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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安妮塔·芬克的虛構日記

在我收到的眾多信件與日記中,有著大量被殘酷虐待的童年的證明。其中也有部分是(雖然比較少)能使撰寫人解開童年創傷後果的心理治療案例。有時候人們會請我出版這些故事,其實我有些猶豫,因為我不清楚個案是否在幾年後仍舊樂意在一本別人寫的書裡看到自己或者自己的故事。

所以,我決定寫一篇虛構文章,但內容是有事實根據的。我猜測很多人心中都帶著類似的苦痛,可是沒有機會完成成功的心理治療。我的這篇文章的主角名為安妮塔·芬克,文章內容就是她在心理治療過程中的日記,是幫助她擺脫一種嚴重至極的失調問題,也就是厭食症的過程的真實記錄。

即使是最傳統、最嚴格的醫界專業人士,也同意厭食症是一種身心失調疾病。當一個人(通常是年輕人)的體重減輕到會引發生命危險時,我們認為病人的心靈也是會「受影響的」。這種觀點普遍來說已不再具有爭議性了,就連在醫學領域也一樣。但這些人的心靈狀態多半仍渾沌不明。以我的觀點來看,這是為了不傷及第四誡。

我已在《夏娃的覺醒》中對傳統厭食症治療的方法提出一些質疑。這些診療的目標只是為了增加病人的體重,使體重數字恢復正常,而不看清造成失調的原因。我不想在本書中繼續辯論下去,我想借由一個故事來告訴讀者會導致厭食症加劇的心理因素,以及解決方式。

卡夫卡筆下的「飢餓藝術家」在他生命走到盡頭時說過,他飢餓是因為他找不到合胃口的食物。安妮塔可能也會說出同樣的話,但她要在變健康後才會這麼說,因為那時她才會知道哪些食物是她需要的、哪些是她找尋的、哪些是她自童年以來就錯失的是真正的溝通,沒有謊言、沒有錯誤的擔憂、沒有罪惡感、沒有責備、沒有警告、沒有製造出來的恐懼亦沒有投射。這種理想中的溝通,就像是母親與在她期待下出生的孩子,在人生的第一個階段於最完善的狀況之中的溝通。如果這種溝通從未發生過,如果孩子被謊言餵養長大,如果言語和手勢只是為了用來掩飾對孩子的拒絕、仇恨、厭惡和反感,孩子將會抗拒靠這種「食物」來成長。他會排拒這種「食物」,日後便會變得食慾缺缺,不知道自己需要的是哪種食物。因為他從沒有經驗過,所以他根本不知道有這種食物存在。

成年人雖然可以模糊地知道有這種食物的存在,可能還是會陷入暴食,因為他一直在追尋他所需要但又不知是什麼的食物,因此不加選擇地吃下所有可以吃的東西。他將會肥胖、食慾過盛。他不想放棄,他想吃,無止境地吃,毫無節制。但由於他像厭食症患者一樣不知道自己需要什麼,因此他永遠也吃不飽。他想要自由,可以什麼都吃,沒有任何束縛,但最後他卻活在自己的暴食症之中。為了擺脫暴食症,他必須向某人訴說自己的感覺——他必須感覺到自己被傾聽、被理解、被認真對待,讓他不必再隱藏自己。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會明白,這才是他找了一輩子的那種食物。

卡夫卡的飢餓藝術家沒有為這種食物命名,因為就連卡夫卡也無法為它命名。他小時候也沒有經歷過真正的溝通。他因為這種匱乏而承受著非常大的痛苦,他所有作品描述的都是錯誤的溝通,例如《城堡》《審判》《蛻變》。在這些故事裡,他的問題得到的回答都是奇怪的曲解,故事中的人物覺得自己孤立無援,無法讓自己的聲音被其他人聽到。

安妮塔·芬克長期以來也遇到了類似的狀況。她生病的真正原因是那從未滿足的溝通渴望,她渴望能真正地與父母及男友溝通。她的拒絕進食是這種匱乏的警示。她最終康復了,可能是因為安妮塔認為終於有人願意真的理解她。從1997年9月開始,17歲的安妮塔在醫院裡寫起了日記。

1997年9月15日

好吧!他們辦到了。我的體重改善了,而我則獲得了些許希望。但我為什麼要說「他們辦到了」?這並不是他們的功勞。在這個可怕的醫院裡,他們從一開始就讓我神經緊張,比在家裡還糟糕。「你必須這樣、必須那樣,你可以這樣、不可以那樣,你以為自己是誰?我們正在幫你啊!你必須信任、聽話,不然沒有人可以幫得了你。」

真該死,你們怎麼會如此狂妄?為什麼我服從了你們的愚蠢規定,像你們的機器零件那樣運作,我就能變得健康?那些會殺死我。而我不想死啊!你們一直說我想死,但那是胡說八道。我想活下去,但不要這樣子活著,我不想讓人規定我該怎麼做,他們認為我照著規定做才不會死去。我想以我自己的樣子生活,但大家不讓我這樣做,沒有人會讓我這樣做。所有人都對我有所企圖,他們的那些企圖其實會毀了我的人生。我想告訴他們這些,但我該怎麼做呢?該怎麼對人們說出這些呢?他們到這間醫院來完成他們的工作,他們只想提出成功的工作報告(「安妮塔,你今天吃完麵包了嗎?」),然後晚上因為終於可以離開像我這樣的骷髏而感到開心,回家去聽音樂。

沒有人願意傾聽我。那位親切的精神科醫生,裝得好像在傾聽我的樣子。但他真正的目的顯然不是這樣。我清楚地看出來了,從他對我好好說話的方式,從他想為我製造生活勇氣的行為(你如何能「製造」勇氣呢?),從他給我的解釋:這裡所有人都想幫助我,如果我能信任他們,我的病情一定會好轉。是啊,我病了,我的病就是因為我不相信任何人。但我將會在這裡學到這點。接著,他看了看時間,也許正想著他在今晚的討論課上要如何好好地呈現這個案例。他找到了厭食症的解決辦法:信任。你這個笨蛋!就在你對我叨念著信任的時候,你正在想些什麼呢?所有人都對我叨念著信任,但他們不值得!你說你會傾聽我,但你做出來的事只是想去感動我、愚弄我、讓我喜歡你、讚歎你,以及從中獲得你要的東西:在討論課上和你的同僚們說,你多巧妙地使一個聰明的女人信任你。

你這個驕傲自大的傢伙,我已經看穿了你的把戲。我不會再讓自己上當了。如果我有一點點好轉,這並不是你的功勞,而是因為妮娜。她是葡萄牙籍的清潔女工,晚上偶爾會在我這裡陪我一會兒,她真的會傾聽我,在我自己反應過來之前她會先對我的家人感到憤怒,我起初有可能生氣,但現在我會感謝妮娜對我告訴她的事情有這樣的反應。我開始瞭解到我是在冷漠與孤獨之中長大的,沒有和家人明顯的連結。我究竟該從哪裡獲得我的信任呢?和妮娜說話首次喚起了我的食慾,我開始進食,因為我知道某些東西就要出現——真正的溝通,這是我一直渴望的東西。我過去被強迫吃下了那些我不想吃的食物,因為它們不是食物,它們是我母親的冷漠、愚蠢與恐懼。我的厭食症是在逃避這些虛偽、有毒的「食物」。厭食症改變了我的人生;改變了我對溫暖、理解、溝通與交流的需求,就像妮娜一樣。現在我已經知道我尋找的東西是存在的了,只是我長久以來不被允許知道而已。

在我和妮娜接觸之前,我完全不知道有和我的家人或同學完全不一樣的人存在。所有人都是那麼正常、那麼難以接近,所有人都不瞭解我,他們覺得我「很奇怪」。但對妮娜來說,我一點也不奇怪。她在德國做清潔工作,她本來在葡萄牙讀書,但她沒有錢繼續深造了,因為她爸爸在她高中畢業後不久就過世了,她必須去工作。即便如此,她卻可以理解我。並不是因為她剛開始上大學,與此完全無關。她有一個表姐,她告訴了我很多有關這個表姐的事,表姐會傾聽她、認真地對待她。妮娜現在也會這樣對我,完全不費勁而且也不帶質疑。我對她來說並不陌生,雖然她在葡萄牙長大而我在德國。這不是很神奇嗎?我雖然在自己的祖國生活,但卻感覺像個外國人,甚至像個麻風病患者,只是因為我不是你們想像中的那個我,而且我也不想變成那樣。

我藉著厭食來表達這些。你們看看我的樣子吧!我的樣子讓你們覺得噁心嗎?這樣更好!那麼你們就會被迫瞭解,我和你們的關係不對勁。你們移開視線,你們覺得我瘋了,是的,這讓我很痛苦。但比起成為你們中的一員,這樣還好一點。如果我以某種方式瘋了,是因為我被你們推開,是因為我拒絕背叛本性去迎合你們。我想知道自己是誰、為什麼要來到這個世界、為什麼是這個時間、為什麼在這裡、為什麼在我父母家,顯然他們根本無法瞭解我、接受我。我到底是為了什麼來到世界上?我在這裡要做些什麼呢?

我很開心,自從和妮娜聊天後,我便不再需要將所有這些問題藏在厭食症背後了。我要找出一條道路,一條能讓我找到我問題答案的道路,並且以適合我自己的方式去生活。

1997年11月3日

我現在已經離開醫院了,因為我達到了規定的體重低標。這樣似乎就足夠了。除了我和妮娜以外,沒有人知道這為什麼會發生。那些人深信他們的飲食計劃造就了所謂的病情好轉。他們就這樣相信並為此高興吧。無論如何我很高興離開了醫院。但現在怎麼辦呢?我必須為自己找個住的地方,我不想留在家裡了。母親還是像往常一樣操心。她投注自己所有的生命力全在關心我,這讓我很煩躁。如果她繼續這樣下去,我害怕自己又會再度無法吃東西,因為她對我說話的方式讓我胃口盡失。我感覺得到她的恐懼,我想幫助她,我想吃東西,讓她不要害怕我會再度瘦下去,但這整齣戲我撐不了太久。我不想為了要讓我母親不要害怕我會變瘦,所以去吃東西,我想因為我有興致吃而吃。但她對待我的方式破壞了我所有的興致,就連其他興致也被她有系統地摧毀了。當我想和辛迪碰面的時候,她說辛迪被有毒癮的人影響了;當我和克勞斯打電話的時候,她說克勞斯現在滿腦子只有女生,她覺得他不可信賴;當我和伊莎貝爾阿姨講話的時候,我看到她對自己的妹妹吃醋,因為我對阿姨比對她要坦率得多。我有種感覺,覺得我必須調整並縮減我的人生,好讓我的母親不要抓狂,讓她快活,甚至讓我身上不再有任何剩餘之物。這與心靈上的厭食有什麼不同呢?在心靈上使你自己削瘦,直到什麼也不剩,好讓母親平靜下來、不會害怕。

1998年1月20日

我現在已經租到了我自己的房間,是和陌生人分租的。對於父母的准許,我到現在還是非常訝異。他們也不是沒有反對,但我在伊莎貝爾阿姨的幫助下獲得了同意。剛開始我非常開心,我終於能清靜一下了,不用一直被母親控制。我可以安排我自己的日子。我是真的很高興。但高興沒有持續太久,我突然忍受不了獨自一人。對我來說,房東的漠不關心似乎比母親持續的管束還要糟糕。我渴望自由那麼久了,現在當我擁有了自由之後,自由卻讓我感到害怕。我有沒有吃飯、吃了什麼、什麼時候吃的,房東柯特太太全都無所謂。她顯然完全不在乎,這讓我快要無法忍受了。我開始責備自己:我究竟想要的是什麼呢?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你不滿意有人對你的飲食行為感興趣,但當別人無所謂的時候,你又覺得少了些什麼。要讓你滿意很難,因為你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

就在我這樣自言自語了半小時之後,我突然聽到了父母的聲音,他們的聲音還在我耳裡迴盪著。難道他們是對的?我必須自問,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要什麼嗎?在這個空蕩蕩的房間裡,沒有人會干擾我說出我真正渴望的是什麼。沒有人會打斷我、批評我、使我不安。我想試著找出自己真正的感覺和需求。但一開始時我卻說不出話來。我的喉嚨像被勒住了一樣,我感覺到自己的淚水湧了上來,我能做的只有哭泣。直到我哭了一陣子後,答案才自個兒冒了出來:我想要的只是你們傾聽我、認真待我、停止教訓我、批評我、否定我。我希望在你們身邊可以感到很自由,就像我和妮娜在一起時感覺到的一樣。她從未對我說過我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和在她在一起時,我也知道自己要什麼。你們教訓我的方式使我膽怯,阻礙了我的本性。我不知道該怎麼將我的本性說出來,我不知道我該怎麼做才能讓你們滿意我、讓你們愛我。但如果我有了這項本事,我所獲得的就會是愛了嗎?

1998年2月14日

每當我在電視裡看到有些父母因為他們的孩子在奧運上獲得金牌而開心地放聲大叫時,我都會打個冷顫,心裡想著這20年來他們愛的究竟是誰。是那個為了最終能體驗父母以他為榮的這一刻,用盡所有力氣去練習的孩子嗎?他會因此而覺得被他們愛著嗎?如果他們真的愛他,他們也會有這種瘋狂的虛榮心嗎?而且如果他對父母的愛有自信的話,他有必要去贏得金牌嗎?他們事實上究竟愛的是誰呢?是那位金牌得主?還是他們那個或許因為缺少愛而受著苦的孩子?我在電視屏幕上看到像這樣的金牌得主。在他得知自己獲勝的那一刻,他顫抖地哭了起來,淚流不止。那不是喜悅的眼淚,你可以感覺得到那使他顫抖的苦痛,或許只有他自己沒意識到事實而已。

1998年3月5日

我不想當你們希望的那個我。而我還沒有勇氣去做我希望的自己,因為我還為了你們的拒絕以及在你們身邊所感到的孤寂而痛苦。但如果我想讓你們滿意,我就不會孤單了嗎?那是在出賣我自己。當母親在兩周前生了病且需要我的幫忙時,我幾乎因為有借口回家而感到開心。但我很快地就無法繼續忍受她為對我而言操心的方式了。我無法不在她的關心中感到虛偽,她說她擔心我,那讓她成為我不可或缺的人。我覺得這是在誘導我去相信她是愛我的。但如果她是愛我的,我會感覺不到這種愛嗎?我不是怪胎,如果有人喜歡我、讓我暢所欲言、對我所說的話感興趣,我可以察覺出來。在母親身上,我只感覺到她想要我關心她、愛她。同時,她還希望我相信她並不是這樣的。這對我來說是勒索!也許我早在小時候就有這種感覺了,但是我說不出來,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說,直到現在我才意識到。

另一方面我為她感到難過,因為她也渴望人際關係,她比我還不能察覺到這點,比我更無法表現出來。她就像被囚禁了,而這種囚禁的狀態讓她感到很無助,所以她必須不斷地重建她的權力,尤其是對我的權力。

好吧,我再度試著去理解她。究竟何時我才能解脫呢?何時我才能不用當我母親的心理醫生呢?我尋找她,我想瞭解她,我想幫助她。但一切都沒有用。她不想被人幫忙,她不想讓自己軟化,她似乎只需要權力。我也不想再繼續參加這場遊戲了。我只希望自己能看清一切。

父親就不一樣了。他迴避所有的事情,避免和這些事有所交集但母親就不一樣了,她無所不在。無論是在責備或是顯示她的需求、失望與怨言,我都無法抽身離開她眼前,但這種面對面不是我需要的情緒滋養,她毀了我。父親的逃避對我來說也是一種傷害,因為我還是小孩的時候一定是需要滋養的。如果我的父母拒絕給我滋養,我應該去哪裡尋找呢?我曾經極需的滋養是一段真正的關係,但無論是母親或父親都不知道那是什麼,而且他們都很害怕和我有真正的連結,因為他們自己還是小孩子的時候也沒受到保護。現在我又想試著去瞭解父親,這16年來我不斷地這麼做。但現在我想擺脫這習慣了,無論父親將如何承受著孤獨。事實上是他首先默許我在孤獨中成長。我小時候,他只會在需要我的時候才來找我,卻從來沒有為了我而存在。後來他也總是迴避著我。這些都是事實,我想以事實為根據,我不想再繼續逃避現實了。

1998年4月9日

我的體重又減輕了許多。醫院的精神科醫生給了我一位心理治療師的地址,她叫做蘇珊。我已經和她會談過兩次了。直至目前為止,進展得還不錯。她和那位精神科醫生不一樣,我覺得她是理解我的,這大大地減輕了我的負擔。她不會試著說服我,她會傾聽,會說自己的事,說些她的想法,並鼓勵我說出自己的想法,鼓勵我相信自己的感覺。我告訴了她關於妮娜的事,我還是一樣不喜歡吃東西,但至於為什麼會這樣,我現在更能理解而且也瞭解得更深入了。因為我被人用錯誤的情緒滋養餵了16年,我現在已經受夠了。要不是我為自己找來正確的滋養並且借由蘇珊的幫助找到勇氣,我就得繼續我的飢餓罷工。

這算是飢餓罷工嗎?我並不這麼認為。我就只是沒興致進食,沒有胃口,我只是不再喜歡食物了。我不喜歡謊言,我不喜歡假裝,我不喜歡迴避。我非常希望可以和我的父母聊天,告訴他們有關我的事,然後聽聽有關他們的事,聽聽他們小時候的事情、他們對現在的世界有什麼感覺。他們從來不對我說這些。他們不斷試著教我要舉止合宜,並且迴避所有私人的事物。我現在已經覺得很厭煩了。為什麼我不乾脆離開呢?我為什麼還要一再回家,忍受著他們對待我的方式呢?是因為我對他們感到抱歉嗎?這也沒錯。但我必須承認,我仍舊是需要他們的,我依然很惦念他們,雖然我很清楚他們永遠不可能給我那些我需要他們給的東西。也就是說,我的心智瞭解這點,但我內在的小孩無法瞭解、也不知道。內在的小孩不想知道。她只是希望被愛,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麼從一開始就沒得到愛。我有可能在某個時候接受這點嗎?

蘇珊認為我可以學習去接受。幸好她沒有說我被自己的感覺欺騙了。她鼓勵我認真去看待、去相信自己的知覺。這真的非常棒,這種狀況我還從沒遇到過,就連與克勞斯在一起,也不曾有過。每當我告訴克勞斯一些事情,他常常說:「那只是你自己的想法。」好像他可以比我更清楚我自己的感覺一樣。但可憐的克勞斯啊,他覺得自己很重要,其實也只是在重複他父母對他說的話而已:「你被你的感覺迷惑了,我們更懂。」等等。他的父母或許是習慣性地這麼說,因為人們就是會說這種話。事實上,他的父母和我的父母還是不一樣的。他們還比較樂意傾聽,而且願意理解克勞斯,尤其是他母親。她常常會問克勞斯一些問題,讓人覺得她真的想瞭解克勞斯。如果我母親也問我同樣的問題,我會很高興。但克勞斯卻不喜歡這樣,他希望他母親不要煩他,讓他自己去做決定,而不要總是想在一旁幫助他。當然,這樣也不錯,但克勞斯的這種態度會拉開我們之間的距離。我就是無法接近他。

1998年7月11日

有了蘇珊的陪伴,說實話我高興極了。不只因為她會傾聽我、鼓勵我用自己的方式去表達我自己,也因為我知道有個人挺我,而且我不必改變自己去讓她喜歡我。她喜歡我原本的樣子,這是令我最高興的!我不需要努力去讓人理解我,她就是理解我的人。被理解是一種很棒的感覺,我不需要為了找到願意傾聽我的人而去環遊世界,若事後沒找到又很失望。我已經找到會這麼做的人了,多虧了這個人,我可以判斷出我是否弄錯了狀況,例如和克勞斯的事。我們昨晚去看了電影,後來我試著和他聊那部電影。我解釋為什麼會對影片失望,雖然影評都說這部片很棒。克勞斯只說:「你的要求太高了。」這讓我想到他以前就這樣評價過我,而不是討論我所說的內容。我一直覺得這樣很正常,因為這在我家裡也常發生,因此我已經習慣了。

但昨天我卻突然想到這個。我心想:「如果是蘇珊的話,絕對不會有這樣的反應——她一直都是針對我所說的內容回話。而且如果她不懂我的話,她會追問。」我突然意識到,我從一年前開始和克勞斯交往以來,我一直不敢去面對他其實根本沒在傾聽我這個事實,他用和我父親類似的方式迴避我,而我覺得這樣很正常。這種情況究竟會不會改變呢?為什麼應該要有變化呢?如果克勞斯迴避了我,說明他有他迴避的理由,我無法改變這點。幸運的是,我開始明白我並不喜歡有人迴避我,而且我能表達出我的不喜歡。我已經不再是父親身邊的那個什麼都不說的小女孩了。

1998年7月18日

我告訴蘇珊,克勞斯有時候會讓我很厭煩,但我不知道原因。我是喜歡他的,讓我生氣的永遠是些小事,我會因此責備自己。他對我是一番好意,他說他愛我,而我也知道他很依戀我。但我究竟為什麼要那麼小題大作呢?為什麼要對小事生氣呢?我為什麼不能能大度一點?我就這樣責備著自己。蘇珊傾聽著,然後她問我究竟是些什麼小事,她希望清楚知道所有細節。起初我不願回答,但最終我察覺到我會一直這樣抱怨下去,抱怨自己沒有仔細看清楚讓我生氣的究竟是什麼。因為我在可以認真看待自己的感覺並理解它們之前,就先責備了它們。

我開始具體地向蘇珊描述細節。最初,那是與一封信有關的故事。我寫了一封相當長的信給克勞斯,我試著在信中告訴他,當他勸我放棄我的感覺時,我覺得多麼不舒服。例如,當他說我看所有事情都是負面的、我是在雞蛋裡挑骨頭、所有不足掛齒之事我都要抱怨一番、我不應該沒來由地去操不必要的心,等等。他說的這些話讓我很難過,我會覺得很孤單,而且會對自己說同樣的話:「停止想東想西,接受生命美好的一面,不要那麼難搞。」不過多虧了蘇珊的心理咨詢,我已經發現這類建議對我來說是沒有好處的。它們會驅使我去做無意義的努力,這種努力不會帶來任何益處。我覺得我這個人被否定了——一再地被否定。甚至是被我自己否定了,就和以前母親對我做的一樣。人們怎麼可能在愛一個孩子的同時又希望這個孩子不是她原來的樣子呢?如果我一直想要變成另一種樣子,而且如果克勞斯也希望我這樣的話,我就無法愛自己了,我也無法相信有其他人會愛我。他們愛的究竟是誰呢?是另一個樣子的的我嗎?或者是我這個人?但他們想要改變我,以讓他們能夠去愛我呢?我不想為了這種「愛」去努力,我已經累了。

現在,受到心理治療的鼓勵,我把一切都寫信告訴克勞斯。我在寫信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害怕他會不瞭解,或者(這是我最害怕的)他會認為這一切都是在譴責他。但我根本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試著開誠佈公,希望克勞斯會因此更瞭解我。我清楚地寫下了為什麼我現在會有所改變,而且我希望這個改變過程能將他一起納入,而不是將他留在外頭。

他並沒有立刻回信。我很害怕他會生氣,怕他會對我不斷地想東想西感到不耐煩,怕他會拒絕。但我還是期待著他對我寫的內容有所回應。幾天的等待之後,我收到了一封他在度假中寄來的信。這封信完全讓我驚呆了。他感謝了我的來信,但對於我信中的內容隻字未提。反而是告訴我他度假時做了哪些事、他還計劃參加哪些登山行程,以及他晚上都和什麼人出去,等等。我驚訝不已。當然,我可以選擇不把這當一回事,告訴自己:我這封信太苛求他了。他不習慣回應別人的感覺,甚至是對他自己的感覺也做不到,因此他完全無法對我的信有所反應。但如果我想認真對待自己的感覺,那麼這種泛泛之論就完全無法幫上我的忙。我覺得自己完全被蔑視,猶如我什麼都沒寫過一樣。我心想:「這個人對待我如無物!」「他怎麼能這樣對我?」我覺得我的內心受到了致命的攻擊。

當我在和蘇珊的心理治療中試圖認識這種感覺時,我像個小孩一樣地哭了。幸好蘇珊並未試著勸阻我放下這種感覺,她讓我哭出來,當像擁抱孩子似的擁抱了我,輕撫我的背。當下我第一次瞭解到,我整個童年在內心一直體驗到的會被殺害的感覺是什麼。通過克勞斯對我的忽視,我感覺到的並非新的體驗,我從很久以前就非常清楚這種感覺了。然而,我卻是第一次對這種體會報以心痛的反應,我可以感覺到心痛。小時候沒有人能幫助我去體會這種感覺。沒有人會擁抱我,沒有人會像蘇珊那麼理解我。以前不被我承認的痛楚通過厭食症的方式來展現,而我並沒有去瞭解它。

厭食症一再地想告訴我一些事情。如果沒有人想和我對話,我會感到匱乏。我越感到匱乏,就越從週遭的人身上得到一種全然不理解的信號。正如同克勞斯對我的信所展現的反應一樣。醫生們開給我不同的處方,父母根據這些處方又變本加厲,當我開始不吃東西時,精神科醫生恐嚇我會死,給我不同的藥物讓我進食。所有人都在強迫我有食慾,但他們提供我這種錯誤的溝通形式完全不會讓我有食慾。至於我所追尋的東西似乎是難以獲得的。

直到我在蘇珊身上感覺到深深的體諒,這個瞬間再度給了我希望,也許每個人在出生時都擁有這種希望:真正的溝通是存在的。每個孩子都在某個時候嘗試著與母親取得溝通。但如果完全沒有獲得回應,孩子便會失去希望。或許母親的排拒正是失去希望的理由。現在,感謝蘇珊讓我重拾了希望。我不想繼續和克勞斯這類人在一起了,他們讓我和我以前一樣,放棄了敞開心扉說話的希望。我想和其他能與我談論我的過去的人相逢,或許當我提到我的童年時,會讓大部分的人感到害怕。但也許有其他人同樣願意敞開心扉。單獨和蘇珊在一起時,讓我覺得猶如到了另一個世界。我已經無法理解自己怎麼能和克勞斯在一起那麼久了。我越接近那段父親的漠視行為的記憶,就越清楚看到我與克勞斯之間的連結原點,以及我和其他相似的朋友之間的連結原點。

2000年12月31日

今天,時隔兩年之後,我又一次讀了我的日記。相較於我因為厭食症而必須忍受的那漫長的治療,這並不算久。我現在可以清楚地看出我如何與自己的感覺切割開來,而且一直還希望能在某個時候和我的父母建立起一段真正的關係。

不過現在這一切已經有了變化。我自一年前起就不再去找蘇珊做心理治療。我不再需要她了,因為我現在可以給予自己內在的小孩體諒,我從蘇珊那裡第一次體會到人生中的那種體諒。現在的我開始陪伴這個孩子,我曾經是這個孩子,而這孩子依舊存在我的心中。我能夠尊重自己身體的信號——不再強迫它。而且我的病症都消失了!我不再有厭食症,我對食物有了胃口,對人生有了興致。我有幾個可以敞開心胸說話的朋友,不用害怕遭到指責。自從我內在的小孩(不只是我成人的部分)瞭解到她對連結和溝通的渴望,是如何地遭到全然的否認與拒絕,從那時開始,我對父母的期待自然地消失了。我不再會被那些阻撓我誠實面對自己的人所吸引了。我找到了和我有相同需求的人。我不再苦於夜半時分的心悸,也不再害怕進入深邃、漆黑的隧道。我的體重是正常的,我的身體機能穩定了,我不再吃藥,我會避免接觸那些我知道會引起過敏反應的東西。而且我也知道過敏的原因是什麼。我父母也屬於這類接觸對象,還有一些多年來給了我「好」建議的其他人士也在列。

雖然有了這些正面的轉變,但這位我在這裡稱為安妮塔的真實人物,當她的母親成功地強迫她重新開始拜訪自己後,她再度陷入了過往困境。這位母親生了病,並且把自己的病因歸咎給女兒:安妮塔一定知道不再和她見面將會使她致病。安妮塔怎麼能這樣對她呢?

這樣的戲碼常常發生。母親的身份顯然給了她無限權力,讓自己可以凌駕於成年女兒的良知之上。她在童年未曾從自己母親身上得到的東西(面對面與照顧)只要能引發女兒的罪惡感,就可以輕易地向自己的女兒索取。

當安妮塔覺得自己再度被舊有的罪惡感淹沒時,心理治療帶來的所有成效似乎岌岌可危了。所幸厭食的症狀並沒有再次出現。但去拜訪母親讓安妮塔清楚地意識到,如果她不能從這種情感上的強迫勒索中「逃出來」,或者不能停止去探望母親,那麼她就可能會再度罹患新的病症。因此,她回到蘇珊那裡,希望再次獲得蘇珊的幫助與支持。

出乎意料的是,安妮塔再次見到的是一個她從不認識的蘇珊。這一次,蘇珊試著讓安妮塔明白,如果她想完全擺脫罪惡感,也就是擺脫她的戀母情結,那麼首先就應該做一次完整的精神分析。蘇珊認為安妮塔被父親虐待的經歷可能在她心中留下了對母親的罪惡感,因此加深了她對母親的依賴。

安妮塔無法接受這種詮釋。因為她現在除了有被操控的憤怒之外,她無法有其他的感覺。她覺得現在的蘇珊就像個精神分析學派的俘虜,她相信著精神分析學派的教條而且無視自己的抗議。蘇珊曾經幫助安妮塔甩開黑色教育的樣板,但現在的蘇珊卻展示出她自己對精神分析學派教條的依賴,這些建議聽在安妮塔的耳朵裡完全是錯誤的。安妮塔比蘇珊年輕了將近30歲,她不再需要服從那些墨守陳規的教條了。

於是,安妮塔離開了蘇珊,找到了一個同年齡的團體,這個團體裡的成員全都在心理治療時有過類似的經驗,他們追求的是不帶「矯正」的溝通形式。這個團體幫助安妮塔離開了理論的漩渦,她在這個團體裡獲得了她所需要的保證。她的憂鬱症消失了,就連厭食症也沒有復發。

厭食症是種非常複雜的疾病,有的時候還會造成生命危險。一個年輕女人可能會因此折磨自己致死,因為她其實是借由厭食,反覆訴說著父母曾在她童年時對她做過的事情。她無意識地再次上演了童年所受的苦,當父母拒絕給予她重要的情緒滋養時,她的心靈再次受到他們的折磨。這種說法似乎引起了醫學界相當大的不適,以至於醫學界寧願抱持著厭食症是不可理解的,雖然可以投藥,但無法真正治癒的觀點。類似的誤解之所以會產生,是因為身體的故事遭到了忽視,以第四誡之名獻給了道德的祭壇。

安妮塔先是透過妮娜、接著經由蘇珊、最後在團體裡,明白了她有權去堅持自己對於情緒滋養的需求,她再也不需要放棄這種滋養,而且只要她生活在母親的身邊,就會以憂鬱症付出代價。安妮塔瞭解到她必須先充分地認同她的身體,身體才不再需要去提醒她。她開始學會尊重身體的需求,而且只要忠於自己的感覺,她就不再會讓任何人無故指控她自私。

多虧了妮娜,安妮塔在醫院裡第一次經驗了人情溫暖與同理心,釋放了情緒上的需求和責難。後來她幸運地遇到可以傾聽與感覺她的心理治療師蘇珊。她也在蘇珊那裡找到了自己的情緒,並且敢於去體會和表達。從這時開始,她明白了自己所找尋與需要的是哪種滋養,她可以建立新的人際關係,並且脫離舊有的人際關係,因為她在舊有的人際關係裡期待著她並不清楚的東西。現在的她真的瞭解了。多虧了蘇珊那次的經驗,她日後才能看出這位心理治療師的局限。她將不會再為了逃避別人的謊言,而爬進洞裡躲藏。她將會每次都以自己的真相與這些謊言對抗。她永遠不再需要挨餓,因為現在的人生對她來說是值得過下去的。

安妮塔的故事其實不需要更進一步的展開。她在其中描寫的事實,已經足夠讓讀者瞭解讓她生病的真正原因。她生病的來源是缺乏與父母及男友之間真實的情感交流。一旦她知道現在身旁存在著有意願並有能力理解她的人,她當然就會康復了。

在那些儲存於我們的身體細胞之內,被抑制(或壓抑、分離)的童年情緒裡,最主要的就是恐懼。被毆打的孩子必定會不斷恐懼著再次被打,但他無法一直活在被人殘酷對待的認知裡。同樣地,一個被人冷落的孩子不會有意識地感覺到自己的痛楚,更遑論他因為被遺棄的恐懼而無法表達。因此,這樣的孩子會停留在一個不真實的、理想化的、幻想的世界中。這種幻想世界幫助他存活下來。

有時,平凡至極的事件在成年人身上會觸發那曾被抑制的情緒。但這些成年人很難理解:「我?害怕我的媽媽?為什麼?她絕不會傷害我;她對我很和藹,盡其所能地對待我。我怎麼可能會怕她呢?」或者另一種狀況是:「我的媽媽很可怕。但就是因為我知道,所以我切斷了所有和她的關係,我完全不依賴她。」對成年人而言,這可能是真的。然而,他心中也可能還有一個未整合的小孩,這個內在小孩的驚慌和恐懼沒有被接受,或是被有意識地感覺,因此才將這種恐懼對準了其他人。這種恐懼可能會在沒有明確理由的狀況下突然襲來,並且變成驚慌失措,如果沒有在知情見證者的陪伴下,有意識地去體驗他對母親或父親無意識的恐懼,這種恐懼可能會持續數十年。

安妮塔的恐懼讓她不信任醫護人員,也讓她無法進食。這種不信任雖然是合理的,但並不必要。這是一種混亂,安妮塔的身體只會不斷地說:我不想要這個。但無法說出它想要的是什麼。直到安妮塔在蘇珊的陪伴下,可以有意識地體驗她的情緒,然後她發現了自己心中最早期的恐懼,是源自在情緒上抑制她的母親,她才能擺脫這些恐懼。從那時開始,她更能在當下找到頭緒,因為她的分辨能力更強了。

安妮塔現在已經知道,強迫克勞斯進入一個真誠、敞開心胸的對話情景是徒勞無功的,因為這完全要靠克勞斯改變他的態度。克勞斯已經不再是她母親的替代品了,她突然發現週遭有許多和她的父母不一樣的人,在這些人面前她不再需要保護自己。由於她現在已經認識了那個非常幼小的安妮塔身上的故事,她不再需要去害怕那些故事,也不需要讓故事再次上演了。現在的她越來越能辨清形勢,並且將今天與過去區別開來。在她新發現的飲食樂趣中,反映出她對與人來往的興致,這些人會對她敞開心胸,她也無需費力就能和他們順利交流。

她盡情享受著與這些人的交流,有時甚至會很詫異地自問,那些幾乎將她與所有人隔開來那麼久的猜疑與恐懼都去哪裡了?自從眼前的狀況不再那麼模糊不清地與過去糾纏在一起後,那些猜疑與恐懼就真的消失無蹤了。

我們知道有許多青少年對精神醫學抱持著不信任的態度。他們不相信精神科醫師是「為了他們好」,即便這種狀況絕對是有可能發生的。他們預期會在醫生那裡遇到各式各樣的詭計,也就是那些服從於傳統道德的黑色教育的論調,全都是他們自小就熟悉且懷疑的東西。心理治療師必須先贏得患者的信任。但如果他面對的個案,過去曾一再地經驗到自己的信任被濫用,心理治療師該如何獲得對方的信任呢?他是否需要花上數月或是數年以便建立一段有幫助的關係呢?

我不這麼認為。我的經驗是,即便是非常多疑的人,當他們真的感覺到受人理解,而且人們接受他原來的樣子時,他們也會仔細傾聽並且解開心防。安妮塔的回應就是這樣,當她遇到那個葡萄牙女孩妮娜,以及後來的心理治療師蘇珊後,她的身體迅速幫她放下了猜疑,當身體認出以前一直被剝奪的真正滋養,便產生了進食的慾望。如果人們是出於真正想要瞭解的意願,而不是戴著虛偽的面具,他們將很快就會被認出,甚至是多疑的青少年也會看得見。在提供幫助時,不可以存有一絲虛假的謊言。

身體早晚都能察覺到這些,即便是最華麗的言語,也不可能長期迷惑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