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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未亡者遊戲

    徐州,雪夜。
    車胄提槍跨馬,走出城門。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地落下來,遮天蔽月,讓身上披的鐵甲變得沉重而冰寒。坐騎鼻子裡噴著白氣,不時焦躁地踢兩下蹄子,這畜生今天不知怎麼了,有些心神不安。
    他看到遠處影影綽綽有三騎身影逐漸靠近,勒住韁繩,大聲道:「來的可是劉豫州嗎?」
    一個聲音從遠處飄飄渺渺地傳來,風雪中聽得不太真切。車胄早在數天前就接到了驛報,說劉備率軍路過徐州,剛才也有斥候來報。此時他親身出城相詢,不過是盡一下徐州鎮守的義務罷了。
    車胄把長槍掛在得勝鉤上,騰出雙手準備抱拳相迎。這時,那三騎中的一騎突然朝著他快速移動。車胄瞇起眼睛,注意到在那一騎的右側還帶著一條細長的黑影,只是看得不十分真切。
    那一騎的速度相當快,馬蹄頻繁地敲擊著青石路面,清脆如進擊鼙鼓,很快便迫近城門。馬上的人影忽然俯低了身體,這是要發力的徵兆。
    車胄終於看清了——拖在馬右側的,是一柄長刀,刀如偃月。
    月光一閃。
    車胄一瞬間覺得天旋地轉,映入眼簾的先是夜空,然後是大地,最後是自己失去了頭顱的身軀,耳邊聽到坐騎的悲鳴,然後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
    「劉備據徐州自立!」
    這個消息傳到許都以後,朝野立刻就炸開了鍋。許多人對劉備在許都的舉止記憶猶新,帶著疑惑問旁邊的同僚:「是那個整天在家裡種菜的劉皇叔?」他們想不到,那個見了誰都笑瞇瞇的招風耳,居然是這麼一個狠戾膽大的梟雄。一些知道更多內情的大臣則暗自歎息:「人說劉備寄寓,有如養虎,如今一看,果不其然。」
    每個人都在議論,但每個人都不敢大聲議論。疑惑、激憤、竊喜和迷茫種種情緒交織在許都這口大鼎內,蘊藏的熱力讓鼎中水溫慢慢地升高。這一鼎水之所以還未沸騰,是因為曹司空與荀尚書還未做出回應。
    對曹氏來說,劉備的自立,絕非僅僅只是丟失徐州這麼簡單。
    曹軍的主力,此時正在官渡與袁紹對峙,徐州既失,等於是在曹軍側後捅了一刀。如果曹軍試圖抽身回來攻打徐州,袁紹的優勢兵力就會如泰山壓頂一般撲過黃河。如果曹軍置之不理,劉備進可威逼兗、青二州,退可以外聯劉表、孫策,同樣是極大的麻煩。
    所有人都在拭目以待,看曹操如何應對這種困難局面。
    「諸位,曹公已經有了決斷。」荀彧對著下面的人平靜地說,手裡揚了揚曹操的親筆書信。這封書信剛剛送到,路上累死了三匹駿馬和一個信使。
    有資格在這間屋子裡的人,都是曹氏留在許都的掾曹重臣、將領還有附近郡縣的地方長官。所有人都一臉肅穆而忐忑地等待著他的下文,屋子裡顯得十分安靜。荀彧環顧四周,威嚴的眼神讓每一個觸及的人都心頭一凜,他們很少看到溫潤如玉的荀尚書這麼嚴肅。
    「曹公留下了樂進、於禁、程昱三位將軍與袁紹相持,大軍即刻開拔東移,攻打徐州。」
    屋子裡的人聽到這個消息,面面相覷。曹仁忍不住問道:「樂進、於禁、程昱三人都是良將,可袁紹兵勢雄厚,司空大人親征尚不能克,他們能頂得住嗎?」
    「北方之事,曹公自有成算。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讓曹公免有後顧之憂,不容有失!」
    荀彧把書信扣在桌子上,俊朗的面容顯出幾分硬朗。曹公不在,他就是整個許都最高的守護者,他不會容許任何人威脅到它。
    自從劉備自立的消息傳來,荀彧意識到許都諸臣很可能會有動搖,他決定先把司空幕府內的情緒穩定下來,這才有了此次聚議。現在看來,大家的士氣還算高漲,至於能夠維持多久,就要看曹軍在前線能取得多大戰果了。
    荀彧停頓了一下,又續道:「當年呂布、陳宮叛亂,一州皆失,只剩三城,曹公尚能反敗為勝;今日之局,猶勝從前,何愁大事不濟。希望諸位能不負曹公所托,盡才盡忠,以報漢室。」
    眾人一齊躬身起誓,紛紛表示願追隨尚書,盡忠報國。曹公知遇之恩是一定要報答的,至於漢室嘛,喊喊就算了。
    接下來就是督糧征丁等一系列任務的安排,大戰的氣息通過荀彧的一條條訓令撲面而來,每位官員心裡都沉甸甸的,但沒有人抱怨。大家都默默地接過手令,然後奔赴自己該在的地方。
    聚議一直持續到半夜才散,當大部分官員告辭之後,荀彧注意到滿寵跪坐在最後一排,沒有離開的意思。他簽發完最後一份文牘,抬頭問道:「伯寧,你還有事麼?」
    「有件事我想提醒一下您。」滿寵的語氣永遠都是不疾不徐。
    「講。」荀彧說著拿起毛筆甩了甩手腕,對他這種賣關子的口氣有些不滿。
    「我覺得,徐州只是個開始。」
    荀彧把毛筆擱下,眉頭皺了起來。滿寵這句話很不尋常,他是許都令,按說只要負責許都的治安就可以了。滿寵是個謹慎的人,若沒有特別理由,不會越權擅發議論。
    他示意滿寵說得再詳細些。滿寵走上前來,點了點荀彧身後的牛皮地圖,他的手指壓在了汝南。
    「汝南會是下一個?」
    「是的,」滿寵道,「不知荀令君是否還記得楊俊?他在赴許途中遇襲,據他說襲擊的盜匪是路過的,正要趕去汝南。汝南是當年黃巾最盛之地,又是袁紹故里,倘若有變,非同小可。」
    荀彧陷入了沉思,半晌方道:「楊俊之言,有幾分可信?」
    「八成是假的,所以這件事是真的。」
    荀彧一怔,不太明白滿寵的用意。
    「楊俊之子楊平的屍體如今正擺在許都衛的地窖裡,幸虧是冬天,它保存得很完好,還告訴了我許多事情。」
    荀彧手指凝重地敲擊著几案,示意滿寵繼續說下去。
    「比如說,楊俊在遇襲這件事上說了謊。」滿寵扁平的雙眼,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彷彿毒蛇蓄勢吐信,「楊平的臉被砍碎,軀幹卻幾乎沒有傷痕,很難想像,在激烈格鬥中會留下如此奇怪的傷口;還有,他的手腕和頸椎都有被折斷的痕跡,卻比臉部的刀傷要舊。一個脖子和手腕幾乎折斷的人,卻還能反抗盜匪,這也是不可思議的事。」
    「你認為楊平不是反抗盜匪而死,而是事先被殺死再擺放到那裡?」荀彧很快就抓住了重點。
    「是的。我甚至不確定他是不是楊平。他的臉被砍碎了,說明有人不希望楊平的容貌被認出來。」
    「可這一切跟汝南有什麼關係?」
    「既然楊俊的遇襲是一個騙局,那麼他刻意提起汝南,就是希望我們對那裡格外留意。為了印證楊俊的話,汝南近期內一定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否則他說這個便毫無意義。」
    荀彧的眉頭幾乎絞在一起:「汝南,汝南……可楊俊為什麼要這麼做?」
    「還不清楚,」滿寵搖搖頭,「但他的背後,肯定還站著什麼大人物。現在曹公在外頭,許都有些人可是耐不住寂寞了,我們可以等他們一個個都跳出來……」
    「你的意思是放虎歸山?」
    「令君明鑒。在下並不介意把他抓來拷問,可一個甘願犧牲自己一臂來製造騙局的人,嚴刑拷打對他來說沒用。祭酒大人常說,放鳥歸巢,才能獲其雛卵。」
    荀彧心情複雜地盯著他看了一陣,方才緩緩道:「汝南我會有安排,至於楊俊之事,分寸你自己把握。」
    「在下明白。」
    滿寵咧開嘴,似乎笑了笑。荀彧有些疲憊地揮了揮手,重新提起毛筆,用嘴呵了呵凍硬的狼毫筆須,繼續伏案處理政務——他知道滿寵最擅長的不是把握分寸,而是尋找七寸。滿寵就像是一條毒蛇,總是以最凌厲的角度咬住對方的要害,然後將致死的毒液注射進去。他已經見識了不止一次,但從來沒喜歡過。
    滿寵默默地退出了尚書檯,有些推測荀彧沒有追問,於是他就沒有提,兩個人都默契地把話題集中在汝南,沒有進一步探討和剖析。荀彧的忠誠,並非完全在曹公身上,因此他不希望有些事情追究得太細,而他滿寵則不同。
    兩日之後,鎮守汝南的李通將軍接到了荀彧的一封書信,叮囑他要留神郡內局勢。李通立即徵集鄉兵,把精銳都集中到了汝南城附近。
    他的部署尚未完成,變亂就發生了。
    黃巾餘黨劉辟糾集了數萬舊黨,在汝南附近突然發動了大規模的叛亂。好在李通準備得及時,牢牢守住汝南,但也不敢輕易出擊。雙方展開了對峙,叛軍趁機在汝南附近大肆搶掠。
    消息傳到許都後,一道難題擺在了荀彧面前。
    曹公的主力在趕往徐州的路上,樂進、於禁守在官渡,鍾繇西鎮關中,唯一能去解救汝南的機動兵團,就只有在許都的曹仁所部。
    不救,則汝南勢危;救,則許都空虛。救與不救,成為爭論的焦點。曹仁本人信誓旦旦,拍著胸脯說十日之內必解汝南之圍,可荀彧卻沒有允可,只讓他厲兵秣馬,準備隨時出征。
    就在出兵尚還未定案之時,許都城內突然出現了一則詭異的流言,讓原本就十分複雜的局勢雪上加霜:
    「廬江孫策意欲襲許!」
    從遠在淮南的廬江襲擊許都,路途千里,乍聽起來是個極其荒謬的想法。但一想到策劃者是孫策,便沒人會笑得出來。這幾年,那個江東的瘋子給天下人帶來太多驚奇,沒有人敢保證他絕對不會這麼幹。
    更何況這則流言還有鼻子有眼地指出,孫策是為了配合袁紹而出兵。一南一北聯手而動,襲許為佯,實為策應河北。許多人聯想到,汝南本是袁紹籍貫所在,遍佈門生故吏,孫策選擇這時候出兵,意味更加濃厚。
    一個接著一個的壞消息傳來,讓許都陷入了無所適從的焦慮。荀彧別無選擇,只能急令曹仁所部移動到項縣附近,以遮斷東南至許都的通路。為防萬一,他還加強了許都的城防準備,宣佈四門緊閉,無令不開。
    ※※※
    「荀文若自以為防住外勢,便能安心,孰不知變生肘腋。他把許都城門關上不准進出,反而方便咱們行事。」董承舉著酒杯,語氣躊躇滿志,「時機已到,就看汝等能否一戰落城,把許都和漢室命運掌握在手裡了。」
    吳碩、種輯等人面露欽佩之色。他們之前以為劉備是外圍策應的主力,卻沒料到只是吸引曹軍主力的一枚棄子。徐州、汝南、江東,董承在這三個地方或實或虛地落子,一下子就調空了許都的防衛力量。
    如今曹操被絆在徐州,李通困在汝南,曹仁又趕往項縣,許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空虛。這座城市最柔軟的腹部已經袒露出來,而鋒利的長矛已經架好了位置。只需要輕輕地一刺,漢室就會於此重生。
    「今夜步出斗室,明晨朝堂相見!」
    董承掃視了一圈身邊的同僚,他們每一個人都流露出狂熱的神情。這是一種源自於緊張的興奮,更是大業將成的陶醉。他猛地把酒杯摔在地上,高高舉起了帶有漢帝墨寶的衣帶詔。
    「為了漢室復興!」他振臂高喊。
    ※※※
    荀彧抵達司空府的時候,他注意到在前面代替張宇引路的,是一個年輕的宦官。他的眉眼似曾相識,應該在哪裡見過,而且是最近。
    「你是……」
    小宦官看到尚書令的疑惑,立刻躬身道:「在下冷壽光,先前在禁中曾見過大人的,如今接替張老公公擔任中黃門。」
    荀彧一下想起來了,寢殿大火那一夜,就是這位小宦官臨危不懼,屢獻奇策。如今宮內儉省,宦官品秩沒那麼森嚴,從低品直升中黃門不算突兀。這人看起來精明乖巧,想來比起頑固的張宇,更適合當前的形勢吧。
    荀彧一邊如此想著,一邊來到司空府的正院。按照規矩,此地已屬禁中範圍,該由羽林設圍,曹家的人都迴避出去。荀彧一踏進去,看到數名宿衛正斜靠在廊下,與一個年輕人投著骰子。冷壽光忽然高聲道:「尚書令荀彧,覲見。」
    這是一個善意的提醒。那些宿衛聽到呼喚,慌忙站了起來,甚至還顧不上拿起兵器。荀彧沉著臉走到他們跟前,仔細端詳年輕人的面孔。年輕人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撓了撓頭:「荀大人。」
    「德祖,你是個聰明人,不要讓你父親的名字蒙羞。」荀彧的口氣有些痛惜。
    孔融和董承在數天之前聯名推薦楊修接替種輯之職,荀彧一直很欣賞這個年輕人,加上在楊彪被貶的事情上,他也懷有愧疚之心,於是尚書檯很快就通過了這個任命,皇帝也硃筆勾批了。可這個傢伙現在居然在禁中聚賭,實在是太不像話。若不是天子正在等候,他真想好好訓斥一下這個愣頭青。
    荀彧環顧一圈,發覺今日在府中的宿衛似乎多了些,人影憧憧,而且似乎裡面還有些許都衛的面孔,眉頭不期然地皺了起來。禁中賭博,尚只是品性不良;若這年輕人驟得大權,不知輕重,擅動眾兵炫耀,就是嚴重的政治問題了。
    楊修看到荀彧疑惑,笑嘻嘻地解釋道:「這是陛下的意思。自從駐蹕曹府以來,司空家闔府上下日夜操勞,疲憊不堪。陛下於心不忍,特命宿衛入內,為曹家分勞。」
    對於這個說辭,荀彧未置可否,只是叮囑道:「今日我為陛下開講經學,耗時頗長,你們不可怠惰。」楊修連連點頭。
    荀彧拍拍他肩膀,把袖中的《尚書》取出來,隨冷壽光邁入正堂。楊修回身大手一揮,興味索然的宿衛們散開來,重新站回到崗位上,把皇帝居住的屋子圍得水洩不通。但仔細觀察就能發現,這些護衛涇渭分明,老宿衛在一邊,新編進來的許都衛士兵是另一邊,兩邊彼此都不理睬。
    楊修斜斜靠著廊柱,手裡拋玩著骰子,望向正堂內的目光變得冰冷起來。
    與此同時,王服已經在許都城南的校場內完成了初步的集結。
    此時的許都城內,有四支比較強大的力量:王服的四百人部曲,許都衛的三百人,宿衛一百五十人以及鄧展的五十名虎豹騎。其他各個官員的官邸裡還有一些護院或者私兵,加到一起也有不少人,但是太過分散,不用計算在內。
    表面上,曹氏手裡掌握著至少七百五十人的兵力,對皇家的一百五十人綽綽有餘。可實際上,他們最大的一部分已然倒向了董承。此時許都城內的軍力對比,實際上是雒陽系的五百五十人對曹氏的三百五十人。更何況許都衛的人都分散在許都各處,攏不到一起捏不成拳頭。
    按照董承的計劃,王服的部屬要在傍晚前集結完畢,日落之後,全隊沿朱雀大街一路向北,直接殺向位於許都北側的許都衛。只要滿寵被控制,許都衛就等於失去了一半的力量。
    就在王服圍剿許都衛的同時,吳碩手持敕書趕往四門,盡快控制城門。荀彧命令四門緊閉,反而幫了吳碩的大忙。兵變一發動,守城士兵更不敢擅自開城,於是沒有人能在短時間內離開許都城,可以最大限度地拖延曹仁趕回來的時間。
    種輯率宿衛大部和董承府上的十幾名高手,趕往城西監苑。那裡是鄧展的駐屯地,有鑒於虎豹騎的戰鬥力,他們會圍而不殲,等王服掃平許都衛後趕來再攻進去,以眾凌寡。
    至於董承,則會和雒陽系的官員們直接趕往皇城,等到大局底定之時,楊修會將陛下接來皇宮,在那裡,皇帝將會發出討逆詔書,號召各地諸侯赴許勤王。而曹操的家眷,就交給已經駐紮司空府內的宿衛士兵處置……
    作為整個計劃中最重要的一環,王服能否及時集結部隊,是行動的關鍵。他們名義上屬於許都衛,被分割成幾十個小組分散在許都各處。王服為了把他們聚攏到一起而不致引起滿寵疑心,以發餉為名義,要求他們去南城校場統一領取。
    結果他的部屬集結速度比預想要慢,眼看太陽要落山了,才湊齊了三百人不到。為避免引起注意,他們沒有去司武庫領取步兵甲,大部分人都穿著粗布麻衣,手裡的武器也只是城防用的木槍,短刀不過幾十把。
    這樣的武裝,對付正規軍團只能是自殺,但應付許都衛足夠了。
    此時盛餉的箱子就擱在校場中間,裡面的銅錢和布帛袒露在外,許多士兵直勾勾地盯著,露出貪婪神色。這支部隊裡一部分士兵是王家的劍法弟子,一部分是王服作遊俠時結識的江湖豪客,因此軍紀不算嚴整。除了幾名心腹弟子,其他人並不知道王服的真實意圖。如何控制這群人造反,也是門大學問。
    王服煩躁地登上瞭望台,試圖藉著最後一絲餘暉望一下遠處的動靜。城樓上的刁斗敲了三下,四面城樓紛紛舉火,許都正式進入宵禁。
    「不能等了!」王服走下瞭望塔,把焦慮從臉上抹去。這支部隊因長時間的停留,已經引起了附近曹軍與許都衛探子的疑心,如果再按兵不動,恐怕會有敗露。
    他命令士兵們集結整隊,分成三個方陣。士兵們意識到這不是排隊領餉的隊形,眼看天已黑了,都有些不明就裡,後隊甚至開始鼓噪起來。王服走過去,一腳揣翻了裝著軍餉的箱子,裡面的錢帛「嘩啦」一聲撒了一地。士兵們瞪大了眼睛,疑惑地望著這位將軍。
    王服威嚴地望著他們,把腳踏在半傾的箱子上,大聲喊道:「諸軍聽令!」
    士兵們的鼓噪平息了。
    「現在許都城內有奸臣作亂,我奉陛下聖旨,要平定叛亂。陛下說了,事成之後,每人都賞黃金十兩,官升三級!賊黨家中積貯,任爾等任取。」
    王服知道跟他們說忠君是沒意義的,還不如以赤裸裸的利益相誘。他說完之後,隊伍中的王服親信開始大吼,聽起來就像是整整一大片人都在應和。人類特有的從眾心理,讓那些猶豫不決的人也跟隨著呼嘯起來。
    校場小吏聽到噪音,連忙走過來想問個究竟。王服冷冷一笑,手裡刀光一閃,鮮血飛濺。整個校場立刻陷入一片安靜。曹公軍法嚴峻,實行連坐,此時王服當眾斬殺了官員,按照法度,他麾下這些人,也脫不去罪責。
    一旦見血,便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王服跨上坐騎,高舉還滴著血的長劍,大吼道:「隨我來!」率先衝出了校場,三百餘人的隊伍勉強形成行軍陣形,開始沿著朱雀大街朝著北方跑步前進——其中好多士兵甚至還沒搞清楚許都內的奸臣到底是誰,完全是憑藉著服從意識向前奔跑。
    他們必須以最快的速度穿過朱雀大街,包圍許都衛。許都衛就像一隻章魚,它的觸手遍及整個城區,無所不能,但首腦卻是最為脆弱的。只要他們在滿寵覺察前包圍許都衛,就等於奠定了勝局,否則滿寵會跟許都衛都隱沒在黑暗中,伺機亮出毒牙。
    黑暗之中金屬兵器鏗鏘相撞,無數只腳踏在朱雀大街的條石路面上,發出沉悶的橐橐聲,如驟雨落地。因為宵禁緣故,這條在白天很熱鬧的大路此時一個平民也沒有,只有偶爾走過的倒霉巡邏隊,要麼被乾脆利落地殺死,要麼被裹挾到隊伍中來。
    王服舉頭去望,看到原本應該徹夜不熄的四門衛燈,已經有三盞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三支火把。他心中一喜,看來吳碩那邊進展得很順利,已經拿下了三座城門。現在只要北面的昌德門一落,便意味著許都被徹底鎖死。許都就徹底是他們的天下了。
    就著微弱的月光,王服已能看到前方許都衛模糊的建築輪廓。他迅速向兩名軍官作了個手勢,兩人會意,各自帶著幾個人脫離了大部隊,從左右兩個方向包抄而去,確保第一時間完成合圍。許都衛裡燈火如豆,看起來還全然未覺察到大難臨頭。
    王服握緊長劍,人意合一,此時的他,已經恢復成了當年那位無堅不摧的遊俠。
    「唐瑛,你等著我。」王服在心中默念。
    在王服發起衝鋒之時,在他正北三里處,吳碩正仰望昌德門。奪門行動進展之順利,連吳碩自己都有些吃驚。只是短短半個時辰,吳碩已經看到三座城門的衛燈落了下來。
    許都太大了,董承手裡的兵力捉襟見肘,因此分配給他的人並不多,只有二十人與四封敕書。吳碩和其他三個人各自帶著幾個隨從和一封敕書分赴四門,至於如何奪門,就看各自手段了。
    現在看來,無論其他三處的手段是軟是硬,都已經順利拿下了。
    「就看我的了!」
    吳碩舔了舔嘴唇,他對自己充滿了自信。交接劉備、往許都衛裡摻沙子、奪門,每一件事都是高難度的,可他都無比完美地完成了。吳碩深信,這個時代總會有些人是天縱之才,而那個人不會是楊修,而是自己。
    吳碩掏出敕書,走到昌德門前。他徹底研究過昌德門,城門令是一個單純質樸的老什長,頭腦比較簡單,唯滿寵是從,靠宣講大義是沒用的。幸運的是,在之前整飭宿衛與許都衛的行動中,吳碩給昌德門摻進了數名王服部下。屆時只要自己能騙過一時,便可內外應和,以雷霆之勢撲殺此令,再亮出敕令,必可震懾群小。
    他邁步走過去,正欲喊出城門令的名字,忽然發覺事情有些不對頭。在正對面漆黑的城樓門洞裡,傳來一陣沉重而悠長的金屬摩擦聲。
    這個聲音只說明一件事:昌德門的城門,正在緩緩地開啟。
    「這是怎麼回事?難道他們已經覺察到了?」吳碩腦子裡飛快閃過一個念頭,隨即又被否認了,「如果許都城內有變,守兵在不明情勢的情況下,應該是緊閉門戶才對。也許是某位信使緊急出城吧。」
    退一萬步,即便是守兵覺察到不妙,大開城門,也無關緊要。董承將軍妙手所致,這許都方圓幾十里內,曹氏應該已無可戰之兵。
    想到此節,吳碩心中略定,對身後隨從道:「隨我進去,看我眼色行事。」隨從們沒有動,只是驚駭地指向城門洞的黑暗,張大了嘴巴卻發不出聲音。
    吳碩注意到他們的奇異神情,回頭去看,瞳孔陡然收縮。
    「這,這怎麼可能!」
    這成了吳碩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句話。
    董承看到四面城門上的衛燈都熄滅,才從董府起身。他穿起朝服,在數名心腹家將的護衛下乘車向皇城開去。在臨走之前,董妃出現在門口,問父親這麼晚是去哪裡。
    董承愛憐地摸了摸女兒的頭,卻不肯告訴她。現在塵埃尚未落定,告訴她也只是徒增擔心,對胎兒不好,不如等到大局了然之後,再報喜不遲。
    他滿懷自信地步出府門,登上早已準備好的翠綠鼻車。臨開動前,他看到對面牆垣上黑影一閃,不禁嘲諷地笑了笑。那大概是許都衛的探子吧,就算他知道自己的行蹤,也沒有上級需要匯報。那個毒蛇一樣的怪物,已經變成了王服的刀下亡魂。
    周圍在夜色籠罩下黑壓壓一片,街道空曠冷清,只聽到這輛車馬蹄敲擊地面「嗒嗒」作響,回聲聽起來格外清晰。董承坐在車裡,不時正一下自己的冠冕,暗暗打著等一下在朝堂上要說的腹稿。
    他的目標,從來就不是曹操本人。
    如今的時局,與穆宗朝不同。如果曹操在許都被殺,只會讓曹氏軍隊陷入瘋狂,與沒有反抗能力的朝廷玉石俱焚。所以他苦心孤詣,趁袁、曹對峙的機會演這一出調虎離山,只是為了順利控制許都。許都一落,諸侯群起而攻之,四面受敵的曹操絕不敢第一時間反撲,只會縮到兗、徐之間,跟袁紹、劉備等人打成一團。
    而漢室便可在許都從容佈局,無論是引劉表北上還是請西涼馬騰、韓遂入關屏護,可選擇的手段多得是。漢室將會在董承的手裡復興。
    很快翠鼻車就開到了皇城外,董承從車上下來,貼著不算高大的宮牆根朝正宮門走去,一邊走,一邊伸出手掌去摩挲宮牆粗糙的表面。牆面凹凸不平,尖利的石子硌得手掌很疼,讓他有種微微的愜意。
    「大事成後,需要重新修葺一下才是,最好是用河泥磚與白堊土。」不知為何,最先浮現在這位車騎將軍腦海裡的,居然是這麼一個瑣碎的念頭。
    王服一馬當先,一腳踢開許都衛的木門,闖將進去,屋內的情形卻教他大吃一驚。
    屋內几案上點著數盞油燈,卻空無一人。油燈裡的殘油甚多,說明點燃沒多少時間。王服強自鎮定心神,率眾又衝入其他幾間屋子和後面的監獄裡,兩處也都空空如也。王服運足了力氣,此時卻撲了一個空。
    他倒提著長劍,面色陰沉地從監獄裡走出來。旁邊幾位親隨有些不知所措,紛紛問他該怎麼辦。王服沉吟片刻,說道:「去司空府!」
    滿寵很顯然是聽到風聲,先溜走了。這雖然讓局勢變得複雜起來,但也未出董承的意料。以滿寵在許都的耳目,讓他完全不知情是很難的。對此,董承也準備好了應手。
    捉大放小,只要控制住皇帝與曹氏親眷,加之四門封閉,滿寵縱然才智過人,也折騰不出什麼風浪。屆時討賊詔書一下,攻守易位,取他性命便如甕中捉鱉。
    王服傳下命令,麾下的人馬立刻跟隨著他,朝著司空府跑去。這時候,他的一名弟子忽然心生警兆,趴下身子把耳朵貼在路面,然後抬起頭來對王服道:「師傅,似乎有大隊騎兵朝這邊來了。」
    「胡說!鄧展如今被種輯圍在西監苑,縱然殺出重圍,區區五十人,也斷無這等聲勢。」
    「是從北面來的。」那弟子急道。
    王服皺起眉頭,許都衛正北是昌德門,位於朱雀大街最北端。若有騎兵疾馳,必是通過昌德門直直南下。按照計劃,昌德門應該已被吳碩控制。他抬頭望去,發現北方門上的衛燈確實換成了火把,說明吳碩已經得手,心中疑慮更重。
    曹氏軍隊的動向,沒人比他更清楚。距離許都最近的曹仁部,如今駐紮項縣,斷然趕不回來,其他部隊離得更遠。出於謹慎,王服還在今天清晨以巡邏的名義,帶著人在許都城周圍轉了一圈,未發現任何有曹軍返回的跡象。
    這一支騎兵,究竟是從哪裡鑽出來的?
    遠處的馬蹄聲越來越近,勢如奔雷。時間已經不容王服思考,他的主力部隊仍舊簇擁在許都衛外面的大道上,沒有任何抗衝擊的準備。王服情急之下,衝到道路中間,揮舞著長劍吼道:「快閃開!閃開!」士兵們聽到他的命令,紛紛轉身,有的左轉,有的右閃,一時間隊形變得更加混亂。
    馬蹄聲驟然大了起來,黑暗中驟然躍出無數的騎兵,高大健碩的馬身挾著無比的衝擊力狠狠地撞向王服的隊列,就像一記重拳狠狠砸在了腰眼上。
    只是短短一瞬間,就有十幾名士兵被生生撞飛,悶哼著摔在地上或牆上。朱雀大街上一時大亂,陡然受到衝擊的步兵們一下子全蒙了,不知該如何反應,大部分人要麼直愣愣地站在原地,要麼憑著直覺朝兩側閃避。
    完成第一次突擊的騎兵們伏在馬背上,雙腿夾緊馬肚子,將長矛平斜伸出去,借助著奔馬的速度,將那些僥倖向兩側閃避的士兵挑中,蓬起無數朵血花。
    一名士兵被一匹駿馬撞翻在地,疼得眼冒金星。他支起胳膊剛要起身,就被一根長矛刺穿了胸膛,整個人哀嚎著被矛尖挑起到半空。直到長矛承受不了重量「喀吧」一聲折斷,他才重新跌落到地面,隨即被幾隻馬蹄踩斷了脊樑,徹底沒了聲息。
    類似的事情不斷發生。這條大街本來就不算寬闊,一大群驚慌失措的步兵再加上源源不斷的騎兵,更顯得擁擠不堪。騎兵們似乎無窮無盡,前隊剛剛衝破陣列,後隊又旋踵而至,慘叫聲和馬踏骨裂的聲音混雜在一處,青石路面塗滿了鮮血、尿液與腦漿。
    敵人的指揮官似乎沒打算採取什麼戰術,單純要憑借騎兵的衝擊力來將這支部隊反覆踐踏。
    「退開兩側,結陣舉矛!」王服聲嘶力竭地喊道。這裡是城中,不是平原,街道狹窄,騎兵的優勢很難施展開,如果把現有兵力組織起來,依靠步兵在城內的靈活優勢抵抗,未必不能一戰。
    可惜在混亂中,已經沒人能聽到他的聲音。這裡大部分士兵並不知道自己叛亂的原因,盲從之人必定茫然,所以在遭遇挫折之後,士氣下降極快。在騎兵接觸的一瞬間,這些士兵就徹底崩潰了。有人扔掉武器,轉身就跑;有人索性癱坐在地上,聲嘶力竭地慘號;甚至有人拚命翻越街道兩旁的圍牆,試圖躲到房屋裡去。
    這隊騎兵大概是接到了死命令,從進入昌德門起就開始直線加速,把整條朱雀大道當成了原野。這些瘋狂的傢伙完全不顧朱雀大街低矮逼仄的房屋,只是一味催促坐騎狂奔。不止一名騎兵在衝鋒時被兩側屋簷刮落馬下,或者在用長矛挑中步兵的時候自己也摔到地面。後面的人絲毫沒有減速的意圖,就這樣踏過自己的袍澤的身軀,一往無前。
    騎兵肆無忌憚地沖刷著街道,唯一還在抵抗中的,只有王服與為數不多的幾名親傳弟子。可惜混亂中,這點力量實在微不足道。王服親眼看到自己的一名弟子被長矛挑得開膛破肚,矛尖上還掛著一截腸子,晃晃悠悠。
    他憤怒至極,手裡長劍陡然劃出一道閃光,將那名騎兵的坐騎前蹄斬斷。馬匹哀鳴一聲,倒在地上,那名騎兵在落地的瞬間以手撐地,恢復了平衡。可惜為時已晚,王服的劍已經遞到了他的面門,只聽一聲「撲哧」,他的咽喉就被洞穿。
    江湖傳言「王快張慢,東方不凡」,總結了當世三大劍技世家的特點。王服作為王家子弟,其劍法速度之快,至少在這許都城內是沒有敵手的。
    王服殺掉那名騎兵之後,顧不得擦拭劍身血跡,轉身又衝向另外一騎。那騎兵已經從馬上跳下來,兀自揮舞著長矛,像驅趕鴨子一樣驅趕著三個嚇破了膽的士兵,壓根沒想到還有人會反抗。王服左足一蹬,身子躍至半空,手腕一抖,劍鋒便刺破他的眼眶,透腦而過。王服趁機一拽他身後坐騎的韁繩,大腿一偏,落到馬背上。
    「這些騎兵,難道是……」
    雖然手刃二人,可王服心中沒有絲毫得意,反而震駭無比。雖然黑暗中看不清這些騎兵的服飾與旗號,可無論是他們的戰法還是呼號,都給王服一種很熟悉的感覺。一個可怕的猜想,逐漸在他心中形成。
    「必須趕緊向董將軍報告。」
    王服一撥馬頭,試圖從這片慘烈的混亂中脫身。馬匹陡然換了主人,不滿地尥起蹶子。王服二話不說,一劍刺入馬臀。坐騎驟感劇痛,一下子躍過地面上滾動的屍體與血水,鑽入一條狹窄裡弄,消失在黑暗裡,在石路上留下一長串帶血的蹄印。王服走得太匆忙了,沒注意到在一旁有一雙驚慌的眼睛注視著他的離去。
    他不得不捨棄這些部屬。如果他的猜想是對的,這些部隊的存在與否,已經意義不大。
    失去了長官的士兵們更加驚惶,儘管此時騎兵們的衝擊已經是強弩之末,可他們的對手士氣已經跌落到了谷底,局面已經從擊潰變成了屠殺。
    此時在昌德門的城樓之上,正站立著兩個人。儘管他們無法穿透夜幕去俯瞰許都衛附近的廝殺,但那股飄至城頭的濃重血腥味,卻足以說明遠處的慘烈。
    站在中間的中年男子身材極高大,兩條長腿如鐵塔般矗立,懷抱一桿粗長鐵槍,兩條濃眉間鎖著濃重的憂色。
    「文和,如此行事,真的能取信於曹公麼?」
    被叫到名字的老頭子佝僂著身體,慢慢吞吞答道:「張君侯不必擔心,兵法有言,置於死地而後生。必先大疑,方有大信。我當日為君侯陳說宜從三條,便應在今夜。」說完這老頭子把大裘裹得緊了些,一臉疲憊,「希望我這把老病骨頭還撐得住。」
    中年男子不再追問,他把鐵槍緩緩靠在城頭旗桿上,雙手抄在胸口,唇邊露出一絲苦笑:「文和吶文和,我張繡闔族性命,可就交到你和曹操手裡了。」
    趙彥驚出了一身冷汗,他匍匐在大車輻輳之下,屏息寧氣,唯恐被人聽到聲音。
    他剛才目睹了一場人間慘劇。三百多名步兵,在這條狹窄的朱雀大街被大隊騎兵突擊碾壓,街面上遍佈著人體殘肢,渾濁的血順著溝渠淌到兩側的排水溝裡,腥氣撲鼻。
    這實在是無妄之災。下午他去拜訪一位在司空西曹掾的朋友陳群,打聽一下司空府最近動靜。兩人相談甚歡,居然忘了宵禁時間。陳群挽留他住一宿,趙彥卻著急回去,把最新消息整理給孔少府。他心懷僥倖,覺得自己應該沒那麼巧被巡夜逮到,結果卻迎頭撞上了趕往許都衛的王服部。
    為了防止洩密,王服命令把在街上撞到的每一個人都抓起來,裹挾而走。於是趙彥被抓到隊伍裡,嘴裡塞入破布,被一名士兵連拉帶拽一路踉蹌,無比狼狽。
    趙彥心裡驚詫萬分,這些人殺氣騰騰,絕對不是許都衛的巡夜。「難道是要兵變?」趙彥的腦筋即使在推推搡搡中,也在飛快運轉。黑暗中看不太清這支部隊的番號,無從得知其來源,但結合近期許都局勢判斷,趙彥猜測動手的應該是皇帝,或者說董承。
    想通了此節,雒陽系之前在朝堂上那一系列詭異的舉動,便立刻清晰地連成了一條線,讓趙彥豁然開朗。他震驚之餘,不禁暗想,董承如此大的手筆,連王服所部都是暗中的棋子,難道荀彧和滿寵對此毫無察覺?
    沒人回答他的這個疑問,因為他們突然遭到了來歷不明的騎兵突襲。王服部陣腳大亂,沒有人再去管趙彥。趙彥趁亂鑽到街旁一輛堆著柴薪的木車底下,顧不得斯文,像條狗一樣趴下,抬起脖子心驚膽戰地朝外望去。三百人在朱雀大街上散成一團,顯得非常擁擠,沒有人會留意躲到大車底下的一個小小議郎。
    趙彥從未見過如此血腥的場面,渾身瑟瑟發抖,幾乎是萬念俱灰。一聲嘶鳴從頭頂傳來,一名騎兵的坐騎被街上幾具死屍絆倒在地。那騎兵從地上爬起來,罵罵咧咧地踢了屍體幾腳,還抽出刀來用力剁了幾下,才悻悻離開。
    趙彥的身體一下子停止了顫抖,僵直住了。那個騎兵罵人的口音,他曾經在雒陽和長安聽到過。這是一種相當土氣的口音,可在前幾年,它卻是整個關中的噩夢。
    這是西涼話!這是西涼的騎兵!
    在許都附近,唯一還擁有西涼騎兵編製的,就是那位宛城的北地槍王張繡。
    張繡是董卓舊部張濟的侄子,武藝高強,在宛城自成一派。他曾經投降過曹操,但當曹操前往宛城受降的時候,他卻突然翻臉,害死了曹操的大兒子曹昂與侄子曹安民、大將典韋,攪亂了整個中原的局勢。張家與曹家,可以說是仇深似海。在許都如此空虛的時候,城內居然出現了西涼騎兵,這其中的意義,趙彥幾乎不敢往下想……
    難道董承與張繡聯手,借外兵入城,襲破曹氏?可為何又與這些軍隊發生衝突?
    趙彥忽然想起陳群說過的一句話。當他問起司空府對整飭宿衛的看法時,陳群淡淡回答道:「想怎麼開始,便由著他們;想怎麼結束,卻得看司空大人和荀令君的意思。」
    近期朝廷與司空府的一條條政令飛快地在趙彥腦子裡閃回,他是個聰明人,慣於從一大堆龐雜的政令裡讀出隱含的意義。他忽然想到,恰好在數天之前,曹仁軍團從許都被調去了項縣,下達這個命令的人正是荀彧。
    「不好,少君她……」趙彥猛地抬起頭了,然後「砰」地撞在車軸上。他顧不得後腦劇痛,齜牙咧嘴地從車底下爬出來,心急如焚。
    幾個騎兵發現了這裡的詭異動靜,在他們眼裡,這個身穿布袍的傢伙似乎更有價值。幾匹馬耀武揚威地衝他圍了過來,騎兵們的長矛已經折斷,便抽出了腰間的馬刀。
    趙彥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雙臂奮力架起大車,朝前推去。大車上堆滿了還未斫削的荊棘木條,滿滿蓬蓬,紮在身上不好受。騎兵們不願靠近,便一抖韁繩試圖繞過去。趙彥對許都地形非常熟悉,他手裡平推,整輛大車忽地車頭一偏,橫在了朱雀大街旁邊的一條裡弄前。然後他不顧斯文,一貓腰從大車底下鑽了過去,朝著裡弄深處跑去。
    裡弄非常狹窄,被這麼一部大車擋在入口,騎兵若不下馬,絕難過去。騎兵們躊躇片刻,放棄了這個目標,重新回到大街上。
    逃出生天的趙彥顧不得喘息,開始發足狂奔。這次不再是為了他自己,而是為了另外一個人。他甚至沒注意到,自己在裡弄路上留下了一串血紅的足印,而在足印的旁邊,早就有另外一串觸目驚心的血紅蹄印,尚未乾涸。
    ※※※
    董承仰望宮城大門,上面漆黑一片,似乎無人值守。他讓隨從喊宮城司馬開門,可是半天都沒有回應,正當董承心中疑惑的時候,一個東西從城頭被拋了下來,骨碌了幾圈,恰好停在董承腳邊。
    董承心中覺得有些不妙,他親自提著燈籠俯身去看,發現那是一枚人頭。人頭的面孔很熟悉,在一個時辰前他還在向董承詢問自己是否能從長水校尉升任九卿。
    「種輯?」董承朝後退了一步,面色大變。手裡的燈籠劇顫,裡面的蠟燭幾乎站立不住。
    城頭驟然燈火大起,盔甲鏗鏘,一下子湧出來十幾個人影。藉著城頭火光,董承看清了其中一個人的麻子臉。
    「滿伯寧,果然是你……」
    隨從警惕地舉起了佩刀,董承卻在瞬間恢復了鎮定。滿寵這個人韜略深沉,靠王服未必制得住這條蝮蛇,這一點當初董承就有所預料。此時他既然出現在宮城之上,說明已經覺察到了董承的計劃。
    看來種輯圍攻鄧展失敗被殺,就是出自滿寵的手段。
    可是即便如此,又能如何呢?皇帝如今在楊修的守護下;而王服的部隊,仍舊是許都內最強大的武裝集團。只要這兩點攏住,就算滿寵和鄧展佔據了皇城,也變不出什麼花樣。
    「董將軍深夜不歸府休憩,漏夜赴宮中不知有何事?」滿寵居高臨下地問道。
    董承仰頭喊道,袍袖一拂,儼然有重臣氣象:「滿伯寧,何必惺惺作態。我今日奉衣帶詔討賊,翦除奸黨。爾等為虎作倀,還不早降。」
    「這可真是巧了,我這裡也有一份詔書,說董將軍您聚眾謀反,著許都衛立行剿滅。」滿寵不慌不忙地拿出一卷暗黃色嵌邊的詔書。「不知京中諸軍,當奉何者詔書為準。」
    董承冷笑道:「請來陛下當庭聖斷,不就知道了麼?」這個滿寵站在城頭優哉游哉,看起來不著急,於是他也樂得拖延時間。等到皇帝與王服都到了,大義與武力俱全,不愁打不下區區一個宮城。
    他們一上一下,就這麼對峙著,彼此都心中篤定。片刻之後,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遠處傳來。董承心中一喜,轉頭望去。
    來的人卻不是皇帝,而是王服,而且他只有單身一人一騎,渾身星星點點都是血跡。
    「董將軍……」王服在馬上大喊道,「西涼軍進城了!」
    董承開始還沒明白他話中的含義,有些茫然。可再一仔細思忖,面色立刻變得凝重起來。王服身上的血跡、西涼軍進城,還有滿寵得意的表情……他宦海沉浮這麼多年,這些散碎的跡象足以讓他瞬間推想出隱藏其後的關節。
    想不到那個滿寵居然兵行險招,說降了與曹氏仇深似海的張繡,這可是之前怎麼也算不到的變數。面對悍勇的西涼騎兵,即便是曹操的中軍都難以佔到便宜,遑論王服那區區幾百遊兵散勇。
    苦心孤詣調空許都兵馬的計策,就這麼被滿寵一招無中生有給化解了。
    王服正欲靠近董承,卻不防城頭跳下一個人來,挺劍直立,擋在他的馬前:「王將軍,我早想與您切磋一下。」
    王服勒住韁繩,望著眼前這位一臉怒相的男子,不禁苦笑道:「只消幾支弩箭就可解決,你又何苦動手。」鄧展拔出長刀,正色道:「王將軍出身名家,劍法號稱許下第一。今日我已斬殺種輯,與足下已是除死方休之勢,何不傾力一戰?」然後他用刀在自己腳下畫出一條筆直的長線。
    這是武者的邀戰。王服知道多說無益,便從容下馬,用衣襟下擺擦乾劍上的血痕。兩人各自舉劍為禮,然後同時向前邁出一步,口中叱吒,二劍鏗然相交。
    董承沒再對王服投以更多關注,他再度仰起頭,表情開始變得扭曲:「滿伯寧,你果然有膽子,竟然敢走出這招險棋。曹孟德若知道,以他的多疑,只怕你也難以身存。」
    城頭火把飄搖,滿寵的表情看起來飄忽不定。面對董承的質疑,他沒有回答,而是伸出手去,將手裡詔書投下城去,朗聲道:「董承接旨。」
    董承的肩膀微微顫抖,從得知西涼軍入城那一刻起,他便知道自己的計劃崩潰了。但身為大漢車騎將軍的尊嚴,不容許他在敵人面前失儀。他俯身從地上撿起詔書,展卷讀之,裡面無非是些陳詞濫調,但讓他分外驚心的是,落款蓋的璽印方圓四寸,上有「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個字。
    傳國玉璽?
    這方玉璽自從被徐璆送回許都後,一向是由皇帝貼身帶著,如今卻蓋在了滿寵拿來的詔書上。難道說,皇帝也已經被他們控制了嗎?不,不是皇帝被控制了,而是皇帝本來就在他們的控制中……董承的思維在飛速轉動。
    一陣細微的破風聲傳過,董承身後的幾名隨從突然表情一僵,隨即一一倒在地上。他們都是董府裡潛藏的硬手,每個人都能以一敵十,可現在卻被一招擊殺,暗中的那名高手,著實可怖。
    面對驚變,董承頭都沒有回,只是負手長長歎息一聲:「賢侄,我該猜到是你。若非是你,滿伯寧縱有潑天的膽子,又怎敢袒露都城引狼入室。」
    一個年輕人拋著骰子笑瞇瞇地從黑暗裡走出來:「董伯父,我這一注投的,可還算中規中矩?」
    「陛下可還好麼?」董承答非所問。
    楊修躬身道:「荀令君一直在司空府為陛下講授經學,如今該說到《鹹有一德》了。」
    董承聞言哈哈大笑:「『臣為上為德。為下為民。』好一篇《鹹有一德》!荀令君挑選這一篇,果然有深意!」他笑聲突然一斂,瞪著楊修道:「只是我不明白。你父親是大漢名臣,你為何要反投曹氏,可是貪慕權勢?」
    楊修慢慢走到董承身旁,停下腳步,溫和的面容陡然變得睚眥欲裂。他靠近董承耳邊,一言一頓道:「貪慕權勢,害我父親入獄幾乎送掉性命的,又是何人?」
    董承的表情驟然僵住了,他的鎮定一直到現在方才龜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