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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建安五年:有雪

    「臣為上為德。為下為民。這句話說的乃是伊尹為臣之道,應當上輔天子,下濟黎庶。群臣當一心以事君,如此政事方能為善。這裡的一心,就是一德的意思。」
    荀彧耐心地講述著,他的聲音醇厚而溫潤,絲毫沒因為長篇大論而變得枯澀。這一刻,他忘掉了政治的紛擾,像一位認真嚴謹的學者,全身心地投入到解經治典中來。
    「所以這一句為上為下,便是《鹹有一德》的要旨精秘所在。陛下,您可明白了?」
    劉協默默地點了下頭,他對這段話並不陌生。當年在河內的時候,司馬家曾經收留了一位落魄的五經博士,給這些子弟講解尚書。可現在聽起來,這段話格外諷刺,群臣一心事君?也不知道荀彧是無心說的,還是有意為之。
    劉協有些心神不寧地拄著下巴,凝神朝窗外望去。伏壽正安詳地跪在離荀彧、劉協十步遠的殿角,專心致志地拿竹籤撥動著香爐裡的灰,讓香氣瀰散得更加持久。
    他的耳朵忽然動了動,捕捉到一絲細微的聲音。
    那是駿馬踏地的聲音,劉協十分喜歡馬,因此對這種聲音特別敏感。他很快判斷出,不是一匹,而是數十匹,甚至幾十匹馬在司空府附近跑動。
    荀彧拿起一片竹簡,磕了磕几案的邊角:「陛下,學問之道,唯在專一。」劉協這才把思緒收回來,在心裡暗想,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膽,敢在司空府附近馳馬?
    「難道是董將軍?」劉協的心裡忽然湧現出一陣激動。董承之前暗示動手就在這幾天,可伏後卻說不宜垂詢過繁,便沒告訴他具體日期。劉協把目光投向伏後,她卻恍若不知,只是安心調理著爐裡的香料。
    走廊裡忽然傳來腳步聲,然後冷壽光在屋外畢恭畢敬道:「有外臣求見陛下。」劉協躊躇道:「可荀老師授業未完……」
    荀彧道:「國事為重,經學次之。」冷壽光會意,轉身離開。荀彧把几案上的經書收拾起來,仔細地打成捆。劉協覺得很好奇,他發現荀彧沒露出絲毫意外的神情,似乎一直就在等待這位外臣覲見。
    冷壽光將兩扇中門打開,兩名宿衛手持斧鉞分立兩側。很快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出現在廊下。他身披甲冑,半跪在門外,聲音洪亮:「許下有叛臣作亂,臣宣威侯建忠將軍張繡護駕來遲,萬望陛下恕罪。」
    劉協有些愕然,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張繡這句話有些突兀,一未提叛臣是誰;二未說如今是個什麼狀況;三來誰都知道張繡在南邊與曹操對峙,如今他突然大喇喇闖入司空府,自稱護駕,到底安的是什麼心?
    他愣在那裡不說平身,便有些冷場。張繡有些尷尬地偏開身子,這時劉協才發現他身後還跪著一人。只因張繡實在太過高大,剛才竟把那人完全擋住了。
    那是一個裹著羊皮大裘的老頭。張繡是半跪,老頭施的卻是全禮。這老頭保養得頗好,長髯雪白,頭髮卻烏黑油亮,唯獨雙眸渾濁不堪,似有重瞳,看什麼方向都沒焦點。
    「草民賈詡叩見陛下。」老頭顫巍巍地從地上起身,嘴裡有些含混不清,「自從長安一別,已有經年。老臣已是風燭殘年,陛下可是健壯更勝從前了。」
    ※※※
    對於賈詡,劉協的心情是極其複雜的。
    賈詡是這個時代最神秘的人物之一。他本是西涼軍的謀士,董卓遇刺之後,麾下驍將李傕、郭汜意圖逃回,卻被賈詡勸說,反戈一擊,殺死王司徒佔領長安。當初在溫縣,楊平還曾經跟司馬懿有過一場辯論,楊平認為賈詡一言而使長安生靈塗炭,是個罪人;司馬懿卻認為漢室衰微,即便沒有賈詡,還會有另外一個人來做這件事。
    可若說這人貪慕權勢吧,在長安之時,又是他一力維護,周旋於李、郭之間,這才教漢室不致徹底傾覆,求得一線生機。等到天子離開長安之後,他立刻繳還了印綬,飄然離去,儼然一位不求名利的漢室忠臣。
    若說他為求存身之道吧,離開長安以後,賈詡先投段煨,再投張繡,都不是什麼成氣候的大人物。在張繡麾下,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挑釁勢力如日中天的曹氏,宛城那一次事變,就是他居中主持,唆使張繡殺死了曹操的子侄,結下血海深仇,不知是哪門子存身之道。
    總之這個人身上充滿了矛盾與迷霧,沒人知道這個老傢伙的頭蓋骨裡究竟在想些什麼,也沒人奈何得了他。而現在這個人就在曹公府上,跪在自己面前口稱老臣,劉協忽然覺得有些荒謬。
    「賈將軍,你身體如何了?」伏壽率先開口,她和賈詡算得上是舊識,語言上很是隨便。賈詡恭敬道:「承蒙皇后陛下垂詢,老臣氣血兩虧,已是遲暮之年。」伏壽笑道:「幾年前你說是肝火太盛,怎麼如今轉性了?」
    「咳,還不是因為老臣德薄嘛……」
    屋子裡的氣氛因為這一段小小的對話變得輕鬆了些。荀彧對賈詡視若無睹,默默地在一旁把經書卷好。這名曹公的心腹大患出現在司空府內,他卻絲毫沒顯出意外。
    劉協把視線重新轉到張繡身上,他發現這位將軍雙唇用力抿住,緊張程度不遜於自己:「張將軍,你剛才說許下有叛臣作亂?不知是何人?」張繡抬起頭,直視著大漢天子,說出打了許久的腹稿:「車騎將軍董承、長水校尉種輯、議郎吳碩、將軍王服等密謀造反,臣等受皇命平叛,已梟其首腦,餘黨俱散。」
    張繡的聲音還未在屋中消失,劉協已霍然起身,「噹啷」一聲,一柄如意鉤被碰到地上,發出清脆的撞擊聲。萬頃巨浪在這位漢天子的心中呼嘯而起。
    董承敗了?
    他當初懷揣著哥哥的衣帶詔,在自己面前是何等自信,何等意氣風發。可這尊漢室最後的中流砥柱,居然就這麼在許都城內轟然傾坍,甚至沒濺起一絲水波。他可是漢室最後的希望啊,怎麼能如此簡簡單單地覆亡呢?
    張繡開始敘述整個事件的過程,可劉協一個字都沒聽進去。他的腦子一片混亂,根本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他高高站起來,忽然覺得頭暈目眩,雙手卻找不到任何支撐,眼前的這些人一瞬間都變成了虛渺的疊影。董承既敗,漢室再無一絲力量,留下一個白身天子又有何用!
    在巨大的失落漩渦中掙扎了片刻,劉協腦內忽然飄來一絲清明。等一下,這個張繡,不是曹操的仇人麼?為何是他進軍許都平叛?
    想到這裡,劉協瞪大了眼睛,用疑惑而熾熱的目光盯著張繡。張繡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又不敢說什麼,只得恭敬地垂下頭,避免四目相接。劉協盯著他看了一陣,輕輕搖搖頭,目光從張繡身上移到了賈詡身上。這一次凝視的時間更長,賈詡從容地迎了上去,銳利如刀的目光從這老人身畔滑過,像是弓矢劃過光滑的礁石。
    「是你?」劉協低聲問道,似乎在確認什麼。賈詡笑道:「張將軍順應天時,赴許勤王。此次平叛,可以說是居功闕偉。」
    「果然是你!」這一次劉協是大聲吼出來的,他踏前一步,伸出指頭,頂住了賈詡的腦門。
    這是個極端侮辱的手勢,天子之怒源源不斷地順著手指向賈詡傾瀉而去,彷彿要把他徹底燒燬。這只卑劣的老狐狸,又玩起了他在長安的那些卑鄙手腕!漢室已經被他深深地傷害過了一次,這一次居然又是他親手扼斷了漢室最後一縷氣息!
    是可忍,孰不可忍!
    賈詡瘦小的身體看似搖搖欲墜,卻始終沒被這一指戳倒。他居然還沾沾自喜道:「正是老臣向張君侯說了宜從三條,這才定下降漢不降袁之策。」他句句都扣著漢室二字,聽在劉協耳裡全是嘲諷與惡意。
    「為什麼!你告訴朕,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劉協有些失控地大喊道。賈詡抬了抬眉毛,露出驚異的表情:「自然是為了陛下。」
    如果現在腰間有一把劍,盛怒已極的劉協一定會拔出來砍在這老狐狸的脖頸上。可惜他沒有劍,於是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噗!一口痰飛出天子之口,落在了賈詡的胸襟之上。
    屋子裡突然變得無比安靜,縱觀整個漢代歷史,恐怕也找不出這般有失朝儀的前例了。賈詡緩緩抬起右手袍袖,擦了擦噴濺到自己身上的龍涎,促狹地撇了荀彧一眼。
    荀彧知道他的心思,輕輕歎了口氣,起身牽住劉協的衣袖,沉聲道:「陛下,叛亂既平,理當盡早宣諭百官,以定民心。論功行賞之事,可遲後再議。」一句話避重就輕,揭過了剛才那一場荒唐的局面。憤怒的劉協想甩開荀彧,自己的手卻忽然被另外一雙溫軟的手握住了,是伏壽。伏壽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摩挲著他的手,不讓他再繼續逼近賈詡。
    在這裡的每個人都知道天子的真實想法和立場,諷刺的是,每個人都不希望天子真的說出來。無論天子對董承之亂的態度表現得多明顯,都沒關係,但一旦宣之於口,性質便截然不同了。有時候這一層薄薄的窗戶紙,卻承載著難以言說的微妙。
    劉協也知道,倘若自己公開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只怕立刻會被逼宮,可他就是嚥不下這口氣。短短數日的天子時光,他心情極度壓抑,已經受夠了忍辱負重。他低下頭去,希望在伏壽那裡尋求一點點支持,這間屋子裡只有她才能體察和分享自己這種失望。
    可他發現,她的眼神裡有勸慰,有擔憂,卻沒有大計失敗後的挫折感與失落。帶著惶惑與疑慮,劉協惶然地回到龍椅上,有些失魂落魄,彷彿一個鼓起的牛皮口袋被驟然戳破。
    伏壽款款起身,端起一碗已調好的藥,對荀彧道:「陛下龍體未復,不可驟驚。安撫城內之事,就有勞荀令君了。」她又對賈詡與張繡道:「兩位勤王有功,朝廷與司空大人定不會辜負爾等。只是如今董承既滅,不可讓餘黨驚擾禁中,還要多費心。」
    荀彧、張繡躬身領命,只有賈詡在一旁耷拉著眼皮,幾乎要睡著了,彷彿剛才那一瞬間的怒火不是衝他發的。直到張繡扯了扯他,賈詡這才伏地謝恩,不忘重重地咳嗽了幾聲。
    從司空府離開之後,張繡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的後心幾乎被冷汗溻透了。不是因為皇帝的怒火,而是因為整個不設防的司空府在西涼騎兵的包圍下。只要動動指頭,曹公的家人就會被殺戮一空。這對於一個投誠的諸侯來說,可不是什麼美妙的聯想。
    「文和你何必惹惱陛下呢……」
    張繡躊躇地對賈詡說。天子雖闇弱,可畢竟是天下之共主,此事若是傳出去,於聲望可是大大有損。賈詡衣襟前那一團口水痕跡猶在,在麻布上洇成一個奇特的形狀,宛若漢中道人畫的符菉。
    賈詡瞇起眼睛,拍了拍張繡的肩膀:「曹公和陛下之間,總會有人不開心。」張繡一愣,還沒等他品出話裡的味道,賈詡忽然停下腳步:「君侯可以退出城去了。」
    他們兩個人已經走到了司空府外圍。十幾名西涼騎兵站成了一條線,警惕地望著周圍。在這些騎兵更遠的街道上,許都衛的人形成一條不甚明顯的包圍線,彼此警惕地對視著。他們前不久還是敵人,現在卻已成同袍,但染了血的芥蒂卻不是輕易可以消除的。
    正如賈詡所言,欲要大信,必先大疑。一支曾經包圍了司空府的軍隊,卻沒有做出任何敵對行為就撤走了,這其中顯露出的誠意,足可以換取曹公的信任。可倘若戀棧太久,便顯得刻意要挾,反倒不美了。這其中分寸,須得拿捏得極準才行。
    張繡知道自己選擇的這條路,本就是一條石破天驚的險道,稍有不慎便會身敗名裂。說實話,若不是賈詡一力操持,他自己早就南投劉表或者北投袁紹了。那些千回百轉的複雜心思,不是他所擅長的。
    「我要走了,那文和你呢?」張繡問道。賈詡道:「我去拜訪幾位長安的老朋友,以後君侯的前程,就著落在他們身上了。」張繡點點頭,軍事上的姿態已經擺足,接下來得看賈詡在許都的運動了。
    他跨上坐騎,雙手握住韁繩。習慣性地先環顧四周。遠處似乎還有零星的爭鬥,隱約有叫喊聲傳來,應該是王服等人在城中的餘黨吧。如今許都令已經全力發動起來,張繡知道這裡不需要自己了。
    幾支鳴鏑飛向夜空,在城中各處的西涼騎兵們紛紛收刀策馬,跟隨著他們的領袖穿過昌德門,迅速而決然地離開許都,一如他們迅速而決然地出現。
    ※※※
    與此同時,在皇城門口。
    「喝!」
    又是一聲呵斥,劍鋒鏗鏘交錯,在黑暗中爆出火花。這是第十六次交鋒,讓圍觀的人看得心馳目眩。
    交手的兩個人各自退開五步,鄧展的右臂出現了一道長長的血痕,傷可見骨,而王服的衣襟下擺被割斷了半邊。看到這個結果,站在城頭的滿寵和城下的楊修同時皺了皺眉頭。
    「王家快劍,如影似電。在下甘拜下風。」鄧展挺直了身體,把長劍倒轉,抱拳讚道,王服面無表情地收劍一揖,什麼都沒說。這一場生死決鬥顯然是王服勝了。鄧展知道,若不是對方手下留情,自己傷得絕不止是一條胳膊。
    鄧展隨手撕下一片布裹在傷口上,正色道:「假以五年,在下還想與將軍一較長短。可惜今日不能因私廢公,憾甚。」王服道:「各為其主罷了。」
    說完這句,王服回頭去看自己的「主」。董承此時扶著牆壁,面色鐵青,宛若一尊翁仲。楊修站在董承旁邊,還是那一副戲謔的表情,只是眉宇間隱藏著幾絲狠戾。這兩個人與王服站成一個三角,在黑暗中構成了一幅奇特的畫卷。
    城頭傳來弓弦拉緊的聲音,黑暗中對準了王服瘦高的身影。
    王服不知道楊修剛才對董承說了什麼,也不關心城頭隨時可能射穿自己的弓箭,他只是一直盯著董承。直到後者張開嘴嚅動了一下,似乎下達了一個命令,王服這才轉身牽過剛才的坐騎,翻身上馬。
    「逆賊休走!」
    鄧展的幾名親隨衝了過來。王服在馬上突然俯身,寒芒直取鄧展。親隨們大驚之下,紛紛後退挺刀護住將軍。不料這一招只是聲東擊西,趁著追兵腳步一滯的瞬間,王服雙腿一夾,坐騎猛地突破了包圍。
    「嗖」的一聲,城頭的弓弦響了,一支羽箭正中王服的肩頭。王服身形微晃,馭馬之勢卻絲毫不減,很快便跑離了皇城。不過他沒有朝城門方向,反而朝著城內跑去。
    「快追!」鄧展下了命令。
    這樣一個高手,在千軍萬馬的戰場上沒什麼用處,但如果孤身一人想在許都搞出點事來,真沒什麼人能阻止。鄧展的虎豹騎親隨從城門蜂擁而出,緊緊追著王服而去。
    鄧展望著遠去的隊伍,握緊長劍,把注意力集中在楊修身後。
    剛才王服從楊修身邊疾馳而過,楊修和他身後的高手都沒有動。憑借野獸般的直覺,鄧展能感覺到那個影子也是個高手,恐怕比王服還厲害,心中頗有忌憚。究竟這個人是敵是友,鄧展還不是很清楚,因此絲毫不敢大意。
    楊修看穿了他的心思,指了指城頭,咧嘴笑道:「鄧將軍不必戒懼,我雖不是滿大人的朋友,但也不是他的敵人——至少今晚不是。」
    鄧展知道楊修暗指的是什麼。楊修的父親楊彪曾被滿寵抓入許都衛,嚴刑拷打,幾乎送掉了性命,讓城內的士大夫都震惶不已,那件事甚至驚動了荀令君出面干涉。從那以後,楊、滿兩家,已是世仇。
    現在兩個仇人卻大喇喇地攜起手來,即便鄧展再魯鈍,也嗅出了其中的異常氣味。這個純粹的軍人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不想摻和到這些紛爭裡來。
    「楊德祖,你不去護駕,還留在這裡做什麼,難道要等西涼兵退盡麼?」滿寵的聲音不陰不陽地從城頭飄下來。楊修仰頭道:「只留你與車騎將軍兩人在此,我可不放心。許都令會用什麼手段,在下可是一清二楚。」
    滿寵的面孔從這角度望上去,顯得曖昧不清:「不,你並不清楚。」
    急遽變了臉色的,不是楊修,而是站在一旁的董承。
    趙彥一口氣跑到車騎將軍府,肺部已經快爆炸了,呼出的氣息都是辣辣的。對這麼一個從小讀書的士族子弟來說,這種運動量有點太大了。
    車騎將軍府靜悄悄的,似乎一個人都沒有。他停下腳步,扶住膝蓋大口喘了半天氣,然後試探著推了推大門,門是虛掩的,「吱呀」一聲打開了。趙彥邁步進去,看到董妃提著一個竹邊燈籠站在影壁之前,表情疲憊而淡然。
    「彥威?」董妃露出訝異的表情,顯然她沒意料到第一個踏入府邸的是他。
    「快走吧!」趙彥顧不得寒暄,一把抓起董妃的袖子,就往外拽,「你父親起兵反曹,現在被外兵截殺,許都衛的人就要來董府抓人了!」
    他一分辨出張繡的西涼騎兵,立刻就推測到了真相。西涼兵入城之後,許都的局勢幡然逆轉,董承敗局已定,董妃的處境將陷入前所未有的險惡。
    以他的估計,即便荀彧和滿寵做了萬全準備,徹底肅清餘黨也要花上一段時間。這期間的混亂局勢,將是董家人唯一逃生的機會。一念及此,趙彥這才心急火燎地趕來董府。
    董妃有些狼狽地甩開趙彥的手,趙彥以為她還在害羞,急道:「都什麼時候了,快隨我出城!」董妃卻停住腳步,把燈籠舉得高高。趙彥發現她的神情有些淒厲,握住燈籠提手的指關節青筋畢現。
    「趙彥威!我父親若是事敗,漢室也就完了。這個時候你不去保護皇上,到我這裡做什麼?」
    這是一個無理取鬧又有些自大的問題,可趙彥偏偏被噎住了。他是大漢臣子,都城大亂,他應該第一時間去護駕才是。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何鬼使神差地跑來救皇帝的妃子。
    「我哪裡都不去。」董妃把燈籠抬到齊肩的高度,語氣堅定。「以往父親每次出門,我都提著這個燈籠在門口等候,今日也不例外。我董家累世深受皇恩,不曾縮頭貪生。我就在這裡迎接父親回府。若是曹賊到此,我便要在這燈籠下,看清這些亂臣賊子的面貌!」
    看到董妃說得如此決絕,趙彥一時無語。他沒想到平時那個刁蠻任性的大小姐,居然有這樣的氣節,又是心痛,又是慚愧。饒是他智計百出,此時也不禁茫然失措,不知是該擊節讚美,還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綁走了再說。
    「少君,可是……」
    董妃忽然苦笑了一下:「我這幾天總是做夢,夢裡儘是鮮血,果然應在了今日。我死不足惜,可惜了漢室這點兒骨血。」她摸了摸隆起的肚子,神色有些黯然。這胎兒才七個月,行不成托孤之事,不然托付給趙彥,倒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趙彥一拍腦袋:「對啊!這是陛下的龍種,漢室血脈!你豈可因小名而廢大義?」
    董妃眼神閃過一絲笑意:「我意已決,彥威你不必說了——再說了,從小時候算起,你說的話,我何時聽過了?」她發出一陣輕鬆的笑聲,彷彿回到童年,趙彥卻一點兒也笑不出來。
    不知何時,一片厚重的陰雲倒覆在這座城市上空,宛若黑森森的箕斗,看來將有一場大雪。凜冽的寒風憑空流轉在將軍府前,不僅帶來幾絲血腥味道,還順便帶來了遠處急促的馬蹄聲。
    「彥威你莫要難過,你來找我,我已經很開心了。」董妃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臉,細心地把上面的血跡擦乾淨,略顯浮腫的手指滑過他的嘴唇、喉嚨,最後停留到了前襟。
    正當趙彥以為要發生點什麼的時候,董妃一把揪住前襟,把他拽到面前,用極低的聲音說:「我如今要你去做一件事。」
    「什麼?」
    「自從寢宮大火之後,陛下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我數次相詢,都被伏壽那個賤人阻撓。你一定要代我搞清楚這件事,否則我母子死不瞑目!」說到最後一句,董妃面色變得有些猙獰,纖纖細手死命掐住胸襟,彷彿把它當做什麼人的脖子。
    趙彥見她說得無比鄭重,便按下心中驚駭,先自答應了下來。他正欲問可還有什麼證據或線索,馬蹄聲已經逼近,董妃突然鬆開手,猛然一推,把他推入董府黑漆漆的門洞內。
    一名騎士出現在府門口。董妃認出他的臉,正是那名親自押送張宇出京的魏將。奇怪的是,他渾身血污,背上還插著一支羽箭,一點也不像是來緝拿叛臣家眷的。她還沒來得及說什麼,王服已經從馬上翻下來,大聲道:「你父親已敗,派我來救你出城!」
    董妃愣怔間,正要拒絕。王服卻沒有趙彥那等好脾氣,攬住她粗大的腹部,雙臂用力生生把她抱上了馬去,隨即自己也跨了上去。王服近乎搶親般的粗暴嚇住了董妃,她乖乖地不再反抗。由於雙足無處可踏,她兩隻手只得緊緊抓住王服的腰帶,生怕跌落下去。
    王服顧不得張望四周,一甩韁繩,帶著董妃飛快地離開。他們離去不到片刻,大隊虎豹騎的士兵蜂擁而至。
    董承的家族在戰亂中離散,他的妻子也已病逝,目前董府裡唯一有政治價值的,只有懷著龍種的董妃。王服和董承早有約定,若大事不濟,他務必要接上董妃,逃出許都。
    為首的虎豹騎隊官迅速做出了判斷,只留下兩個人看守董府大門,然後下令全軍繼續追擊。搜查董府的工作,等到許都衛趕到再做不遲。
    這個決定救了趙彥一命。
    兩名士兵只能看住大門,趙彥趁機悄悄地從董府側牆的狗洞裡鑽了出去,這個狗洞還是董妃以前告訴他的,想不到今日派上了用場。今夜對他來說,可真是歷經磨難的狼狽之夜。不光肉身上受到折磨,精神上更是屢受衝擊。先是董承、王服的起事,然後是西涼兵突兀的進城,最後董妃還給他留下一句心驚肉跳的話。
    「皇帝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
    趙彥在狗洞中鑽行的時候,心中反覆咀嚼這句話,卻始終不得要領。他默默地希望王服能夠順利地把董妃救出去,讓這句話不必變成遺言。
    王服帶著董妃疾馳在許都城內,兩個人都保持著緘默,只聽得到坐騎粗重的鼻息聲。
    追兵們越來越多,不斷從身後和側面圍堵而來,有好幾次,王服都是在包圍網形成前的一剎那一躍而出。這時董妃才發現,這條路線看似古怪,卻利用地形巧妙地甩掉了大部分追兵,讓他們的數量優勢得不到發揮。零星靠近的追兵,根本在王服劍下走不了一合。
    「也許這樣真的能逃出去。」董妃心裡驀地升起一個微渺的念頭,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裡面的胎兒輕輕踢了母親一下,似是有些欣喜。當希望若有若無地出現時,這輕輕一踢,讓她那因絕望而堅定的殉死之心,產生了些許的動搖……
    找一個地方,把孩子生下來,即使父親死了,還有趙彥可以幫忙,天下諸侯那麼多,總有能接納我們娘倆的吧。董妃的心思單純,迷迷糊糊地在馬背上想著。
    一聲馬匹的長鳴把董妃帶回到冰冷的現實。她發現坐騎移動的速度越來越慢,前面的騎士左右搖擺,幅度越來越大,似乎已經神情渙散握不住韁繩。鮮血從騎士的肩上傷口滲出來,在箭桿附近凍結成了一圈暗紅色的冰凌。
    「你沒事吧?」董妃問。
    王服搖搖頭,覺得嘴唇有些發苦。他已經數次幾乎摸到城牆邊,卻又被追兵逼著轉向另外一個方向。看來滿寵和鄧展他們已經洞悉了全部計劃,幾條秘密的潛逃路線附近都安排了伏兵。他們現在是甕中之鱉,根本無路可逃。
    「這是我第二次護送女人出城吧?」王服一陣苦笑,不由得想起從前的往事。可惜這一次看來不能成功了。他的身體越來越沉重,意識也越來越模糊,絕望如同一塊泰山巨石,重重壓在心口。
    他們向西又跑了一陣,拐過一座箭樓,王服陡然看到前方遠遠地有許多火把,還能聽到人聲與金屬鏗鏘聲。王服急忙拉住韁繩,長長歎息了一聲,默默地撥轉馬頭,開始了新一輪的奔走。
    董妃開始還以為他有備用路線,很快卻發現馬匹的行進方向非常奇特,並未朝著任何一座城門前進,反而逐漸深入城中荒僻之處。看王服毫不猶豫地操弄韁繩,董妃感覺他似乎在前方有一個十分明確的目標。
    「大概父親另外還有安排吧。」她忍不住想。
    當馬匹又穿過一條小道後,王服終於支持不住,「撲通」一聲從馬上跌落。董妃驚呼一聲,失去了平衡,也隨之落地。幸好她是背部著地,雖被石子硌得生疼,但肚子總算被雙手護住,沒什麼大礙。
    董妃側著身子,咬緊牙關從地上爬起來。她抬頭看到,王服的髮髻都跌散了,數束長髮披落在肩上,狀若瘋子。他想勉力半支起身體,卻不防右肩一矮,整個人又癱了下去,表情十分痛苦。
    她心中一沉,剛才的一連串逃亡讓王服已經耗盡了體力,背後的箭傷更是雪上加霜,如今已是強弩之末,斷斷是無法再護送了。董妃沖王服喊道:「接應到底在哪兒?」
    如果這是一個事先準備好的計劃,那麼在附近一定會有安排。一條密道,一輛馬車或者幾個潛藏的高手。
    可惜王服搖了搖頭,沒有回答。他逕自掙扎著爬到一棵枯樹下,整個人斜躺下來,渙散的目光飄向別處。董妃疑惑地盯著他,心中有些不解。夜色太深,她無從判斷是在許都城的什麼位置,只勉強看到在不遠處有一棟木屋,門前還斜插著一枝剪下來的梅花。
    他費盡辛苦,就是要來這裡?董妃心中浮出疑問。大腹便便的她也沒什麼體力了,只得在枯樹旁尋了處井闌坐下來,讓冰涼的井石頂住腰間,才稍微好受一時。
    如附骨之蛆的追兵們靠近了,他們一直被王服牽著鼻子,卻從來沒真正被甩掉。王服看著一個接一個士兵從雪中跳出來,突然抬起脖子,竭盡全力發出一聲尖利的長嘯,驚起了附近枯樹上的幾隻烏鴉。
    木屋也受了驚,亮起了一盞燭燈。很快屋門打開,一名女子披著斑花麻衣,端著一個燭台走了出來。董妃看到,王服的眼神陡然間變得溫柔起來,目不轉睛地望著那名女子,原本攥緊的拳頭慢慢鬆開了。那女子的眉眼她認得,是劉協哥哥劉辯的妃子唐姬。
    「原來他無處可逃,特意跑來見這女人最後一面。」說來奇怪,董妃此時卻沒什麼怒意,反有一絲淡淡的羨慕。她懶懶地靠著井闌,渾身沒一絲力氣,四肢已凍得發僵,就連思維也遲鈍了許多。「若是他也對我這般好,不知是什麼滋味。」
    忽然一滴冰涼的雪花優雅而緩慢地落在她的鼻尖,董妃仰望夜空,看到無數朵雪花自天頂悄無聲息地落下,如一隊奔喪戴孝的儀仗,轉瞬間就把枯樹下的兩個人蓋上了一層素白。
    唐姬看到了遠處枯樹下的人影,她有些驚慌地張望了一下,想朝屋子裡縮去。王服又一次發出長嘯,這一次的嘯聲帶著簡單的旋律,三長一短。
    唐姬手裡的燭台微微一顫,她記得這嘯聲。當年在長安逃亡之時,王服曾與她約定,嘯聲三長一短代表他已被敵人包圍,要她獨自逃生。那時候兩個人最終都順利脫險,所以這個暗號並沒用上。想不到在這許都城內,這嘯聲終究還是響了起來。
    她半步在門外,半步在門內,一時間不知該如何進退。雪花飄落在燭台四周,一部分被微弱的燭火融化,但更多的繼續洶湧撲來。唐姬躊躇了一下,一邊抬起手遮擋在燭台頂上,以免燭光被雪花熄滅,一邊朝著王服走了幾步,木屐在雪地裡留下淺淺的一行足印。
    王服望著自己夢縈魂牽的女子,嘴角牽起一絲笑意。既然無路可走,那麼死前看著她,也是一種解脫。
    「保護唐夫人!」
    後頭的追兵已經趕到,散開成一片扇形靠攏過來。王服抓緊了最後的時間,掙扎著從冰雪裡站起來,從靴中拔出一把匕首,朝她刺去。
    唐姬的反應十分迅速,她一手捏住刺來的刀刃,一手按在王服手腕上發力,瞬間讓匕首調轉方向。這一招拆卸正是王服在長安教她的,她熟極而流,眼下自然而然地便用出來了。匕首剛被調轉,王服手臂一振,刺入自己胸中。唐姬「啊」了一聲,卻已經來不及阻擋。
    王服拼盡最後的力氣囁嚅道:「瑛子,保重……」
    「對不起。」唐姬小聲道。
    這個回答出乎王服的意料,他詫異地瞪大了眼睛,試圖去分辨唐姬話中的含義。可是他嘴唇只嚅動了幾下,終究沒有再次出聲,身體朝前倒去,正好把匕首的握柄塞入唐姬手裡。在追擊者的方向來看,似乎是王服試圖襲擊唐姬,反被後者殺死。
    「您沒事吧?」負責追擊的隊官喘息著問道,有點兒上氣不接下氣。唐姬茫然地鬆開匕首,點點頭。
    「今日許都城內有反賊作亂,驚擾到夫人了,實在罪該萬死。」隊官恨恨地踢了一腳王服的屍體。唐姬微微皺了一下眉頭,蹲下身子,舉著燭台去看王服的面孔,死者似乎還保留著臨死前那一瞬間的驚訝。
    「這裡還有一個女人!」一名士兵忽然大喊道。
    隊官和唐姬同時轉過頭去,看到董妃正靠在井闌,雙目平靜地望著彤雲密佈的天空,似乎在尋找什麼。隊官吩咐士兵閃開,恭謹地單腿跪在地上:「叛亂已定,請貴人盡快回府。」
    董妃沒有回答。唐姬聳聳鼻子,忽然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她猛然想到什麼,再去看董妃,一下子呆住了。董妃坐著的地面附近,薄薄的一層積雪已被殷紅的血水化開。源源不斷的鮮血正從她下身飛速湧出來,在這雪中冒著熱氣,如同魂魄被一絲一縷地從身體裡抽走、飄散。
    「快把她攙進去!」唐姬大聲道。士兵們有些驚慌,顧不得吉利不吉利,手忙腳亂地把董妃抬起來,朝屋子裡抬去。進了屋子,唐姬讓他們把董妃平躺著放在床上,臀部墊起枕頭,以緩解崩漏的速度,然後對隊官吼道:「快,快讓你的人去找穩婆和醫師!」
    「這不行。」隊官搖了搖頭,用身體擋在門口。
    唐姬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在說什麼?!這可是懷著龍種的妃子!」
    「她也是叛賊董承的女兒。」隊官回答,他這麼說的時候,年輕的臉龐浮現出幾絲不忍和無奈。「我有命令在身,請夫人理解。」他羞愧地比了個手勢。
    唐姬很快就反應過來了。董妃既是天子的妃子,又是叛賊的女兒,這樣一個棘手而矛盾的人物,殺不能殺,留不能留,無論怎麼處置都會引發物議,還會給其他諸侯落下口實。上頭那些大人物,想必已經給追擊者下達了命令,希望董妃能夠以一種意外而自然的方式避免麻煩。
    眼下顯然就是一種最理想的狀況。
    唐姬冷冷道:「所以你們就打算看著她死去?」隊官沒有回答,他默默地摘下鐵盔,把它夾在腋窩下,挺直胸膛站在原地,面色漲得通紅,但沒有絲毫退讓的意思。
    「告訴我你的名字。一個坐視皇妃死亡而無動於衷的人,總要有人記住才行。」唐姬道。
    「容城,孫禮。」隊官猶豫了一下,大聲報出了自己的籍貫與名字。
    唐姬不再理睬他,轉身去看董妃的狀況。孕婦的情況非常糟糕,血崩愈發嚴重,整個床榻已被污損成一大片觸目驚心的暗紅。董妃的臉色因為失血過多而急遽變得蒼白,整個人幾乎陷入昏迷。
    她本該擁有美好的人生,享盡榮華富貴,享受丈夫的寵愛,說不定還可以母憑子貴,成為一代太后。可現在的她只能躺在床上,孤獨而痛苦地等待著死亡的降臨。她的周圍都是宣誓要效忠漢室的臣子,卻沒有一個人伸出援手,就這樣放任她與自己的孩子死去。
    董妃四肢忽然抽搐了一下,她的右手向半空中伸去,彷彿要抓住什麼。她的嘴唇微微翕張,似有遺言要說,唐姬急忙俯身側耳去聽,卻發現那孱弱已極的聲音,竟是一首歌謠:
    「草蟋蟀,披黃帶,日頭東昇,貴人西來……西來……」
    聲音漸漸變弱,直至不可聞。唐姬站起身來,平靜地對孫禮道:「你們的任務完成了,都給我滾出去。」
    孫禮上前探了探董妃的鼻息,深深鞠了一躬,把鐵盔重新戴在頭上,帶著部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唐姬聽到他們的腳步聲在屋外停頓片刻,然後傳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她突然意識到,那是他們在拖動王服的屍體,忍不住淚如泉湧。
    荀彧從司空府一離開,就立刻到了許都衛,要聽取最新進展。他答應讓滿寵放手來幹,但心中始終不夠踏實。尤其是一想到皇帝剛才對著賈詡的憤怒神情,讓荀彧內心深處生出一絲複雜的愧疚。他如此匆忙地趕來許都衛,未嘗不是為了能用諸多瑣事壓抑住這種軟弱情緒。
    「現在許都的情勢,已然平靖無虞。」
    滿寵向荀彧一字一句地匯報,語調平常,甚至還帶著些許的遺憾。經歷了大半夜的折騰,他非但不疲憊,反而雙目神采奕奕,彷彿參加了一次酣暢淋漓的圍獵。昨夜的鉤心鬥角與殺戮,簡直就是滋養毒花的肥美養料。
    「主事者呢?」荀彧最關心這個。
    「種輯、吳碩、王服三人伏誅,車騎將軍下獄,協從人等或擒或殺,無一漏網。」
    「董妃如何?」
    滿寵難得地停頓了一下:「已死。」
    荀彧呆了呆,語氣裡多了一分惱怒:「她是大漢天子的妃子,孕有龍種,你們怎麼敢……」
    滿寵道:「是董承同謀王服,他意圖挾持皇妃潛逃,我軍追及將其擊斃。可惜皇妃受驚太大,以致崩漏過甚,藥石罔效。」聽到「罔效」二字,荀彧的右手微微抖動了一下。他盯著滿寵的雙眼道:「你確定這是一次意外?沒隱藏別的東西?」
    「故弘農王劉辯之妻唐夫人可為證人。她目擊到了一切。」
    荀彧重新坐了回去。他對於滿寵的話將信將疑,但又無可奈何。無論是朝職還是幕職,荀彧都是滿寵的上級。可荀彧知道,滿寵真正的主官,是在一個叫做靖安曹的地方,而這個曹與其他曹不同,最高長官不叫曹掾,而叫做軍師祭酒。
    整個曹營,只有一位軍師祭酒,名叫郭嘉。
    滿寵把整理得一絲不亂的竹簡推到荀彧面前:「叛亂者的供詞已全部做好了,請荀令君過目。」
    許都衛負責的是許都的治安,但沒有審判的權力。這種涉及高層叛亂的事情,應該都歸尚書檯來管。在荀彧看來,這無異於要尚書檯給許都衛擦屁股。可以想像,次日上朝以後,這個消息將會引發多麼大的震撼。光是整治雒陽系舊臣,就要花一番手腳,哪些需要趁機處理掉,哪些可以爭取到曹公這邊來,都要花心思去琢磨,更不要說還有孔融那個囉嗦的老傢伙。
    這些事情不難,只是煩。真正難的是董承的處置,稍有不慎,便會被周圍虎視眈眈的諸侯們拿住把柄,打起清君側的旗號,政治上便會很被動。
    滿寵似乎看出了荀彧的為難,他把其中的一份薄薄帛書又朝前推了推,動作盡可能地輕柔,似乎不太願意沾手:「這是專門錄下的車騎將軍供詞,是楊修親自執筆。在下以為,審董一案,非此人不足為荀令君您分憂。」
    這已經不能夠算是暗示了。荀彧意外地看了滿寵一眼:「看不出你們已經和解了,他不記恨你了?」
    「外舉不避仇。」滿寵簡單地回答。
    憑借楊彪之子的身份,楊修主審可以最大限度地消弭雒陽系的不滿。這確實是一個絕妙的安排。
    但荀彧知道,這背後的事情絕沒那麼簡單。楊家甘願與仇敵聯手,也要置董承於死地,這其中動機,可堪玩味。究竟楊家是為了重奪雒陽系主導地位,還是已經接受了現實,推出家中年輕才俊來示好於曹公,以保全家族。這些因果糾葛,需要細細揣摩,方能品出其中味道。
    荀彧驀然想起一個說法。當初楊彪入獄被滿寵嚴刑拷打之事,有風傳是董承在暗中舉發的緣故。想到這裡,荀彧盯著滿寵,似乎想從這個人的滿臉麻點中看出些許端倪。這時候荀彧才意識到,許都有許多條隱藏於案幾之下的湧流,並不流經尚書檯這種高高在上的地方。
    「主審之人,陛下自會欽點。」荀彧不輕不重地點了一句。滿寵聽到「陛下」二字,好奇地問道:「聽說陛下對此事很憤怒?」荀彧點點頭,天子龍涎賜老臣,這破天荒的事還不知史書上會怎麼記錄。
    滿寵歪了歪頭,上下臼齒輕輕磨動了一下:「以陛下的脾性,倒是少有的失態。」
    「這事也怪難為陛下的。」
    荀彧不願意就這個話題繼續討論下去,因為那勢必會牽扯出立場問題,讓他的矛盾感加劇。荀彧把寬大的袍袖舒展開來,舉臂在半空拂了兩下,表示自己要走了。許都衛這裡的空氣實在太陰冷了,只待了一陣子他便覺得骨頭裡都掛了霜。
    這時滿寵又請示了最後一個問題:「楊俊故意誘使我軍轉向汝南,他參與叛亂一事,無可置疑。當如何處置?」
    對了,還有這個人呢。荀彧沉思片刻:「暫時先不動他——許都昨夜的血,已經流得足夠多了。」
    「還請荀令君詳為示下。」滿寵似乎不太滿意這個答案。
    「他兒子楊平身死一事,我看不出在董承的計劃裡有任何用處。他如此安排,必然另有圖謀——伯寧,你早就知道答案,又何必問我?莫非許都衛以為,我之才器不堪為曹公效命麼?」
    這一句話聲音不大,卻重逾千斤,顯然荀彧對這個試探很不滿。滿寵連忙低下頭去,口稱不敢。這位尚書令平日裡溫潤如玉,偶爾露出崢嶸來,竟是青鋒直進,楯不能當。即便心志堅定如滿寵,一瞬間也被這溫玉所化的鋒銳所刺穿。
    「這些供詞我會派人來取走,屆時自有廟堂殿議,伯寧你就安心整頓許都城就是。」荀彧冷冷說完,整了整扭曲的綬帶,邁步離開。當走到門口時,荀彧忽然又想起來什麼,回頭問道:「張繡入城這件事,是你的主意,還是郭祭酒的設計?」
    「是賈詡賈大人。」滿寵念到這個名字的時候,面部肌肉罕有地抖動了一下。荀彧不知道這是一種尊敬、畏懼還是兩者兼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