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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專業者的分析問題

——與無偏見的人的談話

(1926)

廖鳳林譯

索宇環校

邵迎生修訂

按語

所謂「非專業者的精神分析」的問題,指的是非醫學院校畢業,甚至對醫學知識、醫療技術一無所知的「外行人」,可否進行精神分析的問題。一般人以為只有醫生才有權利實施精神分析技術。弗洛伊德在本文中指出,這種認識不僅是錯誤的,而且是有害的。精神分析技術既不是神秘的、難以捉摸和掌握的,更不是醫生的專利。「外行——非專業人員」只要接受過必要的專業訓練,進行過自我分析,掌握潛意識心理學理論和精神分析技藝,就能夠克服「抵抗」和控制「移情」,完全可由外行轉變為內行,成功地完成精神分析治療的任務。

引言

這本小冊子的標題不大容易理解,因此我要解釋一下。「非專業者」就是「非醫生」。現在的問題是非專業人員是否也可像醫生一樣被允許進行精神分析。該問題受到時間與空間兩方面的限制。就時間方面而言,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個人去關心由誰來進行分析的問題。確實,人們幾乎不關心這個問題——他們的意見的唯一共同點是希望沒有人來從事精神分析。對此,他們陳述了各種各樣的理由,但有一點是共同的,即人們都不喜歡精神分析。因此,那種認為只有醫生才可從事分析的要求與對待精神分析的一種新的顯然更友好的態度是相一致的——如果這種態度不被猜疑為是對早期態度稍作改變的話。人們承認,在某些情況下可以進行分析療法,但如果是這樣的話,也只有醫生才有資格。為什麼要做這種限定?其理由還需探究。

再就空間而言,精神分析並沒有在所有的國家引起相同的重視。在德國與美國,分析治療僅僅是一種學術性的討論。因為在這兩個國家,每個患者都可以選擇醫生,選擇治療方式。患者選定的任何醫生,有的是「庸醫」,能夠為所有的患者治療。唯一的限制是,醫生要對自己的行為承擔責任。2865法律只在醫生受到起訴,需要補償他給患者帶來的某種傷害時才起作用。但在奧地利——我正在此並為此寫作的地方就有明文規定,禁止非醫生給患者治病——而不論實際結果如何。2866這樣,外行人(非醫生)可否用精神分析給患者治療成了一個具有實際意義的問題。然而,這個問題一出現,顯然就被法律的條款解決了。神經症患者是病人,非專業人員不是醫生,精神分析是治癒和改善神經症患者的一種治療程序,而整個治療過程都應委託醫生進行。以此推斷,不應允許非專業人員對神經症患者實施精神分析,如果他們非要那麼做,則應受到懲罰。結論如此簡單,以致人們幾乎不怎麼爭論非專業人員的分析問題了。同時,有些複雜情況法律不想干涉,但卻值得考慮。這或許可以證明,在分析治療的事件中,神經症患者與其他患者不同,非專業人員也不是真正的外行人,醫生還沒有真正具備人們有權期望的醫生的資格,還不具備滿足患者要求的醫療素質。如果這真是可以證明的話,那麼,在目前這種狀況沒有改變前,人們要求法律不要妄加干涉非專業人員的分析治療也是情有可原的。

這事能否發生將取決於那些沒有義務熟悉分析治療的特殊性的人們。我們的任務是把有關分析治療的信息傳達給我們認為是公正的、但目前對分析治療仍然無知的人們。很遺憾,在分析治療時,我們無法讓這些人在場旁觀,因為「分析的情境」不允許有第三者出席。此外,分析治療的不同時期,其價值是不相等的。一位未經許可的聽眾若碰巧有機會聽到了分析治療的某一過程(時期),一般地說,只會使他形成對此的無用印象。他會處於難以理解分析者與患者之間究竟發生著什麼的危險狀態中,或者他會感到乏味。所以,聽眾一定要相信我們提供的信息,當然我們盡可能使信息可靠。

一個病人或許正遭受著他控制不了的情緒波動的痛苦,或許正遭受著由於他認為他沒能適當作事而感覺到自己精力不支的失望感覺的煎熬,也可能正為自己在陌生人面前總感到不自在而苦不堪言。他或許已經覺察到(但並不理解其原因)他難於從事他的本行工作,甚至也難於做任何比較重要的決定,並難於貫徹決定。也許有一天他由於焦慮而極度苦惱(但他不知道苦惱的由來),從此若非特殊努力,他就不能獨自沿著大街行走或乘火車旅行。他也許不得不徹底放棄這兩種活動。或者是另外一件奇特的事情:他的思想神遊,以致他的意志也控制不了。它們盡糾纏些與己無關的問題,怎麼也無法擺脫。他身不由己地做些相當滑稽可笑的事情,比如數數房屋前的窗戶有多少個等。當他從事像寄信、關掉煤氣閥等簡單活動後,又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做了那些事情。這或許僅僅是件令人煩惱和麻煩的事。但是如果他突然發現自己總排除不掉一種想法——自己把一個小孩推倒在汽車輪子下,或者把一個陌生人從橋上推進水裡,或者他不得不反覆問自己——自己是不是就是警察正在抓的與那天發生的犯罪活動有關的兇手,那這種狀況就會令他不能忍受。他自己也清楚這顯然是一派胡言,他絕沒有做過任何有損他人的事情,但假如他真的是正在通緝的謀殺犯,他的感情——他的罪疚感——反而不會那麼強烈了。

再舉一個例子。我們的病人——這次讓我們選一位女患者——她正在另一領域遭受著另一方面的痛苦。她是一位鋼琴家,但她的手指被痙攣困擾著,不聽她使喚。或者,當她想要去參加一個宴會時,她會即刻有一種要大便或小便的感覺——這種情況當然與社交聚會是不相容的。因此,她放棄赴任何宴會、舞會,放棄光臨劇院或音樂會。她時常在最不恰當的時候感到劇烈的頭痛或其他器官痛。她甚至不能控制去吃那些從長遠看對健康很有害的食物。最後,她不能忍受任何激惹——事實上在生活中這是不可避免的——這是一件最悲哀的事情。而且一遇激惹場合,她就暈倒、肌肉痙攣,進而引發可怕的病理症狀。

還有一些病人,他們所受的干擾屬於一個特殊的領域。在這個領域裡,感情生活與某種身體需求相結合。若這些病人是男性,他們發現他們不能把自己最溫柔的感情對異性做適度的身體表達,儘管他們或許可對不太喜愛的物體做出自如的反應。世俗的感情把他們與他們看不起又想擺脫的人們連在了一起。或者,類似的感情把那些自己很不願完成的要求強加在自己身上。如果患者是女性,她們會感到當她們有性生活要求時會被焦慮、厭煩或不知名的障礙所阻擋。如果她們屈服於愛戀,她們會覺得自己是受了享樂的欺騙——這種享樂是本性提供給此種屈服的一種獎賞。

所有這些患者都承認自己有病,並前去就醫。通過醫生的治療,他們期望自己的神經錯亂可得到排除。醫生也要把病人劃分為不同類別。他們根據自己的觀點診斷病人,並把他們劃分在不同病症名稱下:神經衰弱、精神萎靡、恐怖症、強迫性神經症、癔症等。他們檢查與發生上述病症相關的器官,諸如心臟、胃、腸、生殖器之類,發現這些器官都很健康。醫生建議病人中斷他們久已習慣了的生活模式,去休假、加強鍛煉、增加營養。通過這些手段,或許會取得暫時的改善,或者根本不會改善。最後,病人聽說有些人對這些疾病的治療很有一套辦法,開始接受分析治療。

在我寫這篇關於神經症狀的專題論文期間,我設想就在分析現場的「公證人」已表現出不耐煩的跡象。然而,在這點上(對患者施予分析),他開始注意並感興趣。「所以現在,」他說,「我們將逐漸認識到分析學家是如何治療那些醫生不能給予幫助的病人的。」

分析學家與患者之間除了相互交談什麼也沒做。分析學家不使用任何儀器、甚至不給病人檢查,也不開什麼藥。如可能的話,在治療期間,他甚至讓病人保持原來的生活環境和原有的生活方式。當然,這不是一個必要的條件,或許也不總是行得通的。分析學家在一個固定的時間與病人會面,啟發病人交談,聽他傾訴,然後接過話茬對病人講話,讓他聽自己談。

現在「公證人」的臉上開始露出信任和輕鬆的神情,但又明顯地存有輕蔑。他彷彿在想:「就這麼談談而已,話語,話語,話語,正如哈姆雷特所說。」他肯定還想起了靡菲斯特的嘲諷的話:與話語相伴可以使人們多麼舒服2867——一段德國人永遠不會忘記的台詞。

「看來,這是一種法力,」他評論道,「你們憑說話,就能把病人的病痛給說跑了。」

確實,分析如能比醫藥更快地治癒病人,它就真可以說是魔術。魔術師的基本要素就是速度——人們說快速導致魔術師的成功;然而分析治療要花數月,甚至幾年的時間:當魔術慢到如此地步時,它就不具備奇跡般的特徵了。補充一句:讓我們不要蔑視語詞吧。語詞,它畢竟是一件有力的武器。通過語詞,我們相互傳達感情,這是我們影響別人的方法。語詞,它的好處妙不可言,但也可能造成可怕的創傷。誠然,「行為在先」2868,語詞在後;在某些情況下,當行為被軟化為語詞時,就意味著文明的進步。但語詞在最初出現時,是一種魔術——一種魔術般的行為,並且它一直保持著它起初所具有的那麼多的魔力。

這個「公證人」繼續說:「讓我們假定,病人跟我一樣對理解分析治療沒有知識準備,那麼你如何使他相信語詞或語言具有可使他擺脫痛苦的魔力呢?」

當然,如若必須讓他有所準備,那麼有一種簡單的方法可以做到,即要求他對分析者絕對坦白,不要有意隱瞞任何闖入大腦的思想,拋棄任何可能阻止他報告某種思想和記憶的消極因素。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總有一些非常不願意告訴別人或自認為不可能告訴他人的事情,這些是他的「個人隱私」。他也有這樣一個觀念——這在自知心理上代表一個偉大的進步——人們有一些對自己也不願意承認的事情:他喜歡向自己隱瞞,為此,一旦它們在頭腦中出現,他會突然住口,並極力把它們從腦海中驅趕出去。或許他注意到,一個明顯的心理問題在這種情況下開始出現——他意識到他在自己隱瞞自己。看上去似乎他自己已不再像他從前一直所認定的那樣是個統一的自我,似乎他體內有某種與自我相矛盾的東西存在。他可能模糊地意識到自我與精神生活在更廣泛意義上的對立。假如這時接受分析者向他提出的要求——說出一切隱情,那麼,他將容易地預感到——在此等非同尋常的情況下與一個人進行思想聯繫和思想交流將同樣產生非同尋常的效果。

「我理解,」我們的「公證人」說,「你認為每一位神經症患者都有某種壓抑他的東西、某種秘密。通過誘導,他向你說出這個秘密,你就減輕了他的壓抑,挽救了他。是的,這就是坦白原則。從遠古時代起,天主教會就利用這一原則來維護天主教對人們精神的統治。」

我們一定要回答是或不是。無疑,坦白在分析中發揮著一定作用——或者說是分析的前奏。但這遠不能構成分析的本質或者解釋分析的結果。在「懺悔」中,懺悔者要講出他知道些什麼;在分析中,神經症患者一定要講出更多的東西才行。我們從沒聽說過,「懺悔」的神效已大到可以擺脫真正的病理症狀。

「那麼,我就不明白了,」他開始反駁說,「他講出的比他知道的更多』,這是什麼意思呢?但我完全相信,作為一名分析專家,你已對你的病人產生了比神父對他的懺悔者更大的影響,因為你與病人的接觸時間更長,更深入,也更個人化。還因為你可用這種特別的影響讓他丟棄他那些病態的想法,用言語讓他擺脫恐懼等等。如想同樣用這種手段來控制諸如嘔吐、腹瀉、痙攣等純生理現象,那就怪了。但我知道,如果使某人處於一種催眠狀態下,這種影響實際上是非常可能實現的。你在患者身上施展法術,便可與他建立一種催眠關係——他對你有一種微妙的依賴傾向——即使你可能並沒打算如此。在這種情況下,治療取得的驚人的結果就是催眠暗示的作用。就我所知,催眠的效果要比分析來得快,而且你告訴過我,分析需要幾個月或幾年的時間。」

我們的「公證人」不可能像我們剛開始時所認為的那樣如此無知,或如此糊塗。某些跡象確鑿地表明他正在已有知識的幫助下努力理解精神分析,他正極力把分析與他已知道的事情聯繫起來。現在的困難是讓他清楚他的這種努力不能成功:分析是一種特殊過程,具有新奇和獨特性,只能借助於新的頓悟——或假設(如果這樣說聽起來更容易接受)才能理解。但我們的公證人還在等著我們對他的最後評論作出回答。

你談到的關於分析者所產生的特殊的個人影響,無疑值得我們充分重視。這種影響確實存在著,且在分析中起著極大作用——但與在催眠狀態下所起的作用不同。要使你相信分析與催眠的情境非常不同,應該不成問題。這充分說明我們在催眠暗示中並不利用「暗示」這種個人影響因素去抑制疾病症狀,而人們卻在催眠中利用暗示來壓抑疾病症狀。認為這種因素是分析治療的工具和促進者,且貫穿分析始終,也是不對的。無疑,分析之初它是這樣的,但到了後來,這種影響開始背離我們的分析意圖,迫使我們採取最深遠的對策。我要用一個例子來說明:分析技術遠不是轉移患者的思想,或者用言語幫他擺脫困擾之類。如果我們的一個病人有了罪疚感,似乎自己犯了嚴重的罪行,我們不會勸告他無視良心的不安,也不能強調他真的清白。他自己就經常這麼做,卻沒能奏效。我們所要做的是,讓他意識到這樣一種強烈的持久的感覺必然是有某種事實根據的,而這個事實根據是有可能找得出來的。

「如果你能以同意你的病人的罪疚感的方式實現安慰你的病人的目的,我將不勝驚訝,」公證人說,「但你的分析意圖是什麼?你要對你的病人做些什麼呢?」

如果我要講一些你們能夠理解的內容,那麼我肯定會講只有在精神分析學派內部才知道或才受重視的心理學理論。從這些理論中,你們很容易推斷出我們應從病人那裡得到些什麼信息,以及我們是如何得到這些信息的。我將像闡述一個完整的理論那樣,教條地、詳細地給你們解釋。但不要以為這個理論是以這樣的哲學體系似的結構出現的。這一理論的發展非常緩慢,我們努力解決每一個問題,並結合觀察結果不斷修正它,最後才使它完善成我們的目標所追求的形式。若是在幾年前,我將不得不用其他術語來闡述這一理論。當然,我還不能向你們保證今天我所闡述的理論就是這一理論的最終形式。你們都知道,科學不是一本啟示錄,在一門科學出現了很長時間以後,它可能仍不能像人們期待的那樣,具有確定性、可靠性和恆定性。儘管如此,這一理論是我們目前所能得到的全部。如果你能記住這一點:我們的科學還很年輕,還不到一百年,而它所研究的是人類所能研究的最困難的一個問題,那麼,對於我的解釋,你就很容易採取正確的態度加以對待。你們如果沒聽懂或想得到進一步解釋可以隨時打斷我。

「在您開始前我就想打斷您。您說您想要給我們講一種新的心理學理論,但我本來知道心理學已不再是新興學科了。已有的心理學派、心理學家已經夠多的了。我在大學時就聽到過這一領域取得的輝煌成就了。」

我不想爭論這個問題。但是如果你能更深入細緻地思考一下,你就會發現這些重大成就應屬感官生理學範疇,而心理生活的理論卻由於誤解而被禁止研究,沒能發展起來。今天的研究包括些什麼呢?是在大學裡教的那些嗎?除了那些感官生理學領域有價值的發現以外,大量的心理過程的分類和定義已成為每一個受過教育的人的共同知識。這應感激語言學的應用。但很顯然,這些分類和定義不足以概括我們的心理生活。你是否注意到了:每一位哲學家,每一位富有想像力的作家,每一位歷史學家和傳記小說家,都構築了他們自己的心理學。他們提出了自己的關於心理活動相互聯繫和目標的獨特假設。所有這些都或多或少地看似合理,但同樣都不可信。它們明顯地缺乏一個共同的基礎。也正因為這個原因,他們在心理學領域可以說沒有地位,沒有威信。在這個領域,每個人都按照自己的意志「任意胡為」。如果你提出一個物理或化學上的問題,沒有這方面知識的人會保持沉默。但是,如果你大膽地做出一個心理學假設,你就必須做好面對來自各個方面的評判與駁斥的準備,似乎在這個領域裡沒有「專業知識」。每個人都有心理活動,所以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是個心理學家,而我卻覺得這個頭銜對於他們是不大合適的。有一個故事,講的是一位申請做保姆的人,當被問及她是否會看孩子時,她回答:「當然,畢竟我也曾是個孩子呀。」

「您宣稱您從對病人的觀察中發現了一直被每一位心理學家所忽視的心理生活的『普遍基礎』,是這樣嗎?」

在我看來,我們的發現的來源並沒使那些心理學家們喪失其價值。舉個例子說吧,胚胎學如果不能合理地解釋天生的器官畸形,就不值得信賴。我給你們講過,有的人思想失控,所以他們傾向於擔心一些與他們完全沒有關係的問題。你們認為學院心理學能夠在解釋這種精神失常方面做出貢獻嗎?我們大家都有過這種經歷:在晚上,我們的思想各行其是,產生一些我們無法理解的念頭,令我們迷惑,懷疑這些念頭是由於病理原因引起的記憶恢復。這就是我們的夢。普通人總是堅定地認為夢有一定的意義和價值——能說明點什麼,學院心理學卻一直沒能告訴我們夢的含義是什麼。它對夢無能為力。即使它試圖做出解釋,也是非心理學的,比如,將夢歸因於感官刺激或大腦不同部位睡眠深度不同等等。但是公平地說,一種心理學如不能解釋夢,那麼它對於理解心理生活就是無用的,它也不配稱為一門科學。

「你太激進了,很明顯,你已把問題引向一個極其敏感的區域。我聽說過,精神分析的確很重視夢這個現象,它在夢的背後尋找真實事件的記憶。但我還聽說,對夢的解釋也是因人而異的,就連精神分析家們自己也還在爭論釋夢的方法,爭論從夢中得到的結論的合理性。如果真的這樣,你就不該如此肯定精神分析的優點已遠遠超過學院心理學。」你說的的確包含了許多事實。實際上,夢的解釋對精神分析的理論和實踐具有不同的重要性。如果我表現得過於激進了,那只是我的一種自我辯護方法。當我想到一些分析者對釋夢理論所做的損害時,我就很傷心,表達出悲觀的論調。像偉大的諷刺作家內斯特羅伊2869曾說的:前進的每一步都只有它最初看上去的一半那麼大。但是不知你們發現了沒有,人們從來不會曲解他們已經掌握了的事情。只要有點預見性和自律性,許多釋夢的危害是完全可以避免的。然而,你們更會同意,如果我們如此遠離正題討論下去,我將無法進行我的理論闡述。

「是的,如果我理解正確的話,接下來你打算告訴我們這種新的心理學的基本原理。」

這並不是我一開始要講的內容。我的目的是要讓你們知道,在我們分析研究過程中形成的「心理儀器」結構的藍圖。

「你的『心理儀器』是什麼意思?我可以問一下它是用什麼做成的嗎?」

一會兒你們就會清楚什麼是「心理儀器」了,但是請你們不要問它是由什麼製成的。這不是心理學感興趣的問題。心理學對此不關心,就像光學研究對於望遠鏡的鏡筒是由金屬還是厚紙板做成的不感興趣一樣。我們應將「材料」這個問題2870擱在一邊,而只保留空間問題。我們勾畫出來的這種不知名的儀器,能像真實的一樣進行心理活動,這種儀器由幾個部分組成(每一部分我們稱作「代理處」),每一部分執行一種特殊功能,互相之間有固定的空間關係。這種空間關係被理解為「前」與「後」、「表面」的與「深層」的——我們只是說,它首先代表功能的有規則的順序關係。我講清楚了嗎?

「恐怕沒有,也許我以後會明白。但無論如何,這種東西很像奇妙的靈魂解剖學——自然,對於科學家來說這種事情再也不存在了。」

那你還要怎樣呢?這只是一個假設,像許多其他科學假設一樣,早期的假設通常很粗淺,在那種情況下我們可以說「尚待修正」。現在我似乎沒必要求助於「好像」這個普遍手段。這種「虛構」(哲學家法伊英格爾(Vaihinger)2871這麼稱呼過)的價值大小在於研究者可以憑借它獲得多大的成就。

還是讓我們開始吧。從日常生活知識出發,我們會認識到,人類有一種心理組織(mental organization),它介於感官刺激和身體需要與行為動機的知覺之間。這種組織的介入有其特殊的意義,我們將它稱作「自我」。現在它已經不是什麼新詞了。我們中的每個人即便不是哲學家也能做出這種假設。但我們認為它不足以詳盡描述心理儀器的全部。除了「自我」,我們還發現另一個心理區域,它比「自我」更廣泛,更重要,更隱蔽,我們稱之為「本我」。「自我」與「本我」二者之間的關係,成為我們研究的直接對象。

你也許會反對我們選擇簡單的代詞來描述我們這兩個代理處或範圍,而不給他們取一個響亮的希臘語的名稱。然而,在精神分析中,我們更傾向於貼近普通的思維模式,並盡量使概念更適用而不是被丟在一邊。這不是什麼優點,我們不得不這麼做,因為我們的理論必須被病人所理解。雖說他們通常都很聰明,但不都博學。「本我」不受個人感情影響,和普通人的某種表達方式很接近。「它從我身體裡穿過,」人們說,「剛才有種比我自己還強大的東西存在於我的體內。」

在心理學中,我們只能借助於類比來描述事物。這並不奇怪,其他領域也有這種做法。但我們必須不斷地改變這些類比,因為它們當中沒有哪一個能供我們長久利用。因此,為了搞清自我和本我的關係,我必須讓你們將自我看成是本我的表面,就像它的一個外層或表層。我們可以依據最後這個類比展開討論。我們都知道,表層的特點受其接觸的外部世界的影響。因此,我們假設:自我是心理儀器的(本我的)表層,它受外界(現實)的影響。這就告訴你,我們在精神分析中對用空間觀點來看事物的做法是何等重視。對我們來說,自我的確是表層的,而本我才是深層的。當然,這只是從外面看。自我介於現實和本我之間,是真正的心理機制。

「我還不想問這些是怎麼得出來的,但是請先告訴我,你從本我和自我之間的差異中得到了什麼啟示?什麼引導你發現了它?」

你的問題為我下面的講解引了路,因為瞭解自我和本我在許多方面的差異是件重要而有價值的事情。控制心理活動過程的規則在自我中和在本我中是不同的,自我通過其他方法追求不同的目標。關於這個我可以講出很多,但也許你願意聽一個新鮮的類比和一個例子。想一想在戰爭期間先頭部隊和後方部隊有什麼不同。我們都不會驚奇,先頭部隊和後方部隊有那麼大的差異,許多事情在後方部隊中是允許做的,而在先頭部隊中卻被禁止。當然,對此差異的決定性影響,在於先頭部隊更接近敵人。當然,在心理活動中這個決定性影響就是,更接近外部世界。有時候「外界」、「陌生」和「敵視」都是相同的概念。好了,現在我們回到原來的例子上來。在本我中沒有衝突,矛盾和對峙同時存在,卻無關大局,本我對它們的調節通常是以折中的方式進行的。而自我在類似的環境中,會感到都是非解決不可的矛盾。而這種解決恰是捨一方留一方的衝動。自我這個機制的特徵,是明顯地傾向於統一、綜合,這個特徵在本我中是沒有的。在本我中,可以說「全部分裂」;不同的慾望獨立地追求自己的目標,互不關聯。

「如果這樣一個重要的心理領域或『後方部隊』確實存在的話,那你怎麼解釋,在精神分析出現以前它一直被人們所忽視這個事實呢?」

這就又回到了我們前面說過的問題上來了。心理學自己閂上了通往本我領域的門,因為它堅持一個看似合理實際上卻站不住腳的假設,即所有的心理活動都是我們能夠意識到的,2872有意識是衡量什麼是心理活動的標準。如果我們頭腦中有些過程沒有被意識到,那麼,它們就不是心理活動,它們就與心理學無關。

「但是我應該想到是這麼回事。」

是的,心理學家們也是這麼認為的,但是這種想法一駁即倒。也就是說,這是一種不恰當的區分。最遲鈍的內省者也會發現,某些想法若不做準備是不可能出現的,但你又從未感受到思想的前奏,雖然它們的確是一種心理現象,而進入你的意識中的只能是準備好的結果。偶爾你可能會在回顧中,比如重新建構中,意識到這些準備階段的思想結構。

「也許某些人注意力分散了,所以才沒有注意到準備過程。」

借口!你不能以此來說明這個問題,心理活動往往都是很複雜的,它在你的頭腦中發生了,而你的意識和你卻都不知道。或者你是否想說明多花些或少花些注意力就可以將非心理行為轉化為心理行為?但問題是爭論又有什麼用呢?有一種催眠的方法,如果有人願意去學的話,他就會從中找到潛意識的鐵證。

「我不想退卻,但我終於明白了你的意思。你所說的『自我』就是意識。你之所謂『本我』是下意識(subconscious),現在人們經常談論這些。但你為什麼給他們化了裝,用了新名稱?」

這不是化裝。其他名字是無用的。不要試圖用文學代替科學。如果有人談到下意識,我就不能分清他所說的是心理地形學意義上的——表示頭腦中位於意識之下的某種成分,還是實質性的——藏於表層下面的另一種意識。他自己可能也不清楚這些。唯一可信的就是意識和潛意識的對立,但是將這種對立簡單地等同於自我和本我間的區別將是個嚴重的錯誤。當然,如果真的如此簡單就好了,那樣我們的理論就會暢通無阻,但事情絕非如此簡單。真正的事實是:本我中發生的每一件事都是而且總是潛意識的,而在自我中發生的進程本身就能夠成為有意識的。但並非所有這些過程都是或總是而且也不必總是有意識的。自我的大部分也可能永遠是潛意識的。

心理過程成為有意識現象是件很複雜的事。我忍不住要再次教條地強調我們有關該問題的假設。也許你已經記住了,自我是本我的外圍的、邊緣的一層。現在,我們相信,在自我的最外層有一個特殊的代理處,或者叫系統或器官,它直接面對外部世界,通過對它的刺激,我們稱作意識的現象便產生了。這個器官能夠從外部均勻地接受刺激,以此方式接受外部世界的各種刺激(在感覺器官的幫助下)。它還能接受來自內部的刺激,這樣便首先對本我中的感覺做出反應,然後又對自我中的進程做出反應。

「事情變得越來越糟了,我能理解的越來越少了。說到底,你就是想讓我參與討論一個問題:非心理醫生是否應該從事精神分析治療?你講出這麼一大堆大膽卻又模糊的觀點,而你自己又不能讓我信服,那麼,講它們還有什麼意義?」

我知道我不能使你信服,這也是我力所不及的。我的目的也不在於此。當給學生上精神分析理論課時,我們能夠看出,開始時,我們給他們留下的印象多麼淺顯,他們對待精神分析理論就像對待灌輸給他們的其他抽像概念一樣冷淡。他們當中的少數人也許希望被說服,但卻絲毫未見有人被說服的跡象。同時,我們也要求每一個想在他人身上實踐精神分析的人,先讓自己服從於精神分析。只有在這個自我分析(該詞似易被人誤解)2873——即一邊親身體驗分析所要求的過程,一邊對他們自身,或者更確切地說,對他們的思想施以影響時,他們才能夠信服,並在日後成為精神分析專家時,以此來指導他們的實踐。我只能告訴你們這些簡單的、因而不好理解的理論。由於你們沒有親身經歷,又無法證實它們,所以我怎麼能指望說服你們相信我們的理論是正確的呢?

我另有目的。我們之間所爭論的問題不是關於分析是否明智,也不是關於假設是否正確的問題。我向你們解釋我們的理論,是因為這是一個最好的方法,借此可讓你們瞭解精神分析理論包含的觀點的範圍,瞭解精神分析法對待病人所依據的假設是什麼,以及這些假設對病人的作用。用這種方法必將有助於闡明非專業者的精神分析問題。不要驚異,如果你一直在聽我講,那你已經通過了最困難的階段。接下來的所有問題對你們來說都將很容易。但是現在,如果你們允許,我要去休息片刻。

「我猜想,你可能想告訴我如何根據精神分析理論勾畫出神經症患者的病因。」

我會盡量說清楚的。但是為此我們必須從一個新的角度來研究自我和本我,從動力心理學角度,也就是說,注意它們當中的作用力以及二者之間的關係。迄今為止,我們對心理儀器的描述還是比較滿意的。

「我唯一擔心的是它會再次變得難於理解。」

我希望不會。你很快會發現你已走入其中了。現在,我們假設驅動心理儀器的力量來自身體器官,主要表現為生理上的需要。你們會記得一個詩人兼哲學家的話:「飢餓和愛推動了世界。」2874我還要補充一句,這是兩種多麼巨大的力量。啊!我們給引發精神活動的生理需要取個名字叫「本能」。2875這個詞會使許多現代語言黯然失色。在某種程度上,本能構成了本我:本我中的一切能量,簡而言之,都源於本能。自我中的能量的來源也是本能,它從本我的能量中汲取能量。那麼這些本能想得到什麼呢?滿足,即建立某種環境以使生理需要得到滿足。緩解需要的緊張程度會使我們的意識器官感到愉快,而增強需要的緊張程度則很快會使我們感到不悅。一系列愉快與不愉快的情感就在需要的緊張程度的波動中誕生,整個心理儀器就是借助於這個情感系列而調節著它的活動,於是我們稱之為「快樂原則的控制」。

如果本我的本能需要不能得到滿足,那就將出現一些很棘手的境況。這方面的經驗表明,滿足本能的環境只能借助外部世界才能建立。每當這時,本我中直接面向外部的那一部分——自我,開始起作用了。如果讓心理儀器運轉起來的全部動力都來自於本我,那麼自我就承擔著掌舵的任務。沒有自我,目標是無法達到的。本我中的本能不惜一切代價,迫切要求立即得到滿足。如果讓本能照這樣行事,將什麼也得不到,甚至還會招致損失。預防這種不幸,調節本我的要求與外部世界的反對這兩者之間的關係,就是自我的工作。自我在兩個方面進行活動,一方面,它在感官和意識系統的幫助下觀察外部世界,以便抓住有利機會,讓本我得到無傷害的滿足。另一方面,它影響著本我,抑制其「衝動」,引導本我中的本能延緩它們要求的滿足。如果確有必要,自我還將改變自己的目標,或者作為某種補償,它將放棄這些滿足。自我在用這種方法制服本我的衝動的過程中,用現實原則取代了快樂原則。快樂原則原先是決定性的,而現實原則追求同快樂原則一樣的目標時,卻要考慮真實的外部世界所施加的條件。後來,自我認識到,除了適應我已描繪的外部世界外,還有另外一種獲得滿足的方法,即通過改變本我而使本我介入外部世界和在外部世界裡有意識地建立使滿足成為可能的條件。這種方法是可行的,它成為自我的最高功能。自我決定何時方便控制本我的衝動並使之屈服於現實,何時又傾向於去滿足本我的需要從而去反抗外部世界,這種決定構成了世俗智慧的全部本質。

「如果我理解得不錯的話,雖然本我沒有自我強大,但本我能容忍被自我這樣控制嗎?」

是的,如果自我擁有整個組織和效力,如果它有進入本我各部分的方法,並能影響它們,則什麼都好辦了。因為在自我和本我之間沒有天然對立,它們彼此融合在一起,在正常條件下,它們其實已不能互相分開。

「聽起來很有道理,但我仍不明白,在如此理想的關係中,怎麼還能存在一絲病理性失調的可能呢?」

你說得對。只要自我及其與本我的關係滿足這些理想的條件,那就不會再有神經性失調了。疾病產生的原因是想像不到的,瞭解一般病理學的人不會驚奇找不到原則性的證實:那就是帶來疾病,導致功能失調的禍首,恰恰就是這些最重要的發展和變異。

「你講得太深奧了,我理解不了你的話。」

我必須再稍微回溯一些事實。一個有生命的小生物體,即使它充滿了破壞性的作用,但相比於強大的外部世界,它仍是可憐的、無能力的,是不是?一種自我組織仍沒有發育成熟的原始的生物,正處於所有這些「創傷」的控制之下。它靠著本能願望的盲目滿足過活,最後通常消亡了。自我的變異,首先是向自我保存邁出的一步。無可非議,從破壞中學不到什麼。但是如果有人已經幸運地熬過「創傷」而活了下來,那麼他會注意到相似情形下的方法,他會僅憑一簡略的印象復本就能以焦慮情緒指出危險所在。而這個印象是在他戰勝「創傷」的過程中所經歷過的。這種對危險知覺的反應就表現為企圖逃跑,這樣做可以達到拯救生命的效果。在某人還沒有足夠強大的力量,還不能以一種有效的甚至具有侵略性的方式去應付外部世界的危險以前,也許只能逃跑。

「這些可不是你答應要告訴我的。」

你沒注意到我就快要實現我許下的諾言了。即使那些自我組織剛發育成熟的生物體,在他們童年期的最初幾年,他們的自我仍是脆弱的,幾乎沒從本我中分化出來。設想一下如果這種無能力的自我感受到一種來自本我的本能需要,而這種需要是自我一直想去抵制的,那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自我想抵制(因為我知道滿足本能需要是危險的,我將幻想出創傷性情景,並將會與外界發生衝突),但是自我又控制不了這種本能需要,因為它還沒有足夠的能力這樣做。在此情況中,自我視本能的危險如同外部的危險一樣,自我克制自己不去響應本能的衝動,並企圖逃避,從本我中撤出,讓本我自己聽天由命。如我所指出的,自我具有抑制本能衝動的機制,暫時,還有防衛危險的效用。但是,人們不要泰然地把內部和外部混淆。一個人無法逃避自己。在抑制狀態下自我遵循快樂原則,並習慣於矯正,結果必定在報復中受到損傷,這表現在自我已永遠縮小了它的影響範圍。被壓抑的本能衝動現在是孤立的、自由的,外物無法接近它,也影響不了它,它按自己的方式行事。再往後來,當自我變得越來越強大時,它仍不能解除壓抑作用,它的綜合性被破壞了,本我的一部分仍是自我的一塊禁地。孤立的本能衝動不再無所事事了,它懂得如何去彌補被否定了的正常滿足,它創造出心理派生物來取代自己,它把自己和其他的過程聯繫在一起,並在其影響下離開自我。最後,它以一種不被承認的歪曲的替代物的形式進入了自我和意識,生成我們所謂的「症狀」。這樣,神經症障礙的特性就一下子變得明顯了:一方面,被禁錮在綜合體上的自我對本我的各部分毫無影響,為了避免與被壓抑的本能產生一場新的衝突,自我必須放棄自己的一些行動。自我在防止疾病——這一被壓抑的本能衝動的派生物的毫無意義的行為中耗損了自己的精力。另一方面,個體的本能已獨立存在於本我之中,而本我不顧個人的整體利益,只遵循本我深處的原始心理法則,追求它們自己的目的。如果我們觀測整個形勢,我們將得出一個神經症發源的簡單公式:自我企圖以不適宜的方式去壓制一部分本我,但這種嘗試失敗了,本我就進行了對它的報復。所以,神經症就是自我和本我之間衝突的結果。自我已開始著手處理這種衝突,因為——正如詳細調查所說明的——它要不惜一切代價在與真實的外部世界的聯繫中保持它的適應力。而本我和外部世界之間存在不一致,這是因為忠誠服務於內在本質的自我偏袒外部世界,結果陷入了與本我的衝突之中。但是應該注意到,衝突並不是導致疾病的決定性因素——因為在現實和本我之間的這種不一致是不可避免的。調解它們之間的關係是自我的長期工作——自我利用效力不足的壓抑工具去處理衝突,這才是導致疾病的決定因素。這種現象又是因為,當自我在接受任務的時候,它是無能力的、不成熟的,而決定性的壓抑行為一般都發生在兒童早期。

「好一番漂亮的論證!因為你只想告訴我精神分析關於神經症病因的看法,以便接下去說自我是如何對抗它的,所以,我將照你的意思不去多加批評。我也許會有許多問題想問,過會兒我會提問的。此刻,我很想順著你的思路,提出一個我自己的理論。你已解釋了外部世界、自我、本我之間的關係,並認為神經症的決定因素是那依賴外部世界的自我針對本我的反抗。如果自我做出相反的舉動,是否也可以理解呢?也就是說,在這種衝突中,自我為本我服務,抗拒外部世界。在這種情況下會發生什麼?以我對精神病觀點本質的非專業的觀點看,我認為自我的這種矛盾應該是導致精神病的決定因素。自我這種脫離現實的轉變才是精神病的本質。」

是的,我自己也已想到這種可能性。2876雖然,要證實這個疑點需要對一些高度複雜的因素進行討論,但我十分相信這種可能性與事實相符。神經症和精神病是密切相關的。但是它們在某些決定性方面仍有所區別,這取決於在這種衝突中自我傾向哪一方。在這兩例病症中,本我會保持它盲目頑固的特性。

「好,繼續往下說,你的理論對神經症的治療作何暗示?」

現在讓我來描述我的治療目標是容易的。我們盡力去恢復自我,消除對它的抑制,讓它重新控制本我——這是因為在早期的壓抑中,自我已失去了對本我的控制。正是為了達到這一目的,我們才進行精神分析,我們的整個技術都是針對這個目的的。我們必須找到已建構的壓抑,促使自我在我們的幫助下矯正它們,去解決衝突而不是企圖逃避。既然這些壓抑在童年早期業已形成,那麼分析工作也就把我們帶回到童年期的那個時候。過去的衝突大部分已被忘記,所以我們盡全力讓病人回憶起這些衝突。我們瞭解這些衝突環境的途徑是由病人的症狀、夢和自由聯想提供的。但是那些衝突都須經過解釋——翻譯,因為在本我的心理影響下,它們已經構建出對我們來說是難以理解的表達形式。我們可以這樣假設:病人須經過內心的搏鬥才告訴我們的任何聯想、思想和記憶,都是與被壓抑的東西或者被壓抑東西的衍生物有關的。通過鼓勵病人放下顧慮,告訴我們這些事,我們正指導他的自我克服企圖逃避的傾向,去承認對被壓抑的東西的解決。最後,如果他能成功地在記憶中回想起被壓抑的情況,他將因合作而得獎勵。壓抑前後的歲數上的差別會對他有利;孩子時的自我因恐懼而逃避的那件事對成年人和強大了的自我來說都只不過是孩子的遊戲罷了。

「這半天你所告訴我的每件事都屬於心理學範疇。聽起來有些陌生、難懂,也有點模糊。但是,如果我可以這麼說的話,那就是『純』心理學了。迄今為止,我對你的精神分析瞭解很少,但我聽傳聞講,你所從事的研究根本與精神分析無關。你一直未能談及此類正題。這讓我覺得你是在有意隱瞞什麼事情。我還有另一個疑點,我不想隱瞞它。畢竟,如你所說,神經症是精神生活的失調。那麼,像我們的倫理道德,我們的意識,我們的理想這麼重要的事,竟然對那些意識深處的障礙不起任何作用,這可能嗎?」

這麼說你是覺得我們將把最低級的意識與最高級的意識的考慮撇在了我們的討論之外?之所以這樣,是因為我們在目前階段還沒考慮到心理生活的內容。現在請允許我也打斷你一次,讓我們之間的談話暫停一下。我給你講了這麼多關於心理學的問題,因為我想讓你在頭腦中有這樣的印象:精神分析是應用心理學的一部分。而且,這種心理學是僅限於精神分析的心理學,為外行所不知。因此,一個精神分析者首先必須學習這種心理學,這種深蘊心理學或潛意識心理學,或者至少該學習當今人們已瞭解的這種心理學的一部分。我們需要這種心理學知識作為我們以後立論的基礎。但是現在我們來看看,你所提及的「純」意指什麼呢?

「噢,有關報告一般都說在分析中詳細地討論性生活中最隱私和最骯髒的事。如果那是真的——我從你的心理學論述中推斷不出那樣做的必要性——那將有利於說明應該把治療限制在醫生的範圍。人們怎麼肯把自己的隱私處理權交給那些自己不相信其判斷力而其人格又沒有保障的人呢?」

醫生確確實實在性的領域內享有一定特權,他們甚至被允許去檢查人們的生殖器。當然啦,在東方國家不允許這樣做。一些理想主義的改革者也曾反對醫生的這一特權(你知道我所提的那些改革者是指哪些人2877)。但是,首先你應知道在精神分析中是否真的存在這種特權,和為什麼必須這樣做——是的,在精神分析中確實存在這樣的特權。

這種特權的存在是必要的,首先,因為分析是完全建立在公正、坦率基礎之上的。比方說,政府要十分詳細和公開地討論財政狀況,而平民百姓誰都不讓知道,即使他不是競爭者或徵稅者。對公正坦率的絕對要求也給分析家施加了一個嚴肅的道德責任,對於這個問題我不持異議,事實上,我自己也同意這種觀點。特權存在的第二個原因是因為,在探討神經症成因和突發因素時,來自性生活的影響因素起的作用十分重要和主要,也許可以說是十分特殊。除了與病人及病人提供的素材保持密切聯繫以外,精神分析還能做什麼呢?分析醫生從不把病人引誘到性生活方面去。他不會一開口就對病人說:「我們來談談你性生活中的隱情!」只有當病人自己喜歡談時,醫生才能有機會傾聽;反之,他只能靜靜地等待病人自己提及性的事情。我過去也常提醒我的學生:「我們的反對者告訴我們只可接手那些與性無關的病例。我們要小心,別把性因素引入我們的分析中來。否則,我們將無緣發現這樣一個與性無關的病例。」但是,到現在為止,我們還沒有一個人能有機會碰到這樣的與性無關的病例。

當然,我知道,我們對性的認可已成為(無論他們承認與否)對分析懷有敵意的人最反感的東西。但這能動搖我們的信心嗎?這種反對情緒只能說明我們這個文明社會是多麼的神經質。因為,很顯然,正常人的行為和神經症患者的行為已相差不遠。有一次,當精神分析受到德國眾多學會的嚴肅審查時——到今天,事情不那麼張揚了——其中一個發言人要求擁有特權,因為他說,他甚至允許他的病人自由談論:當然是為了診斷的目的和檢測分析醫生的診斷。「但是,」他又說,「如果他們開始談論性的問題,我就制止他們。作為一種闡述方法,你覺得這樣做怎麼樣?」德國學會為這位發言人喝彩,並沒因他談到性而感羞愧。只有用普遍的偏見意識帶來的自鳴得意能解釋這個發言人何以如此缺乏邏輯思想。幾年以後,當年曾經是我的追隨者的幾個人再次深感有必要把人類社會從性行為的束縛中解放出來,而精神分析則力圖把它強加給人類社會。他們當中有人解釋說,所謂性並不僅僅指性行為,還指其他一些抽像、神秘的東西。另一個人則宣稱,性生活僅僅是人類尋求滿足他們感知自身能力和控制別人的需要的一個領域。至少到目前為止,他們已得到許多方面的支持。

「這一次,我也要冒昧表個態,我認為須有相當的膽識才敢斷言:性不是生物體的自然、原始的需要,而是某種其他事物的反映。人只須借用動物做例子就可知道這點。」

那沒有區別。不管有多荒唐,如果以此二者來矯正恐怖的性的主導地位,那麼社會將十分情願接受。

而且,我承認,你不喜歡把導致神經症的大部分原因歸於性的因素。坦率地說,這似乎與你做一個公證人的任務不甚吻合。你難道不擔心這種反感會干擾你做出公正的判斷嗎?

「聽你這麼說,我很抱歉。你對我的信心似乎動搖了。既然如此,你為何不另外選擇一人作為你的公證人呢?」

因為其他人也不可能與你的想法相差太多。但是如果他一開始就準備好承認性生活的重要性,那麼人們都會驚呼:「哼,他根本就不是什麼公證人,他只是你的一個支持者!」不,我不會放棄影響你觀點的希望。然而,我不得不承認,依我看來,這次的情況不同於我們以前碰到過的情況。假如你的印象是,我們所探討的是一個純心理學的問題,那麼,不管你是否相信我,我們的心理學討論對我來說毫無意義。但是關於性的問題,如果你能認識到你心中那強烈的想反駁的動機,正是你和其他一些人所有的根深蒂固的敵意,那麼,我將很高興。

「但是,我畢竟不像你,有那些能讓你堅定信念的經歷。」

很好,這就是我接下來要講述的。性生活不是什麼簡單的下流的事,它也是一個嚴肅的科學問題。關於性,有許多需要瞭解的新奇的東西,也有許多奇怪的現象有待解釋。我剛才告訴你說,精神分析必須溯源到兒童早期,因為決定性的壓抑發生在那時候,而此時他的自我是很脆弱的。而在童年時期就一定沒有性生活嗎?性生活只是在青春期才開始的嗎?與此相反,我們應該知道性本能的衝動自人出生起,就一直伴隨人的一生,童年期的自我實施壓抑行為就是為了防止那些性本能發作。是巧合嗎?小孩子們已經在與性慾望做鬥爭了,就像是醫學會上的發言人後來做的那樣,也像我的追隨者們再後來創立了他們自己的理論一樣。怎麼會這樣呢?最普遍的解釋通常是:我們的文明社會完全建立在對性的損害上。不過,該問題又絕非如此簡單。

關於童年期性行為的發現,屬於我們有理由感到羞愧的那些發現之一(因為它的明顯性)。2878一些兒科專家似乎已經知道這些,一些保育員也知道。那些自稱是兒童心理學家的保育員,聰明地隨即就以譴責的口氣,稱這一發現是對童年期單純天性的褻瀆。情感再次代替了爭辯。這種事情在政治機構裡是常常發生的。反對黨的一名成員站起來,譴責內務部、軍隊、司法部等等機構的某一弊政。對此,另一位與會成員,比方說政府發言人,會針鋒相對地說,這是當眾侮辱國家軍隊、王朝甚至民族榮譽感,因而他說的是不真實的,這種神聖的榮譽感被當眾侮辱是不能容忍的。

兒童的性生活當然不同於成人的性生活。性功能從開始到我們所熟悉的定型階段,經歷了一個複雜的發展過程。它由眾多目標各異的本性構成,經歷了幾個構建階段,最後成為生殖功能。並不是所有本能成分都均等地發展成最後的生殖功能,它們必須經過轉移、改造,有一小部分還要被壓抑。這麼漫長的發展過程並不總是一帆風順的,發展過程中的停滯現象也是有的。在發展的早期階段,也會出現部分固著。如果後來性功能的作用遇到障礙,性驅力——我們稱之為力比多——可能會回歸到這些早期固著階段。兒童性行為的研究和它向成熟的演化,已經啟發我們認識到什麼是性反常。過去人們描述性反常時總是帶有厭惡感,卻又說不清性反常行為出現的根源。這個話題挺有意思,但是考慮到我們此番談話的目的,再給你講太多也沒有什麼意義。要理解這理論的來龍去脈,需要解剖學和生理學的知識。很不幸,這些知識在醫學院裡是學不到的。不過,瞭解一點人類文明史和神話學也是必不可少的。

「談了那麼多話,我仍然想不出兒童性生活是什麼樣子。」

下面我將進一步探究這一主題。無論如何,讓我放棄這一主題是很不容易的。我將告訴你,在我看來,兒童性生活最明顯的事,就是兒童在他生命的最初五年裡要經歷其性生活發展的全部歷程。從那時開始直到青春期,人的性生活經歷一個所謂潛伏期。在潛伏期裡,性意識一般沒有什麼發展,相反,性驅力在強度上有所減弱,一些曾是兒童所做和所知的事被放棄和遺忘。在生命的那個時期,早期的性生活的全盛期已經枯衰,害羞、厭惡、道德之類的自我的態度開始出現。這些態度注定要起來反抗後來青春期的風暴,並鋪設剛剛甦醒的性慾之路。這種性生活的「雙向發作」現象與神經症的發生有著很大的關係,這似乎僅在人類範圍內出現,而且可能是人類特有的神經症的決定因素之一。性生活的前期發展狀況被精神分析所忽略,正如在另一知識領域裡,有意識的精神生活的背景被忽略一樣。你有理由猜測二者是有密切聯繫的。

有關早期性生活的內容、表現形式和成就2879,還有很多東西要講,這些都是我們未曾料及的。例如,聽說小男孩經常害怕被他們的父親吃了,你肯定會感到意外(你也肯定會驚訝我為什麼要把這種害怕包括在性生活的現象中)。但我要提醒你,中學時代你就曾學過關於克羅諾斯神是怎樣吞下他的孩子們的故事。你第一次聽到它時,一定覺得很奇怪吧!但是,我猜測在那個時候,我們沒有人去思考過它。今天,我們也能想起來,在許多童話故事中,有像狼一樣的貪婪的動物出現時,我們就把它看作是父親的化身。這會使你確信由於有了嬰兒性生活的知識,我們才能理解神話和童話世界。這樣我們就獲得了精神分析研究的一件副產品。

聽到男孩子們擔心被他們的父親奪去他們的性器官的事,你也會吃驚的,這種對閹割的恐懼,對他們人格的發展有著強大的影響,決定著他們今後性生活所遵循的方向。這裡,神話又一次給了你相信精神分析的勇氣。上述那個吞下自己孩子的克羅諾斯神閹割了他的父親烏拉諾斯,後來他自己也遭到他兒子宙斯的報復,將他閹割了,而宙斯由於他母親的機智而得救。如果你傾向於認為所有有關兒童早期性生活的精神分析報告,都來源於精神分析家胡亂想的話,至少你必須承認,他們的想像創造出了同原始人想像活動一樣的產物。神話及童話就是原始人想像活動的遺產。一個可選擇的、更友好的、可能也是更中肯的觀點是這樣的:在今天兒童的心理生活中,我們仍能發覺在人類文明早期曾經占主導地位的古老因素。在兒童心理發展過程中,兒童將以一種濃縮的形式,重複他所屬種族的歷史,正如我們久已知曉的胚胎學的特徵貫穿機體發展的全過程一樣。

幼兒早期性生活的另一個特徵是,女性性器官本身對性生活還沒有起作用,兒童還沒有發現它,其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男性性器官上,兒童所有的興趣指向他們是否有男性性器官的問題上。我們對小女孩的性生活比對男孩的性生活瞭解要少得多,我們不必對此感到慚愧,畢竟成年女性的性生活是心理學未知的大陸。但我們知道女孩們深感她們缺少一個和男性具有共同價值的性器官,因此,她們認為自己是下等的,這種「陰莖妒羨」是女性大量性特徵反應的來源。

兩種排泄需要都具性興趣,這也是兒童的特徵。然後,教育降低了兒童這方面的興趣。在玩笑中這種差異又一次被抹殺了。這看來是一個令人不愉快的現實,但是產生厭惡的情感,兒童需要花費相當長的時間。這一點就連那些在兒童心理的純潔性問題上持反對意見的人們也不予爭辯。

然而,更值得注意的事實是,通常,兒童把他們的性願望指向他們最親密的親屬。起初,指向他們的父母,而後是他們的兄弟姊妹。男孩第一個愛的對象是他的母親,而女孩的第一個對像則是她的父親(除非先天對兩性都感興趣而接受兩種矛盾態度的同時存在)。父母中的一方被視為爭寵的競爭者,並經常受到兒童強烈的敵意。你一定要正確地理解我。我想要說的不是兒童想要他們喜歡的父母,僅用我們成人所指的親子關係的那種本質情感來對待他們,不是的。精神分析使我們確信兒童的性願望,超出了我們成年人所理解的親情,達到了我們所能理解的各種感官滿足,也就是說,極盡兒童想像力所及的範圍。很顯然,兒童絕猜不出性交是怎麼回事,他用自己的經歷和感情中的其他概念來代替性交。通常,他的願望以想生孩子的目的而達到頂點,其生育方式是十分離奇的。由於無知,男孩子也有生孩子的慾望。依據熟悉的希臘傳說,我們把這個心理結構命名為「俄狄浦斯情結」。隨著早期性慾望的結束,通常,這種結構將被放棄,從根本上分化且被改變,這種改變對以後的精神生活將起重大作用。但通常這種改變實現得不徹底,致使青春期又將這個情結喚醒,其後果會很嚴重。

我對你依然保持沉默感到吃驚,這可能意味著你不同意我。由於肯定了兒童第一個選擇的性目標(以專業術語的方式表示)是亂倫,無疑,精神分析再一次傷害了人類神聖的情感,並要為此遭受大量的懷疑、反駁和攻擊做充分的準備。事實上,精神分析已經受到了太多的反駁和攻擊。真正傷害人類感情的,不是今天精神分析對亂倫的善意分析,而是把俄狄浦斯情結當成人類命運的普遍結構的假設。順便說一句,希臘神話肯定也有同樣的意思。但是,今天大多數的人,無論是知識淵博的還是沒有文化的人,更願意相信本性在我們身體裡埋下了天生的厭惡,來抵禦亂倫的可能性。

為了我們的目的,首先讓我們回憶一下歷史。當卡尤斯·尤里斯·愷撒在埃及登陸時,他發現那裡年輕的女王克萊奧帕特拉(很快將變得對他很重要)和她的弟弟托勒密結婚了。在埃及王朝,這種事沒有什麼奇怪的。有著希臘血統的托勒密姐弟倆只不過履行了被他們的祖先,即古代的法老,實施了幾千年的習俗。但是,這僅僅是兄弟姐妹之間的亂倫,即使是現在,這種亂倫也不認為是太嚴重。那麼讓我們回到有關原始時代的事件的主要證據——神話學上。它告訴我們不僅希臘民族,而且每一個民族的神話都充滿著父親與女兒,甚至母親與兒子間的愛情故事。宇宙論一如皇室家庭的家譜,是建立在亂倫的基礎上的。你能推測出那些傳說是出於什麼目的被創造出來的嗎?是為了污辱神和國王把他當作罪犯嗎?是為了把人類的羞事歸結於他們嗎?真正的原因是,亂倫的慾望是原始人留給我們的遺產,而且直到現在還沒有完全克服。當大眾不得不放棄它時,亂倫的實現在神及他們的後代身上仍然是許可的。我們發現亂倫的慾望在個體的幼年期仍存在並起著作用,它與歷史和神話的說教是完全一致的。

「我不責怪你試圖對我隱瞞所有這些有關幼兒性生活的事實。但這反而更加激發我的興趣,特別是因為它與人類的史前歷史有聯繫。」

我原以為講這些會離題,不過或許它真的有些作用。

「現在請你告訴我,關於兒童性生活的精神分析的結果有哪些是肯定的事實?你的結論僅僅建立在與歷史和神話的一致性上嗎?」

噢,絕對不是。它植根於直接的觀察。我們的做法是這樣的:我們一開始先對成年人進行精神分析,也就是在其兒童期結束20至40年後,對其進行分析,從中推斷他們幼兒期性生活的內容。以後,我們直接對兒童本身進行精神分析。當我們在他們身上證實了我們曾經猜測的每一種情況時,這就是不小的成功,儘管有時有少量的掩蓋或曲解。

「什麼?你們已經對小孩進行了精神分析?不足六歲的孩子?這可能嗎?對那些兒童做這種事是不是太危險了?」

分析進行得很順利。在一個四五歲的小孩身上所進行的精神分析是很難被人們所相信的。兒童在這個年齡,心理非常活躍,兒童早期的性慾期同時也是他們智力飛速發展的時期。我有這樣一個印象:隨著潛伏期的開始,他們在精神上變得壓抑,且更愚蠢。也是從那時起,許多兒童失去了他們自然的魅力。至於早期精神分析可能導致的危險,我可以告訴你們,大約在二十年前第一個接受分析實驗的孩子,現今已經成長為一個健康而有能力的年輕人。儘管也有一些嚴重的心理創傷,但他順利地度過了他的青春期。對早期精神分析的其他「犧牲者」,事實將證明是無害的。在進行兒童精神分析的過程中,我們還發現了許多有趣的現象,在未來它們可能更為人們所重視。從理論觀點來看,它們的價值是毫無疑問的。它們為成人精神分析中尚未解決的問題提供了明確的資料,因此會使精神分析者避免了某些可能導致重大後果的錯誤。分析者常意外地發現一些導致神經症的因素,且這些因素已經在起作用,那麼就可以幫助他準確診斷該病。的確,為兒童的利益著想,精神分析的影響一定要和教育措施相結合,分析的方法還要繼續完善。通過觀察,我們發現一個很有趣的東西,即神經症的階段。既然我們已經知道了如何更精確地觀察,我們就想說兒童時期的神經症不是特例而是規律,在嬰兒從先天的素質走進文明社會的過程中,神經症似乎完全可以避免。在大多數情況下,幼兒期的神經症被自然地征服了。但是它會不會在普通健康的成人身上留下痕跡呢?另一方面,在那些以後得神經症的患者身上,我們從未發現與幼兒期疾病的聯繫,雖然在當時它不一定能引起注意。同理,我相信,今天的內科醫生也一定認為我們每一個人在幼兒時期都患過結核。當然,在神經症中,免疫因素是不起作用的,起作用的只有先天素質因素。

現在我來談關於結論的肯定性。從直接地對兒童的精神分析的檢查中我們已經普遍相信,我們對成年人所告訴我們的有關他們在兒童時的情況的解釋是對的。但是,大量的病例卻證明了另外一種肯定性。一些患者的精神分析材料使我們構建出他們並沒有記住的那些發生於其幼兒期的一些外部事件。幸運的事情以及來自父母和護士的資料無可辯駁地證明,我們所推測到的事件真的發生過。當然,這種巧合併不經常發生,但如果它發生了,就會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你一定知道,不管這些事是否允許客觀地證實,2880對被遺忘的兒童經歷的正確地重新建構,總是有很好的治療效果的。這些事件之所以重要,就是因為它們曾經在兒童如此幼小的年齡發生了,在那時,它們還可能對軟弱的自我產生創傷性的影響。

「哪類事件是只有通過精神分析才能發現的?」

有各種各樣的事件。首先是那些能夠永遠地影響兒童朦朧性生活的事件,如對成人性生活的觀察,或者兒童自己與成人或與另一個兒童之間的性經歷(這不是少見的事情);或者,無意中聽到的在當時或以後回顧時才理解的別人的談話,兒童認為他可從這些談話中得出性生活是神秘和不可思議事件的結論;此外還有兒童自己的言行,這些言行表明兒童對別人愛與恨的重要態度。在精神分析中,誘導出病人自己已遺忘的兒童期的性活動及被成人干擾的導致性活動結束的記憶是特別重要的。

「借此機會我要提一個我一直想問的問題。那麼,什麼是兒童性生活的本質?正如你所說,精神分析實施前,這種發生於兒童早期的經歷一直是被忽略的。」

這種性活動的普遍的、必不可少的部分沒有被忽略,這聽起來有點奇怪。更確切地說,一點也不奇怪,因為忽略它是不可能的。通過摩擦他們自己的生殖器,更準確地說,摩擦作為男性特有的那部分器官,兒童找到了他們性衝動自我滿足的主要表達形式。兒童這種「淘氣」形式的廣泛存在是成人所知道的,而且認為它是嚴重罪惡,要給予嚴厲懲罰的。但請不要問我人類是怎樣使兒童天性純潔而無肉慾的理論與兒童不道德傾向的表現相調和的。兒童有此不道德的傾向,正如他們自己所說,是因為這能給予他們快感。你一定要讓我們的反對者來解答這個謎。在我們面前有一個更重要的問題:我們將採用什麼態度來對待兒童早期的性活動呢?如果壓抑它,我們知道我們所承擔的責任,但是我們又不能冒險無限制地讓它放任自流。在低文明水平的種族以及文明社會的低階層中,兒童的性行為似乎是不受束縛的。這可能會提供強有力的保護來避免個體神經症的發生。難道這不正是一種使文明成就遭受巨大損失的傾向嗎?更多的事實表明有一個新的矛盾正擺在我們面前。

但是對神經症患者性生活的研究所激起的興趣是否會導致鼓勵淫蕩?這是我意欲留給你自己判斷的一個問題。

「我相信我理解了你的意圖。你意在向我說明在精神分析實施的過程中,需要哪類知識,以便我能夠判斷是否只有醫生有權實施精神分析。是的,目前為止,已經證明在實施精神分析中涉及的醫學知識很少,而大量運用的是心理學及少量的生物學或性科學的知識。但是,或許我們還沒有達到終極?」

當然沒有。還有很大的空白要填補。我可以提一個請求嗎?你可以描繪一下現在將如何進行精神分析的治療嗎?就好像你不得不親自實施一樣。

「真是一個好主意。但是,我不想通過那種實驗來平息我們的爭論。為了滿足你的要求,我將按你要求的去做——但責任是你的。好吧!我假設患者來到我這裡,訴說他的困苦。我向他保證,如果他遵照我的指導,我會使他康復或改善。我要求他完全坦率地告訴我每一件他所知道的、他所想的事情。即使有些事情不好聽,也不要隱瞞。我的操作步驟對嗎?」

是的。你還應當補充一句:「即使有些事情他認為是不重要或無意義的,也要講。」

「我會補充上的。然後他開始談,我聽。然後呢?我從他告訴我的他曾經壓抑的印象、經驗和慾望的種類來作出推斷。這些印象、經驗和慾望是在他的自我還很弱小時遇到的,因為害怕而不能對付它們。當他從我這裡瞭解了這種情況後就可以把自己置於原來的情況中,在我的幫助下,處理得更好。至此,曾經束縛他的自我的限制消失了,他就被治癒了。對嗎?」

太好了!我看到人們將再一次譴責我使一位不是醫生的人成為精神分析醫師。你已經十分令人佩服地掌握了精神分析。

「我不過是重複從你那裡所聽到的,就像那些死記硬背學來的東西。我還是不知道我將怎樣進行精神分析。我真不理解為什麼這樣的工作要每天花一小時而持續這麼多月。畢竟,一個普通的人,通常不會經歷如此多的事件,而且兒童時期壓抑的事件可能對每個人來說都是一樣的。」

當真正進行精神分析時,人們還會知道各種各樣的事情。例如,你將發現,從病人告訴你的話中推論他曾遺忘的經歷和被壓抑的本能的衝動,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他對你講述的事,開始對你和他都沒有什麼意義。你必須下決心以一種十分特殊的方式遵循某一原則來考察他所給你的材料,就像人們以一種特殊的方法從礦石中提取貴重金屬一樣。你還要準備好仔細研究許多噸礦石,而這些礦石中可能只含有很少你所要尋找的有價值的東西。這就是我們進行長期性治療的第一個原因。

「但人們將怎樣以像你比喻的那樣研究這些原始材料呢?」

可以通過假定患者的談話和聯想只是你正在尋求事件的歪曲暗示,而你必須去猜測隱藏在暗示後面的是什麼。總之,不管這種材料是記憶、聯想還是夢,它們首先要被解釋。當然,你要應用你的專門知識,根據聽到的患者的述說而形成的預測來解釋。

「解釋!一個令人厭惡的詞!我不喜歡,它使我失去了對一切事件的確定。如果什麼都依賴於我的解釋,誰能保證我所解釋的是正確的?畢竟,所有的事都要由我的隨心所欲來決定。」

請等一下!事情不會那麼糟。你為什麼要把自己的心理過程排除在你所認知的其他人的心理活動規律之外呢?當你能在一定程度上自律,並掌握了某些屬於自己的知識時,你的解釋將不會為你的個性所左右,而能客觀合理。我並不在說精神分析家的個性特徵與他的工作毫無關係。對於潛意識和被壓抑的事件而言,敏銳洞察力並不是每個人都有的素質。而這一點對於精神分析醫師卻很重要。這裡,我們談到了對於精神分析醫師來說最重要的責任感的問題。精神分析醫師們應該通過對自己的深刻分析,去除偏見,接受患者提供的分析材料,並加以深刻分析,來提高自身的能力。實際上,個人影響仍是無處不在的,就好比天文觀測中的個人觀測誤差。在精神分析中,個人因素所起的作用總是要比其他領域的大。一個不正常的人可以成為一個優秀的物理學家,而作為精神分析醫師,他會被自己的不正常所阻礙而無法看到精神生活正常的一面。由於不可能對每個人表明他自己的不正常,因此,在深蘊心理學中普遍的一致性就極難達到,一些心理學家認為這種一致性根本不可能達到。因為每一個愚人都有權利顯露自己的愚蠢作為聰明的舉動。我承認對於這些我更樂觀。畢竟,我們的經驗表明,甚至在心理學領域中比較滿意的一致性也是可能達到的。每個研究領域都有其特殊的困難,我們必須克服它。而且,即使在精神分析的解釋技巧上,也有許多像其他研究材料一樣可學的東西,如:通過像符號間接表徵的特殊方法。

「哦,即使在想像中,我也不想實施精神分析治療了。誰知道我還可能遇到什麼驚奇的事呢?」

你放棄這個想法是很對的。你已經看到了成為一名精神分析醫師還需要更多的訓練和實踐。當你已經獲得了正確的解釋時,另一個任務又擺在面前,你必須等待合適的時機,將你的解釋與病人交流,即此時交流有治療成功的希望。

「怎樣才能確定合適的時機呢?」

這是一個技巧問題,隨著經驗的增加而變得更精妙。如果你為了縮短精神分析的過程,而將剛獲得的正確解釋,一股腦兒地與患者交流,你就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以那種方式你將得到來自患者的牴觸、拒絕、憤怒,而不能使他的自我控制他所被壓抑的情結。正確的方法是:等待他已經十分接近被壓抑的情結,在你提供的解釋的指引下再走幾步他就能夠到了。

「我認為我決不會那麼做。如果我在『解釋』的時候注意了這些問題,下一步是什麼?」

然後你一定會有一個意想不到的發現。

「那可能會是什麼?」

你會發現你被患者欺騙了,你絲毫不能指望患者的合作與順從,他準備在你們合作工作時給你製造任何可能的困難。一句話,他根本不想被治癒。

「噢,這是目前為止你對我說的最荒唐的話,我同樣不相信!對患者來說,他經歷了那麼多的痛苦,如此感人地陳說他們的麻煩,為治療做出了那麼大的犧牲,你竟然說他不希望被治癒?但是,你表達的當然並不是這個意思。」

請冷靜!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我說的是事實,雖不是全部,但卻是十分值得引起注意的那部分。患者一方面想得到治療,但一方面又不想被治癒。他的「自我」失去統一,由此,他的意志也失去統一。如果不是這樣,他就不會患神經症了。

「如果我精明的話,我就不叫退爾了。」2881

那些被壓抑的情結的轉化的形式侵入他的「自我」並深深扎根。「自我」幾乎不能控制原始傾向,跟不能控制實際被壓抑的觀念一樣,通常「自我」對它們一無所知。患者們實際上有一種獨特的天性,並會製造出我們不熟悉而難以應付的難題。我們所有的社會機構都是為具有統一、正常的自我的人設置的。這些「自我」被人們分為好的和壞的,或是執行「自我」功能的,或在不可抗拒的強大力量下而消滅殆盡。因此,在法律上也有兩種劃分:負責任的和不負責任的。但是這些區分都不適用於神經症患者。必須承認使社會需要適應神經症患者的心理狀態是困難的,這已被上一次的戰爭所大量證實。那些逃避服役的神經症患者是不是裝病呢?應該說,既是又不是。如果把他們當作是裝病的人對待,而將他的「病」弄得極不舒服,他們就馬上痊癒,恢復健康。假如他們在表面上恢復正常後又回到兵營,馬上他們會再次患病。人們對此束手無策。而生活在城市中的神經症患者也是如此。他們抱怨自己的病症,但同時又盡力從中獲益。如果有人想除掉他們的病症,他們就會像格言裡母獅保護自己的幼獅一樣去保護病症。然而,對他們的矛盾表現給予責備是無意義的。

「那麼,不給有問題的人以治療,而一味聽之任之,就是最好的辦法嗎?我覺得你費盡心機把我引向你的觀點並不值得。」

我不這麼想。毫無疑問,接受複雜生活比反對它要好。也許,並不是我們所治療的每位患者都值得精神分析一試,但其中確實有十分值得分析的個體。我們一定要讓自己樹立這樣的目標:使盡可能少的有心理缺陷的人進入文明社會。為此,我們必須積累起豐富經驗並學會許多東西。每一次分析都應該具有指導性,並且除了對病人有益外,我們也應從中獲得新的領悟。

「但假如一種意志的動力在患者想維持病狀的『自我』中形成,那麼它本身一定有其理由和動機,並能以某種方式來說明其存在的合理性。而人們不明白為什麼有人想生病,他又能從病中得到什麼。」

這不難明白。想想「戰爭神經症」者,只因為他們有病就可以不服役。在社會生活裡,疾病可以在工作和與他人競爭中用來掩飾無能;在家庭生活裡,它可以作為犧牲其他成員的利益,強取他人愛護和強加給別人自己意志的依據。所有這些說法都是表層現象,我們用「疾病性獲益」來總結它。患者——即他的「自我」,對那一連串的動機和由此引起的行為卻沒有絲毫知覺,這是難以理解的。一個人可以強迫「自我」去認識其動機和行為,從而抵禦它們的影響。但另有一些動機被壓抑得很深,它使人表現出疾病的難以割捨,且不容易對付。如果沒有對心理學理論的新認識,這些都不能被理解。

「請繼續多講一點吧。現在多講點理論沒事。」

當我向你描述「自我」與「本我」的關係時,我越過了關於心理儀器理論的重要部分。我們不得不假定在「自我」內部存在著一個特殊機構,它不同於「自我」,我們叫它為「超我」。「超我」在「自我」與「本我」之間佔據特殊位置,它是「自我」的高級心理組織,但與「本我」有著特殊親密的關係。實際上,它是「本我」第一次「對像貫注」的遺留物,是「俄狄浦斯情結」的繼承者。「超我」面對「自我」的反抗,像對待一個物體那樣對待「自我」,並且常常十分嚴厲。對「自我」來說,保持一種與「超我」的良好關係跟保持與「本我」的良好關係一樣重要。在心理活動中,「超我」和「自我」的疏遠意義重大。你可能已經猜到「超我」即是我們稱之為「良心」的這種現象的心理載體。心理健康在很大程度上依賴於「超我」的正常發展——也就是依賴於「超我」的充分社會化。而這些恰恰是神經症患者心理上所缺乏的,他們的「俄狄浦斯情結」尚未通過正確路徑得以轉換。他們的「超我」,仍像一個嚴厲的父親對待兒子那樣地對待「自我」。在潛意識裡,他們的道德監督機制以一種原始的方式,通過「超我」對「自我」進行懲罰,疾病正是用來進行「自我懲罰」的工具。由於被罪疚感支配著,為達到心理上的平衡,神經症患者們就需要用疾病來懲罰自己。

「這聽起來真的很神秘。最奇怪的是:顯然即使是患者良心的強大力量也不能進入他的意識領域。」

是的,我們才剛剛開始注意這些重要情況的意義,這也是我為什麼一定要以如此晦澀難懂的方式向你描述的原因。現在我可以進一步加以說明了,我們把所有那些阻礙患者康復的有力因素,稱作患者的「抵抗」,「疾病性獲益」就是其中一種「抵抗」。「潛意識罪疚感」即代表了「超我」的抵抗,這種「抵抗」是最有力的因素,也是我們最害怕的因素。在治療過程中我們還會遇到其他「抵抗」。如果「自我」在早期經歷中由於恐懼形成了壓抑,在「自我」接近被壓抑的情結過程中,它就不斷地作為一種「抵抗」顯露出來。至此,你可以想像得到,如果數十年來一直沿著一條特殊路線運行的本能過程,突然被期望去走一條剛剛為它開通的新路,這肯定會有很多困難。這可叫作「本我」的抵抗,心理治療的主要工作就是與所有這些抵抗作鬥爭。相比之下,「解釋」的工作就不值一提了。但是作為鬥爭對「抵抗」征服的結果,患者的「自我」被極大改變,並得以加強。這樣在治療結束時,我們可平靜地展望患者的將來行為了。另一方面,你也可以理解我們為什麼需要那麼長的治療過程,關鍵並不在於分析進展過程的長度和材料的豐富,而在於這個過程是否清晰可見。如果軍隊不得不在綿延的山野裡抵抗敵人的話,它會被滯留在那裡數周,而在和平時期裡快車兩小時就能穿過。在心理活動中,這樣的戰鬥也需要時間。不幸的是,我不得不告訴你,每一種試圖加快分析治療的努力都已證明是失敗的。至今看起來最好的縮短治療過程的辦法就是根據規則來進行。

「如果說我曾想要侵入你的保護區並試圖去分析別人,你所說的『抵抗』會使我注意。但你已承認的特殊的個人影響力呢?難道它們並不在與『抵抗』對抗的行為中出現嗎?」

問得好。這種個人影響力正是我們最強大的動力武器。它是一種新元素,我們讓它加入進來,並讓它具有流動性。這是我們的智力所不具備的功能。對患者來說,他們面對著周圍世俗的偏見,跟批評家一樣幾乎不相信我們。神經症患者如接受治療,是因為他信任精神分析學家,這種信任是由於他從治療者那裡獲得了一種特殊的情感上的支持,跟兒童也只相信他們接觸的人道理相同。我已經說過我們將這種特大的「暗示作用」做何種用途。我們不是用它來壓制症狀——這使得分析療法有別於其他的心理治療過程——而是將其用作一種動力,去誘導患者克服自己的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