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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論·身體與道德

通常,身體的病痛是身體對維持生命運作的功能長期遭受忽視的反應。我們身體維持生命運作的功能之一,就是有能力去傾聽我們所屬生命的真實故事。因此,本書的中心議題就是關注這兩者之間的衝突:一種是我們所感覺到的,也就是那些被身體記錄的;另一種則是我們應該感覺到的,是為了符合早就內化的道德規範和標準。我認為有一種極為特定且普遍公認的規範(也就是第四誡)常常阻礙我們進入自己真實的感覺,而我們必須透過各式各樣的身體病痛為這種妥協付出代價。我在書中列舉了許多相關的實例。不過,這並不是名人的傳記,我想要將焦點集中在一個問題上:當事者與其施虐父母之間的關係。

我透過經驗瞭解到,我自己的身體就是所有與生命相關的訊息的來源,這些訊息為我開闢了一條更獨立自主、更有自信的道路。當我能感覺長久以來封鎖在身體之中的情緒,我才能開始擺脫自己的過去。真正的感覺不是靠意識的努力去獲得的。它們一直都在身體裡,而且一直都帶著某種原因,即便原因常常隱而不顯。如果我的身體基於某些它自身非常瞭解的原因,拒絕去愛或尊敬父母,那麼我就無法強迫自己去做。如果我被迫遵守第四誡,就會身陷於壓力之中,就像我每次要求自己去做不可能辦得到的事情。我幾乎一輩子都要背負這種壓力,焦慮一直如影隨形。我曾試著只感受美好的感覺,忽視不舒服的感覺,以便合乎道德規範與我所接受的價值體系。我努力成為一個被疼愛的女兒,但我並沒有成功。最後我終於理解到,如果一開始愛就不存在的話,我是無法強迫愛出現的。另一方面,我也明白一旦我不再強迫自己去愛,停止遵從強加於我的道德規範,愛的感覺會自然而然地出現(例如:我對孩子的愛或是對朋友的愛)。只有當我覺得自己是自由的,而且敞開心胸接受我所有的感覺(包括那些負面的感覺)時,愛的感覺才會出現。

當我認知到我無法操控自己的感覺,我既無法欺騙自己也無法欺騙別人,而我也不想這麼做之後,我如釋重負。接著我才突然察覺,很多人就像我一樣試著無條件地遵守第四誡,未曾發現他們讓自己的身體或讓孩子為此付出了多大的代價,以至於幾乎毀了自己。只要人們依舊利用下一代,就極有可能這樣一代代生活超過百年,他們既不會覺察到個人的真相,也不會因自我欺騙的拖延方式而罹患任何疾病。

一位被迫承認由於她自身在年輕時缺乏相關經歷、因而再怎麼努力都無法去愛自己孩子的母親,她知道如果她說出這層真相,人們將會譴責她是不道德的。但我相信正是因為她清楚接納了自己的真實感覺,不再依賴道德的規範,才讓她有可能誠實、真心地給予自己與孩子所需要的幫助,並切斷自我欺騙的鎖鏈。

當孩子出生時,他們最需要從父母身上得到的是愛——我指的是慈愛、關注、照顧、和藹以及溝通的意願等。如果這些需求被滿足了,孩子的身體將會保存著被關愛照顧的美好記憶,在長大成人之後也會將同樣形式的愛繼續傳遞給下一代。但如果這些需求沒有被滿足,那麼他將一輩子渴望最原始(也是最重要)的需求能被滿足。在日後的人生中,這種渴望將會轉嫁給其他人。比較起來,越常被剝奪愛,或是越常被以「教養」之名而遭受否定或虐待的孩子,在成年之後就越離不開父母(或替代父母的其他人),他們期待獲得以前父母在關鍵性的時刻未按其所需給予的一切。這是身體的正常反應,身體知道它缺少了什麼,它忘不掉那些匱乏。匱乏或空洞一直都在那裡,等待被填滿。

當年紀越大,就越難從別人身上獲得父母拒絕給予的愛。但身體的期待卻不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停止——甚至完全相反!期望通常會轉嫁給其他人,最有可能的的對象就是自己的兒孫。離開這種困境的唯一辦法,就是能對這種機制有所自覺,並借由自我覺察的過程,竭盡所能地看清我們的童年真相。我們便能給予我們自己從出生以來或更早以前就等著被填滿的需求。如此一來,我們就可以給自己提供未曾從父母身上獲得的重視、尊重、對自身情緒的理解、必要的保護,以及無條件的愛。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們需要一項特殊的能力:去愛童年的自己。沒有這種愛的能力,我們就不會知道愛是什麼。如果我們想借由心理治療的幫助學會這種能力,就需要一位可以給予保護、尊重、同理心與陪伴的治療師,這位治療師能接受我們的模樣,能幫助我們瞭解自己為什麼會變成現在的樣子。這種基本經驗是不可或缺的,如此一來我們便能為曾經受忽視的孩子披上父母的角色。我們不需要那些想為我們「提供方案」的教育家,也不需要那些在面對童年創傷的個案時,力求保持中立並將分析對象的敘說詮釋為幻想的精神分析師。不,我們需要的正是完全相反的人:也就是一個偏心的陪伴者。當我們的情緒,在他與我們面前一步一步地揭露童年曾承受過什麼,以及過去必須忍受些什麼時,這位陪伴者可以陪我們一起體驗我們孤單、年幼時的驚懼與憤怒。我們需要這樣的一個陪伴者,我稱之為「知情見證者」。如果我們得到這種陪伴,我想我們就可以從此刻開始去幫助我們心中的那個孩子,去理解他的身體語言,去探究他的需求,而不是像我們的父母那樣一直以來忽視這些需求。

我在書中描述的內容絕對是實際可行的。人們可以在這種偏心的、不中立的治療陪伴下找到自己的真相。人們可以在這樣的過程中解除自己的病症、擺脫抑鬱、重獲人生樂趣、脫離筋疲力竭的狀態。而且,一旦我們不再需要將精力耗費在壓抑自身的真相後,正確的能量就會滋長了。重點在於,每當我們壓抑自己的強烈情緒,並且企圖輕視、忽視身體的記憶時,抑鬱特有的疲倦感就會來臨。

為什麼這種正面進展的機會很少發生呢?為什麼大多數人(包括所謂的「專家」)寧願相信藥物的力量,也不讓儲存在身體裡的所知去引導自己呢?身體清楚地知道我們需要什麼、被拒絕了什麼、承受不了什麼、對什麼會有過敏反應,等等。但大多數人卻寧可尋求藥物、毒品或酒精等的協助,這些物品只會讓通往真相的道路更加受阻。這究竟是為什麼呢?是因為知道真相後會痛苦?痛苦是必然的,但這種痛苦只是暫時的,在適當的治療陪伴下是可以忍受的。我相信最主要的問題是大多數人缺乏這種專業的陪伴。在我稱為「助人的專業者」的人士之中,多數人似乎都受到自身道德系統地強烈阻礙,使他們無法幫助曾受虐的孩子,以及看清早年的傷害所帶來的後果。規定人們要敬愛自己父母的第四誡,它的威力完全壓制了這些專業人士,第四誡說:「使你的日子在耶和華你神所賜你的地上得以長久。」

很明顯,這條戒律妨礙了早年創傷的療愈。截至目前為止,該事實都未曾被公開談論和探討,這點並不奇怪。這條戒律的影響範圍與力量是難以衡量的,因為幼小的孩童會自然地依附父母,所以一再助長了第四誡。就連最偉大的哲學家與作家都不敢抨擊這條戒律。尼采(3)雖然犀利地批判了基督教的道德規範,但他無法將批判擴及到自己的家庭。當任何一個曾受虐的成年人有企圖違抗父母的行為時,心中都暗藏著那個小小孩對父母會施加懲罰的恐懼。不過這種恐懼只會潛伏在無意識裡,一旦有意識地體驗到了,恐懼就會隨著時間漸漸消散。

支持第四誡的道德規範與我們童年的期望互相結合,導致絕大多數治療師會對尋求幫助的病患提出和他們所接受的教育相同的一套理論。許多這類型的治療師本身就和父母有數不清的牽纏。他們稱這種擺脫不了的牽纏是「愛」,並試著將這種形式的「愛」提供給他人作為解決之道。他們宣稱寬恕是療愈的唯一的途徑,顯然他們並不明白這條路可能是個圈套,他們自己就身陷其中。並不是所有的寬恕都有療愈的效果。

很特別的一點是,我們幾千年來都與這條戒律生活在一起,幾乎無人質疑它,只因為它支撐了一項生理現實:所有孩子,無論受過虐待與否,都一直愛著他們的父母。只有成年人,才有辦法選擇。但我們的行為卻表現得猶如仍是小孩:不可以對自己的父母提出質疑。然而,身為有意識的成年人,我們擁有質疑的權力,即便我們知道某些質疑可能會讓父母非常震驚。

以上帝之名將十誡交付給族人的摩西,他自己就是一個被父母放逐的孩子。(雖然他們這麼做是為了讓摩西免於危難,但被放逐的事實仍不可否認)。與大部分被趕出家門的孩子一樣,他期望有朝一日能喚回父母的愛,重拾父母的理解與尊重。我們被告知:摩西的雙親是為了保護他不被追捕才會遺棄他。但那個躺在柳條籃裡的小嬰兒並不瞭解這點。成人後的摩西會說:「我的父母是為了保護我才遺棄我。我不能生他們的氣,我必須感謝他們,他們救了我的命。」但小摩西感覺到的卻可能截然不同:「為什麼我的父母要丟掉我?為什麼他們要讓我冒著淹死的危險?我的父母不愛我嗎?」在這個小嬰兒體內儲存的真實感覺是:絕望、害怕死亡。它們會持續留在摩西的身體內,在他對族人頒布十誡時依然主宰他。從表面上來看,可以視第四誡是一種老年人的人壽保險,這在《聖經》的時代或許是必要的,但現在已經不再需要這種形式了。更進一步來看,會發現第四誡其實包含了一種威脅,是迄今仍有效的道德勒索:如果你想長壽,就要尊敬你的父母,即便他們不值得尊敬亦然,否則你就會早離開人世。

雖然這項戒律令人困惑和畏懼,但大多數人都會遵守。我相信現在正是認真看待童年傷口及其後果的時候了。我們必須把自己從這條戒律中釋放出來了。這並不表示我們必須報復年邁雙親,或重複他們曾做過的殘忍行徑。它意味著我們必須看見他們過去的樣子,以及理解他們為何那樣對待幼年時的我們。而後,才能將我們自己與下一代從這種行為模式中解放出來。我們必須將自己從持續進行破壞的內化的父母角色裡釋放出來。唯有如此,我們才能肯定自己的人生,並且學會尊重自己。這是我們從摩西身上學不到的。當摩西信奉第四誡時,他已經變得不忠於自己的身體訊息了。他完全無法產生其他的想法,因為他並未意識到這些訊息。但也正因為如此,我們不能讓第四誡成為強迫我們的力量。

在我所有的著作裡,我試著用不同的方式以及脈絡,闡述我所謂「黑色教育」的童年經歷會如何在日後限制我們的活力,並大幅損害甚至扼殺我們對自己的認知。「黑色教育」的養育之道會教養出適應良好的個體,這些個體只會信任被強迫戴上的面具,因為他們童年一直生活在害怕被處罰的長期恐懼之中。這種教育方式的最高原則是:「我這樣教你,是為了你好,即便我毆打你或用言語折磨、傷害你,都只會對你有好處。」

匈牙利作家暨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伊姆雷·卡爾泰斯(4)在他著名的小說《非關命運》中,提到了他進入奧斯威辛集中營的景況。他鉅細無遺地告訴讀者,當時他還只是一個年僅15歲的男孩,他試著將在集中營遇見的很多費解而殘忍的事情解釋為正面的、對他有好處的。因為如果他不這麼做的話,他無法在死亡的恐懼中倖存下來。

或許每個受虐兒為了求生,都必須保持這種態度。這些孩子為了重新詮釋他們的感知,需要從他人一致認定是明顯的犯罪行為之中看見「善行」。孩子沒有選擇。如果沒有「協助見證者」在一旁扭轉情況或幫忙揭露施暴者,受虐兒就必須壓抑他們真正的感覺。日後他們長大成人,如果有幸遇到了「知情見證者」,他們才有了選擇。他們才可以進入真相,不用再去「同情」或「理解」施暴者,停止試圖感覺他們無力支撐的、分離的情緒,以及可以徹底地揭露曾被施暴的情況。這一步意味著卸下了身體的重負。長大成人的當事者不用一再地被強迫憶起孩提時的悲慘歷史。一旦這個成年人願意認清自己的所有真相,他的身體就會感覺被理解、被尊重與被保護。(5)

我稱這種暴力形式的「教養」是虐待,不只是因為孩子被否定了他身為人類所應得的尊嚴與被尊重的權利,同時也建立起一種極權體制,使孩子完全無法感知所遭受的屈辱、貶抑與蔑視,更遑論起而反抗了。這種童年的模式必然會被受害者複製,用在他們的伴侶或孩子身上,用在工作場合或政治領域裡,用在任何使恐懼和焦慮滋生、不讓那極度缺乏安全感的孩童得到外部力量協助的地方。獨裁者就是這樣誕生的,這些人在內心深處蔑視任何人,他們在孩童時期不曾受到尊重,日後便試圖用強大的權力迫使他人尊敬自己。

我們不難在政治領域裡發現,人類對權力與認同的飢渴從未停止。那是永無饜足,也不可能全然被滿足的。人們擁有的權力越大,就越會在強迫性的重複驅動力下行動,而他們企圖逃離的無力感會再度出現:在地堡裡的希特勒、被放逐的拿破侖、以及躲在地洞裡權力不再的薩達姆(6)。是什麼驅使這些人如此濫用他們獲得的權力,導致他們最後傾覆在無力感之中呢?我認為是他們的身體。他們的身體清楚地知道所有在童年時期的無力感;他們將這種無力感鎖進了自己的細胞裡,他們想驅使這種無力感的「擁有者」被人看見。然而,這些獨裁者全都非常害怕自己童年的現實,他們寧願毀掉整個民族,寧願讓幾百萬人死去,也不願去感覺自身的真相。

雖然我覺得研究獨裁者的生平非常具有說服力,但在這本書裡我不會只關注這些獨裁者的動機。我要將注意力集中在那些同樣接受「黑色教育」(7)長大,但不覺得需要獲取無窮權力或變成獨裁者的人。相較之下,他們並未將壓抑的怒氣與憤恨施加於他人身上,而是毀滅性地轉向自己。他們罹患各種疾病,並且很早辭世。這些人當中最具天分的,或許會成為作家或藝術家。他們雖然能在文學或藝術上呈現出他們的真相,但呈現的永遠只是人生分裂的部分。病痛為他們這種分裂付出了代價。我也在本書的第一部列舉了這類悲劇性人生的案例。

聖地亞哥的一個研究團隊,曾在90年代針對平均年齡57歲的一萬七千人,詢問他們的童年概況以及疾病記錄。結果顯示童年曾受虐者,比童年未受虐、沒有因「為了他們好」而被責打的人,日後罹患重症的比例多了數倍。後者在日後的人生中極少抱怨病痛的問題。這篇研究短文的標題是《如何點金成石》,作者把這篇文章寄給我,他對這項發現的評論是:結果一目瞭然、極具說服力,但同時卻沒人看見、被人掩蓋了。

為什麼被人掩蓋了呢?因為公佈結論時研究者不可能不譴責施虐的父母。可惜的是,我們的社會依然禁止譴責父母,事實上如今反而更嚴重了。這是由於專家們一直力挺的觀點:將成年人心靈上的苦痛歸咎於基因遺傳,而不是來自童年明確的傷害或父母的排斥。就連70年代有關思覺失調患者童年的研究,除了在專業雜誌上發表以外,幾乎不被大眾所知。深信基因論者依然是勝利的一方。

英國廣受重視的臨床心理學家奧利佛·詹姆斯(8)在《他們毀了你》一書裡,談的就是這種觀點。雖然這本出版於2003年的著作給人留下了矛盾的印象(因為作者對於自己理解的結論感到恐懼,甚至明確地警告不要把孩子的苦痛認為是父母的責任),但該書還是利用很多研究結果與文獻很有說服力地證明了:除了遺傳因素之外,其他因素在心理疾病的發展上其實並未扮演什麼重要角色。

很多當今的心理治療依舊很小心地迴避童年這個議題。的確,他們一開始是會鼓勵病患表達自己強烈的情緒。但隨著情緒浮現的往往是被壓抑的童年記憶,也就是遭受虐待、剝削、羞辱與傷害的記憶;這些事情很可能超過了心理治療師的負荷能力。如果治療師沒有親自走過這條路,是無法應付這一切的。曾走過這條路的治療師並不多見,所以大部分的治療師給個案的建議依然是「黑色教育」的老調重彈,也就是最初導致他們生病的同一套道德規範。

身體根本不懂這種道德規範;第四誡對身體來說毫無意義,身體也不像我們的心智會被言語蒙蔽。身體是真相的守護者,因為它背負著我們一輩子的經歷,並負責讓我們能和我們的真相生活在一起。透過病症,身體迫使我們讓真相也能進入意識之中,借此讓我們能和那個曾經被我們忽視,但一直在我們心中的孩子和諧地溝通。

在我出生後的前幾個月,我就已經領教了身體的「矯正」。當然,我幾十年來都不知道這一點。聽我母親說,我還是個小小孩的時候就很聽話,她不需要為我操心。她把我的「聽話」歸功於我還是個無助的小嬰兒時,她採取的教養方式,這也解釋了為什麼我長期以來對童年幾乎毫無記憶。直到最近有一次接受心理治療時,我強烈的情緒才告訴了我。雖然這些強烈情緒的表達,最初是與父母無關的其他人相連接,但我越來越能找到它們的真實來源,把它們整合成我能理解的感覺,進而重建我童年的故事。透過這種方式,我迄今無法理解的既有恐懼消失了,多虧我的治療師偏心的陪伴,最終幫我療愈了舊日傷痕。

我的恐懼最初和我的溝通需求有關,我的母親不但從不回應我的溝通需求,甚至堅持採用她嚴厲的教養方法,視我的需求為頑皮搗蛋並加以責罰。孩童時的我對連結與溝通的表達方式,首先會以哭泣的方式呈現,接著是提問的慾望,最終則是想說出個人的想法與感覺。但我的哭泣換來的是一巴掌,我的問題得到的是虛假的答覆,母親幾乎不讓我表達自己的想法與感覺。嚴重時,母親退到沉默裡,有時候甚至幾天不語,對我來說,這是一種隱形的危險。因為她從來就不想要我表現出自己的樣子,我必須將自己真正的感覺在她面前好好地隱藏起來。

我母親的情緒會轉換成暴力,但她完全沒辦法去反思與探究自己的情緒。由於她自幼就過得很不如意且充滿挫折,因此她會把某些事情怪罪於我。如果我為這種不公平的對待加以自衛,甚至向她證明我是無辜的,她就會將之詮釋為我對她個人作出得徹底地攻擊,她往往會嚴厲地責罰我。她將情緒與事實混淆了。每當她由於我的辯解而感覺遭到了攻擊,她就認為我一定是在針對她。她需要有反思的能力,才能看清楚她的感覺另有緣由和我的行為無關。但她對自責全然陌生,我從沒看過她向我道歉,或表達過任何後悔。她永遠覺得自己「有理」,這使我的童年就像遭到了高壓統治。

在這本書中,我用三個部分來解釋我認為第四誡具有毀滅力量的觀點。在第一部,我會概述幾個作家的不同人生,雖然他們都無意識地在作品中呈現出自身童年的真相,但由於人生初期的恐懼,他/她們並不能讓真相進入自己意識心智之內,甚至在成年後,他/她們也無法相信自己不會因為說出真相而被殺害。因為這種恐懼不只存在於他們的國家,全世界都有要兒女孝順、原諒父母的戒律,所以這種恐懼仍是遭到忽視且難以處理的。所謂的「解決辦法」,只是透過將父母理想化來逃避與否認童年時期真正的危機,否認在身體內留下的那些合理的恐懼。但是他們為此付出的代價都非常大,我們將在之後列舉的例子裡略窺一二。遺憾的是,這類案例其實多到講不完,它們清楚地顯示,個人對父母的依附讓自己以重病、早逝或自殺等方式付出了代價。他們試著掩飾自己童年遭遇的苦痛真相,顯然這已經和他們身體的所知站在對立面。雖然寫作幫助他們表達自我,但仍然不是有意識的覺察。因此,他們的身體(被摒棄和受蔑視的孩子仍在那裡)依然沒有覺得被理解與被尊重。這是因為身體和倫理的教條無關,倫理問題對身體來說是全然陌生的。身體的功能,例如呼吸、血液循環、消化等,只會對我們真實感覺到的情緒有所反應,而不是對道德的規範,身體遵循的是事實。

自從我開始研究童年對人生的影響後,我花了很多時間閱讀我特別感興趣的作家的日記與信件。我每每在其中都能發現那些能解讀他們的作品、關懷與苦痛的鑰匙。他們的苦痛來自童年,但悲劇的本質並無法進入這些作家的意識心智與情緒生活之中。儘管我能在陀思妥耶夫斯基(9)、尼采、蘭波(10)等人的作品裡察覺到這些作家的個人悲劇,但他們的傳記中卻連提也沒提。這些傳記詳述了作家生平與外顯事實,但鮮少提及他們是用何種方式克服童年創傷、這樣的童年對他們造成了什麼後果以及如何塑造了他們的人生。當我和文學學者談起這點時,我發現他們很少或甚至完全不會對這個主題感興趣。大多數人對我的問題會直接顯得不知所措,猶如我想迫使他們面對什麼不正經的、幾乎可說是傷風敗俗的東西一樣,當然,最極端的反應就是閃躲。

不過並非所有人都是如此。有一兩位學者會對我提出的觀點表現出興趣,並提供給我一些珍貴的傳記素材,有些素材雖然是他們所熟悉的,但顯然對他們來說並沒有什麼意義。本書的第一部,就是聚焦於被大部分傳記作家忽略甚至是置之不理的相關素材。我不得不局限在一種角度觀察,放棄描述這些作家人生中其他同樣重要的面向,因此,這本書的某些部分可能會給人片面或過於簡化的印象,但我願意忍受這種批評,我不希望讓讀者由於太多的細節而偏離了本書想討論的主題。

所有在書中提及的作家,也許除了卡夫卡(11)以外,全都不知道自己小時候因為父母而受苦甚深。因此,他們長大後也「不會和父母記仇」,至少在意識層面上不會。他們將父母全然理想化了,如果要他們和父母就真相來對質,就是個不切實際的想法,因為這些長大成人的孩子對真相是一無所知的。他們的意識心智從根本上就壓抑了真相。

這種覺察的缺乏,正好勾勒了他們多半短暫的人生的悲劇。道德阻礙了他們去認清現實,真相一直埋藏在這些才華洋溢之人的身體中。他們無法看清他們其實將自己的人生全部奉獻給了父母,雖然他們像席勒(12)那樣為自由奮鬥,像蘭波與三島由紀夫那樣打破了所有(表面上的)道德禁忌,像喬伊斯(13)那樣顛覆了那個時代的文學與美學標準,像普魯斯特(14)看透了中產階級(但卻看不清自己依附在中產階級的父母所造成的苦痛)。我就是要聚焦於這些面向,因為據我所知,還沒有以這種觀點去探討他們的著作發表過。

我會從我過去的書裡抓取一些想法,和我在這裡所敘述的新觀點一起來探討,並研究那些迄今未解開的疑問。雖然自威廉·賴希(15)與亞諾夫(16)以來的心理治療相關經驗一再地顯示出,強烈的情緒是可以被喚醒的。但直到今日此現象才得以更徹底地被解釋,這得歸功於近代的大腦科學研究者,例如約瑟夫·E.勒杜(17)、安東尼奧·達馬西奧、布魯斯·D.佩裡(18)以及其他學者。如今,一方面我們已經知道,身體擁有我們所經歷過所有事情的完整記憶。另一方面我們也知道,多虧了與情緒相關的心理治療工作,我們不再繼續盲目地在孩子身上或在自己的傷口上恣意地進行某些心理治療。因此,我才在本書的第二部,探討現如今那些已經完全準備好要力挺自身童年真相並看清父母的人們。不幸的是,雖然我們常常可以看到某個心理療程有成功的可能性,但治療如果屈服於傳統道德(這常常發生),成年個案還是無法從「應對父母抱持愛或感謝」的強迫性信念裡解放出來,那麼此療程成功的可能性便會受到阻礙。儲存在身體裡面的真實感覺會繼續被阻擋著,個案對此必須付出的代價則是自身的惡疾也會繼續存在。我認為那些已經嘗試過許多不成功的心理治療的讀者,很容易就能指認出這樣的困境。

在對道德與身體之間關聯性的研究中,我發現了另外兩種面向,不像之前的寬恕議題,它們對我來說是全新的概念。其中之一是我自問:我們在長大成人後依然堅稱愛父母的感覺究竟是什麼?另一個令我震懾的面向是:身體終其一生都在尋求它童年時迫切需要但未能獲得的滋養。我認為許多人的苦痛根源正是源自於此。

本書第三部,將以一種特殊語調,來談身體如何對錯誤的養育方式展開自衛。身體需要的只有真相。只要真相不為人所知或一個人對父母親真正的感覺持續遭到忽視,那麼身體的病症就不會消失。我希望以簡單的方式和日常的語言,來說明厭食症患者的悲劇,他們在成長的過程中無法進行真正的情感交流,在後來的治療過程中也忽視了這一方面。如果這些敘述能幫助一些厭食症患者更加瞭解自身狀況的話,我會很高興。除此之外,在《安妮塔·芬克的虛構日記》裡,我更指出絕望的根源(這不只適用於厭食症患者):儘管一再徒勞地尋求,童年時想與父母有真正溝通的願望還是落了空。不過長大成人之後,一旦和其他人有了真正的溝通,就會放棄這種徒勞的追尋。

讓孩子成為犧牲品的傳統,在大部分的文化與宗教之中都扎根甚深。同樣的,在西方文化裡也非常自然地肯定與包容這項傳統。我們雖然不會像《聖經》裡亞伯拉罕和艾薩克那樣將子女獻祭給上帝;但我們卻早在子女出生時,以及在日後的整個教養過程中,要求子女必須愛我們、尊敬我們、重視我們、為了我們去獲取成就、滿足我們的虛榮心——總之,就是要求子女給予我們所有我們的父母拒絕給予的東西。我們把它叫做禮教與道德。孩子很少能作出選擇,他們也許將終其一生被迫提供給父母某些東西,但他們自己卻不曾有過也不認識,因為他們從未被給予真正的、無條件的愛,而不僅僅只是為了迎合某些需求。即便如此,他們仍會竭力爭取這種愛,因為即使長大成人了,他們仍覺得需要父母,而且儘管每每失望,還是一再地希望父母會對自己有真正的慈愛。

如果不放下這種行為,它可能會變成這個成年人的災患。因為很有可能他得到的只是假象、強迫、表象與自我欺騙。

許多父母非常希望孩子能愛與尊敬他們,並用第四誡來將之合理化。我偶然看過一個相關的電視節目,所有受邀的不同宗教的神職人員都說,我們必須敬愛自己的父母,無論父母曾經對我們做過什麼。孩子對父母的依賴就是這樣被加強的,而且深信教義的信徒們並不明白他們長大成人後其實可以擺脫這種循環。在當今的知識之光下,我們看見第四誡其實是自相矛盾的。道德的體系雖然規定我們應該做什麼、不可以做什麼,但卻無法規定我們必須有什麼感覺。真正的感覺既無法被製造出來,也無法被扼殺。我們只能壓抑自己的感覺、對自己說謊以及欺騙我們的身體。但正如我們已經看到的,我們的大腦儲存著我們的情緒,而情緒是可以被喚回、被感受的,並且幸運的是它們可以無害地轉成有意識的感覺。如果我們能幸運地找到一個知情見證者,就可以認清這些感覺的意義與緣由。

我必須愛上帝,這樣他才不會因為我的反抗和失望而懲罰我,並且會給予我他那寬恕一切的愛。這種對上帝的奇怪想法,同樣表達了我們幼稚的依賴與需求。我們假設上帝會像父母一樣渴望著我們的愛,難道這不是一種荒誕至極的想法嗎?一個更高層次的存有,他仰賴著受到道德所操控的人為感覺。會將這種存有稱為上帝的,可能只有那些絕不會質疑父母、或不去思索自己對父母無條件的依賴性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