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身體不說謊 > 四·自我仇恨與未滿足的愛 >

四·自我仇恨與未滿足的愛

蘭波

阿蒂爾·蘭波,生於1854年,在1891年時以37歲之齡死於癌症,就在他右腿被截肢的數月之後。伊夫·博納富瓦(24)描述蘭波的母親是一個冷酷又無情的人。就這點而言,所有相關說法應該都相同:

蘭波的母親是個虛榮、高傲、頑固、乏味又心懷仇恨的人。她源源不絕的能量來自於全然的、沾染上盲目迷信的虔誠信仰,就這方面而言她可說是個典範。從她在大約1900年時寫下的令人咋舌的信件中甚至可以看到她對於滅絕,也就是死亡的深深著迷。就這點而言,我們怎能不聯想到她熱衷於所有與墓地相關的事呢!她在75歲的時候,要掘墓人把自己沉降入墓穴內,也就是那個她日後將會被安葬的、介於已故的孩子維塔利和阿蒂爾之間的墓穴,以便她體驗一下夜晚的滋味。

對一個聰明又敏感的孩子來說,在這樣一個女人身邊要如何成長呢?我們可以在蘭波的詩作中找到答案。博納富瓦在蘭波的傳記裡是這麼描述的:

她竟嘗試利用各種方式來阻止與中斷這種不可改變的發展,孩子們任何一絲尋求獨立的希望或任何自由的預兆,都必須在萌芽時就被扼殺。這些覺得自己猶如孤兒的男孩們,他們與母親的關係解離成恨意與依附。享受不到愛的蘭波,因此陰鬱地認為,這都是他的錯。他無辜地以自己全部的力量狂野地反抗母親對他的審判。

蘭波的母親將孩子完全置於她的控制之下,並稱之為母愛。她那已覺醒的兒子看穿了這個謊言。他發現母親永無止境的瑣碎關懷與愛無關,但他不能全然容許自己的這種觀察,因為身為孩子的他必定需要愛,甚至是愛的幻象。他不能恨那個表面上非常關心他的母親,於是蘭波將他的恨意對準了自己,無意識地堅信著那些謊言和冷漠是自己應得的。他被這種厭惡折磨著,將之投射在他所居住的小省城裡,投射在虛假的道德上,並像尼采一樣投射到自己身上。他一輩子都試著借由酒精、大麻、苦艾酒、鴉片以及到遠方旅行來逃離這種感覺。青少年時期他曾兩度逃離家中,不過每次都被帶了回去,重回母親的「照顧」之下。

他的詩作不只反射這種自我仇恨,也有對於愛的追尋,也就是他在生命之初就完全被拒絕給予的愛。幸運的是,蘭波後來在求學時期遇到了一位仁慈的老師,這位老師正好就在他青春期這決定性的年歲,給予他陪伴與支持。這位老師的感情和信任,啟動了蘭波的寫作和他的哲學思想。不過即便如此,童年依舊繼續束縛著他。他試著將他對未滿足之愛的絕望,透過有關真愛本質的哲學觀察來解決。不過這些概念只停留在抽像的階段,因為即使他在理智上排斥傳統道德,但在情感上仍舊是道德的忠僕。他可以自我厭惡,但不能憎恨他的母親。若不摧毀那協助他童年得以存活下去的希望,他就無法聽到自己童年記憶的傷痛訊息。蘭波一再地寫道,他只能依賴他自己。在這樣一個並非給予他真愛而只會帶給他幹擾與虛偽的母親身邊,這個小男孩能學到什麼呢?他的人生是種了不起但也是徒然一場的嘗試,他試著透過所有能使用的方式,來拯救自己因逃離母親所造成的毀滅。

喜愛蘭波詩作的年輕人,或許也是基於他們相似的童年際遇而被蘭波的詩作吸引,因為他們能在其中模糊地感受到同樣的靈魂。

蘭波結交上保爾·魏爾倫,在文學史上是眾所皆知的事。蘭波對於愛與真正溝通的渴望,起先似乎在這段友誼當中獲得了滿足。但與某個所愛之人親近時就會浮現出來的那源自童年的猜疑,再加上魏爾倫自身也有困難的過去,讓兩人之間的愛無法永存。最終,他們逃向毒品,使兩人無法生活在他們所追尋的完全率直之中,給彼此造成了許多精神傷害。魏爾倫最後扮演起如同蘭波母親般的毀滅性角色,在喝醉酒後甚至用槍攻擊蘭波,並為此在牢裡服刑兩年。

為了挽救「真正的愛」,也就是童年時錯過的愛,蘭波透過博愛來尋找愛,也就是透過體諒、同情他人。他想要給予別人他自己從未獲得的。他想去瞭解他的朋友,幫助魏爾倫瞭解自己,但童年時壓抑的情緒總讓這些嘗試落空。他在基督教的博愛中找不到解決辦法,他那執拗的聰慧不容許他自我欺騙。他就這樣不斷地追尋著自己的真相,但真相對他一直隱而不顯,因為他很早就學會為了母親對他做過的事而仇恨自己。他覺得自己像個怪物,他的同性戀傾向則是個罪行(維多利亞時代很容易如此看待同性戀),他的絕望是罪。但他卻不准許自己將那未曾終止的、合理的憤怒指向其來源之所,也就是盡其所能將兒子困在她牢籠裡的那個女人。蘭波終其一生都企圖逃離這個牢籠,他曾透過吸毒、旅行、幻想以及詩作等方式逃離,其中詩作又是最重要的發洩方式。但在這所有企圖打開解放之門的絕望嘗試中,有一扇最重要的門依舊關閉著:通往他童年的情緒現實、連結這小小孩的感覺。他沒有可以保護他的父親,且必須在一個會嚴重妨礙他的惡毒女人身邊成長。

蘭波的故事正是一個生動的例子,身體會終其一生地去追尋早期錯無意識中,蘭波的人生受到強迫性重複驅力的影響。在每次逃離失敗之後,他又重回母親身邊,就連他與魏爾倫分開以及他走到生命盡頭時亦然。當時的他已經犧牲掉自己的創造力,而且早已放棄寫作多年,而且間接地應允了母親的要求——成為一個商人。雖然蘭波過世前的最後那段時間,是在法國馬賽的醫院裡度過的,但在這之前他卻是和母親與妹妹一起住在羅克,在那失的真正滋養。蘭波被驅使去填滿一種匱乏、一種永遠不會停止的飢餓。他吸食毒品、強迫性的旅行以及與魏爾倫的友誼,不僅可以詮釋為從母親身邊逃離的手段,也是在追尋母親拒絕給他的滋養。由於這種內在的現實必須留存在裡接受她們的照顧。蘭波對母愛的追尋,終究是消逝在童年的牢籠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