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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們集體停留在嬰兒期

經典的中國式圖景中,主角,都是像被抽掉了脊樑骨的人,譬如你很難在中國畫中找到一個昂然挺立的身體。

對此表現力最好的,是岳敏君的作品。抽巴的人生,凝縮在抽巴的身體中。很多人反感岳敏君的畫,但你走在大街上,滿眼望去都是這樣的圖景。

本我、自我和超我,這是弗洛伊德的人格結構理論。放到國人身上,它可具體表達為:全能自戀性的本我、絕對禁止性的超我和軟塌塌的自我。

全能自戀性本我即,我是神,世界應完全按照我的意願運轉。

絕對禁止性超我即,你的一切自發行為,都是不對的。

兩者衝突太強,以至於作為協調者的自我沒法協調,所以變得軟塌塌了。

伸展你的能量球

著名幼兒教育專家孫瑞雪,之所以投身幼兒教育,是因她做過一個夢,夢見一排排一列列、整整齊齊如軍隊的成年人,面無表情如殭屍。夢中,她痛苦至極,她知道,這些面無表情的成年人,就是中國的父母們,他們不懂該如何愛孩子,卻認為一切舉動都是出於愛,都是教育。

我認為,這是孫老師對中國成年人的一個個性化理解。可以說,她在用她的心,去理解中國人的國民性。

著名畫家岳敏君,他的經典作品「笑臉人」,構成了當代藝術的一道特異的風景。說實話,放在多年前,我是非常反感這些當代藝術的,我真認為這是「審丑藝術」。但經過多年深入的心理咨詢工作後,我對岳敏君以及其他當代藝術家的作品有了新的理解,我認為他們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來表達他們對中國人國民性的理解。

還有很多人做過類似的工作,譬如柏楊寫了《醜陋的中國人》,譬如林語堂的《吾國與吾民》……在文字解讀方面,我最佩服的,是台灣學者孫隆基,他寫的《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可以說包羅萬象,在方方面面解讀了中國人的國民性,詳細、精準而到位。作為一名從業多年的心理咨詢師,這本書,是我自己對中國人國民性的一個解讀。

不過,在正式開始閱讀這本書之前,我很想說,別太被我誤導,你可以先做一個練習:第一步,找出五個形容詞,來描繪你自己的個性;第二步,找出這五個形容詞的反義詞;然後,放鬆,中正地坐著或站著,閉上眼睛,想像在你身前,出現了一個能量球,感覺一下它的大小、色澤……

如果你做過氣功、瑜伽或靜心等訓練,就可以這樣:中正地站著,雙腳叉開和肩同寬,搓手約10秒鐘,然後閉上眼睛,張開雙手,手心相對,去感知兩隻手間,真的會有一個能量球一樣,如兩隻手距離近了,你能感知到兩隻手間,有一股張力在。

然後,在想像中,將那五個形容詞,逐一放到這個能量球中,看看這個能量球會變大,還是會變小。

如果只是放形容詞進去,可能還不夠,那你可以將符合這個形容詞的自己的形象,譬如某一情景中你就是這樣的,放到這個能量球中,看看會如何。

我第一次做這個練習,是在美國催眠治療師斯蒂芬·吉利根的課上,他帶領大家做這個練習,不過內容是,將你的夢想放進去。

大二的時候,我就有了一個宏大的夢想——成為能解開人性奧妙的心理學大家,並且一直在追求它。但讓我想像不到的是,將這個夢想放進去後,能量球竟一下子小了很多。

然後,我將第二個夢想,並不是特別看重的夢想——到處旅遊,放進去,能量球變得大了很多。

這個練習讓我非常震驚,我後來多次體會,感覺的確是如此,如果就是按照自己的感覺成為一名深通人性的心理學家,我的世界是會變狹窄,能量是會變弱的。

相反,如果我滿世界去逛逛,自己的世界就會變大,能量就會變強。

當時腦袋裡並不非常懂得,到底這是怎麼回事。現在回頭看,成為一名心理學者,和成為一名作家一樣,都是我本能上習慣走的路,並且,是作為宅男的我最擅長做的事。但宅男,本來就是在相當程度上切斷了和外界的聯繫,那麼很自然地,假若按照宅男風的慣性一直走下去,我的世界會越來越狹窄,不管我做的事情看上去多麼宏大。

類似的感覺,還出現在我的好人形象上。說來搞笑,很多年來,我一直認為自己是一個不自私的人,是一個好人,以這個形象而自得,有道德優越感,並且蠻容易獲得別人認同,但我自己並不喜歡這個形象。

不喜歡的原因很直接,我感覺到,我待在這個形象裡,並不自在,彷彿有什麼東西在捆綁著我,讓我不能自由地伸展自己。

斯蒂芬·吉利根課上的這個練習讓我震驚之餘,也有了慶幸。當時想,幸虧明白得早,要不然,有一天真活出了自己頭腦裡的第一夢想——成為一名卓有成就的心理學家,但卻發現,自己活得反而更加萎縮,這就太糟糕了。

人的性格都是逐漸形成的,對它瞭解越深,就越可能改變它。至少,我們需要去問問,一直以來的這個「我」,自己到底有多喜歡。

或者,問一個更形象的問題:假設你自己是一個能量球的話,那麼,作為一個能量球,你是伸展的,還是萎縮、甚至坍塌的?你的色彩,是明亮的,還是暗淡的?

英國心理學家溫尼科特說,每個人都可以被看成一個能量泡,這個能量泡在成長中,必然要伸展自己,伸展就是攻擊性,而攻擊性,是人最原始的能量。弗洛伊德則稱,驅動人類行為的動力有兩個:性和攻擊。如果你上一些靈性的課程,看一些靈性的書,則會看到一些哲人稱,每個人都是一個能量體。能量球、能量泡、能量體、性和攻擊……這些說法,其實是一回事,講的都是生命力。

人都是自戀的,對於我們已經形成的自我,對於我們所在的集體自我,不可避免地會有各種美化。但是,我們需要問問自己:作為一個能量體,你的自我是伸展的、飽滿的、鮮亮的、富有彈性的嗎?還是萎縮的、暗淡的、僵硬的?你所在的集體,如果作為一個自我,那麼,這個集體自我的能量體,又是怎樣的?

我的確認為,我自己,我們多數國人,我們所在的各種集體,乃至社會與整體文化,都是在壓制每個能量球的伸展的。

但你也可以,用你的眼睛、你的心去看。

譬如,你可以發展這個練習,想像一個能量球,代表著國人,然後你將我書中探討的國人的各種國民性——即國人作為一個集體的個性,一一放到這個能量球中,看看這個能量球會如何變化。

能量的演變

人性很複雜,但它的基本邏輯很簡單:

一、每個人都是一個能量體。

二、能量體伸展出的每一份能量,如被看到,就變成了光明,變成了生的能量,如熱情與創造力。

三、能量體伸展出的每一份能量,如不被看到,就變成了黑暗,變成了黑色的、死的能量,如怨恨與破壞力。

四、當一個人整個的能量體都被看到,生命就得以證悟。

由此可以說,生的能量和死的能量,其實是一回事,差別只在於,是否被看到。

並且,最初都是在關係中被別人看到,而後自己將這一點內化,就可以自我覺知了。

所以,人不能長久處在孤獨中,長久的孤獨就等於能量體從未被看見,就等於是我們以為的徹底黑暗、徹底死亡。

更詳細一點的闡述則是:

一、作為一個能量體,人需要向外界伸展自己。就猶如一個章魚,不斷伸展自己能量的觸角。能量伸展有各種各樣的,如愛、慾望、表達、創作等。

二、這一個具體的伸展,如被看見,就相當於是,這個能量觸角被其他能量體接住,鏈接由此建立,而這股能量得到祝福。它本來是中性的、灰色的,但被祝福後,就變成了亮色的、生的能量,即正能量,就可以人性化地去表達。

三、這一個具體的伸展,不被看見,就相當於是,這個能量觸角沒有被其他能量體接住,那詛咒就會發生,它會從中性的、灰色的,變成黑色的能量,也即負能量、攻擊性,不過我喜歡把它稱為黑色的生命力,然後會以破壞性的方式去表達。

四、黑色的生命力,或攻擊性,它如果向外表達,就變成了對其他人的一個攻擊,如怨恨、憤怒、鄙視、諷刺等。

五、黑色的生命力,如果不向外表達,就會轉而向內攻擊自己,如羞恥、內疚、自嘲等。如總是向內攻擊自己,就容易發展成抑鬱症。

六、黑色的生命力,如再次被看見,那麼它又會轉化成亮色的生命力。

七、很多人身上,既看不到正能量,也看不到負能量,他們活得,如同一個僵化而乾癟的能量球,其真實情形是,他們心中藏著自己大量的黑色生命力,這讓他們懼怕,並將這些黑色的生命力封凍起來。

活得抽巴而萎縮的國人,都是這種情形,我是其中的典型。

我自己就是一個抽巴的男人,作為這樣一個男人,我明白,在心理學上的所有努力,都是在有意無意地試著找到一條路,能讓我們更好地活出自己,成為一個飽滿的能量體。

而要做到這一點,就需要深切地懂得,那一個個乾癟的身體是怎麼回事,他們體內藏著什麼樣的黑色生命力。並且,這些黑色生命力不能被滅掉,其實也滅不掉,而需要被看見、被理解和接納。

這也是我寫這本書的目的,不是為了批判,不是為了宣揚黑暗,而是希望能達成理解與接納。

愛,就是深深的理解和接納。美國人本主義心理學家羅傑斯如是說。

我們集體停留在嬰兒期

巨嬰,即成年嬰兒。身體上,是成年人了,而心理發展水平,卻還是嬰兒水準。

嬰兒,特指1歲前的孩子。巨嬰,即是心理發展水平還停留在1歲前的成年人。

多數國人,都是巨嬰,這樣的國度,自然是巨嬰的國度。

一個人有生理年齡,也有心理年齡。一個民族,也可以說有一個集體心理年齡。那麼,中國人,作為一個集體,心理年齡會有多大?

國內的精神分析學界有一個基本共識:中國人的集體心理年齡,沒有超過1歲,還停留在口欲期。

弗洛伊德將一個人的心理發展分為五個階段:

口欲期,1歲前,嘴部是快感中心。

肛欲期,1—3歲,肛門是快感中心。

俄狄浦斯期,也稱為性蕾期,3—5歲,孩子有了明確的性意識,快感中心也轉移到了生殖器部位,並且男孩有了戀母弒父的動力,女孩有了戀父仇母的動力。

潛伏期,6—12歲,性能量像是突然間消失了一樣,孩子們表現為更喜歡與同性夥伴交往。

生殖期,13—18歲,即青春期,性能量大爆炸,一個人身體上做好了生育的準備。

作為弗洛伊德的經典概念,口欲期和俄狄浦斯期的說法已廣為流傳。關於中國人還集體停留在1歲前的嬰兒期的最有力證據,就是中國的吃文化非常之發達。

1歲前嬰兒還有一個重要特點是,嬰兒必須和媽媽在一起,並且嬰兒的生活是不能自理的,這也是中國成年人最經典的特徵,都說明中國人的集體心理還停留在1歲前。

精神分析界有一個習慣性的說法:這個人發展到了俄期,那個人沒有發展到俄期。

所謂俄期,指的是俄狄浦斯期,也即戀父戀母期。依照弗洛伊德的理論,俄狄浦斯期指的是3—5歲,在這一階段,幼兒的性能量有了大爆炸,並且,性能量指向了異性父母,而攻擊能量、競爭性指向了同性父母。即,男孩會和爸爸爭奪媽媽,女孩會和媽媽爭奪爸爸。

當一個孩子順利發展到俄期,意味著,他的性能量表達被允許,他的攻擊能力、競爭性的表達也被允許。表現在成年人身上,就是,發展到俄期的人,會比較接納自己的性能量,以及競爭欲。同樣,他們會接納伴侶的性能量,也會接納對方的嫉妒心。這時,他們處理情感和性的時候,就像成年人一樣。

特別是,因為和父母構建的是一個較成熟的三角關係,允許嫉妒與競爭在其中流動,所以他們會對一定程度的三角關係有較高接納度,允許伴侶有異性朋友和適度花心。他們不會只想著自己為所欲為,卻要求伴侶絕對忠誠。

所以,雖然看上去,發展到俄狄浦斯期的人,心理看起來比較複雜黑暗,性能量不壓抑,競爭欲也不壓抑,但發展到俄期的人,其人性發展程度,要遠比口欲期成熟。

雖然精神分析師們也會說,一個人的心理發展是一生的事,但私下裡,精神分析師們更喜歡簡單地說,一個人是到了俄期,還是停留在前俄期。

從年齡上來講,精神分析師們私下裡會認為,所有人的心理年齡都停留在5歲前,所有民族也如是。

5歲前分這樣三個階段:

0—6個月,我稱之為一個人的階段,即,雖然看起來嬰兒是和媽媽或其他撫養者在一起,但嬰兒會覺得,整個世界只有他一個人存在,且整個世界必須以他一個人的意志為核心,他接受不了不同,不同即是敵對世界。

6個月—3歲,我稱之為兩個人的階段,即,嬰幼兒開始意識到,他和媽媽是兩個不同的人,他既需要和媽媽親密,又需要獨立。由此,親密和獨立構成了一對矛盾,兩個人的意志同時存在,也構成了一個矛盾。這時,嬰幼兒能接受彼此意志的不同了,但還需要媽媽在自己身邊,還接受不了長時間的分離。所以對忠誠的要求比較高。

並且,兩個人的階段的主題,是搶奪控制權。一個人的階段,會絕對地追求控制權,必須是,只能一個人說了算,另一個人的意志得被消滅。兩個人的階段,雖然也爭奪控制權,但不再是有你沒我的控制權,而是可以接受對方與自己的不同,但希望自己的控制權多一些,同時要求兩個人的身心都忠於彼此。或者說,你要忠於我,而我可以自由。

3—5歲,俄狄浦斯期。我稱之為三個人的階段。發展到俄期這個階段,就意味著,一個人能接受關係的複雜性了,我愛你,但我也愛別人;你愛我,你也可以愛別人。這個別人,譬如是孩子,譬如是工作,也可以是伴侶的異性朋友,你會要求一個忠誠的底線,但不再要求對方絕對屬於你。而像前兩個階段,特別是一個人的階段時,我會要求你絕對屬於我,而我卻可以為所欲為。

所以說,雖然發展到俄期,意味著世界變得複雜了很多,不再是單純的小清新,但對這份複雜的容納,其實意味著更高的心理健康程度。

像前俄期,則對忠誠、忠貞、純淨、單純等有極高的要求,但一旦碎裂,就會變得很可怕,所以說,只想活在一個單純簡單的世界中,這未必是好事。

就一個國家而言,如果發展到了俄期,就會對人的複雜度,即性慾和競爭欲有很高的接納度。

譬如英國和美國,在整體上,就達到了俄期,其社會對性的複雜性和競爭心,有很大的包容,以及鼓勵。

沒發展到俄期,就意味著其心理年齡還在3歲前,而這又分為口欲期和肛欲期。肛欲期的重要表現是控制與強迫,追求潔淨和秩序,德國和日本就很像是處於肛欲期。

心理治療圈裡的朋友多認為,日本發展到了肛欲期,甚至是俄期,但我非常懷疑他們是否到了肛欲期,我覺得他們和我們的狀況也許是一樣的,只是表現方式不同。

口欲期的集中表現則是,好吃,並且,什麼事都要經過嘴來體驗。口欲期不僅是好吃,也因為嘴部最敏感,所以1歲前的嬰兒,做什麼都喜歡用嘴唇去感受一下。

巨嬰也是。所以,一切美好的動物,國人都想把它們吃到肚子裡,變成自身的一部分。這就像是,口欲期的嬰兒覺得自己是匱乏的,他們必須把媽媽的乳汁吃到肚子裡才可以。《西遊記》中,各種妖怪都想吃唐僧肉,以追求長生不老。在精神分析學看來,一個完美的乳房,對嬰兒來講,就是可以讓自己長生不老獲得永生的。

巨嬰,即是成年的嬰兒,而嬰兒,特指1歲前的孩子。作為由巨嬰們組成的國度,中國吃文化如此發達,特別是廣東,可以從早茶開始,一直吃到晚茶乃至夜宵。就像是,嬰兒永遠在找奶吃。

據台灣學者孫隆基說,那種像航空母艦一般巨大的飯館,全世界只有中國才有。我也確實沒在其他國家發現,像廣州炳勝酒家這樣規模龐大的飯館。

中國人的集體心理年齡沒超過1歲,這看起來已經夠低了,而我還有一個更激進的判斷。我認為,中國人的集體心理年齡,沒超過6個月。

心理學家瑪格麗特·馬勒稱,6個月前的嬰兒,處於正常共生期,一個最顯而易見的特徵,是母嬰共同體,即嬰兒覺得,他和媽媽共用一個身體和心靈,是一個人,不分你我,不分彼此。

為什麼叫正常共生期?也就是說,只有這個階段的共生,是正常的,之後的共生,都可稱為病態共生。

其實,除了共生心理,小嬰兒有很多很誇張的心理,但對於這個年齡的他們而言,這都是非常自然非常正常的,不過,假若成年人還有這些心理,那就是病態的了。

6個月前的嬰兒,會有以下幾個主要的心理特徵:

一、共生。

6個月前的嬰兒會覺得,我就是媽媽,媽媽就是我。我們是一體的,我們共同使用一個身體和心理。更小的嬰兒,如3個月前的,他們甚至會覺得,我就是萬物,萬物都是我。我就是宇宙,宇宙都是我。

也就是說,小嬰兒處於一種混沌、未分化狀態,他們覺得,一切都是混在一起的。特別是,他和媽媽,構成了一個身體與心理的共同體。

病態共生,在國人中實在是太常見了,如大家庭、集體主義、沒有界限、拒絕AA制、以己度人、統一思想……

特別關鍵的是,在這個混沌的、合一的共同體中,只有一個人說了算,而這個人當然最好是自己。這就構成了共生中的各種衝突,我稱之為共生絞殺。

二、全能自戀。

6個月前的嬰兒會覺得,我是神,無所不能,我一動念頭,世界就該按照我的意願運轉,否則,我就會變成魔,有雷霆之怒,恨不得毀了世界,或者毀了我自己。

這是嬰兒和巨嬰的最核心心理。中國人的人際關係之所以複雜難處,這是最根本的。

中國男人多有皇帝夢,而中國女人多有皇太后夢,這個夢的原動力就是,希望自己擁有無上的權力,要整個世界圍著自己的想像轉。

絕對意義上的皇帝和皇太后,只能有一個,要端坐在皇城中。但是,在每一個中國式的單元中,都有一個皇帝或皇太后,如中國式的大家長,如單位中的一把手……

這也是孝順或聽話哲學的根本所在。

在任何一個共同體內,巨嬰們都在爭奪唯一說了算的話語權,一旦佔據了這個話語權,就會要求共同體內其他人都按照自己的意願來。這一點能實現時,就有神一般的感覺,當這一點被打破時,就有魔一般的雷霆之怒。

並且,全能自戀和共生結合在一起就很要命。因為還處在共生期,所以巨嬰們不能獨立地好好待著,必須和別人黏在一起,而黏一起後,全能自戀的心理又驅使他們拚命爭戰,很容易達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共生,離不開,又要你死我活地爭奪話語權,所以最好是弱者順從強者。

所以,孝順或聽話哲學,其實只不過是,巨嬰水平的父母們一個必然的表現而已。

當理解了這一點後,我對孝道文化的憤怒,就減輕了很多。

一個社會單元內,那個最有權力的人,才可能享受到這份資格。其他人怎麼辦?或者去爭奪權勢,或者裝孫子。

但是,因為活在共生和全能自戀心理中的巨嬰,絕對接受不了挑戰,所以挑戰者如果實力還不具備時,他們一般都會被滅掉。因此,中國歷史上,有獨立意志又不懂政治的英雄們都沒有好下場,最經典如岳飛。

由此,裝孫子裝奴才,就成了一個普遍選擇。或者是有覺知地做奴才而等著有一天翻身,或者是做了奴才而沒有覺知,反而去美化做奴才的哲學。

儒家文化的存在,孝文化的存在,特別是三綱五常,在我看來,就是基於多數國人是巨嬰這一事實而設計的。當然,這不是某個人的有意識的設計,而是集體動力演變的自然結果。並且,儒家文化並非是孔子發明,他只是早已存在的這一個思想的集大成者。

既然都是巨嬰,都想全能自戀,並為此不惜你死我活,如春秋戰國時代,爭戰得太可怕了,那最好還是設計一個秩序,讓強有力的人更強有力,讓位卑者去遵從強者,好讓社會盡可能和諧。

三、偏執分裂。

偏執分裂,是6個月前、特別是3個月前的小嬰兒必然會有的心理。

所謂偏執,即我的判斷、我的意願必須堅持下去。

所謂分裂,即,事情一分為二,且兩者不能並存。譬如,好壞不能並存,黑白不能並存,善惡不能並存,不同意見不能並存……

偏執分裂加一起,則成了,我是好的、白的、善的,我的意願才能存在,你則是壞的、黑的、惡的,你的意願不能存在。

這一心理,在我們過去的影視上很容易看到:英雄們都高大全,沒有一點缺點,壞蛋們則沒有一點優點。

在嬰兒期,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嬰兒的能力很差,基本的吃喝拉撒睡玩都不能靠自己解決,而必須靠媽媽或其他撫養者照顧和回應。

並且,嬰兒活在極端對立的兩種感覺裡,一旦被照顧得很好,他的全能自戀就得到了滿足,這時他就會有神一般的感覺——我一動念頭,世界就會按照我的意願運轉。一旦沒被照顧好,他就陷入徹底無助中,同時也會生出暴怒,恨不得毀了這個世界,或者自己。

但是,嬰兒必須把圍繞著無助、暴怒的破壞力投射到外部世界中,因為他的自我還沒有能力容納這份「壞」,一旦他認為,這份「壞」是「我」的,他的脆弱自我立即會分崩離析。

具體而言,一旦有任何失控發生,嬰兒會想,既然「我」控制不了這件事,那一定是「我」之外的其他力量控制的;並且,因為失控多是不愉快的,所以控制這件事發生的力量是敵意的,並且是主觀敵意的。

通過這樣的思考,嬰兒就將失控中產生的「壞」從自己身上切割出去,並且投射到外部世界中了。並且,因為嬰兒同時還是偏執的,所以這個邏輯會變得非常頑固。

類似邏輯,在巨嬰身上極為常見。譬如,家裡少了錢,父母或老人會怪罪孩子,逼孩子一定承認是自己拿了,如果孩子不承認,就往死裡打。有些孩子就是不承認,因為的確不是他們幹的。有些孩子被打怕了,不得已承認,但接著又會被逼迫去找錢,但因不是自己幹的,還真找不著,所以又是一通暴打。最後,大人們卻在其他地方找到了這筆錢。

有些孩子,就因此被父母或老人活活打死。當然被打死的是極少數,但有類似被冤枉經歷的,就太多太多。

巨嬰們之所以如此的邏輯是這樣的:丟錢,意味著失控;失控,就一定是我之外的力量干的;這個力量是惡意的;最容易控制不了、但又最容易歸罪的就是孩子,所以要去怪他;他既然是惡意的,還不承認,那就必須逼迫他承認,這樣這份「壞」才能被控制……

嬰兒的基本心理,可以歸到這三點上,巨嬰們也如是。並且,它們可以千變萬化,但萬變不離其宗,在各種經典的中國式現象中,基本都可以找到這三類心理。

作為一個集體,我們國人的心理發展水平沒超過6個月,這聽起來會讓很多自戀的國人不舒服,覺得太低了。但還有比我們的心理發展水平更低的。

譬如,還有一個廣袤的世界,處於極致的偏執分裂中,那其實是3個月前的嬰兒心理。他們的世界,更是非黑即白、非敵即友、你死我活的。

再譬如印度,在我看來,印度人簡直是都還沒有出生,他們集體活在中陰身的狀態。所謂中陰身,也是印度的說法,即一個生命死去到重新出生的過程。

並且,關鍵不是分高低,關鍵是,這是否是事實。如果是,我們就需要承認自己在這個基礎上,深深地理解和接納,然後從這裡出發。

中國家庭的外部輪迴機制

人,都活在輪迴中。依照佛學,萬事萬物都是在輪迴中。

作為中國人,很自然地,我們也都處在中國式的輪迴中。

輪迴的單元,有單個的人、家庭、社會乃至整個文化。作為單個的人,我們的自我,其實都是在更大的單元中被塑形。我們的自我,是我們家庭的凝縮,也是社會乃至整個歷史文化的縮影。

認識家庭、社會與歷史文化,可以幫助我們認識自己,而深入到每一個人的潛意識深處,又可以更好地理解中國的家庭、社會與歷史文化。

我們先說說理想的家庭結構。理想的家庭結構,可以歸到一句話上——夫妻關係是定海神針。即,夫妻關係在一個家庭和家族中,是要第一位的,而親子關係要列在第二位。並且,夫妻間有深厚的情感,他們的情感鏈接的質量,可以在家中起到定海神針的作用。

相反,有問題的家庭結構,常可歸到一種模式上:一個焦慮的母親,一個缺席的父親,和一個有問題的孩子。

說到這兒,你可以問問自己——我是活在什麼樣的家庭中?理想的,還是有問題的?

我相信,中國絕大多數家庭都是有問題的,而且普遍有深重問題。首先,中國人普遍的意識中,親子關係才是第一位的;其次,中國家庭中,夫妻之間的情感質量,普遍不怎麼樣。

結果,我們的家庭模式,多數真是符合了有問題家庭的模式:一個超焦慮的母親,一個嚴重缺席的父親,和有問題的孩子。

父親的缺席有兩種:一種是,他們很少在家中;一種是,他們雖然常常在家裡,但他們對家庭是迴避的,既迴避和妻子親密,也迴避和孩子的高質量溝通。這還衍生出一系列問題。如,健康家庭,夫妻相愛,並會祝福孩子走向自由獨立。但我們的家庭,普遍是阻止孩子追求自由獨立的。為什麼會這樣?

一天,我在思考這個問題時,寫了一系列微博,最後匯總成文章《中國家庭的輪迴鏈條》,這篇文章也收錄在《為何家會傷人》(升級版)中。

【附錄:中國家庭的輪迴鏈條】

鏈條一:結婚

結婚時,做選擇的標準,不是情慾與激情,更非愛與戀,而多是安全感,不僅長輩為兒女做選擇時如此,年輕人自己做選擇時也常如此。結果是,婚姻相對穩定,但缺乏情感。

現代社會,愛情概念已深入人心,絕大多數的小說、影視等,都在講各種愛情。但其實,愛情作為一個主流觀念,只誕生於歐洲。美國神話學家約瑟夫·坎貝爾說,愛情作為社會的主流觀念,在歐洲開始於十三四世紀,和個人主義緊密結合在一起。愛情必須是兩個個體忠於自己內心的產物,集體主義催生不了愛情,並且總是愛情的阻礙。

想想中國古代的愛情故事,梁山伯祝英台、陸游唐琬、許仙白娘子、牛郎織女……基本上都是悲劇,並且,拆散這些愛情的力量,多來自家人。這一點在當代的小說中也有體現,譬如《平凡的世界》中,考慮家庭的利益,成了一對對戀人不能走到一起的直接原因。

夫妻關係是家庭的定海神針,但中國式家庭輪迴中,這一個基石,普遍沒打好。

鏈條二:婚姻生活

婚後,因沒有感情的滋養,也因為重男輕女令女性嚴重缺乏安全感,導致妻子一方怕孤獨,於是去抓丈夫,控制丈夫,而丈夫覺得,本來就缺感情基礎,更不願被妻子緊緊抓住,那會讓他重溫幼時被媽媽吞沒的噩夢,所以丈夫要選擇逃走,逃走的方式可以是工作、愛好,或者其他女人。

都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原因是,一旦早期的激情期過去,看似平凡的婚姻生活,是對兩個人的心理發展水平的極大考驗。但作為巨嬰,兩人相處不易,同時小家庭又被大家庭牽絆太多,都會導致中國式的婚姻生活太沉重。

鏈條三:生子

妻子感覺到更加孤獨無助,但她越抓,男人跑得越遠。等有了孩子後,妻子終於發現,孩子可以在極大程度上彌補她內心的空洞,於是,她開始抓孩子。並且,最好是個兒子,那麼,兒子不僅彌補了情感空洞,還在相當程度上彌補了情慾的空洞。異性相吸,在母子間一樣存在。結果,媽媽會把兒子抓得更緊。

兒子被媽媽抓很緊,那女兒呢?如果媽媽內心比較健康,則可能會有同樣待遇,也會被媽媽抓住,但若是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則女兒容易成為媽媽的「被討厭的內在小女孩」的投射對象,被媽媽厭惡乃至虐待。於是,造就了一個同樣沒有安全感甚至內心空洞更大的女性。

丈夫逃離妻子時,會愧疚與不安,也擔心後院起火,當發現兒女可以填補妻子內心的空洞時,他們也會將兒女推向妻子身邊。所謂的戀母情結,在中國出現了變異,爸爸甚至不與兒子競爭,而是迫不及待地將兒子推給妻子,這樣他就自由了。於是,他也參與造就了另一個自己。

過去主要因重男輕女,現在則主要因男人想逃離媽媽的潛意識的動力,導致做父親的男人不僅逃離妻子,也逃離女兒,與女兒的關係也很疏遠,這導致女兒即便在母愛一環上有所改善,但在父愛一環上仍相當欠缺,於是女性對得到異性的愛,要更為絕望一些。

總結一下,即,男孩得到的母愛,表面過多但質量堪憂,普遍存在著嚴重的被吞沒創傷,這令男孩表達情慾困難,並令男孩比較被動;女孩則得到母愛和父愛都比較少,容易有嚴重的被拋棄創傷,而她們雖也有被吞沒創傷,但比較少,所以相對男孩要主動很多。

鏈條四:新一代的戀愛

這樣的男孩女孩長大了,男孩抗拒情慾表達,抗拒親密,同時被動;女孩則不知情慾是何滋味,並因被拋棄的創傷,而對親密有強烈渴求,但又覺得得不到,所以會找容易掌控的男人,也即被動的男人。

於是,又重複了輪迴的第一個鏈條——夫妻之間缺乏情愛。

鏈條五:母子共生

妻子想抓丈夫,丈夫想逃,這還不夠,更要命的是,婆婆也想抓兒子,而對於媽媽,兒子意識上還不能逃離。由此,催生了一個獨特的中國式現象:兒子必須和媽媽黏得緊一些,不能逃離;兒子和兒媳疏遠,卻成了可以被接受的現象,唯獨妻子不能接受,但只能獨自品味。

在我的文字中,我常常使用「中國式」這個說法,引起很多朋友反對,他們認為,我動不動就使用「中國式」這個詞,好像這些現象就只中國有。這個批評,在一些地方蠻有道理,我的確會反思,我是不是引申過度了,但對於母子共生和婆媳大戰,這一點我很有把握,我認為它的確就是「中國式」的,最多東方的鄰國韓國和我們類似,而其他國家,不會形成大面積的婆媳大戰,以及它背後的深層原因——母子共生。

媽媽為什麼非要跟著兒子,非要進入到兒子的小家庭?因為巨嬰都不能獨自生存,必須與一個人黏在一起,中國的媽媽們與自己的丈夫關係質量差,而與孩子特別是兒子構建起了共生關係,這會導致,她們難以脫離這個關係。共生關係具有強烈的排外性,對於共生關係的雙方來說,其他第三方都是入侵者,兒子會將父親視為入侵者,而婆婆會將兒媳視為入侵者,並且是一個絕對的入侵者,於是有很大的敵意。

鏈條六:消失的公公

婆媳大戰就成了中國家庭的主要戰爭,目的是爭奪被動的兒子,至於公公,已成了這個家庭中可有可無的一個註腳,沒有人爭奪他。除非他生命寬廣而精彩,否則他在家庭中就是一個零。

一次,在新浪微博上,看到很多編劇在探討:影視中,公公去哪兒了?他們也注意到,公公從家裡消失了。公公年輕時,他就想從家裡逃走,而當他年富力強時,他會成為母親與妻子的爭奪對象,但他老去後,果真從家裡逃走了,而家庭也會對他視而不見。

很有意思的是,太監也叫公公。

鏈條七:小三

婆媳大戰中,雙方誰都贏不了,媽媽畢竟不能得到兒子的情慾,妻子也得不到,但男人的情慾總要去找一個地方安放,於是,妓女,或小三,就成了一個平衡物而廣泛存在於重男輕女最嚴重的地區。並且,做小三的女子,也常是在原生家庭中得到愛最少的女子。小三,就像男人的妾一樣,長時間和妻子並存,這也是一個中國式現象。一次上課,老師是澳大利亞的,學員有三十來人,結果那次課,小三成了共同主題,課上幾乎所有人都有小三現象,要麼是有小三的男人,要麼是女人有小三情敵,要麼就是在做小三,這令老師非常震驚,她說,她去過很多國家,只有在中國才發現,長期小三可以如此普遍地存在著。更神奇的是,在婆媳大戰最慘烈的地區,我聽到一些故事,故事中的小三,竟是媽媽為自己兒子找的。

鏈條八:老男人

一些公公和岳父,在大家庭中還發揮著巨大作用,甚至成為家庭問題的直接製造者(有外遇不算,必須是主動衝突),這幾乎都是因為,他們執著於權力感,不容別人挑戰他們的權力,但他們不會製造特別複雜的情感關係,而只是要求別人服從他,這形成不了特別複雜的輪迴。

任何一環破掉,鏈條都破了

以上這些,只是我個人對自己聽到的數以萬計的故事的經驗性總結。作為一名咨詢師,我沒有治療理論上的野心,並不太想發明什麼新的療法、有中國特色的療法,我只想弄明白,中國特色的家庭,和中國特色的愛情,是怎麼回事。

看到一個網友說,莫言只是寫了中國的一些真實故事,竟然被認為是魔幻現實主義。我寫的,也只是純粹的現實,儘管有時是魔鬼般的現實。

這個鏈條讓很多人感到絕望,其實也很好破。它看似一環扣一環,嚴密得令人悲觀,但其實任何一環斷裂,都可以破掉這個鏈條的家庭輪迴。

兩個地方最應該破,一個是婚姻,如果能以愛情開始,那就太理想了,有了這個基礎,以後都會變得容易;一個是媽媽好好養育孩子,讓孩子內心有滿滿的愛。不過,破任何一個鏈條,都需要很深地認識自己,不是一日之功。

嬰兒的出生,是最好破的地方。一次講課,突然說了一些動情的話:一個帶著豐沛感覺的嬰兒的出生,是來拯救一個家庭的——若這些切斷了感覺只剩下頭腦且頭腦還僵化的大人向孩子學習的話。然而,不幸的是,我們更容易將嬰兒弄得和自己一樣,讓他知道,生命是粗鄙的。

小的單位,是大的單位的縮影。所以,中國家庭,是中國社會的縮影。母嬰關係,則是中國各種人際關係的縮影。解開中國家庭和社會輪迴,母嬰關係貌似是最容易的一環。但真正的責任,在於每個人的覺醒。若媽媽們能意識到,就先覺醒;若媽媽們沒意識到,請給媽媽們以支持,而不是苛責。

這個輪迴鏈條中,嬰兒的出生也是最脆弱的一環。譬如生孩子後,男人易出軌,性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男人感覺被排擠了,他插不進緊密的母嬰關係。本想提醒女性注意,但後來想,其實關鍵是男人。女人高度重視孩子是很自然的,男人若想與妻子保持親密,一起投入到對孩子的重視中即可。

紫禁城的隱喻

我寫了十來本書了,多數談的都是中國家庭。我沒有專業理論上的野心,但如果能用我的文字將中國家庭的動力與結構寫清楚,寫出血和淚來,寫出歡笑來,那就太好了。

本來沒覺得我的觀察多特殊,但多次和國內外同行溝通後,我覺得自己對中國式現象的觀察,的確有獨有的價值,非常落地。

一次,和英國一位做跨文化研究的精神分析師溝通,突然有了一個圖畫式聯想,將紫禁城這樣的皇宮,和中國普羅大眾的家庭,聯繫到了一起。

當時,這位分析師問我:你認為中國家庭中父親普遍缺席,那麼,父親去哪兒了?我想了想回答,或者高高在上如皇帝,或者被閹了。

紫禁城的皇宮中,皇帝,即沒有被閹割的成年雄性,只有一個。一個個的小家,由妃子和孩子組成,公公則穿插其中。皇帝與太監們,組成了皇宮內的權力體系,而妃子與孩子,組成了一個個小家的結構。

紫禁城中的這一圖景,不正是中國的寫照嗎?普通的男人們,被壓制性的權力體系吸走,家中就剩下母親與孩子,而在家的男人們,常常也如皇宮中的閹人們一樣,「不存在」地存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