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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亂流

    孫禮勒住韁繩,抬起右手讓身後的人停步。隨從舉起火把,將大路附近的環境照亮,他朝四周掃視。地面上雜亂的馬蹄印記、路旁雪地的拖跡、折斷的樹枝以及淡淡的血腥味,無不暗示在這裡曾經發生過一次不算太激烈的戰鬥。
    孫禮跳下馬來,俯身仔細勘察了一番,忽然發現雪地裡落著幾張薄薄的東西。他走過去,一一撿起來,湊到火把前一看,發現是五張畫像。他把這幾頁紙謹慎地揣起來,重新跨上馬,馬匹嘶鳴一聲,調了個頭馳騁而去。
    在王越刺殺曹丕的事件中,孫禮挺身而出,贏得了曹仁的讚揚。他被破格拔擢為曲長,距離牙將只差一級。對大部分下層軍官來說,曲長與牙將之間是一道鴻溝,許多人一生便止步於曲長一級。如果孫禮能夠抓住機遇,跨過這條天塹,等待他的前途將無可限量。
    孫禮最初在接到這個任命時,很是激動。可一個人的評價,卻讓他的心情跌落谷底:「靠殺女人和表演救小孩來換取高位,這樣的事在本朝還是第一次呢。」那位刻薄評論者就是唐瑛,她與孫禮在許都街上狹路相逢的時候,說出這一番話來。孫禮無言以對,只能低頭走開,再也高興不起來。
    這一天,孫禮在半夜突然被曹仁召見,要求他帶著幾十名騎兵連夜離開許都,去追擊劫持了董承的袁軍。孫禮在搞清楚任務以後,一陣苦笑,他先是追殺董妃,又追殺董承,看來自己與董家還真是有掙脫不開的孽緣。
    唯一令他不解的是曹仁的要求,是讓他帶著兩個人隨行。這兩個人一老一少,都騎不動馬,必須坐馬車,可這樣一來,隊伍的速度便無法提高。他提出疑問,曹仁沒有正面回答,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了一句:「盡力而為。」
    此時那一輛輕車就停在不遠處的路中,四周幾名虎豹騎的人警惕地護衛著。孫禮把畫像抓在手裡,驅馬趕到車旁。
    「發生什麼事了?」車裡的一人問。
    「回祭酒大人,卑職在前方發現一些痕跡,袁軍似乎在這裡發生了一場小衝突。」
    「哦?」
    郭嘉的身體朝前探了探,伸出車子。他的臉頰浮現出不太健康的紅色,身上裹著的貂裘似乎也抵禦不了寒氣侵襲,整個人冷得微微發抖。
    陳群把趙彥接走以後,郭嘉留在許都衛裡與滿寵聊天。當董承被劫的報告傳到以後,他立刻召集了包括孫禮在內的一批精銳騎兵和一個老人,追出了許都。名義上,郭嘉是要去追擊袁軍奇襲部隊,可實際上有什麼打算,誰也不知道。
    不過這個計劃,在這裡發生了一點小小的意外。
    按照郭嘉的推算,劫囚得手以後的袁軍奇兵,應該全速向著北方逃竄,中間不會做任何停留。為了配合他們,郭嘉還特意讓曹仁調開了所有的巡哨。
    可是袁軍為何在這裡打了一仗?難道是遭遇了曹軍的小巡邏隊?
    孫禮把他所看到的景象詳細描述了一番,然後把懷裡的幾張畫像交給郭嘉。郭嘉接過去看了一眼,臉色一僵:「哎呀哎呀,我的運氣……哦,不,是鄧展這傢伙的運氣實在太差了。」
    郭嘉咂咂嘴唇,他在看到畫像的瞬間就想通了其中因果。鄧展在溫縣一定有什麼驚人發現,所以提前要趕回許都,結果恰好在半路遭遇了袁紹派來劫囚的奇兵。
    這兩件事都是郭嘉安排的,本來在時間上錯開了一天。可鄧展的自作主張,導致兩件事正撞到了一起——如此的巧合,也只能歸結為鄧展運氣不佳了。
    好在鄧展沒忘記自己最關鍵的任務,出事前把畫像扔在路旁雪堆裡。袁紹軍大概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也沒興趣知道,這才讓孫禮回收過來,算是完成了鄧展他最後的使命。
    「鄧展的屍體呢?」
    「沒有屍體,只有這五張畫像。」孫禮回答。
    奇怪,袁軍應該沒有掩埋屍體的餘裕,他們幹嗎要帶走鄧展?郭嘉縱然智計通天,也想不出其中原因。他不是個愛鑽牛角尖的人,對於這種無法判斷的疑惑,想不通就很快放棄了,轉而去看那畫像。
    郭嘉首先注意到,每一張的人像髮髻偏右的地方,都有一個小小的墨勾,不仔細看不出。這墨勾看似閒筆偶落,實則是郭嘉與鄧展約定的暗記。如此一來,倘若有心人想偷換,便一目瞭然。
    確定了畫師真偽以後,郭嘉才去看那畫像。這五張紙皆是掩埋在雪中,已被雪水濡濕,墨跡洇開。其中三張畫像的人臉很相似,其他兩張的人臉輪廓與前三張略有不同。這是可以理解的,畢竟畫師是根據別人描述而繪,描述有詳有略,因此執筆重現必有偏差。
    郭嘉端詳良久,覺得這人眉眼之間似曾相識,可印象又虛無縹緲,一旦試圖想得再清晰些,印象便倏然消散。
    難道楊平苦心孤詣要掩蓋的真相,僅此而已?難道鄧展連夜趕回許都的動機,也僅此而已?在畫像上,郭嘉看不出什麼問題,但沒有問題,才是最大的問題。
    郭嘉把紙疊好揣起來,決定把這件事先擱置,他不想因為這個意外打亂正事。
    這時一陣寒風吹過,在場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把身上的衣服裹緊。孫禮有些焦慮地望向郭嘉,他們出發時就耽擱很久了,如果在這個地方多做停留,只怕那些袁軍早跑得沒蹤影了。
    「奉孝,你大半夜的把老夫叫出城來,到底是為了什麼?」郭嘉身旁的老人忽然問道,語氣裡有淡淡的不滿。
    郭嘉擺出無奈的表情:「您也看到了,我這不也是才撿到嘛,順便問問而已。咱們的正經事,還是車騎將軍。他與你我關係都不淺,國家勳貴,不可任由落入賊手。」說完他手指頭往遠處的黑暗勾了一勾。在他們視線所不能及的遠方,淳於瓊的騎兵正風馳電掣地奔跑著。
    他話是這麼說,卻一點也不著急。老人佝僂在馬車上,也把視線投入到那片黑暗中:「河北騎兵這麼快的腳程,你拖著我一個老朽,怎麼追?」
    「您追不上,可是徐福追得上嘛。」郭嘉爽朗地笑起來,笑到後來又連連咳嗽了數聲。老人神色先是一凝,旋即又舒展開來:「郭祭酒你這回漏夜追擊,果然是狩人之意不在狐。」
    「不把您請出城,他怎麼會出來呢?」郭嘉拍拍車轅,示意輕車可以繼續前進了,然後側過頭來,細心地把老人膝前的毯子往上掖了掖:「楊家在平亂之中居功闕偉,曹公開心得很。這次袁紹劫囚,茲事體大,自然也得借重您的力量,方顯朝廷之團結嘛。」
    你肯借出力量去追董承,顯示的是朝廷團結。言外之意,你若是不肯,自然就是跟朝廷不團結了。跟朝廷不是一條心,就是跟曹公作對。跟曹公作對,那麼這次董承被劫之事,一定也脫不了干係。
    老人幾乎在一瞬間就聽懂了郭嘉的言外之意。這是自己兒子冒進之後,郭嘉所做出的反擊。郭嘉把老人大半夜硬拽出城來,就是想施加壓力,把徐福握在手裡——他連等到天亮都不肯。看來這一次,徐福很難繼續待在許都了。
    更令老人驚佩的是,他相信這次郭嘉故意放走董承,一定還有更深遠的用意,剝奪楊家的武力,不過是順手而為罷了。他對身旁這個年輕人的手段,從來沒有低估過。
    「郭祭酒打算如何借重?」楊彪問道。目前來看,郭嘉只是打算借徐福敲打一下楊修,沒有繼續追究的意思。為了漢室和劉協的安危,楊彪只能選擇壯士斷腕。
    聽到楊彪的回答,郭嘉得意地拍了拍手掌,彷彿剛剛寫就一篇華麗的大賦。
    「我要他變成我在官渡的一把刀。」
    郭嘉和楊彪達成協議的同時,在距離他們大約數里之外的樹林裡,司馬朗滿頭大汗地攙扶著一個人,在雪地裡一腳深一腳淺地前進著。
    司馬朗攙扶的那人神智清醒,就是臉色不大好。他的腿上被一把匕首深深插入,肉外只留刀柄,這種傷勢不敢輕拔,只得用布條草草紮起,布條已經被鮮血浸染了大半。
    「仲達,你撐得住麼?」司馬朗關切地問道。
    司馬懿咬緊牙關,強忍著大腿傳來的劇痛:「放心,死不了。」他的表情因疼痛而有些扭曲,雙目更顯出幾分狠戾,就像是一頭負傷的雪原孤狼。在剛才的狙擊戰中,司馬懿不惜暴露自己的位置來吸引鄧展注意力,成功地讓司馬朗發箭得手,但鄧展最後的反擊也刺中了司馬懿的腿部。
    司馬朗焦慮地看了眼司馬懿腿上的傷口,感歎道:「那傢伙不虧是虎豹騎的精銳,臨死前還要反咬一口。」
    「他生死與否,可還不知道呢。」司馬懿搖搖頭,吸著涼氣挪動另外一隻完好的腳。
    雖然司馬朗成功地射中了鄧展,可在他們走過去確認生死之前,突然半路殺出一隊古怪的馬隊。司馬兄弟勢單力薄,只能先退隱到遠處。可他們沒想到的是,馬隊的首領居然把鄧展也帶走了。
    「肯定沒問題,都穿胸了,鄧展一定是死了。」司馬朗滿懷自信,「不過你說,那些帶走鄧展的是什麼人?曹軍麼?」
    「不像。如果是曹軍的巡邏隊,應該第一時間下馬四處搜索兇手才是。他們鬼鬼祟祟,根本無心停留,像有什麼急事。八成和咱們一樣,沒安好心。不過咱們也得趕緊離開,說不定一會兒曹軍大隊人馬就追上來了。」
    司馬懿雖然負傷,頭腦卻很清楚。司馬朗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憨厚地笑了笑,隨即又變得憂心忡忡:「果然和父親說的一樣,這許都雲波詭詐,處處透著居心叵測——哎,看來楊平惹出了不小的麻煩啊。」
    聽到這個名字,司馬懿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冷哼:「哼,那個自以為仁德的蠢材,惹出來亂子,還要咱們來給他擦屁股。」說完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司馬朗連忙緊拽住弟弟的胳膊,用力托起,好讓他的傷腿離開地面,嘴裡低聲嘟囔著:「明明拽著我連夜追擊的人是你……」
    「我是怕他連累了咱們司馬家!」
    司馬懿大聲反駁,一不留神腳下又一滑,疼得倒抽涼氣。
    前一天,鄧展登門拜訪司馬家,說楊氏父子在半路被盜匪劫掠,楊俊臂斷,楊平身死,需要畫像來辨認屍首。聽到這個消息,司馬家的人都非常吃驚,無不傷心流涕。唯獨司馬懿覺出味道不對,他出去打聽了一圈,發現鄧展在登門前,已經偷偷接觸了司馬府和溫縣的幾個下人,繪出了數張畫像。
    司馬懿找到還在為楊平之死哭泣的司馬朗,說出自己的疑惑。司馬懿認為,如果只是普通劫殺,不會出動虎豹騎的軍人來溫縣報信,更不會在拜訪司馬家之前偷偷摸摸地不告而查。何況這個人連楊俊的親筆信都沒帶一份,事有反常必為妖。
    雖然司馬懿不清楚許都到底發生了什麼,但他判斷,楊平一定還沒有死,只是出於某種苦衷改換了身份。
    那五張畫像裡,有四張都是楊平的真實相貌,只有第五張出自司馬懿的有意誤導,和楊平一點都不像。鄧展一定也發現了這其中的異狀,所以才決定連夜返回。一旦他把這些畫像帶回去,稍做對比,楊平和司馬家都會陷入大麻煩。
    於是他們兄弟倆備弓帶箭,在鄧展離開溫縣後也尾隨而出,利用熟悉地理的優勢抄小路拚命追趕,總算是在鄧展進入許都前截住了他。
    那支馬隊離開的時候帶走了鄧展,卻對散落在地上的畫像毫無興趣,司馬兄弟趁機把它們搜羅在手。司馬朗本想把它們付之一炬,卻被司馬懿攔住了。司馬懿說燒掉是沒用的,如果曹氏沒有拿到畫像,還會繼續派人來溫縣調查,直到查明白為止。為了徹底消除曹氏的疑心,必須讓他們撿到這五張畫像,並相信它們沒有問題。
    這件工作不比狙殺鄧展更容易。司馬兄弟出發得太匆忙,沒有帶筆墨,無法塗抹——就算有筆墨,司馬懿也不敢篡改,這種東西,肯定會隱藏著外人不知的暗號,擅自改動只會徒增懷疑。
    但最後司馬懿還是忍著傷痛想出了辦法,然後他們把五張紙半埋在雪裡,這才離開。
    「許都的人不會發現什麼破綻吧?那邊能人可不少。」司馬朗有些擔心地嘮叨了一句。他們此時已經快接近拴馬的樹林,只要到了那裡,就有燒酒和食物可以補充體力。司馬懿的臉色已經凍得煞青,腳步虛浮,體力支撐不了多久了。司馬朗只能一直跟他說話,讓他保持清醒。
    聽到哥哥質疑,司馬懿掙扎著抬起頭來:「絕不會,這可是我做的手腳。義和的相貌,絕無法從這五張圖裡看出來。」
    「仲達,你何以那麼篤定義和沒死……」
    聽到這個問題,司馬懿搖了搖頭:「我不確定。也許那傢伙已經死了,也許沒死。如果他沒死,咱們這一趟苦差事算是有所值;如果他已經死了——」年輕人的脖子像狼一樣迅捷地轉向許都方向,「我會讓整個曹家給他陪葬。」
    說完他一頭栽倒在地,暈了過去。
    淳於瓊把沾在鬍鬚上的露水捋掉,摸了摸自己的大鼻子,順手把鐵盔從頭上摘下來,摜到草地上。這是曹軍鐵匠打造的,比袁軍的手藝差太多了,盔邊的毛刺都未加打磨,把他的額角磨出淺淺的血痕。
    在淳於瓊的前方兩里不到就有一條河流,他們已能聽到「嘩嘩」的水聲。只要接應的船隻及時趕到,他們在兩個時辰之內便可以進入袁軍控制地域,這次行動就算是大獲成功。淳於瓊身後的騎士們個個疲憊不堪,但保持著高昂的士氣。昨天夜裡和今天整整一個白天,他們在曹軍大軍的夾縫裡來回鑽行,晝伏夜出,奇跡般地沒有引來任何注意。
    「將軍此次襲許,立下奇功,聲名必會響震四方。」副將韓莒子興奮地說。淳於瓊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用鞭梢撥弄著坐騎耳朵,眼神充滿落寞。
    按說淳於瓊是不必親自來冒這個險的。他曾是靈帝朝西園八校尉之一的右校尉,與袁紹、曹操平起平坐,地位尊崇。後來他一直追隨袁紹,在軍中地位超然,這麼一位高級將領,根本用不著親赴險地。
    但淳於瓊自己非常想去。
    奇劫許都的計劃一提出,淳於瓊就自告奮勇,表示要親自帶兵前去。淳於瓊跟那些為了功名或者財貨的庸碌將領不同,別人是為了勝利而冒險,而他純粹只是為了冒險而冒險,巴不得每天能有一次驚險刺激的行動,好讓自己快要生銹的筋骨活動一下。
    當年建議袁紹殺入宮中為大將軍何進報仇的,正是淳於瓊——他不是出於政略或者軍略的考慮,只是單純喜歡刺激,越是險象環生的地方就越興奮,這已經變成了他的人生享受,欲罷不能。
    對淳於瓊的毛遂自薦,沮授勸不住,審配和郭圖也勸不住,甚至連袁紹都勸不住,最後只得勉為其難地准許。於是淳於瓊帶著麾下精騎,換上曹軍的裝備,興沖沖地奔許都而去。可是出乎淳於瓊的意料,這次行動太順利了,一仗都沒有打。他憋了一身的殺氣無處發洩,心中不免有些鬱悶。
    唯一讓淳於瓊感到欣慰的是,這次居然在半路遭逢了鄧展,還把他活著帶回軍中,算是個意外收穫。
    「那兩個人狀況怎麼樣?」淳於瓊問。
    他說的兩個人是董承和鄧展,兩個人都在隊伍僅有的一輛馬車上。韓莒子回答說,前者精神還好,只是離開許都以後一直一言不發;後者也保持著沉默,因為整個人已經奄奄一息,一度被護衛的人疑心已經死了。
    淳於瓊下馬,走到馬車旁邊掀開布簾,親自檢查了一下鄧展的傷勢。他驚異地發現,這人的生命力真是頑強,馬車的連續顛簸居然沒有把傷口震裂,也沒有惡化。雖然鄧展仍舊處於昏迷狀態,但如果馬上得到良好的看護與治療,他應該能撐過這一關。
    韓莒子開口問道:「將軍您為何不辭辛苦把這個人帶在身邊?」自從淳於瓊決定把這個被弓箭穿胸的半死鬼帶在身邊以後,他就滿腹疑竇。此前這支隊伍一直處於危險境地中,他沒有多嘴,現在眼看就返回安全地帶了,他終於忍不住了。
    淳於瓊看了韓莒子一眼:「你覺得對一個仇人來說,最殘忍的報復是什麼?」
    「呃……殺死他吧?」
    「你錯了,」淳於瓊從鎧甲縫隙裡掏出一隻跳蚤,扔進嘴裡用力一咬,「是給他施捨一份無法拒絕的大恩情,讓他這輩子都無法償還。」
    韓莒子恍然大悟:「原來將軍是要施恩於……」
    「你又錯了。」淳於瓊憤憤地打斷他的話,「他的仇人是我,當年施大恩給我的卻是他。」
    遠處忽然傳來一聲鳴鏑聲響,交談中止了。淳於瓊和韓莒子重新跨上馬,朝著河邊飛奔而去。他們看到兩條木船從河流上游偷偷摸摸地漂過來,船頭打著蘇家的旗號。蘇家是中山豪商,生意遍佈諸州,在南皮、許都、徐州等地都有營生,打他們家的旗號不會引起曹軍懷疑。
    木船開到南岸,尋了一處水淺之處停住了船。淳於瓊隔水與他們對了幾句話,確認是袁軍派來接應的人,這才把其他人叫過來。董承和鄧展被兩名膀大腰圓的騎士抱著涉水登船,那輛馬車運不上來,被就地拆散掩埋。
    淳於瓊最後一個上船,他遺憾地朝著南岸望了望,朝船老大做了個開船的手勢。木船順流而下,走出約莫二三十里路,緩緩靠近北岸,在一處隱蔽的簡易碼頭停船。
    碼頭上早已有一個人等候在那裡,淳於瓊認出是沮授。他這個人生得很有特點,身材頎長瘦直,頭卻特別大且扁,遠遠望去好像一枚牢牢釘在碼頭上的大釘子。此時沮授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木船竹簡靠岸,卻沒有露出任何急躁的神情。一直到水手把木船搭到岸邊,繫好纜繩,沮授才不疾不徐地踏上搭板,把淳於瓊迎上碼頭。
    沮授在袁紹軍中任奮威將軍,掌管監軍之職,上可管將,下可調兵,權勢極大,就連情報工作也兼有一部分放在他手下。這一次劫持董承的計劃,是沮授一手策劃,他親臨戰線迎接,足見重視。
    沮授是冀州一系的中流砥柱,跟淳於瓊不是很對付。所以淳於瓊見到他,沒有多做寒暄,只是一抱拳道,「公與,人我給你帶回來啦。」
    「辛苦將軍了。」沮授從懷裡取出畫像,遠遠對著董承打量一番,然後淡淡一笑,也抱拳道,「這一份深入敵後的奇功,將軍算是得著了。」
    「公與你說笑了。什麼奇功,不過是帶了個老頭回來而已。」淳於瓊意興闌珊地摸了摸鼻頭。
    「將軍這就不懂了。有車騎將軍現身說法,曹賊卑侮漢室、欺凌中樞的劣跡,便可昭告天下,於袁公大業大有好處。不戰而屈人之兵,方為上策,呵呵。」
    沮授這兩聲乾笑有些生硬,淳於瓊瞥了他一眼,心裡不由得「呸」了一聲。
    這兩個人在袁紹營中,一貫政見不合。淳於瓊認為軍隊就是一切,刀鋒勝過言語;而沮授論調持重,一向不大主張輕動兵戈,傾向於用政治手段解決問題。
    當初沮授曾經提議袁紹把天子接來南皮,挾天子以討不庭,在政治上立於不敗之地。這種提議在自由慣了的淳於瓊看來,純屬自找麻煩,束手縛腳,遠不如真刀真槍去討伐來得爽快,因此極力反對。最後淳於瓊聯合穎川派和南陽派,愣是把此事攪黃,從此兩個人交惡。
    這次劫持董承,顯然是沮授又打算用「娘娘腔兒」的手段來打擊曹操。淳於瓊雖然自告奮勇前往執行,但他的目的只是享受刺激,並不表示對沮授的認同。
    淳於瓊固然看沮授不順眼,沮授對這位莽夫亦是腹誹頗多。他親自跑來碼頭迎接,正是因為不放心——說實在的,沮授一看到淳於瓊那碩大的鼻子,就忍不住牢騷滿腹。當年如果淳於瓊沒有從中作梗,讓他把天子迎來南皮,只怕曹操如今早已俯首請降了,哪裡還用得著費盡心思去搶董承?
    「一群鼠目寸光的東西,袁公周圍的小人和蠢材,未免太多了些。」沮授不無憤慨地想。他一半精力在為袁紹主公出謀劃策,另外一半精力消耗在確保這些主意不被那些白癡干擾。這讓他很疲憊。
    兩位政敵皮裡陽秋地寒暄了一番,沮授表示該去迎接車騎將軍了,淳於瓊連忙吩咐手下人把老人攙過來。
    就在這時,意外發生了。
    董承突然之間面色變得慘白,他推開攙扶著的士兵,朝著淳於瓊和沮授跑來。士兵們試圖拽住這位老人,但居然被他掙脫。沮授也嚇了一跳,董承在他的計劃中佔有很重要的地位,可不能有什麼閃失。他和淳於瓊張開雙臂,小跑幾步,把躍上碼頭的董承一下按住。
    「董將軍,你莫要怕,你已安全了。」沮授安撫他。董承沒理睬他,赤紅的雙眼掃視著碼頭上,近乎瘋狂地喊道:「荀諶,荀諶來了沒有?」
    沮授聽到這名字,先是一愣,旋即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等您抵達南皮的時候,自然會安排您見荀大人。」董承對這個答案很不滿意:「我要馬上見到他!馬上!不然來不及了!」沮授有些微微的不快,覺得這位車騎將軍架子是不是太大了點兒,一個流亡的罪臣,居然還頤指氣使。他伸出手掌,按在董承胸膛想讓他盡快把情緒平復下來。
    當他的手掌一接觸董承前胸,董承突然渾身一震,從口中噴出一股鮮血,登時把沮授噴成一個血葫蘆。沮授一下子嚇呆了,整個人僵在原地不知所措。還是淳於瓊反應迅速,伸出大手一把將沮授撥開,去揪董承的衣襟。
    這一抓,居然抓空了。董承噴血之後,整個人軟軟地癱倒在碼頭木排之上,身軀蜷縮像只蝦米,四肢不斷劇烈抽搐。淳於瓊眉頭大皺,董承之前都還正常,這才剛過河不久,便有怪病發作,實在是太蹊蹺了。
    淳於瓊隱隱覺得有些不妙,他推了推呆若木雞的沮授,催促他趕快過去。沮授是負責接應的人,如果董承有什麼遺言,只有他有資格聽取。
    他勉為其難地湊過去,看董承的死活。董承突然昂起頭,野獸一般吼著:「荀諶!荀諶!」每喊一聲,他的嘴裡都要湧出許多鮮血。碼頭上所有人都看得出來,這個老人在瘋狂地燃燒著自己最後的生命,試圖說出些什麼。
    沮授蹲下身子,手忙腳亂地把董承扶起半個身子。董承緊緊抓住他的胳膊,劇烈地喘息道:「荀諶!他……到底在哪裡!」沮授無奈地環顧四周,然後湊到董承耳旁,壓低聲音說了幾句話,周圍的人包括淳於瓊都聽不清。
    董承瞪大了眼睛,捏住沮授的手臂又緊了幾分:「你們……他們……郭……」
    沮授聽到他喊出「郭」字,但不知道這個郭字指的是誰。他俯身想再多問一句,董承的軀體突然一陣劇烈抽搐,然後整個人完全安靜下來。
    沮授抹了抹臉上的鮮血,腦子一片混亂。董承是袁曹大戰前的關鍵一環,他們為此已經準備了很長時間,如果董承出了什麼問題,那可要惹出大亂子的。
    淳於瓊踱著步子走過來,董承扭曲的五官表明,他死得極其痛苦。對董承的意外身亡,淳於瓊可一點都不沮喪。董承生死與否,那是文官們需要操心的事情。對他來說,這趟乏味的劫囚之旅在結尾居然翻出新的變故,這才是最好玩的部分。他有些興奮地捏了捏鬍子,眼神變得閃亮。
    這老頭似乎是服了延時的毒藥,一直到這會兒才發作。這一路上淳於瓊親自監督,他沒沾什麼可疑的食物,這麼說,他是在被送出許都前就被下了毒。這麼一推想,難道說,曹氏是故意讓董承被他們劫走?難怪一路上都沒有曹軍的追兵啊……
    從董承的反應來看,他恐怕自己都不知情。一直到剛才毒藥發作,他才急於找荀諶,大概是要交代一些重要的事吧?可惜毒藥的烈性,讓董承連這一點都做不到了。
    淳於瓊激動地琢磨著,心想要不要再渡回南岸一探究竟。忽然他看到董承彎曲的指尖有些異樣,湊近一看,發現他在臨終前,用手指蘸著血在碼頭木板上寫了兩個字。
    這兩個字寫得潦草不堪,卻讓淳於瓊一下子陷入了沉思。
    劉協一大早剛起床,冷壽光就匆匆入稟,說荀彧在外等候覲見。劉協在伏壽的服侍下穿好衣袍,用青鹽草草漱了口。臨出去前,伏壽叮囑他,說荀彧這麼早就過來拜見,許都一定有大事發生,讓他做好心理準備。她有些憂心忡忡,最近許都的「大事」未免多了點,不知孱弱的漢室到底還能承受多少打擊。
    「無論發生什麼事,總不會比現在更糟就是了。」劉協安慰伏壽。伏壽儘管心事重重,還是被他這句自嘲逗笑了,豐潤的嘴唇彎成弧形,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伏壽發現了自己的失態,連忙用衣袖掩住嘴,恨恨地瞪了自己的夫君一眼。
    劉協「哈哈」笑了一聲,雙手快速在胸前拉伸數次,然後轉身步出外堂。經歷了反覆數重的壓抑、驚懼、憤怒與迷茫之後,他已逐漸從緊張狀態中鬆弛下來,開始適應自己的角色——準確地說,不是適應,而是讓自己的本性自然流露,與大漢天子這個角色慢慢融合。正如楊修所說,他不是他哥哥,不需要勉強去扮演一個不熟悉的人,遵從本心便已足夠。
    劉協走到外堂,與荀彧各執君臣之禮。然後荀彧告訴天子,車騎將軍董承昨晚押運出許,結果途中被一夥強梁劫走了,劫持者很可能是來自於河北袁氏。
    劉協聽到這個消息,先是驚愕,旋即陷入沉思。以郭嘉、滿寵行事之縝密,居然讓要犯在許都附近被劫走,這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這件事更像是他們有意為之。可是目的何在呢?
    「派人去追了嗎?」劉協問。
    「曹將軍已遣精騎前往追擊,兩三日內即有回報。」荀彧沒有透露郭嘉與楊彪隨行的細節,他認為沒必要多此一舉。他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另外一件事。
    「袁太尉是舉,悖法蔑禮,請陛下頒旨予以訓誡。」
    「天子訓誡啊……」劉協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身旁的錦盒。錦盒內盛放的乃是傳國玉璽,漢室權威的象徵。這枚玉璽自從被送還許都之後,一直掌握在天子手中。曹氏若要借中樞以令諸侯,形式上必須得請示天子,用寶後方可視為朝廷意志,行文傳檄。漢室最後的尊嚴,就靠這麼一點可憐的權柄支撐著。
    「可該給他什麼訓誡呢?」劉協試探著問。
    荀彧早有準備,從袖中取出一卷已經寫滿墨字的詔紙,雙手捧著遞給天子:「尚書檯已擬好制文,請陛下垂目。」劉協接過制文展卷一讀,不由得心中暗暗佩服。
    這一篇制文寫得文采斐然,滴水不漏,以天子口吻反覆質問,為何袁軍兵至許都而不覲見?為何路遇朝廷車馬而不避道?為何擅邀朝中大臣北上而不知會天子?一連串問了十幾個問題,無一字涉董承謀逆之事,無一字指斥袁紹,但字字誅心,把袁紹勾勒成了一個劫持重臣、居心叵測的奸賊,偏還教人無從指摘。
    劉協注意到,這篇制文的最後一段說:董承主動請辭回鄉,結果袁紹不體恤老人的心意,強邀至河北,董將軍一定心生思鄉之情,萬一身體出了什麼問題,該如何是好?
    明明追兵還沒返回許都,這封制文裡卻已預見到董承在河北心情郁卒,以致「身體出問題」,這其中的暗示,可是有些過於明顯了。
    董承不能死在許都,不能死在曹氏手上,那樣他便成了英雄。所以郭嘉故意放董歸袁,把這燙手山芋丟到河北。可憐袁紹喜滋滋地滿心以為是塊肥肉,吃到嘴裡才會發現是塊硌牙的骨頭。
    郭嘉不是借刀殺人,而是把人推到袁紹懷裡,再偷偷補上一刀。要知道,一個活董承,對袁紹來說極具價值,但一個死的董承,卻是一盆避之不及的髒水。
    董承一死,天下之人不免暗自揣測。劉表、公孫度、馬騰、蹋頓等一方豪強縱有相助之心,也會心生踟躕;袁氏四州里暗藏的韓馥、公孫瓚舊部和黑山賊餘黨更是會蠢蠢欲動,袁紹在政治上立陷被動。
    劉協在伏壽、楊修等人的幫助下,開始努力用朝堂的思維去看待事物。他驚訝地發現,在這種冷酷的思考法則之內,人命幾乎不佔份量,可以輕易被捨棄或交換。眼下這篇制文及其背後隱藏的意義,是一個最好的註腳。
    「真是好文采,不知出自何人手筆?」劉協把制書放到膝前,半是諷刺,半是真心地稱讚道。
    「是軍師祭酒的掾屬,叫徐干。」荀彧猶豫了一下,又補充道,「陛下也許應該知道,他會接替滿寵任許令之職。」
    「哦?滿寵怎麼了?」劉協一愣,他可還記得那張蛇一樣的麻臉。
    「此次車騎將軍被劫,許都衛難辭其咎。只是朝廷正在用人之際,經司空府與尚書檯議定,滿寵將被調往汝南李通將軍麾下,戴罪立功。」
    這頭陰惻惻的夜梟,終於要離開許都了。劉協咂了咂嘴。他對許都衛沒有那麼刻骨銘心的敬畏,但也知道滿寵的可怕,他的離開,會讓許都許多人大大地鬆一口氣。
    劉協不知道郭嘉為何把這一位幹員調離許都,也許是汝南真的有麻煩,也許是來自於之前曹丕和卞夫人的壓力,如果是後者,說明楊修的手段還是奏效了。
    至於那個接替他的徐干,劉協完全不瞭解,他決定回頭去問一下伏壽或者楊修,那人再有手段,總不會比滿寵還難對付吧?
    冷壽光為劉協捧來朱膠印泥,然後打開錦盒,取出玉璽去蘸印泥,卻被劉協攔住。劉協說還是我來吧,伸手接過玉璽,親自在制文上鈐蓋了個端正的紅印。既然漢室沒有拒絕的權力,索性表現得大方些。在過去的幾年裡,漢室一直擔當著曹氏喉舌的角色,也不差這一次。
    「朕也只有這件事能做,何不親力親為呢?」劉協拍了拍手,把文書交還荀彧。
    聽到這句話,荀彧捧制文的手稍微顫抖了一下,素淨的面孔微妙地起了變化,好似一陣風吹過水面,掀起陣陣漣漪。他把制文小心地擱在一旁,輕聲問道:「陛下,是否覺得臣跋扈?」
    聲音不大,但聽到劉協耳朵裡卻不啻一聲驚雷。當朝的尚書令,居然在問天子自己是否太跋扈?這未免太離奇了。
    當年大將軍梁冀,把持朝政,被質帝面斥為「跋扈將軍」,乃至惱羞成怒,毒殺皇帝。至此「跋扈」一詞,專為欺主權臣而備。若單以行為而論,荀彧事先代天子擬制文,再請璽用寶,不容說半個不字,比起梁冀、霍光、王莽等人的跋扈來說不遑多讓。
    但當劉協望向荀彧的時候,他看到的卻是一張痛苦、自責的臉。荀彧在極力控制著情緒,可微微抽搐的嘴角、疲憊的眼邊與不經意間蹙聳的長眉,朝不同方向牽扯著他溫潤如玉的面孔,令他在一瞬間皺紋叢生,老去不止十歲。
    「荀令君,你這是……」劉協被嚇了一跳,雙手侷促地放在几案上。不知該怎麼擺放才好。
    「臣,是否跋扈?」荀彧又輕輕問了一句,伏下身子,額頭幾乎貼到地面,同時閉上雙眼。他沒有抬頭,也不敢抬頭,此時的荀彧,根本不敢與天子對視,生怕天子吐露出一個他早已知道的答案。
    劉協不知道,他剛才那一句不經意的自嘲,像一把沉重的船錨被拋入江底,荀彧本已塵封的痛苦被震盪而起,泛出水面。
    荀彧自幼所學,都是王佐之術;所立的志向,皆是姜尚、張良之儔。未出仕時,鄉黨名士無不稱譽;出仕曹公之後,更是一帆風順。為了實現自己對漢室的忠誠,他還一手策劃,在許都迎回了天子,解漢室之危於倒懸。
    如今他已貴為朝廷尚書令,又是曹公最可信賴的肱股之臣。可越是風光,荀彧發覺離自己的理想越遙遠。一門心思地隔絕漢室,一門心思地告誡雒陽系不要與曹公對抗,看似是出自愛護之心,可荀彧忽然發覺自己的所作所為,非但不是自己心目中的名臣所為,反與史書中那些權奸越發相似。
    可荀彧沒有選擇,他只能把不安禁錮起來,埋首於案牘之間,不去細想自己這份忠誠究竟幾分向著曹公,幾分向著漢室。
    今天早上,滿寵告訴他,董承已被順利地「劫出」許都,計劃一如籌劃。荀彧突然發覺,自己非但毫不舒心,反而一陣沒來由地心虛。他知道,以傳統的標準來看,那位車騎將軍是忠,自己是奸。
    荀彧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批准使用這麼一種卑劣下作的伎倆,來打擊政敵。他一直試圖迴避的忠奸之辨,隨著董承的離去,逐漸浮出沉默的水面。荀彧從那時開始,便處於一種惶惑不安的狀態。當劉協不經意地說出那句自嘲時,他再也無法承受重壓,不得不伏在地上,向天子問出了一個可能導致自己身敗名裂的問題。
    「臣,是否跋扈?」荀彧第三次發問。他是在藉著向天子發問的機會,拷問自己。
    劉協愕然地看著這位尚書令,突然意識到,荀彧的痛苦,與自己是何等相似。他們都身處在一個不情願的環境之下,扮演著與本心相違的角色。
    略作思忖,劉協露出一絲瞭然的笑意,右手有節奏地拍打著玉璽,用舒緩而奇妙的聲調詠道:「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攬芷。」
    荀彧昂起頭來,對天子的這個回答有些意外。這是《離騷經》裡的句子,說的是屈原因佩帶蕙草、白芷等高潔之物,而成為奸人攻訐的口實,隱喻三閭大夫守正不移,為朝中所不容。
    漢代治經學章句者,對此無不熟極而流。可天子為何忽然吟出這樣的句子?尚書令何等聰慧,只困惑了數息,便洞悉了其中暗示。天子挑選此句吟誦,意義含蓄而清晰——朕知道你本心清白,只是為奸人所迫,不得已而為之。
    當下環境,無論荀彧還是天子,都不能把話說得太明白,傳出去將是一場政治大災難。天子能體察到這一苦衷,便以這種方式隱晦地予以安撫,讓荀彧一時感動莫名。
    但埋藏在其中的深意,卻不止這些。「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攬芷」的下一句,是「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尤未悔」。荀彧聞絃樂而知雅歌,知道天子的本意,其實是落在這未曾詠出來的一句上。
    心之所善,豈不就是王佐之道?九死未悔,豈不就是效忠漢室?這個勸誡太敏感了,不得不把它深深埋藏在辭賦之中,讓人去細細品味。
    這種溫和而含蓄的手法,天子在從前可從未表露過。
    「是臣一時失態了。」荀彧緩緩起身,深吸一口氣,把適才流露出的情緒全數斂回,又變回那位清雅淡然的尚書令。至於心結是否解開,又該如何抉擇,則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陛下您可變了不少。」荀彧感慨地說。
    之前的天子是一個陰冷、隱忍的年輕人,從來不苟言笑,喜歡用一種平靜而危險的眼神觀察他們這些曹氏心腹,像是一個孱弱的復仇者;而現在天子變得溫和多了,言談舉止更加圓柔。
    荀彧不知道這種變化是從何而來,但他確實從心底期望天子是這樣一個人。這種潛藏著的期望,從某種程度上衝淡了他的疑慮。
    兩個人默契地把剛才的話題跳過,隨便閒聊了些別的。劉協忽然不經意地問道:「曹司空與袁太尉行將交鋒,何者佔優?」荀彧答道:「郭祭酒曾進言曹公,說我軍有十勝,袁紹有十敗。」劉協道:「『十勝十敗論』朕已經看過了,寫得很好,不過有些避實就虛,未免空泛。若以實數比較,是否曹公處於劣勢?」
    荀彧一時無言。天子所言確為實情,河北地廣人稠,十分富庶。此次袁紹傾巢而來,無論兵力還是所攜糧草輜重,皆遠勝曹軍。若非如此,荀彧也就不必在許都拼了命往前線調集兵員物資了。
    只是天子忽然問起這個,不知有何用意。以他的智慧,該知道無論曹袁誰獲得勝利,漢室的情形都很難在短時間內得到改變,甚至可能會更糟糕——袁紹對漢室的輕蔑程度,還在曹公之上。
    荀彧斟酌再三回答:「我軍有大義在手,袁軍不及。」言外之意,除了大義,其他方面曹操都是不如袁紹的。荀彧說了實話,也是對天子剛才的回報。
    劉協把玉璽重新放入錦盒:「荀令君,朕忽然有個想法,你可否問問曹公,看是否可行?」
    在一旁的冷壽光面無表情,眼神卻是一凜。這位性格柔弱的天子,居然已經開始學著操弄人心了。剛才君臣一番交心,讓荀彧感激無餘,此時趁機開口,讓尚書令連一個不字都不忍說出來。
    「陛下請說。」荀彧果然沒有遲疑。
    劉協眼神裡隱隱有些興奮。這是他當了皇帝之後第一次主動提出建議:「朕想御駕親征,赴官渡為曹公助力。」
    荀彧聽到這個要求,一下子呆住了。
    同時發呆的,還有趙彥。
    他此時躺在自己家的木榻上,右手枕住腦袋,左手高舉著一樣東西仔細端詳。
    昨天晚上陳群聽到許都衛那邊出了變故以後,匆匆趕了過去。趙彥在西曹掾等到天亮,一個小吏過來告訴他,可以回家了。趙彥問陳群跑哪裡去了,小吏說他一直在尚書檯議事沒出來過,什麼事卻不肯說。
    趙彥回家以後,用井水洗了把臉,關好門窗,這才把那件在皇城廢墟裡找到的東西拿出來。
    這是一片狹長白絹布,邊緣已經燒得焦黃。從形狀能看得出,它曾經屬於某一件中衣的衣袖部分。
    朝廷的東、西織室例由少府管理,趙彥跟著孔融,也曾對帛繒之事下過一番工夫。從燒焦的絲線斷頭,他辨認出這片殘絹質地是雙絲細縑,出自民間織工,所以絲質微微泛黃,遠不及官織的蜀縑和臨淄縑細膩柔滑。
    織一丈「雙絲細縑」所耗生絲,是普通織物的兩倍,而且工藝繁複,很容易抽絲泛黃,行話謂之「破黃」,賣不出好價格,所以民間很少生產。最近十來年,天下紛亂,蜀道不通,中原特定幾個地方才開始有織戶嘗試生產這種細縑,供給當地大族。
    天子從雒陽遷至長安,再遷至許都,這一路上顛沛流離。趙彥可以肯定,漢室所用帛物,要麼是從宮裡帶走的正宗蜀產細縑,要麼是曹氏進獻的普通絲帛,斷無可能使用私產的「雙絲細縑」。董妃就曾經對趙彥抱怨過,說堂堂漢室現在連匹像樣子的織物都拿不出來,只能穿曹氏送的破爛。
    而他居然在寢殿的廢墟裡發現了民間「雙絲細縑」質地的中衣,這說明,至少有一個外人曾經進入過寢殿。這人要麼穿著這件衣服,要麼帶著這件衣服,但他在離開時,肯定沒帶走。
    直覺告訴趙彥,這件事與董妃的囑托密切相關。
    趙彥高舉著絹布來回看,忽然動作一僵,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雙手扯住絹布兩頭,把它舉到窗邊。這時候已經接近巳時,日頭正高,一道光線從窗邊射進來,透過絹布照入趙彥的眼睛。
    藉著光照,他能勉強看到帛布內裡經緯交錯的紋路。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四根纖細的絲線巧妙交匯,構成一個菱形織紋,不瞪大眼睛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
    不同產地的織工會在布匹上留一個專屬記號,方便分貨販賣,萬一有什麼糾紛,也可以籍此追查。比較知名的官家和民間織室,都會在少府留有記錄,哪個記號對應哪地的織工一目瞭然。
    趙彥記得,孔融就任少府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建議重整朝廷內檔,並得到了荀彧的大力支持,從雒陽、長安等地回收了一大批殘缺不全的歷代文書案卷。這些文書都被囤積在距離皇宮不遠的庫房裡,除了孔融沒事進去翻騰一圈以外,乏人問津。想到這裡,趙彥在榻上待不住了,趕緊穿好衣袍,推門出去。
    他們家僕役很奇怪,主人出去一夜不說,怎麼回來才待了半天,就急急忙忙又要出去?他想詢問,卻被趙彥狠狠推開。再一定神,主人已經跑出大門,連門都沒關。
    好不容易捻到一點線頭,可絕不能輕易放過。趙彥望了望天上有些刺眼的大火球,在路人的注視下狂奔起來。
    他飛快地跑過一條條街道,一刻都不肯放緩。當他即將穿過兩條街道交叉的十字路口時,從左側突然衝出一輛馬車。馬車車伕見勢不妙,及時拉住了韁繩,轅馬前蹄抬起,發出不滿的嘶鳴聲。這一人一車堪堪交錯,馬車車輪上甩出一串雪泥漿,在趙彥背後劃出一道灰印。趙彥看都沒看,加速往前跑去。
    「咦?那不是趙彥麼?」郭嘉從馬車裡探出頭來,手搭涼棚,若有所思地看著趙彥消失的背影。他把腦袋縮回去,摸摸下巴:「一大早就在城裡跑步健身,身體好可真叫人羨慕呀。你說對吧?楊公?」
    楊彪坐在另外一側,閉目不語。他年紀太大了,又在外頭折騰了大半夜,已經疲憊不堪。郭嘉看他這一副神態,知趣地閉上了嘴。
    馬車一直到了楊府大門口才停下來。郭嘉和楊彪還沒下車,楊府大門忽然打開,楊修從裡面急匆匆地迎出來。
    楊彪望著自己兒子,輕輕地搖了搖頭。不知是想告訴他自己已無能為力,還是試圖告誡他不要繼續招惹郭嘉。可這個細微的暗示,讓楊修更加憤怒,他的臉上騰地升起毫不掩飾的怒火。
    「父親!」
    楊彪抬頭阻止楊修繼續說下去:「董承被劫,北方局勢只怕不穩。所以徐福這次會跟郭祭酒北上抗袁,算做咱們楊家臂助漢室之功。」
    他一句話,就讓楊修明白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郭嘉的反擊來得又快又狠!
    楊修在早上才聽到風聲,說滿寵可能不會繼續擔任許都令的職務,要外放汝南。他開始以為是自己的手段奏效,可現在聽到父親這麼說,才意識到情況絕非那麼樂觀。
    表面看,滿寵被迫去職,徐福無奈北上,雙方各輸一招,曹氏拿一個許都令換了一個布衣武夫,有些不值。但實際上滿寵只是平調汝南,職權更重於從前,許都令也會另有安排,許都局面不會有任何鬆動——而楊家卻是實打實地損失了一個絕頂高手,還把半個身子暴露在明面,進退兩難。
    更讓楊修深覺侮辱的是,郭嘉甚至不是專門出手來對付他的。
    滿寵的南下,是因應南方局勢的必然安排;董承被劫,是為了讓袁紹在政治上陷入被動。即便沒有楊修上躥下跳,這兩件事郭嘉仍舊會做。
    換句話說,郭嘉只是在按自己節奏佈局,順便反擊了楊修一下而已。
    郭嘉慢條斯理地爬下馬車,當著楊修的面長長地伸了個懶腰。楊修直勾勾地盯著他,狹長的雙眼瞇成了一條縫,如同一隻被奪走了口中雞雉的妖狐。
    「我還沒有輸。」楊修忽然開口。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直白,郭嘉有些無奈地撩撥一下額前亂髮,拍拍楊修的肩膀:「我對輸贏沒有興趣。」
    楊修把郭嘉的手撥開,冷冷道:「你等著瞧吧,曹公幕府之中的第一策士,一定會是我。」
    郭嘉怔了怔,旋即一臉認真地回答:「等我死後再說這個好不好?」
    這時候一個小吏從遠處跑來,在郭嘉耳畔耳語幾句。郭嘉聽罷面色一凜,抬手與楊氏父子一拜,然後匆匆離去。
    「什麼事竟能令郭嘉面色生變?」楊彪喃喃道。
    此時楊修已經收斂起那副嫉賢妒能的面孔,雙手抄在袖子裡,笑嘻嘻地答道:「我猜啊,是陛下開始反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