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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暗湧

    皇帝要御駕親征。
    聽到荀彧轉述天子的這個建議,屋子裡的人都為之一愣。
    這裡不是尚書檯,而是荀彧的私人府邸。只有在商議最機密的事情時,荀彧才會選擇在這裡會客。此時在屋子裡的只有四個人,他們代表了許都城內最高的實權。荀彧剛剛向其他三個人轉述了天子對官渡的一個小提議。
    「陛下是打算投袁吧?」曹仁忍不住率先開口說道。軍人的思維,總是比較簡單。在他看來,天子顯然是打算打著「御駕親征」的旗號離開許都,跑到官渡,再伺機投靠袁紹。不過他自己又想了想,否決了這個想法。
    且不說司空府會不會允許天子北上,也不說漢室能不能順利脫曹投袁。退一萬步講,就算是天子成功投到袁紹陣營,是否處境會比許都更好?要知道,早在曹公之前,沮授就曾向袁紹提議收留漢室,結果被其他袁家幕僚反對,最後袁紹一口否決。那位大將軍和手底下人對漢室的不屑態度,可見一斑。
    「問題不在於陛下想去哪裡,而在於他提這麼個荒唐的建議,到底想幹什麼……」
    郭嘉一手支著大腿,一手捏著下巴。對於天子這個突兀的提議,連他都感到有些難以把握。
    有漢一朝,御駕親征這種事只有高祖劉邦、武帝劉徹和光武帝劉秀三人幹過,而且這三人全都是在完全掌握朝政和軍隊的前提下,才敢揮師離都。眼下的漢天子一無實權,二少權威,儼然一個傀儡,卻也說要御駕親征,未免有些可笑。就好像一個窮光蛋,卻要學豪商說要大宴天下一樣。
    曹仁想得煩悶,一捶桌子:「既然那位陛下如此積極,咱們索性把他綁到陣前當肉盾,一路推過去。袁紹那老小子膽敢放箭,就坐實了反賊之名,豈不快哉!」
    郭嘉哈哈一笑。曹仁這說法粗率大膽,但不無道理。漢室雖衰微,畢竟還是天下之共主。當年關東諸侯聯軍討董,如果董卓旗幟鮮明地亮出天子,以大義名分討伐叛軍,聯軍必敗。可惜那個粗鄙的關西漢子不懂政爭之道,終致敗亡。
    不過今日的情勢,又略有不同。曹公的對手,是四世三公、聲名煊赫的袁氏一族。曹軍固然可以把天子抬出來助勢,袁紹同樣可以站出來指責曹操矯詔,或者乾脆另外扶植一位天子——他手裡劉氏宗族可不少呢。天子這枚棋子,對付袁紹可不是這般用法。
    再者說,假如天子去了前線,曹公必須從本來就處於劣勢的兵力中分出一部分來保護——或者說監視天子;還得考慮一旦戰敗,如何裹挾天子安全後撤……總之麻煩多多,好處卻少之又少。
    「文若你真的沒聽錯麼?」郭嘉問。
    「我倒希望我是聽錯了。」荀彧苦笑道。如果天子要求在某些重要職位上安插雒陽系的官員,或者掌握一支宿衛,甚至要求更多政治權力,這都可以理解。可天子偏偏提出這個御駕親征的荒唐要求,讓他十分困惑。
    曹氏陣營最具智慧的兩個人,因為傀儡天子的一句話而陷入苦苦思索。這時候,在屋子的角落裡悠悠傳來第四個人的聲音:「諸位想的可都岔了。」
    三個人一齊把視線投過去,看到「老毒物」賈詡跪坐在角落裡,裹著貂裘,含含糊糊地說道。
    今日議事本是機密,賈詡這新降之人本來是沒資格的。但荀彧還是派人把賈詡請來了,希望能借重他的狡黠智慧。賈詡和郭嘉不同,郭嘉是螳螂,時機一到,出手犀利,從不拖泥帶水;而賈詡卻是一隻圓滑老到的蜘蛛,在陰暗處不露痕跡,於無聲處悠然佈局,等到對手驚覺之時,已然深陷羅網,怎麼都掙脫不開了。
    他自從帶著張繡投誠之後,一直安靜地蟄伏著,誰都不知他想幹什麼。因此郭嘉也贊同把他請來商議,想摸摸這老傢伙的底細,看他到底在織什麼網。
    此時賈詡說出這麼一番話來,曹仁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賈先生,你有何高論?不妨說來聽聽。」隨即用手指在嘴邊比畫了一下,補了一句道,「不過請先把那條流涎擦去吧。」
    賈詡抬起袖口,把那串快滴到地上的口水擦乾淨,歉然道:「上了年紀,肺木陽虛,嘴角鬆弛,總是不免的,不免的。」荀彧和郭嘉對視一眼,都有些無奈。這老頭子裝病已經入戲太深,年頭太長,恐怕他自己都不大分得清楚真假了。
    許都城裡曾經傳過一個笑話,說賈詡出生的時候,有名醫專門診看過,說這孩子體弱多病,病根無法根除,只能苟延殘喘七八十年而已。
    賈詡擦拭乾淨,緩緩說道:「張君侯與曹公本有嫌隙。然而如今曹公卻對其如此信任,請問這是什麼道理?」曹仁惱怒地伸出大巴掌去拍他的肩膀:「我說老賈,你糊塗啦?咱們說陛下的事呢,能不能別老念叨你那位張君侯?」
    賈詡卻恍若未聞,自顧絮叨著:「設若張君侯突然舉軍投效,曹公必然心生疑竇,難以信交。是以當日董承作亂之時,西軍入城深入腹心,許都闔城皆在張君侯一掌之中。可他平定禍亂之後,斂兵掩旗,自引軍退去,世人方知君侯忠義。」
    荀彧、郭嘉同時頷首。西兵入城,絕對是一次極為大膽的操作。誰也沒料到,與曹公血海深仇的張繡居然突然反正,殺了董承一個措手不及,而且放著近在咫尺的司空府不入,乖乖退出了城去。一直到那時,荀彧才算是對張、賈二人真正放心。
    「所以我一直對張君侯說,先有大疑,始有大信。」賈詡說到這時,把聲音略提高了些,「張君侯能如此,別人亦能。」
    曹仁疑道:「你的意思是……陛下不是真的要去官渡,而是在政治上做個姿態。打算借此取信曹公?」
    「調皮的小孩子闖了禍,總會試圖表現得很乖巧,免受責罰。」賈詡的話從來不肯說得直白,拐彎抹角,躲躲閃閃,但偏偏在座的人都聽懂了。
    董承之亂被荀彧控制在一個非常小的範圍內,雒陽群臣沒有遭到大清洗,也沒有任何證據表明天子參與了這件事——但這不代表曹公對天子沒有想法。董承之亂後,借住在司空府的皇帝一定惶惶不可終日,不知曹公的憤怒何時以何種方式落下來。
    所以皇帝只得主動示好,打出「御駕親征」的旗號。這樣一來,漢室將與袁氏徹底決裂,讓後者在名義上變成叛軍,必會讓其軍心沮喪,人心浮動,袁紹也必痛恨漢室。
    這是漢室向曹氏繳納的一份投名狀,表明無意北向。唯有如此,曹公才會真正相信漢室已屈服。
    這時荀彧開口了:「縱然天子有此一想,曹公也未必會應允此事。」
    「答應不答應,又有什麼相干?重要的是,讓曹公體察到陛下這份體恤之心,也就夠了。」賈詡淡淡說道。他輕輕咳了幾聲,把視線轉向郭嘉,「再者說,曹公當真不會應允麼?」
    若論臂助,荀彧是曹公的肱股重臣;但若論心腹,誰也不如郭嘉瞭解曹公更多。郭嘉聽到賈詡發問,纖細的手指伸進亂髮裡抓了一抓,眼睛閃亮:「賈公為何有此一問?」
    賈詡沒有回答,反而突然又把話題扯遠:「袁紹軍中,必有見過陛下天顏之人吧?」
    「可著實有不少人。」也只有郭嘉能跟上他飄忽不定的思路。
    「袁氏四世三公,世代皆食漢祿。若他們能有機會覲見陛下,奉忠輸誠,也是一樁美事啊。」
    賈詡沒再繼續說什麼,重新把雙肩垂下去,把雙眼藏在層層疊疊的皺紋裡,幾乎看不清到底是睜著還是閉著。郭嘉聽到這話,先是哈哈大笑,隨即笑容一斂,手指著老人鼻子道:「你這個傢伙,真的是太危險了。」賈詡不置可否,跪坐在原地宛若一尊翁仲。
    漢室與曹操的不合,盡人皆知。如果天子通過某種渠道告訴袁紹,漢室願為內應對抗曹操,並且親身在官渡露面,袁紹必會篤信不疑。接下來曹氏可以運用的謀略,可就太多選擇了。
    用「當今天子」玩詐降,也難怪郭嘉會說賈詡太過危險。
    荀彧臉色卻有些沉重:「奉孝、文和,此事有些太過行險,我以為不妥。」郭嘉擺擺手道:「倒也不急於一時,待我到了北方,與主公商議便是——若是主公首肯,賈公你可不要袖手旁觀吶。」
    賈詡徐徐拂了拂袖子:「張君侯也在軍中,我自然要看顧他。」
    這三個人講的話如同打啞謎一般,把曹仁聽得一頭霧水,急得插嘴道:「你們三個到底在說什麼?一會兒袁紹一會兒我大哥一會兒又轉到張繡那裡了,咱們不是在說陛下麼?」
    三個人都看著曹仁,似笑非笑。曹仁也不是蠢貨,細細琢磨了一番,不禁瞪圓了眼睛:「你們……真的打算搞什麼御駕親征啊?」
    「不,不會有什麼御駕親征,陛下會一直留在許都。」郭嘉狡黠地摩挲著下巴。荀彧知道他打的什麼主意,暗自歎了口氣,曹公這次對袁紹開戰本就是一次豪賭,郭嘉不會介意再下一注大的在上頭。
    可是,賈詡為什麼要從中推動呢?他的目的又是什麼?荀彧轉過頭去注視賈詡,發現那個人身上永遠籠罩著一層薄霧,從未讓人看清過。
    賈詡似乎覺察到了荀彧的擔心,再度睜開雙眼,慢吞吞道:「荀令君,在下正好還有一事相求。」荀彧問他何事,賈詡說可還記得司徒王允麼?
    司徒王允,這個人荀彧怎麼會不記得。在董卓禍亂朝野、群雄束手之時,這位漢室忠臣一手籌劃,勸誘呂布,誅殺董卓,幾乎憑一己之力把整個漢室扶起來。可惜後來王允不懂安撫之道,為群龍無首的西涼軍所殺。至此朝廷傾覆,當今天子不得不開始了尊嚴喪盡的流亡生涯。
    諷刺的是,一手造成這一局面的,正是眼前這位賈詡。他一言勸回了本欲逃回家鄉的西涼將領們,反攻長安。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賈詡才是殺害王允的主謀。
    他這時候突然提出王允的名字,讓荀彧和郭嘉都心生警惕。
    賈詡道:「當日李傕、郭汜攻入長安,我阻攔不及,結果王司徒和三個兒子以及宗族十餘人慘遭戕害,至今思之,仍舊痛悔不已。前一陣我無意中訪到,王司徒有個哥哥,膝下二子,一個叫王晨,一個叫王淩。他們僥倖逃出長安,回到并州祁縣老家。這等忠臣遺孤,朝廷不該忘記。」
    荀彧不知道賈詡是良心發現,還是別有目的,不過他這理由冠冕堂皇,倒也無從拒絕。
    「以文和你的意思,朝廷當如何表獎?」
    「此天子事,在下可不敢置喙。」
    荀彧聽明白了,賈詡這是要給天子做個人情,委婉地緩和君臣之間的敵意,順便給各地大族示好,表明他不只是亂漢之臣,也會維護名士遺苗。看來,這個傢伙畢竟也是對自己的壞聲明有所顧忌,打算洗白一點啊。
    祁縣王氏在并州是有名的大族,袁曹大戰在際,這樣的家族如能拉攏住,對曹軍大有好處。這個人情,倒也值得做。
    「我知道了,我會稟明天子的。」荀彧回答,賈詡連忙伏地致謝。郭嘉饒有興趣地盯著賈詡的動作,好似盯著一截被蛀空了心的木樁——表面看是截爛木頭,裡面藏著多少蟲蟻,可是誰都不知道。
    「該不該讓他也看看那幾幅畫像呢?」一個念頭掠過郭嘉心頭。
    趙彥一路狂奔,一口氣跑到少府存放內檔的曹屬前。他身子不算健壯,這一段路跑得肺部有些辣辣地疼,不得不放緩腳步,慢慢呼吸以平復心情。
    這裡雖然號稱是少府曹屬,可其實只是兩間破爛不堪的木屋,分成左右兩廂。窗欞與門框都歪歪斜斜,屋頂的青灰瓦片雜亂地堆疊在一起,上一次大雪把上頭壓塌了幾個洞,還沒來得及修補,只用一片麻布半遮住。
    一想到上次大雪,趙彥眼中不由得一酸,那是董妃去世的日子啊。她那一天死得何等無助,何等淒涼,最後連屍身都不知道葬於何處。從此趙彥每次看到雪,都會覺得心如刀絞,因為每一片從天而降的晶瑩六出,都可能是董妃的墳塚。
    趙彥深吸一口氣,推開木門。門沒有鎖,沒人會對這種破落地方感興趣。他踏進去以後,一股濃郁的竹紙的發霉味撲鼻而來,屋子裡倒是不暗,因為屋頂漏了好幾處大洞,幾道光柱垂射而下,照出屋子地面上的數攤圓錐形積雪。
    朝廷歷朝內檔文書卷帙浩大,在這裡積存的只是一小部分。可即使是這一小部分,已然把整個屋子填塞得滿滿當當。幾十個闊口的柳條筐和木箱中全是竹簡、木簡和絹紙,有的編串成卷,更多則是散亂地扔在各處。這些東西全無編類,擺放雜亂,負責搬運的人根本就是漫不經心。
    但話又說回來,在這個時代,能有人把這些不能吃不能喝的無用之物搜集起來,存放一處,已屬難得。
    趙彥挽起袖子,開始貓下腰去檢查。在少府這段時間,他跟著孔融學了不少東西。比如說策、制、敕等天子頒文都是用絹,章、表、書、狀等朝廷行文用木簡或麻紙,等而下之的是諸曹掾的吏事案牘,皆用竹木簡。所以他只盯著那些竹木簡就可以了,其他的可以棄之不管。
    縱然如此,這工作量還是不小。這樣的冷天裡,趙彥居然找得汗流浹背,前後翻了一個多時辰,眼睛酸疼不已,可還是一無所獲。
    趙彥坐了一會兒,捶了捶有些麻木的大腿,忽然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他要找的,是各地織物在少府的備案記號,這個不是日常行文,往往數朝不易,所以它的載體不應是簡,而是要刻在金石之上,之前的思路錯了。
    想到這裡,趙彥復又起身,在屋子裡翻騰起來。就在這時,忽然屋外傳來腳步聲。趙彥大驚,他可沒想到平時老鼠都不願意來的少府曹屬,今天居然破天荒有人過來。
    嚴格來說,他屬於擅入記室,要是認真起來,也算是一樁罪名,許都衛少不得又會懷疑,趙彥可不想再給陳群添麻煩。他左右看看,忽然發現在陰暗角落裡有一個大木箱子,箱子極大,他掀開箱蓋一貓腰跳了進去。
    他剛跳進去,屋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趙彥悄悄抬起箱蓋的一條縫,看到進屋的是一男一女。女的他認識,是廢帝劉辯的遺孀唐姬,男的似乎是個軍人,年紀似乎比唐姬還小一點。那名軍官背對趙彥,看不清面貌。他身材魁梧,比唐姬足足高出兩頭,可是兩條手臂一會兒抬起,一會兒垂下,顯得侷促不安。
    「莫不是唐姬耐不住寂寞,也想改嫁了?」趙彥暗想。寡婦再醮,這倒沒什麼出奇之處,但一位帝妃動了心思,這卻是有漢以來頭一遭。
    可是唐姬的第一句話,就打破了趙彥的猜想:「聽說你昨天隨郭嘉與楊太尉出城?」唐姬的聲音很冷漠,比這屋子還要陰冷幾分,怎麼也不可能是見情人時的語氣。
    軍官連忙躬身道:「此系公務,不敢怠惰。」
    「是啊,又是個雪夜。你總是雪夜執行公務,真是辛苦了。」唐姬的話滿是嘲諷。說完以後,她昂起頭,透過屋頂漏洞朝天空看去,口中喃喃,「也不知道昨天晚上的風寒,可有董妹妹死的那一晚冷?」
    聽到這句話,軍官更加不安,不由自主地向後靠了一步。面對這位廢帝之妃,他總是束手束腳。聽到董妃的名字,在箱子裡的趙彥也是手腕一抖,好險沒撐住箱蓋。
    唐姬沒有繼續追問,她把瘦弱的身軀靠在柳條筐旁,直視孫禮那年輕的臉龐:「你昨晚出城,曾經尋得幾幅畫像交給郭嘉,裡面畫的是什麼?」
    趙彥根據這寥寥幾句話的信息,判斷出兩個人的關係,近似於脅迫與被脅迫的關係。不過唐姬似乎不是用什麼把柄來要挾對方,而是不停地刺激對方的恥辱和愧疚。
    最關鍵的是,趙彥感覺到,似乎兩人之間的這種奇怪關係,與董妃的死之間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於是他屏住呼吸,繼續安靜地聽下去,一點也沒覺察到箱子裡的異樣。
    對於唐姬的要求,孫禮有些猶豫。那些畫像應該隱藏著很重要的信息,不然郭嘉不會鄭重其事地收藏起來。一位王妃開口詢問這種軍國大事,這讓他既奇怪又為難。
    「郭祭酒不許外洩,我沒有權力告訴別人。」
    「你也沒有權力坐視一位皇妃的死亡。」唐姬繼續逼迫道,下巴微抬,淡眉挺立,讓她看上去像是一柄鋒利而秀氣的短刀。
    如果孫禮有勇氣抬起頭直視唐姬的話,他會發現,這位姑娘並不像她表現出來的那樣強硬。她的眼神每次說話都會游移,不時吞嚥口水,右手的指頭偶爾還會去拈起衣襟,重重搓動一下。
    唐姬心裡清楚,嚴格來說,董妃的死真正要歸罪於她、楊修和伏後,他們誰都沒資格苛責這位孫校尉。可是她必須要裝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從他嘴裡壓搾出東西。這種做法有些卑鄙,不過唐姬別無選擇。
    這個工作從董妃之死那一刻就開始了。楊修認為孫禮這個人心性偏柔,他有忠漢之心,道德感很強烈,卻又屈從於現實,矛盾心態值得利用。在楊修的安排下,唐姬開始在各種場合「不經意」地碰到孫禮,每一次都毫不客氣地嘲諷他,讓他逐漸對自己的行為產生懷疑和愧疚,籍此控制他,讓他成為曹軍中的一枚眼線。
    畫像之事唐姬是從楊彪那裡聽說的。楊太尉說郭嘉拿到畫像以後,表情很是古怪,可惜他沒機會看到內容,但似乎與神秘離京的鄧展有關。楊修指示唐姬盡快與孫禮聯繫,問清內情。唐姬只得主動去找孫禮,並把他約到這間人跡罕至的屋子裡來。
    孫禮依然保持著沉默,唐姬決定採取另外一種辦法。她把聲音放緩,讓壓力稍微鬆弛了一些:「孫校尉,人可以犯錯,但不能一錯再錯。我不妨告訴你,那些畫像,關係到天子的安危。你若真的忠心漢室,該知道其中利害。」
    孫禮終於被說動了,他艱難地張開嘴:「畫像一共有五張,上面畫的都是人的繪像。」
    「是誰的?」
    孫禮搖搖頭:「我不認識。」
    「這些畫像是從哪裡找到的?」
    「許都附近的路旁雪地裡,應該是鄧將軍遺留下來的。」
    「鄧展?」
    「是的,他前一日出城,據說是去了溫縣。」
    唐姬的臉色「刷」地褪成一片慘白。鄧展、溫縣、畫像,這三個詞彙聚到一起,很容易聯想到一個可怕的事實:郭嘉對皇帝的身份起了疑心。
    「郭嘉……拿到畫像以後有沒有說什麼?」唐姬的話裡有了幾絲慌亂。
    「沒有,不過郭祭酒拿著畫像看了很久,以致我們耽誤了追擊董承。」孫禮略帶抱怨地回答。他不知道上頭的內情,一直在為沒有追上劫囚的隊伍而遺憾。
    心亂如麻的唐姬又隨便問了幾個問題,便離開了。她必須立刻進宮,把這個消息告訴伏妹妹與天子。孫禮被要求多在屋子裡待一陣,以免被人看到兩個人一齊出入。他自己在屋裡保持著先前的立姿,過了好一陣才離開。
    他們走了以後,趙彥才掀開箱子站起來。從剛才那段話裡,他發覺了三件事:一是唐姬並不像想像中那麼安分,這位弘農王妃似乎在策劃著什麼,或者代表著什麼勢力;二是董妃的死,與那個年輕校尉有著直接的關係。
    趙彥一邊琢磨著,一邊抬腿從箱子裡邁出來。他的手指無意中碰觸到一個冷硬的東西,隨手一抓,發現抓起來的是一枚扁平銅符。這銅符以蟠虺為頂,底部呈鏟狀,表面凹凸不平。在最上端寫著兩個鳥篆:織造。下面分成兩列,一邊刻著許多字,一邊刻著各種圖形。
    毫無疑問,這正是趙彥尋找的織室備案。它藏在一大堆竹木簡中,若非趙彥改變思路,根本不可能找到。趙彥如獲至寶,急忙拿起來細看。他先找到左側一列的菱形符號,然後用手指劃向與之平行的右側,在那裡,蝕刻著四個隸字:並河內溫。
    并州河內溫縣。這麼說,那段織物應該是溫縣所出。
    趙彥一下子想起來了。剛才唐姬和那名軍官的話裡,似乎透露說溫縣出了件大事,驚動了郭嘉親自過問——這兩件事之間,到底有沒有聯繫?真的只是巧合嗎?
    這真是一個大突破。可是趙彥卻頭疼起來。原來他苦於線索太少,無從下手,可現在突然有了一大堆頭緒,他反倒糊塗了,不知接下來該去設法接觸一下那個校尉,還是去跟蹤唐姬,抑或查查溫縣織物的來歷。
    他小心翼翼地撥開亂七八糟的竹簡,把銅符撈出來。不小心「啪」的一聲,一枚竹片被銅符帶起,跌落在地。趙彥俯身撿起來,隨便瞄了一眼。這竹片兩指見寬,上面寫著一行小字:「光和四年夏七月已卯日辰時王美人娩於柘館皇子一臣宇謹錄。」
    在「皇子」與「一」字之間的空隙大了些,有被刮刀刮過塗抹的痕跡。
    「這些內檔放得還真是雜亂啊。」趙彥感歎道。他知道這是出自宮內的記錄。漢制嬪妃分娩,皆不得在宮內,須外出就館,這枚竹簡估計是負責伺候的黃門記錄。這些分娩記錄居然和織室的文書混在一處,可見在搬運文件時有多混亂。
    他現在滿腦子都是溫縣,無暇多想,隨手把那枚竹簡丟開,匆匆離開屋子。
    差不多就在同一時刻,唐姬踏進了司空府。她手裡提著一籃雞舌香和苦艾,名義上是來探望伏後的。負責護衛皇帝的宿衛對她略一檢查,即放行了。她穿過幾條走廊,迎面碰到了楊修。
    楊修暫時還代著宿衛的工作,這給他接近皇帝創造了便利條件。除了不能進入皇帝皇后的寢室和曹氏家眷住所之外,司空府內可以隨意活動。他看到唐姬,使了個眼色,伸手過去接她的籐籃。
    「陛下正在會客,暫時不能進去。」楊修壓低嗓子說,同時用手在籃子裡翻來翻去,假裝檢查。
    唐姬會意地點點頭,也小聲說道:「已經弄清楚了。那五張畫像,乃是鄧展自溫縣取回。」楊修一聽,臉色驟變,手裡的動作一僵。
    郭嘉借董承被劫一事,輕輕一石打中數鳥,已經讓楊修狼狽不堪。他萬萬沒有想到,郭嘉居然還有後手——劉協在做皇帝之前,一直在溫縣生活。此時郭嘉居然派人前往溫縣畫像,毫無疑問,他一定是懷疑皇帝的來歷,甚至可能已經搞清楚了來龍去脈。
    唐姬急切地問:「德祖,我們怎麼辦?」如果讓郭嘉知道皇帝的真實身份,那漢室將面臨著滅頂之災。一想到這點,她就心慌得不行。
    「讓我想想……」楊修放下籐籃,閉上眼睛,用微微顫抖的手指拚命擠壓太陽穴,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他不得不承認,郭嘉這個對手太可怕了,回許都才區區數日,輕描淡寫幾手佈置,便幾乎把他們逼到了死角。
    他渾身在戰慄,但這不是因為害怕或緊張,而是興奮,就像是賭徒面對著一盤即將開盤的巨注和一個極其高明的對手,感官處於極度亢奮的狀態。郭嘉越是難以對付,這種刺激感越強烈,才越有擊敗的價值。
    「不對……郭嘉應該還不知道。」楊修緩緩睜開眼睛,口氣十分篤定。
    唐姬問:「你怎麼知道?」
    「他這種人,一旦把握住了優勢,會以最快的速度出手,電光火石之間擊潰敵人,不容任何喘息。如果郭嘉已經知道天子的身份,你我如今早已身陷囹圄,哪裡還會在這裡從容講話。」
    楊修的語氣裡帶著淡淡苦澀。剛才他見到郭嘉,被後者以勝利者的身份小小地教訓了一下。由此可見,郭嘉只是把他當成一個急於出頭的小角色,隨手敲打了一下,卻沒視為心腹之敵。這對楊修的自尊心是一個打擊,同時也證明,郭嘉確實不清楚天子的底牌。
    「那他派人去溫縣,到底是為什麼?」
    「郭嘉再聰明,也不可能猜到天子的身份。他應該是對那具面目稀爛的『楊平』屍首產生了懷疑,認為有人在試圖掩蓋什麼,所以才會派出鄧展去溫縣調查,只是針對楊平或者楊俊而已,與天子無關。」
    楊修把自己代入到郭嘉的思考方式中去,豁然開朗,思路越來越清晰。
    「那對我們來說,豈不是一樣危險嗎?」唐姬反問。楊平就是劉協,郭嘉只要一看到畫像,立刻就會明白兩者的關係。
    「這就是蹊蹺的地方。我爹告訴我,郭嘉已經看過了畫像內容。可是,他一直到現在仍舊沒有動作。要麼是那畫像畫得不夠逼真,他沒能辨認出來;要麼是他還有更大的圖謀,隱忍未發——還有一種可能,溫縣有高人識破了郭嘉的用意,設法把畫像調包或偽造。」
    楊修說到這裡,不由自主地搖了搖頭,最後一種可能性實在是太低了。郭嘉的手段縝密,不會不考慮到這些因素。現在一共有五張畫像,說明是來自於五個不同的人的描述。他們彼此獨立,即使其中一張是偽造的,也能很快被識別出來。除非溫縣所有見過楊平的人全都事先串通好,否則郭嘉這個安排不可能被破解。
    「如果能親眼看看畫像就好了,孫禮能有機會弄到手麼?」
    唐姬給出了否定的回答。孫禮只是個校尉,這種級別的機密他肯定接觸不到。更何況,他向唐姬透露情報只是出於愧疚,不可能指望他背叛曹氏。
    楊修沉思片刻,把籐籃重新塞到唐姬手裡,笑道:「賭注已下,骰子也已經扔出去,無論如何咱們是不能離席走人了。」楊修的話裡有擔憂,也有興奮。
    擔憂的是,他們這個偷天換日的完美計劃,如今變得岌岌可危。溫縣已然引起了郭嘉的關注,這個計劃的第一重保護發生了龜裂——儘管這還未危及天子本身,但如果任由郭嘉查下去,早晚會把整個漢室暴露出來,必須要盡快拿出個對策來。
    興奮的是,比起未雨綢繆,楊修還是更喜歡這種亡羊補牢的刺激感。他搓了搓手,讓開身後的通道,讓唐姬趕快去稟報天子。
    「德祖,你可不能掉以輕心。這事得你拿主意。」唐姬急道。楊修是他們的核心,無論是居中謀劃還是實行,離了他都不成。
    楊修指了指身後的走廊:「我自然不會甩手旁觀,可拿主意的不在我,而在那邊。」
    「天子?他行嗎?」唐姬不以為然地皺起眉頭。那次逼宮之後,她對「劉協」的懦弱認識深刻,沒指望他有多大作為,只要乖乖扮演好皇帝這個角色就足夠了。
    楊修看出了唐姬的不屑,他帶著一絲神秘說道:「天子已經覺醒,許多事情會變得愈發有趣。你最好盡快拋開成見,否則可追不上他的步伐。」
    唐姬疑惑地盯著楊修,彷彿他在說一個天大的笑話。楊修知道她不信,也不多做解釋,只讓她趕緊去覲見陛下。
    「天子不是正在會客麼?」
    「那位客人,與這件事也有莫大的干係。」楊修回答。
    很快唐姬就明白楊修為什麼這麼說。她踏入寢殿之時,看到一個人跪坐在天子下首,他是個獨臂人,臉色慘白而疲憊。
    當初是他把劉平帶出雒陽,一手撫養長大;是他甘願自斷一臂,把楊平悄無聲息地送入許都。這是漢天子計劃中最關鍵,也是最初的一環:楊俊。
    這一對曾經的父子、如今的君臣此時看著對方,彼此都有些尷尬。
    劉協自從來到許都以後,一件事接著一件事,無暇旁顧,但他一直想見見自己的「父親」。楊俊撫養劉協的時間並不長,大部分時間都把他寄養在司馬家,表現得頗為冷淡。現在劉協明白了,楊俊是刻意保持著隔閡,大概那時候他就有了預感,「楊平」早晚有一天會捨棄這個身份,變成另外一個人。
    在唐姬進來之前,他們兩個人的對話進展得很不順暢。這裡是司空府,耳目眾多,劉協拿捏不準該如何對待昔日的父親,楊俊顯然也不適應如今的天子,對話經常陷入冷場。好在伏壽在一旁偶爾說一兩句閒話,才把局面維持得不冷不熱。
    他們看到唐姬進來,都鬆了一口氣。伏壽迎上去,把楊俊介紹給唐姬。楊俊和唐姬雖為同謀,彼此卻沒見過,如今大家都在同一條船上,彼此少不得寒暄幾句。
    嚴格來說,外臣、皇后、王妃混雜一室相見,這是不合禮制的。不過非常時期,有非常之制,漢室衰微至是,這些禮節也就沒那麼講究了。如果張宇在側,可能還會嘮叨兩句,可如今隨侍的是冷壽光,他一向沉默寡言,沒表示任何異議。
    唐姬俯在伏壽耳邊說了幾句話,伏壽麵色大變,很快劉協和楊俊也明白了當前的處境。伏壽使了個眼色,冷壽光走到寢室門口站定,防備有人偷聽。然後伏壽問楊俊道:「楊大人,溫縣是你好友司馬防的家鄉。以你的看法,他這人如何?」
    伏壽的潛台詞是,司馬防是否有可能倒向曹氏。楊俊一口否認:「建公耿直公正,對漢室一片忠心。我當年將平兒……呃,陛下寄養他家中,也是看中建公的穩重。」
    「我聽說司馬大人昔日在雒陽擔任尚書右丞之時,曾推舉曹操為尉,於其有舉薦之恩。在漢室和曹氏之間,司馬家究竟會如何選擇呢?」
    伏壽的言辭鋒利尖酸。她跟隨在皇帝身邊多年,對各地大族充滿了不信任。他們大多對朝廷缺乏忠心,只會龜縮在塢堡裡算計自己家的利益,隨時倒向擁有實權的一邊——無論那是誰。
    對伏壽的態度,楊俊一時也無話可說。司馬防與他是至交好友,對楊平也是關懷備至,但這位老朋友從未明確表露過自己的政治態度。司馬家蟄伏在溫縣,不與外界過多交接,擺明了要看清形勢,擇時而動。
    更何況,如果郭嘉對楊平之死產生懷疑,去調查溫縣的話,那說明楊俊本身也遭懷疑,自己都未必能得全,遑論替別人做保。
    這時劉協忽然開口:「朕以為,司馬家大可不必擔心。」
    「那是因為他們不知道陛下你的真實身份。」伏壽毫不客氣地反駁,「司馬家愛護的是楊平,不是劉協!如果他們知道你是當今天子,是否會願意為你與曹氏對抗?」
    劉協猛然昂起頭,眼神熾熱:「會的。我與司馬家幾位公子親若兄弟,他們會為我與天下為敵。」
    伏壽不知道劉協的這種自信從何而來,她不欲爭辯,退一步道:「姑且認為陛下你是對的。但司馬家遠在溫縣,不知許都內情。郭嘉這次派鄧展去畫楊平之像,他們沒有理由說謊,情勢對我們仍是不利。」
    「別人或許無從察之,但仲達——就是司馬家的二公子——肯定能覺察出其中異樣,做出最好的應對。」
    「他連你的生死都不知道,怎麼幫你?」
    「你不瞭解仲達,他是一個既聰明又任性的傢伙。」
    說到這裡,劉協的唇邊不期然流露出一絲笑意,彷彿又回到了河內無憂無慮的時光。他拍了拍膝蓋:「我覺得,郭嘉拿到畫像卻沒有任何舉動,這一定跟仲達有關係。」
    「你覺得?」唐姬忍不住語出嘲諷。劉協不以為忤,他從座位上站起來:「畫像之事,朕來親自處理,你們大可寬心。」唐姬被他的眼神掃過,心中居然一凜,這個河內的紈褲子弟,不知何時起,身上居然也開始有了淡淡的帝王之威。難道這就是楊修說的覺醒?
    伏壽頗有些擔心地問道:「陛下你打算怎麼做?」劉協回答道:「再過幾日,朕要去一趟尚書檯,到時候一探究竟便是。」
    伏壽覺得這不太合儀軌,剛想勸阻,忽然看到劉協的自信眼神,一下子便明白了。
    按說以天子之尊,欲找臣子議事,召其入宮奏對便是,不必屈尊前往掾台。但妙就妙在,尚書檯設在禁城之外、宮城之內,屬於中朝。雖然天子暫住司空府,但他如果要去禁宮廢墟旁的尚書檯,理論上不算是出宮,誰也不好指摘。
    伏壽這時才發現,原來劉協不光已經融入「皇帝」這個角色,甚至已開始學著利用官場規則來達到自己的目的——這個細微而關鍵的變化,似乎是從他聽說了溫縣司馬家的事情之後開始。
    這時楊俊頗為擔憂地勸道:「陛下此舉,甚為不妥。如今郭嘉只是疑心溫縣與臣,如果陛下不請自去,豈不是主動承認身涉其中瓜葛?」
    劉協笑著擺了擺手:「不必擔心。朕此去尚書檯,是有旁的事情與他們商議。荀令君他們不虞有他。」
    楊俊不知道天子說的什麼,把探詢的目光轉向伏壽。伏壽猶豫了一下,開口道:「陛下提議,他要御駕親征官渡。」楊俊一時大驚,這豈不是兒戲?
    「陛下這個提議,一定會讓人懷疑漢室想渡河投袁,平白增添曹氏的疑心,你們……不該如此魯莽。」楊俊本來想開口訓斥,突然想起來他們已不是父子關係,只得強行轉圜語氣。
    伏壽苦笑,其實御駕親征這件事,她也是劉協向荀彧提出要求之後才知道。她當時的反應和楊俊差不多,很激烈地反對。不過楊修聽到這個提議以後,卻大加讚賞,認為相當有意思,值得一試。伏壽只得勉強答應一試。
    伏壽道:「楊大人不必如此緊張,此事無非是向曹氏示好之意,擺出個姿態而已。曹氏怎麼可能會答應呢?陛下更不會真的前往官渡。」
    「擺個姿態而已麼?那還好,那還好……」楊俊知道目前漢室的策略是韜光養晦,只得歎了口氣,起身告辭。
    其實從楊俊把楊平送入許都的那一刻起,他的使命便已經完成了。漢室如何圖存,自有楊修等一幹才俊支撐,他楊俊應該與「楊平」徹底切割開來,不得再有半分瓜葛,以免被人過多聯想。今日覲見,已屬冒險之舉。
    想到這裡,楊俊用僅有的一隻胳膊支著地面,勉強撐住身子想站起來。劉協忽然快步走過來,攙起楊俊手臂,慢慢把他扶起來。楊俊嚇了一跳,連忙想要避開。劉協卻壓低聲音,在耳畔輕道:「父親,就讓虎頭送您一程吧。」
    楊俊聞言一震,扭頭盯著劉協,一時四目相對。虎頭是楊平的小名,小時候楊俊就經常這麼叫他。聽到這一聲熟悉的稱呼,楊俊嚴峻如巖的神情終於鬆弛下來,肩膀低垂,任憑自己兒子攙起,朝著門口走去。
    在這一刻,沒有君臣,只有父子。這一對父子,還從來沒走得這麼貼近,這麼親切。劉協這時才發現,自己對楊俊這位「父親」的愛,並不遜於對司馬父子的感情。可惜之前因為種種隔閡,他從未與自己父親認真地交流過,以致留給他們互相瞭解的時間,只剩下這短短的幾步。
    兩人在無言中慢慢踱到了門口。劉協戀戀不捨地把他的胳膊鬆開,楊俊邁出門檻,轉身跪倒在地,叩謝天恩。這裡是司空府,曹氏耳目到處都是,如果看到當今天子居然執晚輩禮親自送楊俊出來,會引發大亂子。
    兩個人心裡都清楚,父子之情,到此為止了。
    「朕要去打打拳,活動一下筋骨。」劉協故意提高聲音,吩咐冷壽光去取外袍來,他想陪父親多走一段路。
    伏壽望著他的背影,忽然意識到:明明在數天之前,這位假劉協還懦弱而幼稚地試圖逃避,而現在自己似乎都快要追不上他的步伐了。
    許都最近發生了一件大事。
    準確地說,是中原發生了一件大事。
    位於許都的朝廷發佈了一份詔書。詔書中說前車騎將軍董承意圖謀反,遭到了可恥的失敗。天子仁慈,不忍殺戮,讓董承自承其罪,押返原籍閉門自省。可是他在離開許都的半路,卻被袁紹強行請去南皮。因此天子下詔責問袁紹,要求他盡快來許都解釋。
    這份詔書的正本被送去了南皮,抄本則被分送至各地郡縣。
    緊接著,董承死於袁紹軍中的消息,傳得到處都是,一時天下議論紛紛。
    只要是稍微有些政治頭腦的人都能看得出來,董承之亂絕對不只這麼簡單,袁紹也不可能前往許都請罪。這份文采斐然的制文背後,一定隱藏著不為人知的內情。許都在這時候拋出這麼一份東西,只有一個目的:這是袁、曹再次開戰的明確信號。
    但董承死於袁紹領內,這卻是毋庸置疑的事實。天下人在感歎曹操對待政敵的大度同時,無不對袁紹的行為充滿疑惑。要知道,袁家累世食漢祿,四世三公,袁紹本人還是朝廷的驃騎大將軍。這種明確對抗朝廷的行為,多少會造成領內士族與部隊思想上的混亂——無視皇權是一回事,與皇權對抗是另外一回事,漢家天子數百年來的餘威,不是那麼容易就能從人們心中消除的。
    一些小規模的叛亂相繼在青州、幽州等地爆發,并州的大族們也表現曖昧,只有冀州還勉強保持著平靜。袁紹潛在的一些盟友和敵人,紛紛來信詢問詳情。袁氏在輿論上很快陷入了被動。
    對此袁紹非常惱火,他是個非常注重聲譽的人,被這麼兜頭一桶髒水潑下來,心情實在是糟透了。名滿天下的袁氏望族,什麼時候被人這麼戳過脊樑骨?袁紹為此甚至推遲了進軍,發誓一定要徹查此事。
    到底是誰的責任?要麼是沮授,要麼是淳於瓊,兩者必居其一。
    董承的屍體此時擺放在石洞裡的一塊大青石板上,袁紹、沮授、郭圖以及淳於瓊圍在旁邊,他們神色各異,但有兩種共同的表情:厭惡以及震駭。
    蜚先生手中拿著一把造型奇特的勾刀與抓鉤,有條不紊地剖開董承的肚皮,鉤出一堆散發著濃鬱血腥的內臟,一一放在燭光下查驗,不時還用舌頭去舔一舔。他的雙手和前襟沾滿了血和汁液,唯一露出外面的紅眼閃著興奮的光芒,彷彿匠人在一截上好的木料上雕花。
    在石洞裡的人都是見慣了殺戮的,對血與屍體並不陌生。可當他們見到蜚先生這種極端冷靜而精準的解屍之法,卻從魂魄深處感到一絲顫慄——殺死一個人是一回事,把一個人完整地分解開來,那是另外一回事。
    蜚先生用了一個時辰時間,才停下手中的動作。董承的心、肝、腎、脾、胃、腸等臟器整齊地排列在石板前,只剩下一具腹腔空空的車騎將軍橫臥在石板上,如同一口被山賊搬空了的木箱。據說蜚先生曾經師從名醫華佗,從他的解剖手法來看,這個傳言很有根據。
    在這一個時辰裡,即使是最無耐心的袁紹,也只是安靜地旁觀著,不敢打斷。直到蜚先生把雙手擦乾淨,袁紹才問道:「蜚先生,查勘得如何了?」
    「董將軍是中毒而死,而且中毒時間是在兩到三日之內。」
    聽到這個論斷,旁邊的沮授長出一口氣。
    兩到三日之前,淳於瓊還帶著董承在曹軍控制區內逃亡,無論如何,這筆賬是算不到自己頭上了。
    「仲簡,這是怎麼回事?」袁紹冷冷地望著淳於瓊。淳於瓊懊惱地抓了抓頭皮,不知該怎麼辯解才好。這讓郭圖很是著急。如果淳於瓊受到叱責,沮授的影響力會進一步擴大,他們這些非河北派系的人處境會更加艱難。
    沮授不失時機地添油加醋:「我想將軍應該是無辜的,下毒的是他麾下的內奸。」
    這個指控就更嚴厲了,明擺著說淳於瓊治軍失察。淳於瓊皺著眉頭道:「我的部下都是多年跟隨我的,他們的忠誠無可置疑。」沮授冷笑道:「那董將軍身上的毒是從哪裡來的?難道是他自己不成?」
    這時候,蜚先生開口說了第二句話:「我適才嘗過了他的臟器,有淡淡的丁香味道。這是一種延時之毒,叫噎鳴。初服並無效果,要等上一段時間以後,毒才會侵入五臟六腑,致人死地。至於延遲的時間,可以靠下藥輕重來調節。」
    「能精確到多少?」郭圖問。
    「若是我來調配,叫你三更死,絕不會四更亡。」蜚先生平靜地回答。
    郭圖又追問道:「那麼曹營之中,有誰能做到和先生一樣高明呢?」
    蜚先生的獨眼猝然變紅了許多:「自然是我那個親愛的師弟郭奉孝了。」
    是言一出,周圍幾個人表情都變了變。這是他們第一次聽到蜚先生承認與郭嘉的關係,兩個人居然是同學,而且同在華佗門下。
    郭圖立刻站出來:「主公,若蜚先生所言非虛,那麼董承暴斃一事,恐怕是郭嘉的陰謀。」沮授忽然想到什麼,面色變得極其難看。
    郭嘉的手段,誰都知道。有他參與,那麼整個事件就從一個意外變成一個充滿危險氣息的圈套。如果董承半路意外暴死,那是淳於瓊執行不力;如果整個事件從一開始就是個陰謀,那就是沮授見事不明瞭。
    沮授嘶啞著嗓子辯解道:「主公,郭大人這番話,實在有些武斷。」
    郭圖看了眼淳於瓊,轉臉冷笑道:「沮大人,我問過淳於大人整個行動的細節,有三點不明。第一,為何曹軍押運重犯董承時防範如此鬆懈?第二,為何淳於大人一路撤回卻沒遭遇任何曹軍追擊?第三,為何董承這邊剛死,消息尚未走露,許都立刻就發佈了譴責的詔書?」
    這三個問題問出來,淳於瓊的精神放鬆了許多,而沮授的臉色卻越發鐵青起來。
    「這只是一個猜測罷了。也可能是曹軍發現我們劫走了董承以後,在半路下毒試圖滅口。」沮授辯解。
    「如果曹軍為了阻止我們獲得董承,直接下劇毒殺死就夠了,何必大費周章用噎鳴之藥呢?他們用了延時之計,算準淳於大人過河的日子,讓董承死在我軍境內。這嫁禍之計,豈非昭然若揭?」
    面對郭圖氣勢如虹的攻擊,沮授幾乎無法抵擋。他很奇怪,一向不以言辭而著稱的郭圖,怎麼今日如有神助,變得詞鋒滔滔?
    袁紹聽著郭圖的分析,怒氣愈盛。
    驃騎大將軍必須是清白而正確的,他的決策不可能失誤,如果有失誤存在,那一定是手底下的人辦砸了。他現在需要的不是真相,而是一隻替罪羊。郭圖的分析,他越聽越有道理,越聽對沮授的意見越大。
    「……以我之見,只怕此事從一開始就是郭嘉的設計。無論誰去劫持董承,他都一定會死。」郭圖一句話,既摘出了淳於瓊的責任,又坐實了沮授的責任。
    「主公!莫要聽信小人之言。」沮授急切地喊道。
    「夠了!」袁紹一拂衣袖,「這裡並非爭吵之地,走吧。」說完他向蜚先生施過一禮,轉身離去,沮授追上去繼續解釋,慌亂得幾乎要摔倒在地。郭圖和淳於瓊對視一眼,也跟了過去,前者眼神裡是得意,後者眼神裡是感激。
    ……
    郭圖再一次進入那個洞窟,右手高舉火把。這一次他的心情非常好,走起路來步子輕飄飄的,彷彿還未從喜悅中清醒過來。就連洞中那略帶著腐朽氣味的空氣,此刻聞起來都很舒心。
    他循著那一條狹窄幽暗的石路走到洞窟盡頭,看到蜚先生正在昏黃的燈光下奮筆疾書,勤奮依舊。
    蜚先生聽到腳步聲,停下了手裡的活,抬頭嘶聲問道:「情況如何?」
    「一切就如同先生規劃的那樣。」郭圖滿臉興奮。他把火把插在石壁的套座上,讓洞裡略微敞亮了一點,然後繼續說道,「主公對沮授非常生氣,把他當眾訓斥了一頓,沮授顏面大失。」
    郭圖舔了舔嘴唇,興奮不已。沮授是冀州系的擎天一柱,能夠讓他吃癟,是一件非常快意的事情。郭圖告訴蜚先生,在他說完之後,辛氏兄弟、逢紀、審配等人也紛紛落井下石,敲釘轉角,把沮授的責任坐得實實。沮授聽得渾身發顫,差點沒氣暈過去,那臉色別提多難看了。
    「袁紹最後是怎麼處置的?」
    「沮授的監軍之權被一分為三。我與淳於將軍也被擢為監軍,與他三足鼎立,各典一軍——從此他再不能對軍中指手畫腳了。」
    「呵呵,這是為了安撫淳於瓊吧。可惜監軍聽著好聽,未必能撈到什麼上陣打仗的機會。袁紹對這位老同僚十分尊重,可就是不肯讓他去一線統領大軍作戰,可見明裡暗裡地也有所忌憚。這是咱們的機會,記得要好好拉攏他。」
    「明白,明白。」郭圖對蜚先生如今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對沮授的那一番攻擊,全是蜚先生教他的,再配合蜚先生的驗屍結論,堪稱嚴絲合縫,不由得袁紹不信。
    郭圖只是略搖動幾下舌頭,便削弱了冀州一系,扳倒沮授,還把淳於瓊拉入己方陣營。這種買賣實在太划算了。
    「只可惜主公還是太仁慈了。沮授出了這麼大的錯,居然只是削權而已。若換了我,就把他直接趕回南皮,去陪田豐坐牢!」
    蜚先生搖搖頭:「袁紹已經把田豐下獄,如果再重手處置沮授,那便把以田、沮為首的冀州大族得罪完了。更何況,對咱們來說,留著沮授來制衡審配、逢紀,穎川才好有騰挪之機。」
    郭圖連連點頭稱是,他忽然湊近蜚先生,略帶討好地說:「經此一事,主公已經不再信任沮授的操控能力。他除了監軍之權被削,手裡掌握的那一部分秘密力量,也都轉移到我手中了。如今整個袁家刺奸用間之事皆由在下掌控。」
    「這麼說,現在荀諶也歸你管理嘍?」蜚先生瞇起獨眼,青袍下的手臂略微動了動。這次能夠順利扳倒沮授,荀諶於其中起了關鍵作用。對於這麼一個特殊的人物,他特別關心。
    「是的,以後咱們穎川一派的路,是越走越寬吶!」說到這裡,郭圖雙目熠熠放出光彩,咧開的嘴唇拉開一個孤度,毫不隱諱地流露出他的勃勃野心。
    穎川望族之中,以荀家最為知名,對此郭圖一直滿懷了羨慕與嫉妒。穎川郭氏是漢大司農郭全後裔,從陽曲遷至穎川,算是外來戶,與當地荀、陳、鍾等大族相比,地位一直不彰,總是低人一頭。
    眼下在蜚先生的謀劃之下,郭圖在袁營的地位得到了很大提升,前景一片光明,這讓他的心思也活絡起來。倘若這次袁紹擊敗曹操,成為中原霸主,他郭圖便有機會做到尚書令、九卿甚至更高,屆時穎川郭氏一定能揚眉吐氣。
    看著郭圖手舞足蹈,蜚先生嘿然一笑,又拿起身前的書簡開始批閱。什麼名利、什麼家族,這些東西對他來說便有如浮雲一般,甚至於袁紹軍的成敗,他都漠不關心。在蜚先生眼中,中原大地只是一面讓他和郭嘉對弈的棋盤,袁氏與曹氏皆是棋子。蜚先生唯一的目標,只有坐在棋盤對面的郭嘉。
    破壞曹軍的謀策,就是抽郭嘉的臉;輔佐袁紹擊敗曹操,就是要郭嘉的命。
    沮授主持的這個劫持董承計劃,蜚先生一聽便知是郭嘉嫁禍於人的計策。這種手法,根本就逃不過他的獨眼。不過蜚先生沒有點破,反而將計就計,幹掉沮授把郭圖送上高位,全面掌握了袁紹軍潛藏的情報力量。
    「郭奉孝啊郭奉孝,你機關算盡,也不過是給我做嫁衣。」蜚先生手持策卷,身體朝後靠去,赤紅色的獨眼緩緩闔上,青袍罩下的潰爛傷口在隱隱作痛,時刻在提醒他不要忘記仇恨。
    「快點來吧,我已等不及要幹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