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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息過多的危險並不局限於投資者

在另外一個研究中,研究人員給高校輔導員們提供一群高中生的大量信息,然後讓他們預測這群孩子大學第一年的成績。輔導員們可以查看這些學生的成績單、測驗分數、人格測驗和職業測驗結果以及申請大學的個人陳述,他們甚至可以親自訪談這些學生,這樣可以對學生的「學術能力」做出個人的判斷。獲得所有這些信息後,輔導員們對自己的判斷非常有把握。

高校輔導員們要與一個簡單的數學公式比賽,這個數學公式只包含兩個變量:學生的高中成績平均分以及他們在一種標準化測驗上的得分,其他信息都被有意忽略了。不用說,公式所做的預測遠比輔導員們所做的預測更加準確。人類專家看過的信息太多了,結果不知道哪些是真正重要的信息,他們被虛假相關(「她的大學申請書寫得很好,所以她上了大學之後也會寫好論文」)蒙蔽了,或者被無關細節(「他的笑容真好看」)誤導了。考慮了更多的信息,輔導員們對自己的預測非常有信心,實際上更多的信息反而使他們的預測效果變差。知識越多,帶來的收益越少,直到帶來負面收益。

這是一種反直覺的想法。在做決定時,人們幾乎總是假定信息越多越好,現代企業特別受惠於這一想法,試圖耗費巨資建立一個「分析工作區」(analytic workspaces)[1],讓決定者最大限度地利用信息。這些有關管理的陳詞濫調來自諸如甲骨文(Oracle)和優利系統(Unisys)之類的IT企業的銷售宣傳冊,都基於這樣一個假設:經理們能夠獲知越多的事實和數字,業績就會越好;決定失誤是因為無知。

但是,重要的是要知道這種方法的局限性,而這種方法局限性的根源又在於大腦的局限性。任何一個時刻,前額葉皮層只能處理這麼多的信息,所以,當一個人給它太多的信息,然後讓它基於這些看似重要的信息做決定時,這個人就是自找麻煩。他會在沃爾瑪選錯商品,在華爾街買錯股票。我們所有人都需要瞭解前額葉皮層的固有弱點,這樣才不會讓這些弱點破壞我們的決定。

背痛是一種常見病。這裡有一組發人深省的數字:一生之中,一個人有70%的可能性在某個時刻遭受背痛的折磨;過去的30天內,一個人有30%的可能性經歷過嚴重背痛;任何時刻,美國大約有1%的勞動年齡人口因為「下腰椎疼痛」而無法工作。背痛治療費用昂貴(每年超過260億美元),占目前保健支出總額的3%,如果將工傷殘疾賠償金考慮在內,費用要高出更多。

背痛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流行的呢?這一般要追溯到20世紀60年代末,當時因腰酸背痛到醫院就診的病人突然增多,醫生碰到這種病例一般無能為力。腰部是一個精密複雜的身體部位,到處都是小骨、韌帶、脊椎盤和小肌肉。而且腰部還有脊髓,脊髓是一大束敏感的神經元,非常容易受到刺激。因為背部有這麼多運動部位,所以醫生很難搞清楚到底哪個部位造成了背痛。因為找不出明確的病因,所以醫生通常讓病人回家臥床休息。

但是,這種簡單的療法極其有效。即使沒有對腰部採取任何治療措施,90%的病人在臥床之後的七周之內就會好轉,身體自愈,病痛消退,神經放鬆。這些病人回到工作崗位後,保證自己會避免容易引發腰肌勞損的不良姿勢。

在接下來的幾十年中,這種「放手療法」一直是治療背痛的標準辦法。雖然絕大多數病人沒有得到明確的診斷,醫生通常把他們的病症歸為一個模糊的類別,比如「下腰椎緊張」,但他們仍能在短時期內體驗到明顯的好轉。斯坦福大學骨科手術教授尤金·卡拉基(Eugene Carragee)博士說:「這是『最好的方法就是什麼也不做』的經典醫學案例,因為醫生不知道怎麼幹預,所以患者的背痛在沒有得到真正醫療干預的情況下好轉了。」

自從20世紀80年代末引進核磁共振成像儀(MRI)之後,這一切都改觀了。在短短幾年之內,MRI成了一個重要的醫療工具,它能讓醫生第一次在高得驚人的精確度下看到身體內部的圖像。MRI利用強磁場讓身體裡面的質子發生細微的變化,不同的組織對這種原子操作的反應略有不同,所產生的對比由計算機轉化成高分辨率圖像。多虧了MRI拍下的精確圖片,醫生不再需要想像皮膚下面的機體,他們可以看到一切。

醫學界人士希望,使用MRI將使背痛治療發生革命性的轉變。既然醫生終於可以清晰地看到脊椎和周圍軟組織的圖像,他們就應該能夠給出精確的診斷,找出引起背痛的發炎的神經或結構問題,進而更好地醫治背痛。

不幸的是,MRI並沒有解決背痛問題。實際上,這項新技術可能使問題變得更糟了。MRI看到的東西太多了,面對這麼多的信息,醫生們不知所措,從無關信息裡識別出重要信息太費力了。以腰椎間盤異常為例說明一下,X射線只能看到腫瘤或腰椎問題,而MRI能清晰地看到椎間盤(椎間盤是椎骨之間柔軟的緩衝器)。首次引進MRI後,醫生將背痛診斷為腰椎間盤異常的案例開始暴增。從MRI片子來看,問題肯定很嚴重:背痛病人的椎間盤看上去嚴重變形,而人人都認為椎間盤變形引起了周圍的神經發炎。醫生開始實施硬脊膜外麻醉緩解疼痛,如果疼痛還不消失,就會動手術切除病變的椎間盤組織。

然而,生動的圖片卻是誤導人的,長期背痛很少是由上述椎間盤異常引起的。1994年,《新英格蘭醫學雜誌》(New England Journal of Medicine)刊登了一項研究報告。研究者拍下了98個沒有背痛症狀或任何背部相關問題的病人的脊椎圖片,然後把這些圖片送給一些醫生診斷,這些醫生並不知道病人沒有背痛。醫生的診斷結果令人吃驚:2/3的正常病人患有「嚴重的腰椎間盤突出」。MRI圖片顯示,這些病人當中38%的人多個椎間盤受損,而其中有近90%的人表現出某種形式的「椎間盤退變」。醫生們通常根據這些結構異常來判定病人需要動手術,然而沒人會讓沒有背痛症狀的人動手術。這項研究得出結論:「大多數情況下,MRI在沒有背痛症狀的人身上發現的腰椎間盤突出可能是巧合。」

換句話說,什麼都看得見讓醫生更難知道應該看什麼。MRI的優點是能夠檢測出組織的微小「缺陷」,結果卻成了一個缺點,因為很多缺陷實際上是人體老化過程的正常體現。斯坦福大學教授兼疼痛科副主任肖恩·麥基(Sean Mackey)博士說:「我很大一部分工作就是教人們怎樣解讀MRI圖片,醫生和病人被這些輕微的椎間盤問題纏住了,不再思考引起疼痛的其他可能原因。我總是提醒我的病人,完全健康的脊柱只能在18歲的人身上看到。忘了你的MRI圖片,它展示給你的東西可能並不重要。」

引進MRI後,誤診急劇增加了,這必然導致後續治療中的決定錯誤也急劇增加。《美國醫學協會雜誌》(Journal of the American Medical Association)上發表了一篇論文,講述了一項大型研究:研究者將380名背痛患者隨機分成兩組,讓他們接受不同的檢查,一組接受X光檢查,另一組接受MRI檢查,後者能讓醫生看到深層組織的更多信息。

哪組治療進展更順利?圖片越詳細,治療越有效嗎?對病人來說,結果沒有什麼不同:兩組患者當中的絕大多數都好轉了,更多信息並沒有讓人少受點苦。但是當研究人員考察兩組病人的治療過程時卻發現了極大的差別:MRI組中,近50%的病人被診斷患有某種椎間盤異常,結果醫生實施了高強度的醫療干預方案;MRI組的醫生查看的信息更多,注射的藥物更多,物理治療更多,動手術的可能性大2倍。儘管這些額外的治療非常昂貴,卻沒有明顯的效果。

這就是信息太多的危險,它實際上會擾亂視聽。當一個人的前額葉皮層負擔過重時,他就不再能夠理解情境,結果就會混淆相關關係和因果關係,把理論建立在巧合事件之上。他們終於找到背痛的醫學解釋了,儘管這些解釋沒有多大意義。通過MRI,醫生們容易看到各種椎間盤「問題」,於是得出結論說,這些結構異常引起了疼痛。這種診斷結果看似很有道理,但通常是錯誤的。

醫學專家目前正在鼓勵醫生不要使用MRI診斷背痛的病因。《新英格蘭醫學雜誌》最近的一份報告得出結論說,只能在某些臨床情況下使用MRI給脊椎拍片,「當有明顯的臨床證據表明病人可能有深層的感染、癌症或者持續神經功能缺陷時」,醫生可以使用MRI檢查病人的脊椎。在美國醫師協會(American College of Physicians)和美國疼痛學會(American Pain Society)最新發佈的臨床指南中,他們「強烈建議醫生在給非特異性腰痛患者診斷時,不要參考他們的MRI圖片或其他檢查結果」。許多情況下,很多昂貴的檢查被證明是有害無益的。所有額外的細節只會妨礙診斷,信息越少,醫生的表現越好。

然而,儘管有這些明確的建議擺在那裡,很多醫生診斷背痛時仍然經常讓病人做MRI檢查,醫生們沉湎於信息難以自拔。《美國醫學協會雜誌》2003年的一個報告發現,即使醫生知道醫學研究在批判MRI的使用,他們仍然相信MRI對病人來說是必要的。他們想找到引起疼痛的原因,這樣可以給病症一個明確的解剖學原因,然後就可以進行昂貴的手術治療。沒有實證證據支持這個原因,多數情況下的背痛實際上並不是由MRI所看到的椎間盤問題引起的——這些好像沒什麼關係。信息越多越好,這一點是不言而喻的。醫生認為不進行所有相關的檢查就是不負責任。畢竟,這樣做不是很理智嗎?醫生不就是應該總是做出理智的決定嗎?

診斷背痛病因的問題其實只是草莓果醬問題的變種,兩種情況下,理性方法導致了錯誤的決定。有時,信息過多和分析過度實際上會限制思維,導致人們更加不清楚真實的情況。醫生們沒有關注關鍵的變量——疼痛減少、病情好轉的病人所佔的百分比,而是被不相干的MRI圖片引入歧途。

說到治療背痛,這一執迷不悟的做法讓人們付出了巨大的代價。紐約大學醫學中心臨床康復教授約翰·薩諾(John Sarno)博士說:「現狀讓人覺得恥辱,很多善意的醫生診斷出背痛的結構性原因,儘管很少有證據表明的確是這些異常引起了長期疼痛,但是他們有MRI圖片,而且這些圖片看起來如此令人信服。面對太多的無關信息,再聰明的人也會做出愚蠢的決定,這一點真奇怪!」

柏拉圖的車伕的能力是脆弱的。前額葉皮層是進化的傑作,但必須謹慎使用。它可以監測思維,有助於評估情感,但是也有麻痺作用,使人忘了怎麼唱詠歎調的過渡音、怎麼揮動高爾夫球桿。當某人掉入陷阱,花太多時間思考印象派海報好在哪裡或者思考MRI圖片的細節時,他是在誤用理性腦。前額葉皮層本身不能處理這麼多的複雜問題。

到目前為止,本書已經討論了兩套對立的腦系統,我們已經看到理性腦和情緒腦都有各自重要的優點和缺點。因此,不同的情況需要採取不同的認知策略,我們如何決定應該取決於我們在決定什麼。

在學習如何充分利用各個不同腦區之前,我們先要探索一下決定的一個專門領域。事實上,我們最重要的決定之中,有些是關於我們如何對待其他人的。我們是社會動物,有著塑造社會行為的大腦。通過瞭解大腦如何做這些決定,我們可以瞭解人性最為獨特的一面——道德。

[1] 一種信息管理系統。——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