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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

讓道德獲得最大勝利的領域,是對厭食症的治療。由於或多或少的明確警告:「你看看,你讓父母多不開心,看他們為了你多麼傷心難過!」隨之會加強罹患厭食症的年輕人心中的罪惡感。飢餓的意義、飢餓的真正訊息,在這種警告中完全遭到忽視。然而厭食症則顯示身體是多麼清楚地對「它的主人」示警了疾病的真相。

許多厭食症患者認為:「我必須敬愛與尊敬我的父母,原諒他們所做的一切,瞭解他們,正面思考,學會遺忘。這些我必須全都做到,而且絕對不能顯現出我的困境。」

但如果我強迫自己去感覺不屬於我的感覺,如果我不再知道我真正感覺到、想要的、希望的,以及需要的是什麼,以及為什麼我要做人們教我去做的事情時,那個我(真正的我)究竟還會是誰呢?我可以強迫在工作、運動、日常生活方面等獲得很高的成就,但當我想強迫自己去感覺的時候(不管是不是借由酒精、毒品或藥物的幫助),我早晚都將面對自我欺騙的後果。我將自己縮減成一個面具,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這種所知的根源存在於我的真實感覺中,這些感覺與我的經歷是一致的。我的身體是這些經歷的守護者,憑著我身體的記憶。

當我們忽視身體的訊息,例如生氣的感覺時,我們就不能去愛、重視或是瞭解自己。有一大串「心理治療」的規則與方法是用來操控情緒的,它們會非常認真地告訴我們,如何阻止悲傷並開始享受生命。罹患嚴重症狀的患者會在醫院接受這類建議,希望能借此擺脫對父母的蝕人憤恨。

這種方式會成功一段時間並且減輕一些負擔,因為他們的治療師「樂於」讓病人這麼做。病患就像是個服從母親教養方式的乖巧孩子,覺得自己被接受、被愛了。但如果身體完全沒被人傾聽,它就會逐漸再度以舊病復發的方式來彰顯自身。

同樣讓心理治療師感到棘手的是治療兒童多動症。如果這些孩子的情況被視為與遺傳有關,或是應該加以矯正的壞習慣,這些孩子要怎麼融入家庭呢?是否所有真正的病因都將成為秘密?但如果我們準備好去看清這些情緒的現實的基礎,會發現而這種疾病恰恰反映了他們缺乏照料、遭受虐待,尤其是缺乏情緒滋養,我們眼中就不會再看到無意義地到處吵鬧的孩子,而是承受著痛苦的孩子,是不能知道受苦之因的孩子。如果我們能接受這些,就能幫助他們。也許我們(和他們)便不會那麼害怕情緒、痛楚、恐懼與憤怒,而是理解我們的父母究竟對我們做過什麼。

多數心理治療師支持的,是無論如何都不對父母追究責任的態度,導致了對疾病之因不自覺地漠視,同時也影響了治療疾病的時機。現代的大腦科學家在幾年前便已知道,出生的第一個月到三歲期間,如果與母親之間缺乏良好且可信賴的連結,腦中將會留下有重大影響的痕跡,並會導致嚴重的失調。或許是該讓這種知識在心理治療師的訓練中傳播開來的時候了,如此一來,他們接受的傳統教育所造成的傷害性影響,也許會稍微減弱。因為禁止我們過問父母行為的,常常就是我們自身的教養,也就是相信黑色教育的合法性所造成的。傳統道德、宗教規條,以及某些精神分析理論,都顯示了對於父母責任的迴避。他們害怕這麼做會加重父母的罪惡感,也害怕如此一來這些父母可能會再次傷害孩子。

我深信一旦建立起治療的關係,說出真相是可以喚醒個案的。當然,兒童心理治療師無法去改變「問題」兒童的父母,但如果將必要的知識傳達給父母,那麼基本上就能對改善父母與孩子的關係起到協助作用。如果告知父母真正溝通的情緒滋養意義,並且幫助他們使用這方面的知識,就會為父母打開一扇通往全新體驗的大門。父母拒絕與孩子溝通,常常並非出於惡意,而是因為他們自己在小時候也沒有經歷過這種形式的情感關懷照顧,他們完全不知道這種東西存在。父母可以與孩子一同學習如何有意義地溝通,但前提是這些孩子要獲得心理治療師全然的支持,而這位心理治療師自己也必須擺脫了黑色教育,也就是完全站在孩子這邊。

有這樣的治療師提供知情見證者的支持,鼓勵多動(或承受著其他苦痛)的孩子去感覺他的不安,而非發洩他的不安,並且對父母表達他的感覺,而不是害怕感覺並與感覺分離。如此一來,父母會從孩子身上學到,人可以擁有感覺,而無須害怕感覺將導致惡果,感覺反而可以讓人得到依靠並且創造互信。

我知道有位母親很感謝她的孩子拯救她擺脫了她對父母的毀滅性依附。這位母親小時候曾遭到父母嚴重的虐待,她接受了許多年的心理治療,但她依然努力強迫自己去看父母好的一面。她因女兒的多動症以及具有攻擊性的情緒爆發行為而深感痛苦,她的女兒自出生以來就不斷地接受醫生治療。這種狀態幾年下來都沒有改善。她帶著孩子去看醫生,給孩子吃不同的藥,定期造訪自己的心理治療師,但卻一再地為自己的父母辯護。她從未認為自己是因為父母而受苦,而只意識到孩子讓她痛苦。直到有一天,她終於通過一位新的心理治療師的治療看清了她30年來對父母積壓在心中的不滿,她雖因此勃然大怒,但是此時奇跡發生了(雖然這根本不是奇跡):在短短幾天之內,她的女兒開始用正常的方式玩耍,多動的症狀都消失了,會提出疑問並且明確地回答。這位母親猶如從厚重的迷霧裡走出來,第一次看清她的孩子。

而這樣一個不被利用的孩子,便可以安靜地玩耍,不需要像發瘋似得跑來跑去。她不用再去完成拯救媽媽的不可能任務,或是用她自己的「失調」來讓媽媽面對真相。

真正的溝通是以事實為根據的,這些事實讓人能傳達自己的感覺與想法。相反的,混亂的溝通所根據的是被扭曲的事實,以及為自己不想要的情緒而指責別人,這些情緒針對的其實是童年時的父母。黑色教育只懂得這種操控式的相處之道。直到不久之前,這種方式仍舊無所不在,但現在有例外了,以下的例子就是如此:

七歲的瑪麗在被老師體罰後,拒絕上學。瑪麗的媽媽芙勞拉沒有辦法了,畢竟她無法強迫孩子去學校。她自己從來沒打過孩子。她去找老師,與老師對質,並請她向孩子道歉。老師非常生氣地說:「如果老師必須要向孩子道歉,我們以後要怎樣教育孩子呢?」她認為小瑪麗被打是罪有應得,因為當她對瑪麗說話時,瑪麗完全沒注意聽。芙勞拉冷靜地說:「一個不注意聽你說話的孩子,或許早就對你的聲音或表情感到恐懼了。體罰只會讓她更害怕。相對於體罰,我們應該要和孩子對話,獲得孩子的信賴,這樣才能消除她的緊張和恐懼。」

突然,老師的淚水盈滿眼眶。她癱倒在椅子上,低聲說道:「我小時候除了被體罰以外什麼也不知道,沒有人會跟我對話。我永遠只會聽到我母親對我吼:『你從來都不聽我的話——我究竟該拿你怎麼辦?』」

芙勞拉突然感到很同情。她本來是想來告訴老師,很久以前學校就已經禁止體罰了,她要向警方舉發。但現在,坐在芙勞拉面前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她可以與之商量的人。最後這兩位女士一同思考該怎麼做才能重新贏得小瑪麗的信賴。老師表示要向孩子道歉,她後來也這麼做了。她讓瑪麗不必再害怕,因為體罰是被禁止的,是老師做錯了。她告訴瑪麗有權在這種情況下抱怨,因為老師的確犯錯了。

瑪麗又再度開始喜歡上學了,她現在甚至展現出了對老師的同情心。因為這位老師有勇氣去承認自己的過錯,所以瑪麗將會清楚地發現其實成人的情緒與他們的經歷有關,並非自己的行為。如果孩子的行為引發了成人的強烈情緒,孩子無須為此感到抱歉,就算是成人試著將責任加諸在他們身上時也一樣。

和瑪麗有著相似經歷的孩子將會明白,他們不需要為其他人的情緒負不必要的責任,他們只需要為自己的情緒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