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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在劇作裡爭取自由與身體被忽視的怒吼

席勒

直到今天,我仍常常聽到有人說打罵孩子不會造成永久的傷害。很多人認為他們自己的人生就是這種說法的明證。只要他們「成年後的病痛」與「童年時的責打」這兩者之間的關聯性被遮掩著,這些人可能就會一直這麼相信下去。我們可以舉席勒為例,說明這種遮掩效果運作得有多好。幾百年來,這種遮掩效果一再被人們絲毫不加批判地接受下來,代代相傳。

席勒是18世紀的偉大浪漫劇作家之一,他一生中決定性的前三年是單獨和他慈愛的母親一起度過的。在母親身邊,席勒得以全然發展他的性格與獨特的天賦。直到席勒4歲時,他那專橫的父親才從長年的戰爭中回來。席勒的傳記作家弗裡德裡希·布爾薛曾描述席勒的父親是個「嚴厲、沒有耐性、易怒且頑固的男人」。基本上,他的教養觀念就是要禁止他那生機勃勃的兒子那些自發性又充滿創意的行為表現。不過即便如此,席勒的在校成績仍然很優異,席勒將之歸功於自己的聰明才智與自信心,這些特質是他人生前三年在母親身邊獲得了情感上的安全感才得以發展出來的。但當這個男孩長到13歲的時候,他被父親送進軍校,軍校的嚴苛讓他承受了非常大的痛苦。他像年輕的尼采一樣患上許多病症,幾乎無法集中精神。有時候他甚至躺在病房裡數星期之久,最後他變成了成績最差的學生。他成績下滑的原因被歸咎於生病。沒有人察覺是因為他在這期間必須待上八年的寄宿學校,那些既不人道又不合理的紀律,讓他的身體與心靈能量全都被耗盡了。對於他的困境,除了生病這種沉默的、百年來都沒人理解的身體語言以外,沒有其他的發聲方式了。

弗裡德裡希·布爾薛是這麼描述那間學校的:

在這裡,在他最易受到影響的青春年歲,一個年輕、渴望自由的男孩,必須感覺到自己像個囚犯,因為這所學校的窄門只會在必要的散步時間開啟,散步時學生們還必須接受軍事化監督。在這八年之中,席勒幾乎沒有放過一天假,只偶爾有過幾小時的空閒。當時還沒有寒暑假的概念,也不準度假。日程都被排定了。夏天時,大寢室裡的起床號會在五點響起,冬天則是六點。由年輕士官監督著鋪床與梳洗。接著寄宿生們便列隊步行至操場早點名,再從那裡前往餐廳吃早餐,早餐是麵包和麵粉湯。所有動作全都受到指揮,以手勢示意禱告、坐下與列隊出發。七點到中午是授課時間。接下來的半小時,是年輕的席勒最常遭到斥責的時間:儀容檢查時間。這個時候要穿上制服——黑色翻領的青灰色外衣、白色背心及褲子、綁腿、靴子、軍刀、綴羽飾的鑲邊三角帽。因為公爵(這所學校的創立者)無法忍受紅髮,席勒必須在頭髮上灑上香粉。他還像其他學生一樣戴著長長的假辮子,太陽穴旁則是兩個用石膏黏住的發卷。學生們穿戴好後,列隊步行至餐廳參加午點名。午餐過後安排的活動是規定的步行與操練,接著從兩點上課到六點,之後又是儀容檢查。剩下的時間則清楚規定了要自習。晚餐後立刻就寢。年輕的席勒被束縛在這件一絲不苟的緊身衣裡,直到21歲。

席勒一直都因身體不同器官的嚴重痙攣所苦。40歲時他染上重病,從此不斷地與死神拔河,還伴隨有精神失常的症狀,在46歲時與世長辭。

對我而言,席勒的這種嚴重痙攣絕對可以歸咎於他童年時期頻繁的體罰以及青年時的嚴苛紀律。確切地說,他的囚禁狀態早在進入軍校前,在父親回到他身邊時就已經開始了。他的父親在席勒童年時系統化地克制他快樂的感覺,同時,他父親也如此對待他自己,並稱之為「自律」。例如,規定孩子一旦在用餐時感到愉悅,就必須立刻停止進食並離開餐桌。席勒的父親也會這麼做。或許席勒父親是一種特例,他採取的古怪模式,壓抑了所有我們可能稱為「生活質量」的東西。但軍校制度在當時卻是廣泛被使用的,而且被視為普魯士的嚴格教養。很少有人會去反思這種教養的後果。這些軍事學校所採取的嚴酷監視系統,會讓人聯想到某些與納粹集中營相關的描述。當然集中營裡的虐待行徑是由國家組織起來進行的,比起軍校絕對更加歹毒與殘忍,不過集中營和之前幾百年盛行的教育體制有相同的根源。這種計劃性的殘忍行為,無論是發令者還是執行者,他們小時候都曾經歷過責打與其他各式各樣施加於其身的羞辱方式。他們完全學會了將來也可以用同樣的方式,不帶罪惡感也不加反省地施加在臣服於他們力量之下的其他人身上,例如孩童或囚犯。席勒沒有把自己曾承受過的恐怖統治報復在他人身上。不過,他的身體終其一生都承受著童年必須忍耐的殘暴行徑帶來的後果。

當然,席勒並非特例。孩提時代上過這種學校的人有數百萬,如果不想受到重罰或被奪去性命,他們就必須學習沉默地服從權威。這種經驗使他們對第四誡肅然起敬,並嚴厲叮囑下一代也絕對不得質疑權威。因此即使到了今天,他們的子子孫孫依舊堅信責打不會帶來任何傷害,這也就見怪不怪了。

然而,席勒就這方面而言卻是個例外。從《強盜》到《威廉·退爾》等,他所有的作品都不斷地反抗權威施行的盲目暴力,經由他不凡的文筆在許多人心中播下希望的種子,期許這種抗爭有朝一日能勝利。不過在他所有的作品中,席勒不知道的是,他反抗不合理的權威命令,能量是來自於他身體儲存的早年經歷。他深受父親那令人費解又驚恐的權力執行模式之苦,致使他開始寫作,但他不可能察覺寫作慾望之下的動機,他只想寫出優美而偉大的文學作品。席勒利用歷史人物的例子試圖說出真相,而他也非常成功地做到了。只是有關父親帶來的苦痛,即便到了席勒去逝的那一天,對這所有的真相也都隻字未提。這對他與社會來說依舊是個秘密,我們的社會幾百年來都相當讚賞席勒,許多戲迷和讀者視他為典範,因為他在作品中為了自由與真相奮鬥。不過真相僅止於社會可以接受的真相。如果有人對席勒說:「你不需要尊敬你的父親。曾經那樣傷害過你的人,並不值得你的愛或尊敬,即便他們是你的父母亦然。為了這種孝順的奉獻,你已經用你身體上極至的苦痛付出了代價。只要你不再遵從第四誡,你就有機會解放自己。」如果聽到這番話,勇敢的席勒將會多麼震驚啊!他又會怎麼回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