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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胭脂正濃 金粉正香(五)

  客人情深款款地唱著,翠煙真是佩服他,明明她的手在他掌心裡又抓又撓拚命地往外逃脫,他的臉色卻像牽著情人那樣溫柔滿足。
  翠煙已經無心唱歌了,注意力全集中在怎麼擺脫這雙魔掌上,嘴裡唧唧咕咕隨便唱兩句應付著,完全不在調上,而這廣東人居然激動而肉麻地讚歎起來:「太美了!唱得太美了!能跟柳小姐合唱一曲真是三生有幸。」
  翠煙知道在廣東「小姐」是一個不太上路的稱呼,他們稱呼女人一般都是叫靚女,靚妹,美女,這廣東人故意叫她「柳小姐」,是有意輕視的意思。
  翠煙也不去理會他,用力一掙,將手從他掌心裡抽出來。她使的勁兒有點大,廣東人於是有點訕訕的。
  「喲!柳小姐,你怎麼全濕了!」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廣東人撲過來拍打翠煙胸前的衣襟,「都這麼大了,怎麼像小孩?喝水還漏嘴,你看,漏得到處都是……」
  翠煙下意識地往旁邊一閃,沒閃過去,還是讓那色狼奸計得逞了。她只覺得胸口像被一隻老鳥爪子給抓了一下,急促促、乾巴巴地,說不出的屈辱。
  這歌唱不下去了,翠煙欲轉身放下話筒,頭還沒有完全調轉過來就被人從後面推了一把,這一下推得極重,不像無心之過。那人在後面推著她,一直把她推到剛剛一起唱歌的紅蝦米身邊,那紅蝦米不但不閃避,反而迎了上來,這樣,翠煙就被完完全全推進了他的懷裡。有美在懷,紅蝦米當然樂得享受,空出一隻手來牢牢將她夾住,下腹就直接靠了上來,一邊唱歌一邊將身體在她身上磨擦著。翠煙可以清清楚楚在感覺到某些東西由柔軟變得堅硬,像一根硬硬的木樁子戳在她的下腹。
  一切還未停止。翠煙憤怒地轉過身去,發現推著她的人是一個廣東胖子。胖子強行扭著她的肩膀將她推倒在紅蝦米懷裡,伸出兩條白皮豬似的粗胳膊將她攔腰圍住,下身對準她高高的臀部一前一後做了兩個極其直白的動作。所有人都應該明白那個動作所包含的色情和暴力成分。翠煙屈辱難當,抬起腿來照白胖子肚子上踢了一腳。
  吳幀看見翠煙踢那胖子,只笑笑地喝著酒,既沒有責備翠煙,也不制止自己的客人。倒是周劍急忙跑過來,帶了翠煙坐到角落裡去。
  那白胖子大概是玩慣了小姐的,只把翠煙也看成那些依靠女色謀生的女人。他或者在心裡想著:什麼民間藝術家?還不是天天陪著那些官老爺們喝酒睡覺?還不就是婊子換了個稱呼而已?還不如直接叫婊子來得有膽色有氣魄呢!
  「柳小姐,我喝多了,酒後失態,你別見怪,我敬你一杯,給你陪禮了。」白胖子端著滿滿一杯啤酒走過來,嘴裡說著道歉的話,臉上卻全無一點歉意。
  翠煙看著他那張肥膩的臉早噁心得直泛酸水了,卻不得不客氣地與之周旋:「對不起,我已經醉了,不能接受您的美意了。」
  「我說了,這杯酒是給你陪禮的。」白胖子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我真的不能喝了。」翠煙解釋。
  「你沒醉,喝。」白胖子面無表情地將滿滿一杯酒推到翠煙眼皮子底下,杯子都幾乎要碰著她的鼻尖了。
  「這樣,我來代她喝吧。」周劍想給翠煙解圍。
  「這酒是你能代的嗎?」白胖子推開周劍的手,陡然提高聲音,幾乎是暴喝著說,「喝就喝!不喝拉倒!」
  隨著白胖子一聲怒吼,只聽周劍驚慌地呼叫了一聲,然後是玻璃摔在地板上清脆的破裂聲,緊接著,一個女人冷冷地說:「好。再來一下。」
  原來白胖子見柳翠煙在酒宴上不肯喝白酒,早已有了幾分成見,心想著,我們大老遠從廣東那花花世界跑到你宜城這麼個鳥不拉屎雞不下蛋的地方來,你不傾盡一切所能招待,還在老子面前擺架子,老子非得治治你不可。到了KTV之後,又見這柳翠煙完全不給他們這些客人面子,只一味巴結本地官員,更是看不順眼了,總想找個機會治她,無奈她防守得密不透風,既不會行差,也不會踏錯,完全找不到發難的借口。後來終於借唱歌的機會將她好好羞辱了一把,卻又不小心讓她給踢了一腳,這一腳是挨得「疼痛在心口難開」啊,雖然心裡直呼吃虧上當,卻又不便發作,於是借敬酒的機會來報這一腳之仇。
  白胖子打算上前去敬酒的時候就知道這杯酒柳翠煙是一定不會喝的,她那麼嚴防死守的一個女人是不可能會在這種事情上鬆懈的,所以,這杯酒端過去,並不是為了倒進她的肚子裡,而是為了潑在她臉上。
  白胖子催促了幾次之後,見柳翠煙無動於衷,偏偏旁邊那個長得跟瘦猴子似的傢伙不識眼色湊上前來擋酒,藉著這個機會正好發作。
  白胖子青筋暴出地對那只瘦猴子怒吼了一聲:「這酒是你能代的嗎?」之後,揚起玻璃杯就像擲一顆手榴彈似的往柳翠煙臉上直打過去。
  翠煙下意識地抬起雙手擋住臉,同時快速地站了起來,玻璃杯撞在她手背上應聲而碎,碎裂的玻璃片落在裸露的脖頸處,割出一道道細小的傷痕。並不怎麼痛的,翠煙將雙手自臉上拿開。手背上開了老大一個口子,鮮血正混合著啤酒洶湧著往下滴落。
  翠煙冷靜地甩了甩手上的血水,說:「好。再來一下。」
  在場的人全部愣了一下,不過,那些廣東客人大概作弄慣了女人,並不把這點小傷當作一回事,發現柳翠煙無大礙之後,繼續跳的跳唱的唱,歌舞昇平。
  翠煙此時完全不去看吳部長的臉色,他知道如果她把目光投向他的話,他會有多麼的為難,此時的情境又會有多麼地難堪。但是,翠煙也不是一個一味忍讓的人,並不是完全拋棄人格,就能夠平步官場的,她今天之所以來到這裡,只是出於禮貌出於客氣,是對吳幀表示敬意和感謝,她不是來當玩物的。
  翠煙冷靜地走到白胖子面前柔聲對他說:「如果您覺得高興,再來一下,沒事,照這兒來。」
  翠煙拍拍自己的臉,微微笑了,她不知道,雖然用手擋住了,其實她的下巴上還是劃破了一個口子,那口子正微微往外滲著濃稠的血,血跡漸濃,使她的笑容看起來帶著一種淒慘。
  「不過,」翠煙仍然是那麼溫和那麼好脾氣的樣子,「我今天在這兒逗您開心,給的是吳部長面子,不是你。你別搞錯了,別誤以為自己多麼有頭有臉似的。」
  「你算是個什麼東西?就憑你?」翠煙轉過頭去,拿起挎包從容地離開。
  一出了KTV,冷風像一隻巨大的手從遠處伸過來,用力地拍打在翠煙身上。明明是夏天了,為什麼還這樣冷?她瑟縮著肩,走在深深淺淺的樹影下,遠遠看去,像一隻被雨水淋透了的小鳥。
  「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翠煙突然想起林黛玉和史湘雲對的這兩句詩,她是極愛《紅樓夢》的,有一段時間天天抱在懷裡一讀再讀,學習為人處世之道。她特別欣賞那些好強上進的小丫環們,比如其中有一個叫鴛鴦的丫頭,她的地位明顯低於夫人小姐,但是,她同樣可以在有著強烈等級觀念的封建大家庭裡贏得一席之地,受到應有的尊重,這是多麼不容易的事情,這一切都來自於她的自尊自愛,機智聰明,謹慎細心。翠煙一直天真的以為在現實生活中,只要自己能夠做到像鴛鴦那樣善良而自愛,就能夠保全自己,她沒有想到,不管你有多麼的冰雪聰明,只要墮入了污泥,終不免是要被沾污的。
  翠煙掏出小鏡子,就著昏暗的路燈檢查臉上的傷勢,下巴上靠近下唇的地方被割開了一條兩厘米左右的小縫,剛剛情緒太激動,竟沒有覺得疼,現在冷靜下來,又親眼看見了傷口,頓時覺得火辣辣的,又癢又痛。
  後來翠煙上醫院給傷口縫了幾針,拆線之後傷疤一直沒能長平,她的下巴上就淺淺凹下去一塊,像一條小溝,不過並不覺得難看,反而使她的臉看上去有了一種生動的美感,不明真相的人誤以為她下巴上天生就有一個小窩窩,甚至有人給這個小窩窩取了個好聽的名字叫做「美人渦」。
  「美人渦」是很後來的事情了,那時她已經當了文化局的局長,穿衣打扮也從清淡素雅轉變成了濃烈妖艷,那時候在宜城她已經是站在時代尖端的女人了,與現在這個躲在樹影下孤零零舔著傷口的女人不可同日而語。
  有人在後面輕撫翠煙的肩膀,不用回頭她就知道是誰了。人越傷心的時候,越是害怕有人前來安慰,翠煙剛剛一直壓抑著的悲痛,此時像四月瘋長的野草般,不管不顧地蓬勃起來。她只覺得有一顆小小的悲傷的種子在心臟處輕輕地爆開,迅速地伸展出葉片和根須,那些籐籐蔓蔓的枝葉、根須順著她的血管爬遍了全身上下的每一個角落,將她完完全全籠罩了、侵佔了。
  翠煙趴在周劍削瘦有力的肩膀上,哭得像個迷途的孩子。
  在醫院縫針的時候,周劍一直緊握著她的手。護士小姐盯著他們看了好幾眼,眼神怪怪地。翠煙心想,她一定在心底看不起我吧,一個年輕女孩跟著一個中年男人,要麼是圖他的錢,要麼是圖他的權,總不至於是為了高尚的愛情吧?她一定把我當作了那種出賣青春的女人。可是等周劍出去給她拿藥的時候,護士小姐卻微笑地靠過來對她說:「他對你真好。他肯定很愛你。」沒想到她居然會這樣說,翠煙「啊」地一聲,不知如何回應。
  回到家,陳嵐看到翠煙臉上的傷口嚇了一跳。
  「不是說去和吳部長吃飯嗎?怎麼搞成這樣?」
  「喝多了,回來的路上摔了一跤。」
  陳嵐扯著她的胳膊拉到燈下去看:「摔跤能摔出這樣的傷口?跟誰打架了吧?」
  「我能跟誰打架?」翠煙不願多談。
  「那只有你自己知道了,」陳嵐不鹹不淡地說,「女人打架嘛,還不都是為了男人。」
  「是嗎?我們女人就這麼賤,你們男人就這麼矜貴?」
  翠煙在外面受盡了冷遇,本希望回家之後丈夫能說幾句貼心話,沒想到卻要面對他一連串的質疑。
  「那你說你是怎麼弄的?」陳嵐進一步追問。
  「自己拿刀子劃的。」翠煙負氣地扔下一句話,往床上一滾,蒙上被子再不吭聲。
  他沒有問她疼不疼,傷口深不深,他並不擔心她心裡是否難受,他只是想弄明白事情的原委,確定妻子是不是已有外心。這就是她的丈夫,她一心愛著的丈夫,她夢見自己將要死去時,仍然心心唸唸的丈夫。
  淚水滾在傷口上,灼燙地疼。
  一個人倒霉的時候喝涼水都會塞牙縫,這話聽起來好像很誇張,可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的,你越覺得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吧,它還偏偏就會發生。
  市文化局的局長是個年近五十的半老頭子,聽說他的發家史原本就不怎麼清白,雖然只是混到小小的文化局局長的位子上,卻得罪了不少人,結了不少私怨,不知道有多少人恨不得往他臉上吐口水朝他身上扔石頭,巴不得他哪天出門就被車撞了,從此仕途上少了一塊絆腳石,而宜城也少了一位公害。
  大概是詛咒他的人太多了吧,心誠則靈,有一回,他們所詛咒的事情就真的發生了。不過,不是天災人禍,而是比天災人禍更意外更難於理解的事情。
  有一天晚上,大概十一點半左右,此文化局局長的死對頭手機上進來了一條短信,由於他的死對頭數量繁多,為了便於記憶,我們將這個接到短信的死對頭命名為「老A」。老A一看手機顯示,居然是文化局局長的號碼,自己與他數十年沒有往來,他怎麼會主動給自己發來了短信呢?是不是有事相求啊?此人一向如此,臉皮厚得跟做過十次仿瓷似的,只要有什麼事情需要別人幫忙,哪怕平時關係再惡劣的人,他都能拉下面子來上前套近乎。而反過來,當別人需要他幫忙的時候,哪怕平時走得再近的人,他也會像對待仇人似地冷眼相向。
  老A懷揣著一顆頗不平靜的心,輕手輕腳地按下了閱讀短信的按鍵,只見那上面藍底白字明晃晃地寫著:
  親愛的,到家了嗎?
  親愛的?叫誰呢?老A一陣心慌:難道是小雅給我發的短信?雖然房間裡只有他一個人,老A還是下意識地用手做了一個遮擋屏幕的動作,好像他老婆就站在他後面似的。
  老A快速地將短信翻到最後一頁,確認了一下號碼,確實是文化局局長的,不可能是小雅發來的,小雅就算再糊塗,也不會去借他的手機給自己發短信啊。
  「寶貝,怎麼不理我?睡了嗎?」這邊還沒理清頭緒,第二條短信又進來了,還是文化局局長的號碼。
  這下老A大致明白了一些,短信顯然是發給一個女人的,不是發給他老A的,他老A就算再自以為英俊瀟灑玉樹臨風,活到這麼一大把年紀了,不可能還會有什麼人叫他寶貝呀,誰下得了這個口啊?
  可能是他的手機號碼與這個女人極其相似,也可能是移動公司系統出了故障串號了,總之,就這麼莫名其妙的,文化局局長發給小情人的短信落到了他老A手裡。
  這文化局局長也不知道是太死心眼了,還是對這女人太過緊張,見這頭沒反應,他也沒想到是發錯了號碼或者是出了什麼問題,卻以為是這女人不願意搭理他,於是更加賣力一個勁兒發個不停,足足折騰了近一個小時,將他們之間的相識相戀相交的過程回憶了個八九不離十,差不多等於將自己的私情親自向老A坦白交待了一回。
  老A看了這些短信之後的第一反應就是趕緊給自己的小情人小雅打了個電話,小雅接到電話老大不高興地說:「你有什麼事明天說不行啊?深更半夜的,就算我不睡,我老公也要睡啊!」
  「不行不行!我一定要今天告訴你,現在就告訴你,以後千萬別跟我發短信了。」
  「就為這事啊?」小雅當他神經。
  「就這事。」老A一臉正色。
  「那你發個短信說一聲不就得了?用得著半夜把我吵醒嗎?」
  ……
  老A無語。
  「這女人,真他媽無知!」
  老A捧著手機坐在床上想了一個通宵,他的思維像一條遨遊在廣闊海洋之上的小舟一般,遨遊在文化局局長浩若煙海的仇人裡。想來想去,他最後將鏡頭的焦點鎖定在老B身上。老A深深地相信,老B對於此人的憎恨,一定跟自己那顆在烈火裡煎熬了幾十年忍耐了幾十年的仇恨之心是一樣的啊!
  等不得天亮,老A就像一個勤奮的盜賊一般飛簷走壁潛入了老B所住的大院,他之所以要翻牆是為了節省時間,老A的住處跟老B的住處隔牆相望,抬眼看得見,抬腿走半天,他得從這個院子最靠裡的一幢樓繞到另一個院子最靠裡的一幢樓,繞來繞去至少得走半個小時,在這樣複雜的地形之下,不走捷徑怎麼行呢?於是老A勇敢地以五十二歲高齡挑戰了一人半高的圍牆,且圍牆上零散地插著碎玻璃。
  老A沒費什麼時間就一骨碌翻過了圍牆,可見仇恨使人強壯,仇恨使人奮進,仇恨使人返老還童。老A站在牆根下,眼淚花花地追憶了一番自己的似水年華,想起年輕時英俊的面容挺拔的身姿,那時候有多少漂亮姑娘成天蜜蜂似地圍著他轉悠啊?可他無暇多看一眼,一心奔著自己的仕途絕塵而來。沒想到混到青絲變白髮,混到六塊腹肌變成啤酒肚,連個正科都還沒混上。老A擦著兩行混濁的老淚,對著牆根恨恨地罵到:「林小雅!你個臭婆娘,要是換作以前,像你這麼低素質的女人,老子正眼都懶得瞧一眼!」
  罵完人,老A挺直好多年都不曾挺直過的腰板,踩著正步擲地有聲地走向老B所住的單元,他越往前走,腳步就放得越輕,腰身也慢慢軟下來。這幢樓裡住著某局長和某某局長啊,住著某部長和某某部長啊,這麼大清早的,別攪了某局長和某部長的清夢啊。自己這麼天不亮就跑到這兒來,萬一被某某局長和某某部長看見了,會不會太奇怪呀?就算是老B看見了也不太好吧,不就是幾條短信嗎?用得著這麼猴急猴急地趕過來報告嗎?思前想後,老A決定暫不打攪老B,他就裝出晨練的樣子圍著老B所住的那幢房子甩胳膊甩腿甩了大半個早上,直到老B穿著一身水紅色棉毛衣褲甩胳膊甩腿地與他相逢在晨練的路上。
  「喲!老B,起得早啊!」老A裝出意外相逢、喜不自禁的樣子。
  「嗯哦!」老B不甚熱情,甩胳膊甩腿地繼續前進。
  「最近身體好啊?」老A進一步套近乎。
  「托您的福,還不賴!」老B不想多談的樣子。
  這樣,老A就不好將話題展開得太深入,只能笑笑地點著頭,一邊做著彈跳一邊往另一個方向去了。
  老A彈啊彈,跳啊跳,一心想向老B靠攏,可是老B的位置太飄乎不定了,一忽兒往東,一忽兒往西,完全沒有章法,如此折騰了好一陣,老A總算有點看出來了,其實老B是在有意迴避他,想到這一層時,他才記起自己與老B之間的身份差異,那顆蒼老而荒涼的男人心不禁一陣酸楚。
  如果是在平時,老A一定會在心底罵一句「狗眼看人低」,然後黯然地迴避,可是今天他背負著神聖的使命,為了完成這個使命,他必須拋開個人的榮辱,無私地奉獻出自己苦苦支撐了五十二年的那點卑微的自尊。
  老A甩了甩那顆十幾年前就已經禿頂了的高貴頭顱,深吸一口氣,懷著自我犧牲的悲壯心情徑直彈跳到老B面前,打算直截了當地跟他談一談,可是不等他開口,老B奇異地看了他一眼,頗為疑惑地問:「老A,你大半個早上在這邊蹦來蹦去,忙活什麼呢?」
  「啊?我……這個……」老A結結巴巴吱吱唔唔了大半天,也沒講清楚到底是個什麼事情。
  「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只要功夫下得深,鐵杵也能磨成針」,此時此刻,老A的內心湧動著無數的名言警句,他不能被一時的困難所嚇倒,他要迎難而上,勇攀高峰,他要以偉人的姿態打一場漂漂亮亮的勝仗。
  在這樣崇高的理想指引下,老A終於以不屈不撓刻苦鑽研的精神,贏得了進一步與老B展開話題的機會。
  老A將老B引向大樓一側人跡稀少的角落,兩個年過半百、歷盡滄桑、頭髮鬍子都白了一大半的男人躲在一棵枝葉繁茂的泡桐樹下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地密謀了一番,然後滿懷信心、滿面春風、心滿意足、滿心歡喜的各自離開,他們在離開的路上一直在心裡默念著:老子就不信這回不能把你給搞垮搞臭!
  所以說,仇恨的力量是多麼的驚人啊!
  正如老A和老B所希望的那樣,文化局局長很快就被他們給搞垮搞臭了,不過老A和老B在事後並沒有體驗到他們所希望體驗到的那種快感,老A在事發後的第二天就發現自己腰椎骨有點錯位了,不知道是不是跟那天爬牆有關,而老B在事發後的第三天就因中風進了醫院,半年後才出院,成了偏癱。
  文化局局長被免了職,自然要有人頂上去,由於周劍一向工作紮實,在吳幀的極力推薦下,破格由文化館館長直接升職為文化局局長,而翠煙到文化館工作才一年多,就升職做了館長。
  翠煙能當上文化館的館長,說起來是由周劍向上面推薦的,其實真正起關鍵作用的還是吳幀。自從上次翠煙陪吳幀的客人吃飯被酒杯砸傷之後,吳幀心裡總有些過意不去,總覺得欠了她什麼似的,畢竟容貌對女人來說是很重要的,何況是這麼年輕的女人,何況是這麼年輕而又長相漂亮的女人,吳幀每次看到翠煙下巴上留下的那個疤痕,內心深處就會有一種深深的內疚,他總想能夠在某方面補償她,一旦有了這種機會,就全力以赴地去幫她。
  翠煙站在鏡子前撫摸著下巴上的傷痕,在心裡默默地對它說:看,這就是你所得到的回報。世界上沒有不勞而獲的東西,要想得到什麼都必須先付出代價。
  當了文化館館長以後,翠煙原以為自己跟吳幀之間的關係會變得更為親密,因為畢竟是他一手將她提撥起來的,可是事實上吳幀非但沒有跟她親近起來,反而比以前更為疏遠。翠煙一時琢磨不透個中緣由,苦苦猜測了好幾個月,某一天突然醍醐灌頂,吳幀這次之所以幫她,是因為覺得欠了她一個情,如今人情已經還了,他自然不願多做糾纏,誰願意擺尊菩薩在身邊徒增麻煩啊?所以,要想跟吳幀之間搞好關係,關鍵是要消除他心中的芥蒂,要?他吳幀知道,她柳翠煙並不覺得他欠了她什麼東西,她想跟他接觸,完全是出於下級對上級的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