到了尹超的書摑在魯依娟頭臉上。老師驚呼一聲,衝進了教室,一下躥到最後一排,把尹超一把從凳子上揪了起來:「多大一個人?手那麼毒?」

-4-

尹超手毒。

即使到今天,我也沒在生活中見到過一個像他那樣,小小年紀下手就這麼敢的人。

彷彿他下手打的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不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而是一個畜生——不對,打畜生也沒有這樣打的,畜生的哀號也會讓正常人心尖兒發顫。但魯依娟的低聲哭叫、疼痛的抽泣,甚至皮膚破了滲出血,他的眼皮兒都不會跳動一下。

王小丹嘴毒。尹超打魯依娟時他會在一邊嗷嗷地跳,叫好,嘎嘎大笑。他的笑和叫喊沖淡了這件事的可怕程度,在他滿篇的髒話和叫好聲裡,尹超的毒手變成了某種荒誕的、不真實的玩笑,彷彿這一切只是幾個要好的孩子在鬧著玩。尹超打剩下了,他會找零,趁機再撩上幾腳。魯依娟夾在他們兩個中間,就像落入陷阱的老鼠,被兩隻兇惡的貓恣意抓弄。

尹超嬉笑著,若無其事地說:「老師,我跟魯依娟鬧著玩兒呢。」

「鬧著玩有這樣玩的嗎?」老師看著魯依娟的臉和額頭,「看,都一個大紅印子!」

「對不起,對不起!」尹超低下頭,一臉誇張的心虛後悔,「我真的是一下子沒收住,我和她鬧著玩的。」

老師將信將疑,他不能忘卻剛才那一幕,這個孩子下手的凶殘歹毒,把作為成年人的他都嚇到了。他訓斥了尹超,並且放言會告訴我們的班主任。

我以為班主任會找尹超,或者魯依娟會被調走。

但,時間一天一天過去,並沒有。

尹超消停了兩天吧,在他確認老師不會再過問這件事之後,貓鼠遊戲開始升級。

如果他不批准,魯依娟就不能去上廁所。下課後同學們都去上廁所了,他坐在座位上,壯實的身軀堵住整個空當:「剛才上課你問題回答得挺麻溜啊,你,給我坐著!」

一開始,魯依娟還能趁他自己去上廁所的機會,飛快地跑出去。後來他發現了這點,就和王小丹分配了任務,他們輪流去上廁所,留下的人負責看著魯依娟,不准她離開座位。

「給我抄課文!」

「給我削筆!」

……所有的孩子都在玩,魯依娟坐在座位裡,埋著頭。

她臉色蒼白萎黃,雙腿緊緊地夾著,佝僂著腰。到放學時,她的腿都在細微地發抖。王小丹在她後面嗷嗷地叫著,模仿她走路。

後來她就不喝水了。我很久都沒看她帶過水杯。再渴,她就抿抿起了干皮的、毫無血色的嘴唇。有一次,我在廁所外的水龍頭那,看到她在接水。她用小手接一點水,捂在嘴唇上。捂一下,再捂一下,舔一舔濡濕的嘴唇,卻不敢喝。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怕尹超和王小丹到這個地步。其實我們也怕尹超和王小丹,誰和他們說話都帶著討好。尹超也會打其他同學,也打過一下我的後腦勺,但我瞪起眼睛喝了回去,他也就退縮了,反而示弱地朝我笑了笑,我臉一鬆弛,他就親親熱熱地上來搭住我的肩膀:「哥們兒,我是開個玩笑啊!」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對折磨、毆打魯依娟有一種謎樣的執著。這件事似乎給他和王小丹帶來無窮無盡的樂趣。

後來我漸漸也適應了他們之間打和被打的關係。

人是會麻木的。魯依娟有沒有麻木我不知道,她每天生活在驚恐之中,尹超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照她腦袋抽一記——但她的成績卻依然好得出奇。上課時是她比較安全、不被毆打的時刻,她會專注地聽講,只是非常不願意被老師點名回答問題——如果回答對了,老師必然會表揚她,而老師一表揚,一下課,尹超必然會痛打她:「叫你能,叫你能!」而如果答錯了,尹超下了課也一樣打她:「戇婆!戇婆!」

這樣過去了一個學期。

我們一起升入了初三。

-5-

這期間,我也陸陸續續聽到一些魯依娟的家事。她媽媽患病,長期臥床,可能是某種很不好的病,類似於智力障礙,所以尹超叫她戇婆是有原因的。她爸爸在外地打工,大概是在建築工地工作或者送快遞之類的,很少回來,她跟著爺爺奶奶過。

夏天來了,女生們都穿上裙子,魯依娟也穿了。她裙子比較小,明顯已經不合體,緊繃繃地掛在身上。

我的餘光從她的胳膊掃過,裙子短袖口裡露出一點點胸罩的邊兒,女生們都是穿商店裡賣的文胸了,很多還是有海綿墊子的,她好像穿的是白布的、自己縫的那種土胸罩,現在只有農村的老太太還這麼穿。

尹超當然也發現了這一點。

魯依娟趴在桌上時,他招呼王小丹,一起對著她裙子背部透出來的胸罩痕跡擠眉弄眼。

「戇婆,你是把你奶奶的奶兜子穿上了嗎?」王小丹說。

魯依娟趴在桌上,除了肩膀微微隨著呼吸聳動,像死人一樣。

「裝死,裝死就有用嗎?戇婆!」尹超說。他伸出手隔著衣服捏住她胸罩背後的扣子,「戇婆,給你扒下來,大家看看?」他大模大樣地對所有人說。

課間還留在教室裡的學生們都看了過來。

王小丹嗷嗷地叫了起來:「扒、扒、扒!」

尹超再一次向所有圍過來的學生,沒錯,包括我,發起動議:「要不要看古董啊,看古董啊?」

沒錯,我們都哄笑起來。一些女生呸了幾句,嬌羞地轉過臉去,男生們都在笑,和我一樣,笑得很亢奮。不知誰期期艾艾地說了一句:「還是別吧,她都要哭了……」

我,也在笑。

我附和著王小丹,一起發出嗷嗷的哄叫。

起哄無疑鼓勵了尹超,他放肆地開始解那些扣子,隔著衣服當然解不開,魯依娟尖叫一聲,猛地站了起來,甩開了他的手,想推開他衝出座位。

我記得她的臉,一張紙一樣,全是空白,只剩一雙黑洞一樣的眼睛。

尹超當然沒讓她衝出去,王小丹把她壓倒在了桌子上。尹超大模大樣地,嬉笑著,把手從她的後頸那裡伸進去,摸索過她的脊背,朝那些扣子探去。

魯依娟發瘋地掙扎著。

我在笑。

我笑是因為,我要掩飾,我坐在座位上,拍手放聲大笑。

尹超的臉像塗了雞血。魯依娟做的最大的反抗就是拚命地扭來扭去,他忽然間不耐煩了,連續兩次,那些扣子都從他的手指中逃脫了,一下,兩下,三下,他沒能對付得了那幾個扣子。

他不耐煩了——他嫻熟地,一把操起手邊的一本書。

一本硬皮面的書。

一本非常厚的書。

重重地砸下去。

因為魯伊娟被王小丹壓在桌上,不避不讓,書脊正中她後腦。

我一陣暈眩,心頭悶悶地像湧上來一口暗暗的血。

砰!

那一聲至今還在我的耳膜裡嗡嗡迴響,那是一個人的……顱骨破碎的聲音。

我永遠也不能再看《英語詞典》了。

我好像看到同學們四散而去,有人在尖叫,有女生在哭。可是等我定下神,好像又一切正常。

鈴聲已經響了。

老師走進了教室。

魯依娟還是趴在桌子上。所有的同學都坐在座位上。尹超一臉坦然地坐著,坐得很直。魯依娟的一隻手放在桌上,另一隻手在桌子下垂著,我看到她手指在微微地抽搐,像生物課上被切斷了脊索神經的青蛙腿,電流一觸,就抽抽。

班長喊起立,她似乎聽見了,還能動。她撐著想站起來,可是一抬頭,就吐了,稀里嘩啦,吐出來很多。

她昏迷了四天,第五天走了。

放學的時候,男人還在。

他哀哀地看向圍觀的人群,口齒不清地訴說著,喉嚨乾啞。魯依娟的一隻手滑落在地上,手指已經變色,指甲灰褐。

「娟咧、我的娟咧……我的娟咧……

「依哽死的……

「依死咧苦……

「依都遭麻哈罪啊……

「依妹啊,你睜睜眼啊……」

他虛無的眼神掠過我。他從沒來過我們學校,從沒來過我們班級,不知道我知道些什麼。

「依哽死的……」

他應該也就三四十歲,卻看起來有近50那麼老。依稀在他扭曲折皺的臉上能辨認出一點點魯依娟的輪廓,比如那個翹翹的鼻子。

魯依娟留下了一本血淚斑斑的日記,先後有15篇。「看到他就害怕。」「他打我的頭,打得好疼。」「打得我想吐。」「今天又挨打了。」「什麼時候才能畢業啊,他們又打我。」……他揮舞著日記,摟著女兒的屍體在校門口哭到深夜。

「依都遭麻哈罪啊(你都遭了什麼罪啊)……」

-6-

第二天,我想和爸爸媽媽說不去上學了。努力了幾次,說不出口。為什麼不去?因為我們班一個同學死了。同學死了和你有什麼關係?馬上要中考了你還敢不上課?想到出口必然是遇到這樣一番責問,我就還是老老實實地背上書包,走出了家門。

還好,校門口已經空了。潮水洗過的沙灘,了無痕跡。

他大概不會再有孩子了。

警察也沒有找我們任何人談話。

尹超和王小丹,他們並沒有坐牢,只是轉學了。他們是未成年人。尹超家裡賠了很多錢。尹超的媽媽十分遺憾地告訴老師:「其實我家尹超蠻喜歡那個小姑娘的,他回到家就說她,從初一就說她。因為這個原因,我才找老師把兩人調在一起。」

「早知這樣,我不多這個事了。現在,孩子一輩子都會有陰影了。」尹超媽媽說。

班上同學重新混排了座位,像沙瓶被重新安放了一輪,所有留在上面的痕跡都消失了,沙子也平復無痕。

我現在讀大二。

暑假回家時,我在路上看到了尹超,他開輛帕薩特,肥胖了。以前是壯,現在是肥,油浸浸地從車子裡鑽出來,扯著一個前凸後翹的年輕女孩。

那個女孩不會知道,拽著她的那隻手,曾經對一個他喜歡的女孩,做過什麼。

女孩因為是弱勢群體中最弱勢的群體,所以極容易成為霸凌的受害者。

本書中,有好幾篇故事,都是真實記錄了她們可能遭遇的一切,除了嘲弄、孤立、羞辱、誹謗、嘲笑,她們還可能面臨更為嚴重的犯罪。

之前,我在某個公眾號裡看到了一個美國護士媽媽應對女兒被霸凌的事件,過程真叫霸氣解恨。

護士媽媽在上班時,被學校叫去,處理她女兒毆打某男生的事。她的女兒確實在某個男生臉上揍了一拳,因此被老師叫到了校長辦公室。護士媽媽趕到學校時,男生的父母也到了,等待著讓她女兒道歉。可是她女兒拒絕道歉。護士媽媽沒有生氣,而是冷靜地問自己女兒——發生了什麼。女兒如實講述了事實,那個男生騷擾她,彈她的胸罩帶子。護士媽媽憤怒地站了起來,對方的父母狡辯說,彈胸罩帶子並不算什麼。護士媽媽說:「那麼,小子,你站起來,讓我彈一下你的雞雞?」當支持男孩的男老師也說這不算什麼時,護士媽媽指著老師說:「不算什麼?那麼你敢走過去彈一下你的女同事的胸罩肩帶嗎?彈的話是不是性騷擾?」男老師被堵了回去。護士媽媽立即警告男孩和對方家長:「我現在就會報警,向警察報告這裡有一個性騷擾案,女孩正當防衛了性騷擾,還被扣留在校長辦公室裡,要求向實施騷擾的那一方道歉……」

事情最終的結果,是男孩和男孩的家庭,以及那位態度、三觀都不正確的男老師都向女孩道歉了。

我們可以想像,有這樣一個正直而犀利的媽媽,女孩的內心會多麼強大。

而與此對比,我在媒體上,看到了一個中國女孩的夭折。

這個故事來自一個真實的新聞。

在關注校園霸凌事件時,我看到了這條新聞。一個家庭貧困、品學兼優的女孩,長期被班級裡兩個男生霸凌,孩子痛苦至極,但始終沒敢向家長和老師報告過。在一個期末,她忽然腦昏迷,之後搶救無效死亡。

她留給世界的唯一證據就是她的日記,15篇血淚斑斑的日記,詳細記載了那兩個男生如何惡毒地用書擊打她的頭。考試考好了挨打,作業做錯做對都挨打。往死裡打她的頭,打到她嘔吐。

她生活在無助、恐懼和疼痛中,卻依然成績優異。

看著這個小花朵在世界上留下的一點點的軌跡,我想,如果她能在這樣的霸凌裡倖存,她將是多麼出色的一個生命啊。

可是,她絕望的黑暗的最後一段歷程裡,沒有一絲光,沒有任何手,托住她。

我試著從自己的書架上拿下一本書,敲打自己的手心。

手心是軟的,懸空的,書脊砸在上面,很疼。

她日復一日遭遇的沉重的頭部擊打,真的是可以致命的。

那兩個男孩又出於什麼樣的變態惡意,鎖定了這樣一個柔弱無助、與世無爭的女孩作為自己的獵物,消遣她、傷害她,直到她死?

我打了個寒噤。

因為證據不足,他們未被追究任何法律責任。

那本日記,成了一個貧寒的家庭永遠不能釋懷的傷口,也是女孩無法安息的、沒有答案的生命拷問。

無論兇手是不是他們,她所遭受的苦難,日記中表現出來的悲慘境遇,都應該得到追究。但是傷害她的人沒有得到任何追究。他們高高興興去升學了,他們會有未來,會長大,會結婚生子,而美好聰慧的她,已經消失在這個世界。

這不公平。

我沒有能力以法律之名為她復仇,只能在我的書裡,為女孩立一塊碑,也為霸凌中無辜的死難者。

這個世界應該有一堵牆,是保護這些無辜的孩子的。

而我也堅信,命運會以某個恰當的輪迴,報應在兇手身上。

是為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