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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人

    九月的夜風已經使人感到有些涼了,像剛飲過滿滿一瓶冰鎮礦泉水的嘴,鬧著玩兒似的,迎面朝素徐徐地吹氣。
    這是秋天偎向北京的最初的跡象,一年四季二十四個節氣間的交替,差不多總在夜裡進行,而在白天呈現端倪。
    素是最後一批離開圖書館的人之一。校園完全的岑寂下來了。兩幢六層的學生宿舍樓的窗子幾乎全黑了,還亮著的是走廊燈和廁所燈。在那兩幢樓裡並沒有素的一張床位。因為她去年已從這所大學畢業了。當時謀不到職業。
    人類早已度過了思想成熟期,因而哲學彷彿變得毫無意義了。偏偏,素讀的正是哲學。這是她人生抉擇的第一次失誤,一次重大失誤。
    素的家在長春。父親是國企工人,在她是初中生時下崗了;在她是高中生時病故了。父親病故之後,母親也失業了。母親做鐘點工的微薄而又不穩定的收入,是母女倆惟一的經濟來源。如果五年前她第一志願報的是吉林大學,那麼以她的考分,是不至於落個學哲學的下場的。她當年那麼自信,所有志願報的都是北京的大學。她有一個人生的既定方針——立志要成為北京某所大學的一名大學生;進而成為北京人,成為北京某大公司的白領小姐;之後將從未到過北京的母親接到北京,和自己相依為命。素是那麼的愛她的母親。她明白,為了供她上大學,患有腎病的母親一直捨不得花錢看病,甚至捨不得花錢買些較便宜的常規的藥。母親是在為她撐著活,撐著做鐘點工。正因為她明白這一點,報答母親的決心就下得大而沉重。彷彿將來不成為北京的一名白領小姐,不使母親得以在北京,而是在中國別的城市安度晚年,算不上報答似的。當然,在素的這一種執著的意識中,也有實現自己人生目標的追求。對於她,北京是中國的紐約;是中國的巴黎;是中國的外國;是中國的西方世界。升入高中以後,中國的一概其他城市,便已容不下她的追求和憧憬了。上海也曾是她嚮往的城市,廣州也不錯,深圳也行,但都是她退而求其次的打算。北京,只有北京,才是她人生的戰略目標。高中的素,是那類學習能動性極強的極刻苦的女生。玩兒在素的字典裡是犯罪的同義詞。早戀什麼的對於素是最最可恥之事。無須誰向她的頭腦中灌輸如上理念。母親從來也不必督促她好好學習。倒是常常心疼太過用功的她,怕她累病了。是她頭腦中自行生長出如上想法的。總之,「響鼓無須重捶,快馬何必鞭催」一句老話,形容素是最合適不過了。她既是如此這般的一名女生,男生們則很識趣地敬而遠之。女生們則視她為一台性情孤怪的應試機器而已。那一年是高考的高峰年。按往年成績本可以進清華北大的考生,十之七八未能如願以償。本可以喜上眉梢地考入北京的考生,紛嘗遺憾沮喪之果。正在素終日盼望消息坐立不安的日子,她的班主任老師親自到家裡來通知她——北京某重點大學可以錄取她,但前提是她放棄已報的專業,服從該校專業調配。
    老師還說,其實「吉大」也對她這一分數線的考生感興趣。倘她願做一名「吉大」的學生,老師可以替她去疏通,並且能保證她讀一門符合志願的學科。
    她卻毫不猶豫地回答:「我當然去北京!」
    於是她就成了北京那一所大學哲學系的學生。
    大學的素,一如高中的素,沒有一丁點兒玩兒的激情,也沒有多了任何一種愛好。初中的她和高中的她,只有一項愛好,那就是獨自散步。大學的素仍只有這一項專利更屬於普遍的老人們的愛好。其實她不喜歡哲學。教授副教授們在課堂上的侃侃而談對於她如同催眠曲。而大師們曾深刻地影響過世人的種種思想要義以及「純邏輯之美」,在她聽來像高級的玄辯。儘管如此,她仍是一名學習刻苦且成績優秀的學子。實際上素已從少女時期便形成了一套自己的哲學——普通人的哲學,比普通人的哲學還要接近真理的窮人的哲學。那就是簡單明白通俗易懂一句頂一萬句的一切從實際出發為了生存的哲學,實用主義的哲學。倘誰過分認真,從她的頭腦裡掏出了這一種哲學,並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和她辯論說她一心上大學已經脫離了她的人生實際,她應該早早地就參加工作的話,那麼大錯特錯了。素一定會平靜地回答道:「那是一個高中之後只有五年生命的人的實際選擇。」如果對方不懂她的意思,那麼她接著會一一道來——她眼見多次沒考上大學的一屆屆的高中生,尤其女生,其人生五年以後一敗塗地。將來的五十年完全沒了什麼亮色。而即使在五年中,活著的狀態也不過是靠著人生短暫的花季為資本。除了極少數容貌姣好的,可指望嫁給富有的丈夫做專職之妻,大多數連嫁人都成了問題。在這一點上,城裡的姑娘和鄉下的姑娘的命況是不盡相同的,甚而是截然相反的。一般鄉下姑娘並不愁連做人媳婦的資格都喪失了。十六七歲的鄉下女孩兒進城打工,抑或做小阿姨,五年至八年間總是會攢下一筆錢的。靠了那一筆錢她可以回鄉下選個意中郎,嫁個好人家。而一個沒有穩定職業卻只有高中學歷的城市女孩兒,到了該嫁人的年齡,倘其貌平平,那就越發地在城市裡顯得多餘了。城市留給她們幹的工作是越來越稀少了。連小飯館老闆雇服務員,也寧可招用比她們乖順,年齡又比她們小的鄉下女孩兒。何況後者們的要求不高,二三百元就肯幹。只有極少數極少數的城裡小伙子,有勇氣娶一個沒有學歷,因而找工作難上加難的城裡姑娘為妻。那樣組成的一個小家庭,夫妻間的感情怎麼長也長不過三五年去。三五年後,就過不下去了……是的,素認為,只有高中學歷,在鄉下而論文化程度不低,在城市卻幾乎等於沒有學歷,甚而幾乎等於沒有文化可言。素在高中時,便冷靜而敏銳地看清了這一種新的城鄉差別。學歷,而且最低是大學的,倘無它,在將來的中國,幾乎就沒有了保證一個人在城市裡生活五十年的可能性。當然,如果甘於過貧窮到極點,需時常向社會伸手求助的生活,也並非不可能。但人生落到那麼一種地步,活著不就沒什麼意思了嗎?比起許多同齡人,素其實是看問題較深刻的。這是一種本能的深刻,一種貧家女的深刻。她對自己之人生,以及對現實冷靜而敏銳的看法,使她感到自己在大學哲學系所學的那些知識,都更像是提供給富人們閒來無事想著玩兒的精神奢侈的方式。有次下了課,她以一副極其認真的模樣請教正邁下講台的教授:「老師,夢想著買一匹馬減輕自己的辛勞,而卻沒錢買得起一匹馬的農民,白馬也不是馬嗎?」
    年輕的思想家,那麼慣於俯視人世間一切現象的哲學教授,被問得一愣。
    整整那一堂課,他滔滔不絕地指導學生怎樣論證兩千三百前的公孫龍的「白馬非馬」論。而那是他順利獲得碩士學位的論文,也是他被公認的講得最精彩的課目。
    素站在他面前,平靜地期待著回答。
    到底不愧是哲學教授,他略一思考,回答道:「所以那樣的農民活兩百歲也成不了思想家。」
    他正暗暗得意於自己的機智,不料素又問了一句:「所以公孫龍的哲學才顯得似乎很高級是吧?」
    ……
    從那以後,在他的課堂上,只要素的目光全神貫注地望著他,他自己的目光就有點兒不知該望向哪兒了,並且會變得語無倫次起來。
    然而,素聽說,當別人問他,他的學生中哪一個最有思想時,他脫口而出的是她的名字……
    今天晚上,素從八點到圖書館清館,整整三個小時裡讀的是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在做哲學系學生的四年裡,她一次次接觸過尼采這個具有四分之一波蘭血統的德國人的名字,也聽那位曾指導學生們怎樣論證「白馬非馬」的哲學教授在課堂上情緒亢奮地高聲朗讀過尼采的所謂「詩性哲學」。她聽了困惑不解,覺得那也算是哲學的話,那麼世界上各國的精神病院裡,一定關著不少哲學家。教授頌揚尼采乃是上一個世紀「最偉大的哲學家」。所用盛讚之詞,彷彿一百年內全世界出那麼偉大的一個人物,是奇跡,是人類的榮幸。而她當時覺得教授對尼采的熱情是有那麼幾分病態的。他說「最偉大的」四個字時,目光無意中與素的目光一對。實際上素一直在注視著他。素看出他的臉微微紅了一下。於是她趕緊將目光望向別處,免得使他不自在。素認為,大學老師和高中老師和初中老師相比,雖同為老師,但心理區別很大。高中老師和初中老師的學問肯定沒有大學老師那麼廣博,但普遍的他們和她們沒有賣弄的毛病。因為賣弄是提高不了升學率的。提高不了升學率,再怎麼也證明不了自己的教學水平。教學水平不能得到硬性的證明,教學資格就會受到懷疑,甚至被動搖。而且,高中老師和初中老師們,也許比大學的教授們副教授們要無私得多。前者們巴不得自己最差的學生也能升入重點高中進而高考時榜上有名。所以他們在教學方面不遺餘力,恨不得有一分熱發十分光。你可以認為他們是些只會教死書死教書的典型的刻板的教書匠。但出發點委實是為著學生們的。為學生們中考順利過關,高考如願中第。而大學的教授副教授們則不然,他們不帶班,沒有升學率的硬性指標壓迫著心理,完成了規定課時,便完成了教學任務。所以對學生少有高中老師初中老師們那一種息息相關似的責任感。尤其文史哲三大傳統文科的教授先生副教授先生們,往往幾十年如一日,講義是不曾變過的。即使有所變,主觀色彩也大得很。從古至今,從中到洋,每憑個人好惡,自成一家,率性發揮,偏見歧見,曲解誤解,充斥課堂。或以仁謗智,或以智誹仁,每口出誚言,且彷彿天下第一見識,第一高論,從中獲得很強烈的自我欣賞和希望被欣賞,自我崇拜和希望被崇拜的快感。所以,常常難免的在思想和觀點上趕時髦,現抄現授……
    素能夠以自己四年大學的切身體會,對初中高中和大學老師的區別作出如此一番比較,姑且不論她的認為是否正確,足見她的確是善于歸納現象,並對表面現象極為敏感,由是能夠獨立思考的。
    她曾聽過一次中文系某教授對外系學生開放的大課,那教授先生在談到魯迅時用詞刻薄,談到徐志摩、張愛玲卻情不自禁地擊節稱奇。彷彿整個三四十年代的中國文學時期,有了徐張二位才子才女,方是中國影響深遠的一個特殊的文學時代……
    素在初中高中時幾乎不讀任何課外的文學書。上了大學,才如饑似渴地補讀,還記了幾本厚厚的心得。她竟將《魯迅全集》通讀了一遍。在她那所大學,在她那一屆學生中,推而廣之,在近年許多所大學的許多學子中,像她一樣能將《魯迅全集》通讀了一遍的學子,不說絕無僅有,也肯定是極少數派之一。讀了魯迅,素對魯迅的敬意油然而生。她甚至在日記裡寫下過這樣一句話:「倘素生逢其時,倘世無廣平女士,願代而為先生妻。」——像她的某些女同學一樣,素也每在日記中仿男性之遣詞用句。這一種現象,在她們大約是由於潛意識裡思慕男性的心理使然。她也讀徐志摩,也讀張愛玲。她上大學以後,狠上心跺跺腳,首先買的兩本書其實都非魯迅的書,而是徐才子的一本詩集和張才女的一本小說集。她像她的大多數女同學一樣,蠻喜歡徐張二位的才情。但僅僅是才情,僅僅是喜歡,了無敬意。那一次中文系的開放大課聽下來以後,她在日記中寫下了一個字的心得——「屎」。
    雨果的《九三年》裡,滑鐵盧戰役中法國龍騎兵上尉就義前口中所出那個著名的字。
    素在校圖書館每晚通讀《魯迅全集》的日子,曾引起過中文系另一位老教授的注意。他是位畢生研究魯迅的學者,而且是有資格帶博士的教授。他打算編一部評論各種版本的《魯迅傳》的書,那些日子也經常到圖書館去查閱資料。他忍不住將素誠邀到家裡面談了一次。
    老教授問素當初為什麼沒報本校的中文系,而報了哲學系?
    素就將自己怎麼樣成了本校哲學系學生的原委講了一遍。
    老教授說,只要她願意,畢業後可以考他的研究生。他寧肯委屈一下自己,以博士生導師的資格,帶她這個碩士研究生一起研究魯迅,保證一直將她帶到成為博士。
    素沉吟片刻,低了頭問:「那以後呢?」
    老教授表情莊重地回答:「以後,你就是一位年輕的,研究魯迅的女性專家。中國還沒有一位研究魯迅的女性專家。」
    接著,老教授就坦白,惆悵而又不無悲涼意味地抱怨,偌大一個十三億多人口的國家,怎麼竟連續數年招不到甘願以畢生之精力研究魯迅的人才?老先生一提到那些貶損魯迅的言論和文章,便義憤填膺,斥罵曰「蚍蜉撼樹」之行徑。他說他一定要在有限之年,培養起幾名,至少培養起一名當得起捍衛魯迅之歷史大任的戰士。倘是女戰士,則更好,更覺欣慰。否則,將會抱憾終生,死不瞑目。
    素對老教授的激烈和激昂頗感吃驚。她不動聲色地又問:「那,在中國,哪些單位肯給一名那樣的女戰士發工資呢?」
    「這個……這……這個嘛……我想總該是會有的吧?」老教授支吾起來。聽那口氣,彷彿是在問她。於是,素也就對那樣的一名女戰士今後的人生光景,得出了八九不離十的沒有什麼樂觀理由的判斷。
    她請求給她一段時間,容她考慮考慮再作答。
    數日後,素沒有去那位老教授家當面告知決定,而是寫了一封信送到了中文系,囑轉交之。那是很短的一封信,措辭極其委婉地感激對方的厚愛。言說自己家境貧寒,全憑母親做鐘點工的收入供自己上大學。因而惟願畢業之後早日參加工作,以卸體弱多病的母親的重擔。繼續考研之心,不敢妄存。在素,這倒也不是托詞,而是她的真心話。但也非是百分之百的真心話,只不過是百分之五十的真心話,另一半真心話她隻字未道。那就是——儘管她對魯迅深懷敬意,倘奉獻了一生,專做捍衛魯迅的一名女戰士,她是萬萬做不來的,也不怎麼情願做。其實,她對自己的人生並無大的奢想。成為一名北京的知識分子型的女公民,以後嫁一個疼愛自己的男人,有一份收入穩定的工作,相夫教子,孝養母親,如此而已,僅此而已。倘蒙機遇成全,則覺幸福矣……
    這會兒,清冽的水銀燈光,將素的影子輪廓分明地印在地面上,忽而抻長在她前邊,忽而扯短在她後邊。校園裡那一盞盞路燈,似乎對這勤奮的女學子柔情似水,恐她夜歸獨行,心裡害怕,暗囑了她的影子,要一直伴送她回到住處。
    素在離大學三站路的地方,每月三百元租了一間平房。她走著走著,腳步慢了,站住了,一手捂腹蹲下了。於是她的影子也縮作一團,守著她。她站起再走時,腳步更慢了。走到校門口,又蹲下了。小門衛問她怎麼了?她未吭聲。校工從傳達室出來了,也問她怎麼了?她這才緩緩站起,苦笑道:「大叔,我胃疼。」老校工已認出她了,將她扶進傳達室,憐憫地說:「我這兒也沒治胃疼的藥啊。姑娘,你進裡間,床上躺會兒吧?」
    她說:「大叔,給我杯熱水喝就行了。」
    老校工便倒了杯熱水端給她。素接杯在手,喝一口,將杯緊貼胸前一會兒。臉上的痛苦之狀漸斂。
    老校工說:「姑娘,你哪個系的啊?」
    素就回答她是哲學系的,已經畢業了,正為明年考研努力。
    老校工則嘟噥:「哲學,哲學,不就是你不講我倒明白,你越講我越糊塗的那門子學問嗎?這都商業時代了,還哲的什麼學啊!」
    素苦笑。
    老校工又說:「姑娘,聽我一句勸,考研重要,身體也重要啊。」
    素感激地回答:「大叔,謝謝!我一定記住。」
    素喝完那杯開水,覺胃疼稍輕,便離開了傳達室。她慢慢地走著走著,腰間BP機猝響。一看,是該回的電話。可前後左右望了望,哪兒哪兒都沒有公用電話。有心返回大學傳達室去借用一下電話,卻已走出一半路了,實在不想返回去了。可自己租住的平房裡也沒電話啊。管他呢,她決定不予理睬。儘管因自己的決定而感到不妥,不安。她甚至想幾步就回到住處,服幾片胃藥,撲倒床上便睡。BP機又響兩次之後,她索性將它關了……
    走到平房前,卻見窗簾沒拉嚴,從屋裡洩出一條燈光來。她以為自己出門時忘了關燈。掏鑰匙開門時,手往門上一撐,門開了。心中這一驚非同小可,全身的汗毛皆乍豎起來,緊張地佇立門口,不知該如何是好。
    屋內傳出了一個男人嘶啞的聲音:「你進來呀,我。」
    素是很熟悉那個聲音的,心跳遂平。然而頓起一種大的反感。
    她進了屋,一臉的不高興,冷問:「你怎麼會在我這兒?」
    四十多歲的男人,仰躺在她床上吸煙,鞋也不脫,腳擔在床欄上。滿屋的煙味,混雜著酒氣。她不得不轉身將門開了。
    男人對她的話不作解釋,反問:「我接連傳呼了你三次,你怎麼不回電話?」
    男人倒也自覺,沒將煙頭扔地上,而是亂插在一小塊麵包上。麵包在小盤裡,小盤的旁邊是半碗奶,是素剩下的晚飯。她由於胃疼每天吃得太少,胡亂對付便是一頓,漸漸地患了胃炎。
    她又問:「你怎麼會在我這兒?」
    男人堅持地反問:「你怎麼不回我電話?」
    他們彼此目光冷冷地盯視片刻,男人下床,去關門。
    她說:「別關。屋裡還有煙味。」
    她本能地變得理智了。她不願把兩人之間的關係搞僵到局面難以收拾的地步。她明白那對他倒沒什麼,對自己卻是很不利的,故她的語調緩和了些。
    男人還是將門關上了。但似乎是為了表示對她的話的在乎,撩起窗簾,推開了一扇窗。
    「那會進來蚊子的。」
    素的語調更緩和了。素得以在北京租這間平房住下來準備考研,完全依賴於這個男人。確切地說,完全依賴於這個男人每月提供給她的一千八百元錢。她在大學生的四年中靠做「家教」積攢的一點兒錢是微不足道的,三個月內就花光了。再依靠母親也幾乎是不可能的了。雖然母親支持她考研,母親嚴密地包藏起自己那方面不可能了的危機;但是素清楚地知道,那危機是咄咄逼人地存在的。母親已不可能再像四年前一樣,每天在多家干鐘點工了,因而也就不可能再像四年前一樣,每月寄給她三百元錢了。母親的手腳已經不那麼利落,擦陽台窗子之類站凳登高的活兒對母親那樣一個五十歲了的、體弱多病的女人,已經是容易出危險的了。母親拖完一套三居室的地再拖兩層樓道已經力不從心氣喘吁吁了。母親蹬小三輪車接送上小學的孩子,已比走路快不了多少了。總之,願雇母親那樣一個女人做鐘點工的人家,已比四年前少了。事實上,母親不但不可能保證每月再寄給她三百元了,而且已需要每月幾百元的生活保障費了。在素這方面,不繼續考研也具有不可能性。不繼續考研即意味著她將面臨不但短時期,也許還是長時期找不到工作的困境。考研對於素實在是一種較體面的緩兵之計,考研是一種逃避現實的最佳方式。希望也許在明天,也許在這一種方式裡……
    正當素身陷人生困境進退兩難走投無路的時候,那個男人適時出現了。他每月提供給她的一千八百元錢使她備感萬幸。一千八百元錢素是這麼支配的——三百元錢付房租;每月三百元的伙食費;每月反寄給母親六百元;每月存五百元,以備應急;剩下的一百元,以備「計劃外支出」,比如買胃藥的錢……
    那個男人的出現,使素充分體會了什麼叫無憂無慮的日子,那是她此前從未體會過的好感覺。沒有這種好感覺,她不知自己能不能全力以赴地投入考研前的「備戰」。
    素認識那個男人,很感激周芸。芸是和她同校的歷史系女生。比她早一屆畢業,已經考上了本校歷史系的研究生。芸也常去校圖書館。素和芸就是在圖書館認識的。兩人交往投緣,遂成密友。芸是素從初中以來的第一個密友。有天芸對素說:「素啊,你這麼下去,可是太難啦!」
    素憂鬱地說:「英雄所見略同。我還剩兩百元錢了。花完,就山窮水盡了。」
    那是中午。兩人從圖書館出來,往校外走著。
    芸聽了素的話,站住了。研究地注視著她,張了一下嘴,欲言又止。
    素就主動打消芸的顧慮:「有什麼好建議,儘管直言嘛,何必吞吞吐吐?」
    芸莫測高深地一笑:「我請你撮一頓。」
    素也笑道:「的確是好建議,起碼這會兒。」
    於是芸將素引至一家海味自助餐館。素從未進過海味餐館,正餓著。這樣還沒吃完,已去端來了那樣,津津有味,大快朵頤,怕對不起芸替她付的三十元錢似的。
    待素打飽嗝了,芸的一隻手,輕輕按住素的一隻手,將頭向她探過去,低聲說:「素,我幫你找個人吧。」
    一瓶啤酒,素喝了半杯,芸喝了有兩杯。芸的臉有些微紅,素的臉卻比芸的臉紅得厲害。她小時候只見父親在家裡喝過啤酒,自己卻是第一次喝。喝後才知,自己是那麼不勝酒量,頭有點兒暈暈的。
    「連份工作都找不到,哪兒有心思找對象?找對象也得有起碼的資格吧?」
    素說著,一手端了盤子,又要起身去選東西吃。
    「哎,你先給我坐下。」
    芸使勁按住素的另一隻手,不許她離開。
    素只得乖乖地坐下了。
    「你不能再吃了,別撐著。」
    「我覺得我還能吃點兒什麼。放心,撐不著的。」
    「我對你有建議,先聽我把話說完。」
    「請我吃海鮮,想幫我找對象,你還有比這兩個建議更好的建議嗎?」
    素聳聳肩,存心把話說得玩世不恭。
    「你正經點兒。我跟你談嚴肅的事兒……不是找什麼對象,我自己還沒對象呢。我僅僅是想幫你找個男人……」
    素定住了眼神,頓時一臉嚴肅。素的思想意識,純潔是純潔的,但並沒純潔到弱智的程度。她馬上明白了芸的話是什麼意思。
    「勸我傍大款?」
    「你想哪兒去了!那多有失咱們的身份?」芸起身將椅子挪到素身旁,緊挨著她坐下。
    芸又說:「傍大款那也不是誰一廂情願的事兒。那得有先天的優越條件。咱倆長得雖說都不醜,可也不足以吸引大款啊。」
    於是芸娓娓地告訴素——她從大三實習那一年開始,就已經暗暗地和一個男人建立了一種特殊的關係。他是一個開個體照相館的,收入頗豐。有妻子,也有兒子。他絕對不會因了芸而離婚,芸也絕對不希望他是她以後的丈夫。她覺得他人還不錯。職業又沾點兒藝術的意味,和他的關係就一直保持了下來……
    「他每月給我一千八百元錢。他這人在這一點上挺可愛的。該哪天給我錢,從沒拖到第二天。企業單位還拖欠工資呢,他一次也不……」
    「……」
    「如果沒有他,我一名歷史系的本科生,又是外省的,找不到工作了,還不流落北京街頭哇?還能進一步考上研究生?即使考上了,我讀得起嗎?……」
    「……」
    「我告訴過你的。我家的情況,不比你家的情況好哇……」
    「比我家的情況好。你畢竟有父親,有哥哥姐姐……」
    「可我父親摔瘸了腿!我母親才是家庭的主要勞動力。我哥哥姐姐各自都成家了。而且都過著勉強餬口的日子,有什麼能力資助我上大學,考碩士?」
    「你家畢竟在農村,一百元省著花夠花三個月的。」
    「那就比你家的情況好了?大西北某些農村人家的生活,你是沒見過,見過你這麼善良的人一定落淚。」
    芸的眼圈紅了。
    素反過來用自己的一隻手輕輕按住了芸的手,亦安慰亦歉意地說:「芸,我不是故意要惹你傷心的。真是的,我怎麼和你抬起槓來了呢?」
    芸用紙巾捂捂雙眼,放下紙巾,沉默了。
    素攥了她的手一下:「說啊。」
    「不說了。」
    芸覺得自討沒趣了似的。她想抽出自己的手,被素攥得緊,沒抽得出來。
    「說吧,說吧,別不說。」素因傷了芸的好意,反而近於請求了。
    於是芸又說,從某種意義上講,她視那個開個體照相館的男人為自己命中的貴人。芸結合一名歷史系畢業的女大學生對歷史現象的消化理解,得出了一種世間觀點——每個人的一生中都有貴人,好比每個人的一生中都難免遭遇幾次小人。小人是那種你根本不必煞費苦心地去發現他,他某日某時定會出現在你命中的人。而貴人相反,他是那種需要你主動接觸的人。沒有這種主動性,你無法判斷他是不是你命中的貴人。他自己也無法知道,原來他可以在你的命中的某一階段,充當一下貴人的角色。他能充當那樣的角色其實他是樂於的,也必會獲得一種滿足。你自己發現了自己命中的貴人,激發了他甘願做你命中貴人的那份良好意識,並且使其心理大獲滿足,你何樂而不為?
    在素聽來,芸談的更是一種人生哲學方面的見解。一種獨到的,她學了四年哲學,卻聞所未聞的哲學。她甚至因自己是學哲學的而有幾分慚愧了。她自歎弗如起來。
    「那麼,你想幫我發現我命中的貴人?」
    芸點點頭,之後說:「誰叫咱倆是朋友。」
    「那……他甘願充當你命中的貴人,有什麼具體條件?」
    芸從腰間取下BP機,放在桌上,指著說:「他給我買了這個。」
    素瞧著BP機,又困惑了。
    「他想給我買手機來著,我覺得用不著。除了他,很少有人打電話找我,我也很少給別人打電話。」
    素仍困惑著。
    「我們君子協定,他每月傳呼我五次。也就是不到一個星期一次唄。哪一天,隨他。只要我無纏身之事,一定去會他……」
    「陪陪他?」
    芸點頭,隨即補充道:「他傳呼我當然證明他特需要我了。如果人家每月給我一千八百元錢,還給我配了BP機,卻很少傳呼我,我倒成什麼了?再說,我也有需要……那種事兒的時候。我們都不是小女孩兒了,什麼時代了?我們有需要那種事兒的時候也不可恥吧?又非名門閨秀,又非金枝玉葉,為誰守身如玉?我們憑什麼相信我們以後的丈夫肯定是處男?他們是不是處男又對我們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素的臉色,本已恢復正常。聽了芸的話,卻又紅得像剛才一樣了。
    「素,你好好想想,如果你命中也有了一位貴人,那麼你現階段的一切困境都不再是困境了,一切難題都會理順了,你才能全力以赴地準備考研……」
    素不禁低下了頭。
    桌上的BP機忽然響了。芸看了一眼,以一種義務感很強的口吻說:「是他。這個月的最後一次。我不陪你了。你想通了,下決心了,就找我。」
    芸說「最後一次」時,語調聽來有強調的意味,如同士兵說「最後一崗」那麼莊重。彷彿「最後一次」,關係著一個月前四次的自我評價,是需要格外認真格外負責任地對待的。
    望著芸匆匆離去的背影,素好像被定身法定在椅子上了。
    她頭腦中一片廢墟。那是她以前的人生觀坍塌了的結果。
    她覺得芸才配是哲學系畢業的大學生。覺得那樣的哲學,才是對具體之人的具體人生有重大意義的哲學。至於什麼「白馬非馬」,簡直是一種——很他媽的哲學!……
    那一天夜晚,素失眠了。素從前也常失眠,由於用腦過度。大腦皮層疲倦了的失眠症,只要服一片安眠藥,便可漸漸入睡。可是那一天夜晚她連服了三片安眠藥也無法入睡,頭腦裡不止是廢墟一片,而且從那廢墟間,分明的有新的東西生長了出來。她的頭腦因它們拱動力很強的生長而亢奮……
    幾天後,素給芸打了一次電話。
    她不好意思當面向芸表示。
    她在電話裡說,她已下了決心了,也就是採納了芸的建議了。她說,她希望她的貴人是知識分子型的男人。年齡不能超過四十五歲。超過了豈不相當於她父輩的人年齡了嗎?那會使她心理上彆扭的。她說她希望那個男人的職業最好也和藝術沾點兒邊。她說她也不要手機,只要BP機即可……說BP機又不貴,她就自己買了罷……
    她說得很快,一句緊接一句地說。彷彿是一件迫在眉睫的任務,說慢了其任務的完成就可能失敗。只有以那麼快的速度說,才會出色地完成。
    芸那頭,耐性極佳地聽,不打斷。
    「完了!」——素終於這麼說。
    芸在電話裡聽到了素急促的喘息聲。如同一個人在水盆裡憋了一分鐘氣,剛一下子抬起頭。
    她才要說幾句話,又聽到了素的一句補充:「但是有家有老婆孩子的不行。真的芸,那可不行!」
    芸忍笑道:「明白。不給你找一個那樣的。可你還沒說最重要的事兒呢!錢呢?」
    「……」
    「說話呀!你要求每月多少錢?」
    「我……我的要求當然應該比你低……一千……一千五……一千六一千六,行嗎?」
    素的口吻,謙虛得自卑。在芸聽來,是自卑得沒了基本原則。
    芸略顯生氣地回答:「不行!」
    結果電話那一端,完全地沒了素的聲息。
    芸三娘教子似的說:「素,素,你聽著我的話嗎?我生氣是因為你太沒身價!別忘了我們是大學生!你除了個子稍微矮點兒,皮膚挺白的,五官挺端正的,哪點兒也不比我差,更不比一般女孩子們差,你倒是自謙個什麼勁兒?你也每月一千八!也和我一樣,每月五次!只許少不許多!能不能多,那得看以後感情處得如何!總之,你這方面的條件,我替你做主了!」
    素沉默有頃,以芸僅能聽到的聲音回答:「拜託。」
    素放下電話,覺有什麼東西掛在自己唇上。用手指抹了一下,手指尖濕了。始知自己一直在流著淚……然而她卻逕自噙淚笑了一下。
    她心裡對自己暗說:「素,你這是做的什麼景致?有什麼可流淚的啊?你看人家芸,那樣子樂樂觀觀地讀著研究生,你該向人家學習才對……」
    又過了幾天,經芸引薦,素的貴人就出現在素的面前了。幾天裡,素一直沒去圖書館。她有一種再不好意思見芸的心理。素說到做到,果然自己買了BP機。她又給芸打了一次電話,告之自己的BP機呼號。於是芸也就領會其意,不斷在電話裡向她「匯報」進展。而素對於她的貴人,預先也就瞭解了些情況——他身高一米七○,AB血型。芸認為素自己身材矮小,不適合找一個太高的男人。又不是找丈夫,多少得為下一代的身體基因負責。他離過婚,有一個兒子,歸前妻撫養。他長方臉,相貌不難看。性格也還好,挺內向的。芸認為,同樣性格內向的素,不適合找一個性格太活躍太張揚的。而且,他是位文學男人。雖然沒上過大學,但在外省的一家刊物當過幾年編輯。後來辭職了,闖到北京,當自由撰稿人。出了兩本書,不按太高的標準要求,也算是作家吧。而且,與人合編過幾部電視劇……
    芸對他的條件還比較認可。
    她尤其滿意他是位文學男人,覺得使他們之間的事似乎多了點兒浪漫的色彩,減少了交易的成分。素已經很能接受芸的哲學了。只與一個男人有此種關係,那麼性質不是大大地不同於髮廊和按摩場所那些職業可疑的姑娘了嗎?即使別人知道了也沒什麼的呀!和她有此種關係的男人是位作家呀!不丟什麼臉啊!
    及至見了,素對他又有些不甚滿意起來。覺得他黑,覺得他一臉的倦怠,剛經歷艱苦的長途跋涉似的。他右嘴角明顯下垂,上下唇廓看去癟陷了一處,那是悠久煙史造成的。他眼神裡忽而掠過一種游移不定的迷惘和深隱的沮喪。那是素較為熟悉的一種眼神。大學裡學科偏冷的,畢業後不改行很難找到工作,即使改行找工作也特別不容易的男生們眼裡,每每便不禁地流露那麼一種眼神。
    素和他是在芸的住處見面的。芸租住一幢舊樓的一居室,房租每月才比素租住的平房貴兩百元,而且有電話,有淋浴。芸將她的住處佈置得挺溫馨的。那是素第一次到芸的住處。素暗生羨慕。
    男人話不多,送給了素兩本薄薄的書,一本是他的散文集,一本是他的詩集,都簽了他的名——「尼爾采」,分明是筆名。寫在他簽名上邊的一行字是——「送給素素」。他的字和他人相反,寫得很花哨。簽名尤其花哨。
    素謝過了,沒話找話地說:「你還寫詩?」
    他說:「我是詩人。首先是詩人。」
    芸插言道:「人家多少年以前,還曾是迷倒過好些女孩子的詩人呢!」
    他說:「在中國,詩死了,詩人苟活著。」
    素聽了不由一愣,隨之心生悲憫。為詩,也為他這個首先是詩人的男人。
    顯然,為了證明芸的話非是恭維,他低吟了幾句詩:
    我是裸著脈絡來的
    唱著最後一首秋歌的
    捧著滿掌血的落葉啊
    我將歸向,我最初萌芽的土地
    ……
    素頓時被詩意打動,以欣賞的口吻問:「你寫的?」
    首先是詩人的男人矜持地點頭,並謙虛之至地說:「被詩評家們認為很好,被愛詩的人們認為是經典,但我自己認為很一般化的一首小破詩,想聽完嗎?」
    素發自內心地低聲說:「想。」
    於是他往下背:
    風,為什麼蕭蕭瑟瑟?
    雨,為什麼淅淅瀝瀝?
    如此深沉漂泊的夜啊,
    歐陽修,你怎麼還沒賦個完呢?
    我還是更喜歡那位宮女寫的詩,
    御溝的水緩緩地流啊,
    我啊,像一艘載滿愛的小船,
    一路低吟著來在你的面前……
    他那嘶啞的聲音,在吟誦一首詩的時候,被運用得那麼高超,抑揚頓挫,聽來恰到好處。如同一架缺鍵的琴,在大師的指下,被彈出了行雲流水之曲。
    素甚至覺得那簡直是一種奇跡。
    她又對他刮目相看起來了。
    她情不自禁地為他鼓掌,欣賞之情溢於言表。連自己也不清楚,是對詩,對他的吟誦,還是對他這個男人。
    芸卻很漠然,彷彿詩對於自己是討厭的廣告。
    芸說:「真酸。」
    接著埋怨他不將自己打理一番就來,太不鄭重了。
    素說:「沒關係。」
    又忍不住替他的詩和他的吟誦討了幾句公道。而他莊嚴地說:「即使形穢,也要真實。」
    芸立刻駁道:「那可不對。邋裡邋遢的真實,不是人應該的真實。」又轉對素說:「你別見怪,寫詩的男人,十之八九不修邊幅。把他交給你了,以後你改造他。」
    素沒接觸過一個寫詩的男人,不知十之八九的他們究竟怎樣,嘿然而已。
    芸想請素和他吃午飯,他看了一眼手錶,說還有兩張十二點半的電影票,美國大片。說罷,眼望著素。
    芸便也將目光望向了素:「那麼,由你來定。」
    素猶豫了一下,只得這麼說:「芸,不讓你破費了。我好長時間沒看過電影了。」
    她看得出,他是非常希望她這麼決定的。
    於是芸嚴肅地說:「那麼,我也不勉強你倆了。理解萬歲。關於你們雙方應該為對方履行什麼義務,你們都認可了吧?」
    他點了一下頭。
    素趕緊也點頭。
    芸又嚴肅地說:「我是一肩挑著對你們雙方面的責任,誰若對不起對方,甚至傷害對方,等於對不起我,等於傷害了我。都聽明白了嗎?」
    素搶先點頭。
    他隨之點頭,一臉誠信。
    離開芸的住處,他說其實電影票是兩點半的,說該吃點什麼為好。素又沒吃早飯,已有點兒餓。一餓,胃又隱隱作痛。
    素說:「聽你的。」
    兩人在一家清靜的小店各吃了一碗牛肉麵。他本想點幾樣菜的。素說算了吧。於是他就不點了,連要的一瓶啤酒也退了。他聽話的表現,使素覺得自己宛如家長,心理上頓獲異樣的從未有過的滿足。
    小吃店離電影院不遠。兩人吃罷,溜溜躂達地往電影院走。起初是素跟著他的感覺走。她暗想,既然他已是自己的一個貴人,而且是自己預先作過必要的瞭解,又當面「考核」過的一個,就跟著貴人的感覺走吧。卻不知怎麼一來,變成他跟著素的感覺走了。
    在過街天橋前,他駐足問:「是從這兒過天橋,還是在前邊過地下通道?」
    素說:「我不喜歡過地下通道,還是從這兒過天橋吧。」
    於是他拉著她的手踏上天橋的台階。
    素的手,第一次被一個男人拉著,而且是一個剛剛才見過面的男人。她的手剛一被他拉住時,心臟速跳了一陣。全身的血液,彷彿由那隻手開始,一下子循環得慢了似的。循環到另只手,已經變活了。臉上的血液卻恰恰相反,連自己也能覺得,把臉兒燒紅了。她下意識地抽了一下手,他便鬆開了。
    她歉意地說:「對不起,我不太習慣。」
    他體恤地說:「沒什麼,能理解。」
    下了天橋,沒往前走幾步,他問:「我有點兒渴,你呢?」
    素說:「我也是。」
    「你看那兒有家冷飲餐廳,電影院裡也有冷飲,咱們在哪兒解渴?」
    「還是在冷飲餐廳吧。」
    於是,兩人雙雙進了冷飲餐廳。
    「吃冰淇淋,還是喝點兒什麼?」
    「冰淇淋太甜了,還是喝點兒什麼吧。」
    「喝什麼?」
    「我來杯雪碧吧。」
    「那,我也要雪碧。」
    兩人喝罷雪碧,他吸了一支煙。他吸煙時,素望窗外,其實是從茶色玻璃上,間接看他吸煙的樣子。素希望將來的丈夫是不吸煙的男人。卻希望將來的丈夫像坐在對面這個男人一樣,凡事聽自己的,順著自己。她暗想,那才好。
    離開冷飲餐廳,經過一家小通訊器材門市部。
    他又駐足,徵求地說:「時間還綽綽有餘,我想進去瞧瞧。」
    素說:「可以。」
    素說完之後,猛地一愣,暗想這叫什麼話?素,你以為你是誰了呀?就是他老婆就是他媽,也沒你這麼說話的啊!難道你說不可以,人家就不能進門?
    她趕緊又說:「我也想瞭解瞭解有什麼新產品。」
    兩人進去後,「尼爾采」並不逛,並不旁顧,直奔一櫃檯而去。顯然,那裡是他來過的。素跟著他到了櫃檯前,才見是賣BP機的。
    素明知故問:「你要買?」
    他說:「給你買。」又扭頭看著她,反問:「芸沒跟你講過?」
    素說:「講過的。講過BP機的事兒。」她撩起衣襟指指腰際,低語:「你看,我已經買了。」
    「多少錢?」
    「不貴,才一百多。」
    「你哪兒來的錢?」
    「向芸借的……」
    「這怎麼行!該我買的!」
    於是他從錢夾裡抽出兩百元錢,往素手裡塞。素哪裡肯接呢?在服務員小姐的冷眼旁觀之下,兩人你給我拒的,都漲紅了臉。最終,還是素被女服務員小姐瞪得難為情,只得接了。
    ……
    他們看的是老美大片《垂直驚險》,儘管是大片;儘管是老美製造的驚險;儘管放映廳是立體聲的,沙發坐兒;從炎熱的外邊一進去,涼沁沁的,使人渾身上下頓時為之一爽,但卻只坐了三四成的觀眾。如果是和別人看電影,比如沒畢業時和同學,比如畢業後和芸,觀眾越少素心裡會越加暗喜。因為那可以隨時換坐位也不至於影響他人。有次素和芸看一部午場的國產電影,算上她倆才五六個人。燈一黑彷彿就她倆似的。素說沒坐過專車專機,卻總算看上了專場電影。芸則說她倆像最高級別的審片官員了。影片結束時,素還在很酣地睡著,是芸把她推醒的。可和一個才見了第一面的男人一塊兒看電影,不知為什麼,素卻希望座無虛席才好。她有種近乎惴惴不安的感覺。燈一黑,那種感覺更強了。倒不是怕他在黑暗之中對她非禮。素覺得他還不至於是那麼輕薄的男人。何況畢竟是在電影院裡。前後左右畢竟還有一些觀眾。倘素不悅,他是強暴不了她的。這一點雖然明擺著,但她心裡那種惴惴不安就是驅之不去,像毛蟲一樣蠕著她的心。怕黑暗中她和他之間會發生什麼不堪之事。
    電影剛演了十幾分鐘,素有幾分預感的事果然發生——他的一隻手伸向了她,放在她膝上。那天素穿的是長褲,不是裙子。否則,她想,他也許會撩起她的裙子。素對他的手佯裝不覺地接受了幾分鐘,終於還是感到不習慣起來。她用自己的手,將他那隻手放回他膝上去了。過會兒,他的手又伸過來,握住了她的手。她嘗試著抽了兩次,都沒能抽回。轉而一想,他們的關係已然那樣子確定了,自己又不打算毀約,何必在乎被人家捏著一隻手呢?何況他是自己的貴人,是保障自己順利考研讀研的衣食父母一般的人啊!何況不是在大庭廣眾之下,手被他握握也沒別人的眼睛注意著啊!自己也不能對人家太那個了呀!這麼一想,就乖乖地任由他握著,不再抽回了。她即順從,他則適可而止。只不過由一隻手握著她的手,變為兩隻手上下合捂著她的手。如同捂著一隻螞蚱之類會蹦的昆蟲。卻也就那樣而已,再沒什麼得寸進尺的舉動。當然也不僅僅是捂著。他的眼睛一邊盯著銀幕,一邊把玩她那隻手。一會兒將她的手指依次折屈,一會兒又將她的手指依次掰直。電影散場時,素那隻手被弄出了一手心汗。素的表情並沒因此而不自然,卻看出他倒有點兒不好意思似的……
    他說:「到我住的地方去吧!」
    素說:「不了,改日吧。」
    希望他能照顧她的感覺。
    不料他說:「就去我那兒坐坐,我不久留你。」
    話語帶點兒請求的意味,也有點兒堅持的意味。素猶猶豫豫地還沒來得及表態,他又說:「你總得知道我住在哪兒吧?以後我不能反過來到你那兒找你吧?那對你多不合適?」
    他一副設身處地替素著想的樣子。
    素感到他的堅持是理由完全正當的堅持,於是點點頭,低聲說:「那好吧。」
    於是他招手攔了一輛出租車。
    「尼爾采」住的是一套兩居室。那樓的外觀已很老舊,地處三環四環之間,偏近於四環。裝修過,牆漆還新著,大概也就裝修不到兩年光景。他住得卻相當雜亂,被子根本不疊,就那麼省事地一捲;舊報俗刊堆得扔得哪兒哪兒都是;窗台桌面的灰也久日未擦了。總之一切一切都符合一個沒有自理意識,或雖曾有過,後來不知為什麼喪失了進而連自理的能力也一併退化了的單身男人之住所的顯著特徵。然而素還是細心地發現,在自己之前,有別的女性光顧的痕跡。因為在抽出一半的桌子抽屜內,有一個打開的粉盒,裡邊一應化妝什物俱全。「尼爾采」倒十分敏感,見素朝那抽屜瞥了一眼,立刻省悟到那抽屜裡有不該被素發現的東西,走過去,用背一抵,將抽屜抵上了。
    他請素在沙發上坐下後,就那麼抵桌而立,側臉俯視著素跟素說話。說真不好意思,最近忙,沒心思收拾,讓素見笑了。說以後她接到他的傳呼,那麼他一定是在這兒期待著她。說既然兩個人的關係已經確定,他一定會好好待她。而她來了,也應該像女主人那樣才對……
    素被他俯視得又不自在起來,反客為主地說你坐呀!
    他搖搖頭說,在芸家,在冷飲店,在電影院裡,加起來坐下三四個小時了。回到自己家裡,倒願意站會兒了。
    他既不坐,素便一心想趕快起身離開。
    她又說:「差點兒忘了,我還沒告訴你呼機號呢!」
    他說:「對了對了,告訴我吧。要不我想你了,又得通過芸找你。」
    於是轉身拿起筆,在一頁紙片上記下了素說的號碼。
    他說「想你」二字,說出很強調的意味。彷彿他們是特別親密甚至親愛的關係,即將長久分離。
    素臉紅了,以叮囑的口吻說:「就記那麼一張小紙片上,可別弄丟了。」
    他說:「怎麼會呢。你一走,我就背在心裡。這個號碼是一定要熟記於心的。」
    素說:「那,沒別的什麼事兒,我告辭了。」嘴上這麼說,卻不起身。問從他那兒回自己的住處,該怎麼坐公交車?
    他說別坐公交車啊,那轉乘來轉乘去的,回到她那兒要兩個小時左右呢。說還是打的吧。一個月裡才到這兒五次,總數也不過才花一百多元錢。
    素說那我可捨不得,一百多元對我很重要。
    他說,難道時間對你就不重要了嗎?我知道對於一個準備考研的人,能節省幾小時的話,花一百多元是值得的。
    素卻說,不,還是一百多元重要。
    她心裡暗暗有些生氣。她想,我若接到你的傳呼,我的時間從那一刻起還是我的嗎?就算我打的到你這兒了,我還可能在你這兒看書記筆記嗎?我用三個小時才趕到你這兒,那浪費的也是屬於了你的時間!我才不會因為你用短信號傳給我「想你」兩個字,我就出門打的,風風火火地為你的需要支出一筆出租費呢!我此刻兜裡連打的的錢都不夠了你他媽的知道嗎?
    「我兜裡的錢不夠打的了……」素順口竟將心裡想的話說了出來。
    「是嗎?唉,你這種求學精神,也真是……」
    他一臉的同情,同情之中包含著肅然起敬。
    素打斷他道:「不是什麼求學精神,是求生存的精神。房東前天又提醒我該交房租;借芸的錢,也答應了她盡快還她的……」
    他又替她長歎一聲。
    「那一千八百元錢,我的意思是……芸跟你交代過沒有?……」
    素終於不得不提。臉一直紅到脖子,紅得幾乎要從皮膚下滲出血來。
    「啊,她交代過,交代過了。她說該分兩次給你,月初九百,月底九百。可我想,何必那樣呢!……」
    於是他從腰間摘下鑰匙串,打開另一抽屜的鎖,從中取出了一個嶄新的信封,那是某雜誌的信封……
    素的眼看著信封,像一隻饞貓的眼看著一條鮮魚。
    「給你,不是九百,是一千八。」
    「這……這……要不還是按芸向你交代的那樣,先給我九百吧……」
    素的一隻手伸過去,欲接欲拒的樣子。她反倒非常的過意不去了。
    「按芸說的那樣不好。一位自我放逐的先鋒詩人,一名為了生存而求學的貧困女學子,咱們倆應該相互體恤。」
    他彎腰抓起她一隻手,將信封放在她手上。她的手感覺到了些微的份量。那是一千八百元錢的份量。她暗想,大約三百克重。她本能地輕輕攥了一下,同時判斷出了那是一沓錢在一個嶄新的信封裡應該有的重量。那沓錢肯定也是嶄新的,否則邊緣不會有那樣一種具彈性似的硬度。那時刻,直至那時刻,她才承認了他確是一位貴人,一位真正的貴人,她命中的,像一切出現在解危救難的別人命中的貴人一樣。看上去彷彿其貌不揚,但對別人的命運的轉機產生重大影響。某些情況之下,甚至可能直接就是仁慈的上帝所派遣的,化了裝的神氏。甚至可能直接就是上帝本人。
    她的臉又紅起來,又發燒起來,由於激動,那種竭力想要抑制不使外溢的激動。她側轉頭,仰望著他,目光不禁地開始流露出一種柔情。
    他也正俯視著她。他的眼神也異樣起來。分明的,是慾念所至。
    他說:「別點了吧,不會錯的。」
    她說:「當然不點了。當然不會錯。」聲音很低,喃喃地,流露著對他的話所作的嬌嗔般的反應。
    他微笑了一下。
    而她又說:「我信你。難道你還會用一沓白紙騙我不成?」
    結果他笑出了聲。
    她也不禁地笑了,感到自己的話說得太露骨,難為情。
    「瞧我這裡亂的!」
    他不知為什麼,忽然開始收拾起房間來。掃一下床,擦一下桌面的灰,像要轉眼就將房間收拾得乾乾淨淨,卻顧此失彼。
    「我得走了。」
    她低聲說著,緩緩站起來。
    「走?」
    「你說過的,不久留我。」
    他愣愣地望著她。
    「今天不能算。今天……我毫無心理準備。我沒經歷過這事兒……下次你呼我……我……我就是你的……」她一說完,拔腳便走。
    「等等。」
    她已走到了門廳。
    他幾大步跨到門廳,瞪著她,彷彿她偷了他的什麼寶貴東西。
    「別這樣看著我……我害怕……」
    她的聲音細小得如耳語。
    他猛一下子摟抱住她,企圖吻她。
    而她不但深深地低下頭,且將頭左右扭動。
    他將她擠到緊貼著牆了。他騰出一隻手,橫按她的額。那是有幾分粗暴的做法。於是她的頭被按在牆上,動不得了。
    「別這樣。求求你……下次一定……」
    她快急出了眼淚,其聲哀哀。
    他的唇已湊近著她的唇了。聽了她的話,他忽而不忍了。
    他只在她眉心輕吻了一下。
    他替她擰開了門鎖……
    素走在路上時,又不免責備自己。他不就是要吻自己嗎?為什麼都不許他?自己那樣對他公平嗎?……
    素從小長到大第一次打的了。車費比自己估計的要高。二十二元。付錢時,不禁說了幾句抱怨的話。抱怨北京的大,抱怨北京交通的堵塞。說如果在長春,最多十四五元。
    司機說:「那你不在長春呆著,還來北京幹什麼?」
    一句話搶白得她干眨眼睛。
    晚上素破例沒看哲學書,而看一本色情成分很大的外國暢銷小說。她情緒特別好時才看閒書。她因已經有了一千八百元而情緒特別好。
    沒看多一會兒,素睡著了。衣服沒脫,一覺睡到大天亮。醒來,才見昨夜沒關燈。她從此覺得自己似一個無憂無慮的人了。以往她常失眠。她終於享受到一覺睡到大天亮的幸福了。
    素在小攤上吃過一根油條喝過一碗豆漿後,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心情迫切地到郵局去給母親寄了六百元錢。一回到家,她就伏在桌上給母親寫信。告訴母親她找到了一份每月兩千元的工作。如果她表現得好,不但準備考研這個階段會在北京生活得不錯;考上了,讀研的兩年也肯定會生活得不錯。告訴母親北京是可以在職讀研的。勸母親千萬不要擔心她什麼,而她最擔心的是母親的身體。勸母親不要再強幹那麼多家鐘點工了。干一兩家就可以了。她說,在以後的一兩年內,她幾乎可以保證每月都給母親寄六百元錢……
    她廢了幾頁信紙。因為淚水滴在信紙上,自感欣慰的淚。但那也不願使敏感的母親發現信紙上有淚痕啊。
    素沒再換租住處。她覺得自己還是不要學芸那麼奢侈的好。畢竟,暫時無憂無慮了,她因而有好情緒將那一間平房收拾得更加整潔,一切擺放得更加有條不紊……
    她收到了「尼爾采」的兩次文字留言——「你好嗎?關心你!」「祝你快樂,何必非在生日」之類。她沒回電話,認為大可不必。因為他們的君子協定中沒那麼一條……
    一個星期後,她第一次收到了他的正式傳呼——「想你!等待著!」
    她去了。再也捨不得花錢打的,怕比二十二元還多。他是晚上七點多傳呼她的。到他那裡,已快八點半了。他的房間也整潔了。他說是雇鐘點工打掃的。兩個小時,十元錢。說他所付出的十元錢,最充分地體現了人民幣在國內幣值的堅挺。
    素聽了,心一疼,像被銳器劃割一般。
    接下來她向他奉獻了自己,很義務地,無怨無悔地。之前幾乎沒有什麼鋪墊。因為他是那麼迫不及待。像要以自己的迫不及待,證實他真的有多麼想她。由於幾乎沒有什麼鋪墊,在她這方面,就毫無相應的衝動。毫無。只不過老老實實一聲不吭地任其作為罷了。她之所以能夠那樣地聽憑擺佈,全靠充分的心理準備一再默默地要求自己。她沒料到,並不強壯的他,要起來那麼兇猛,竟能那麼持久。素以為該結束了,他卻又一遭亢奮蠻進……
    素便又一陣疼,肉體。
    素流血了,心也是。
    素流淚了,不知不覺的。
    她緊咬枕巾一角,忍著。
    她想到了母親。如同替他打掃過房間的不是別的一個做鐘點工的女人,而正是自己的母親。而母親清楚,在自己親手打掃過的房間,自己的女兒將被怎樣。所以才打掃得格外認真,格外仔細。是的,他沒說錯。他那十元錢花得很值。哪兒哪兒都一塵不染……
    終於結束。他仍伏在她身上,用自己的指尖抹去她臉頰上的淚。
    他說:「我理解。」
    素說:「你什麼也不理解。」
    素的眼淚又往下流。
    他堅持說:「我理解。」
    素問:「那又怎樣?」
    他反問:「你是不是覺得我其實一點兒都不合你意?」
    素只有沉默。
    素明白,自己再也不是從前的素了,生理上如此,心理上也如此。雖然她已全盤接受了芸關於所謂貞操的觀點,或曰哲學。細想想,可不就那麼回事兒嘛。但她還是有種悵然若失之感。好比一件什麼東西,別人說很普通,自己也不再珍惜,也隨著認為很普通,然而一旦被掠奪了去,仍如秀髮遭剪,且是貼頰的那一縷,從根部。對於性事,素自然也是在心裡暗暗嚮往過的。她在這方面沒什麼問題,不冷淡。像她的大多數女子同齡人一樣,她的嚮往極富想像色彩。但那一種想像之中,還是保留了足夠的浪漫元素。哪怕談不上什麼浪漫,卻畢竟是不失纏綿不失溫柔的。那是素的一個夢,夢中之夢。耳鬢廝磨、兒女情長、卿卿我我、心心相印,是她對那夢中之夢所寄托的一份人生甜蜜。她認為那該是人人有份的,體現著上帝普遍賜給眾生的仁愛。
    「尼爾采」撕破了她的夢中之夢。
    「尼爾采」改寫了它的情節和情境。
    他的改寫沒有細節。
    他使它更像一件倉促開始草草收場之事,之間的過程卻又特別的長,特別的單調。如親自下廚的主人毛手毛腳忙忙亂亂而又非排場一番不可,所做的一桌菜,卻沒有一道是正味兒。「尼爾采」不是素嚮往的夢中之夢的男主角。
    這一點是使素感到完全不對頭的一切原因的主因。
    她內心裡最清楚地明白這一點。從見到他那一刻起,她就清楚地明白著。她想不正視,想迴避。想欺騙自己那純粹是某種意識性的原則。只要意識改變,原則也便不成其為一種原則。想說服自己那並不重要。但是當它實實在在地發生了,她又最清楚地明白,那主因是重要的。正因為它是重要的,她的心所感到的疼,比她的肉體所感到的疼還要疼。
    他的話告訴她,他不像她希望的那麼傻。也許恰恰相反,他心裡比她還清楚還明白。
    於是素不僅憐憫自己,也憐憫著他了。覺得他的清楚明白,對他的貴人地位進行了一次無情的轟擊。
    她的手摸索到了他的一隻手,輕輕握了一下,低聲說:「別胡思亂想。」
    除了她的手有那樣的舉動,她仰躺著的全身如石而陳。
    他也是。
    他低聲說:「你沒回答我的話。」
    「你多心了。」
    她答非所問。她只能答非所問。她覺得自己的不坦誠聽來是那麼顯然,但她決定一味虛偽下去。首先用虛偽保護他,保護他的自尊心。進而也間接地保護自己。坦誠將使他倆同時受到嚴重的傷害,她深諳此理。
    她又說:「你何必多心呢?那不好,很不好。」
    她企圖要求自己說:「我愛你。」
    怎麼也說不出口。
    退而求其次,又要求自己說:「我喜歡你。」
    張了張嘴,還是不能。
    她終於克服困難地說出了一句心裡話,而那句話是:「我感激你。」
    覺得不夠安慰他,又說:「你是我命中貴人。」
    覺得還是不夠,再說:「沒有你的出現,我現在的境況肯定很難。」
    這句話是素的肺腑之言,聽來已說得比較由衷了。
    她隨之將他的手放在自己唇上,吻著,吻著。吻得挺有感情,但絕不是柔情。
    他說:「我剛才是不是像強……」
    她立刻明白他要說自己像什麼,急用他的手,連同自己的手,一齊壓在他的嘴上。
    素沒如他所願留宿下來。
    她無論如何也要走。
    她回到她的住處,十一點了。她慶幸自己趕上了末班車,省了二十元。
    她倒頭便睡,軟如塘泥。
    第二天上午,素再次被他傳呼。「速回電話」一句後,是三個帶驚歎號的「急」。
    他在電話裡開門見山地說,她走前忘了給她服避孕的藥了。說怕她懷孕。說他替她買了整整一瓶。叫她別緊張,那藥幾天內服也有效的,是新產品。問是親自給她送一趟呢,還是她去他那兒取?
    素將話筒緊緊貼在耳上,左右四顧,怕他的話被別人聽了去。她甚至不安地回了一下頭,卻吃驚地發現身後果有一個男子,手中擺弄著話卡,不耐煩地也等在那個路邊話亭旁。
    她簡短地說:「我明白,你別操心了。」將電話一掛,低著頭逃之夭夭。像一個偷了超市東西的人僥倖通過驗貨卡……
    明白是明白的。那話一聽,初中女生也明白。但素一時還是不知該怎麼替自己操心。她不願讓他來給她送什麼避孕藥。於她一方面,這是自然的。她尤其不願他出現在自己「家」裡。儘管事情的性質和已婚女人在自己家偷情完全不同。可也不能在馬路上一給一接那種東西呀!自己去買?自己又怎麼好意思去買?
    她沒了主張,就給芸打電話。
    芸在電話裡說:「他這傢伙!」
    她說:「你別這傢伙那傢伙的了,你快告訴我怎麼辦吧!」
    芸在電話那端咯咯笑。
    「你還笑!」
    「不過是懷孕不懷孕,又不是馬上要生了,至於急成那樣嗎?」
    一個小時以後,芸大駕光臨到她的住處。各種各樣避孕的藥,都給她帶了些。
    她過意不去起來,因芸又一次為自己破費。
    芸說別客氣,都留下吧都留下吧。
    聽來像男人說煙酒不分家,抽吧抽吧,喝吧喝吧。
    芸還說反正也不是她自己的錢買的,是她的那一個貴人買的。
    芸笑道,自從告別了處女身,不知為什麼,弄成了一種古怪的收藏癖好,對各種各樣避孕的藥,總想收藏一點兒。對新產品,尤其情有獨鍾。如同從前年代的少年們喜歡收集形形色色的煙紙,或少女們喜歡收集形形色色的糖紙。
    芸有一個觀點令素聽了又一番刮目相看。
    芸說:「現而今的時代,中年婦女買避孕藥確實是讓別人犯尋思的事,我們這種年齡的買,不但是正大光明之事,簡直是天經地義之事!我們不買誰買?我們不用誰用?反過來的時代,不是太不正常了嗎?讓那樣的時代見鬼去吧!」
    素覺芸說的話很不正經。但不得不暗自承認,又很哲學。芸倘若學哲學,將來必有望做哲學家、哲學教授。而自己當初若分在了歷史系,肯定不至於落在目前這麼一種不尷不尬的處境。因為芸的心太高,人生目標也就高不成低不就的。而自己特別現實,當哪一所北京中學的歷史老師,便一輩子隨遇而安,知足常樂了。儘管一名外地大學生想要當北京哪一所中學的歷史老師,那也得托很硬的關係,有很近便的後門才行。
    芸的話說完,素瞇起眼瞧著她,滿臉的肅然起敬。
    但素說出的話卻也與表情不相對應。她說:「你真不要臉。」
    她一說完,自己先愣住了。一時不能明白,自己何以會說出那麼使任何人都難以擔載的話,而且根本不是開玩笑那種語調。
    芸當然也愣住了。
    芸那雙本來就不小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芸呆呆地瞪著素,臉刷地紅了。倏忽間,紅暈速退,轉為蒼白。
    芸的唇在哆嗦,雙手在抖。
    芸猛地站起,昂頭向外便走。芸轉身時,素看見芸眼裡淚光閃閃。
    「芸,芸……」
    素叫著,幾步搶在芸前邊跨到了門口。她擋在門口,反手插上了門,這樣,她就和芸面對面了。
    芸的眼淚,斷了線的珠子似的,一滴接一滴,滾過雙頰,落在衣襟上。
    「芸,別生氣,你千萬別生氣啊!我不是想那麼說的,那也不代表我的心裡話呀!我其實是想說你真不害羞來著。你知道我是感激你的。我是個好賴不知的人嗎?你還不許別人順嘴說錯了一句話嗎?還不接受別人的道歉嗎?」
    素一句接一句,很快地說著說著。總之重複地說著些悔之不及的話。
    芸始終在瞪著她,始終流淚不止,始終不言語。
    素說著說著,自己也淚流滿面了。彷彿只要芸口中不吐出一句原諒的話,她就將一直反覆地那麼說下去;一直和芸比賽下去,看誰的眼淚最後流乾似的。那情形,真有點兒杜鵑啼血的樣子……
    素不僅流淚,而且哭泣了,卻仍說。
    她雙手已捂在臉上了,還說。怎麼說也超不出那幾句話的內容。她的背,緊貼門,隨著雙膝的彎曲,緩緩地,緩緩地下滑。在她就要哭著說著跪在地上的時候,芸伸出一隻手抓住了她一條胳膊,結果她沒跪下去,又站起來了……
    「素……」
    芸輕輕叫了她一聲,張開雙臂,一下子緊緊摟抱著她,也悲哭難抑……
    兩個可憐人兒就那麼相互摟抱著在門口哭夠了一通兒。接著你給我抹一把淚,我替你抹一把淚的。再接著,都不好意思地笑了。遂和好。
    芸關心地問素,和「尼爾采」之間的感覺怎麼樣?
    素誠實地回答,不怎麼樣。沒什麼好的感覺。但也不至於不好到不能繼續那一種關係的程度。
    芸說,要不,換一個?
    素不禁又是一驚。
    芸說素你別那樣看著我。我不是壞女孩兒,我不是皮條客,更不至於墮落到靠幹那種事兒拿回扣的地步。我不過為了眼前的生活,以後的人生,迫不得已先闖市場罷了。世上有我們這樣不靠貴人相助就衣食無保的女大學畢業生,就有渴望獲得我們的安慰肯於大方回報的男人。雙方的需求是一個很大的市場。那些男人備感缺失的也不只是性事。解決性事在中國已比較地容易。百八十元一次,在不少地方就可以解決。他們備感缺失的——芸停頓了一下,一隻手伸向素的臉,輕托素的下巴。斯時素低垂著頭,默聽,一縷長髮掩面。而素的一隻手,在床上劃字,劃三角。芸托她下巴的手,托得很優雅,不似些個男人那樣,用拇指和食指鉗住對方下巴,鉗疼著對方的頦骨硬往上托,粗蠻的舉動。芸是用手心托素的下巴,輕輕地緩緩地往上托,如同舉高一個球,不小心會掉了,掉了會失去什麼比賽獎品似的。當素的臉被漸漸托平,她們的目光就對視著了。
    芸問:「你是在聽著我的話嗎?」
    素答:「是。」
    「我認真說,別人不認真聽,我就覺得自討沒趣了。」
    「我也是的。」
    「那你真是在認真聽了?」
    「嗯。」
    素的臉保持正對不動,乖乖地任由芸的掌心托著。芸瞇起了她的雙眼,看素的樣子,便有幾分端詳的意味。
    素卻大睜著雙眼,眼珠都不轉一下,也不眨。
    芸自言自語地說:「素,其實你挺經得住仔細端詳呢!標準的鵝蛋臉,杏核眼。眼皮兒單得那麼薄,瞧誰,使誰覺得你是在睥睨誰。素,你挺有一股特別的女人味的。」
    素嘴角微微一動,似笑非笑,表示出一種由衷又感謝的謙卑。類似芸的話,素也聽別人當面或背後說過。只不過從沒有像芸說得那麼具體。而「經得住仔細端詳」,是幾乎一致的說法,也是素聽到過的別人對她的容貌的最高評價。是她身為女人不十分沮喪的理由之一。
    「我剛才說到哪兒了?」
    「你說,他們備感缺失的……沒說完。」
    「我自己都忘了,還得問你。對,是說到那兒了……他們備感缺失的其實有時也是咱們女人的柔情,往往更是柔情罷了。哪兒哪兒都獲得不到,便以為自己要的僅僅是性,只不過是性。所以呢,你若不願自己在性方面代價太高,那你就只能多給他們些柔情。好比母親厭煩了已經長牙的孩子還整天磨在身邊鬧著吃奶,那麼只能為孩子將飯菜做得合乎胃口一些。我這可不是存心教你壞。我是在傳授經驗啊!否則,我們苦讀了四年,又找不到工作,家庭又供不起我們繼續考研,我們可怎麼辦?」
    素說:「是啊,我們。」
    說完,長長地,長長地歎了口氣。
    芸告訴素,自己的經驗也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不是頭腦中固有的,更不是經別人傳授的,是實踐中來的。
    「你是學哲學的。實踐出真知的道理你應該比我懂。我靠了我的經驗,少義務了許多次。不過他們也不大會不高興,往往也應付得他們挺滿足的……」
    芸說到這兒,同樣長長地,長長地歎了口氣。
    「他們?」
    「我們也不能一棵樹上吊死啊。有時我們一廂情願地指望關係長久,興許對方還索然了呢。回到開頭的話,我再鄭重地問你一句,換不換一個?」
    「……」
    「這沒什麼忸怩的。你若覺和他太委屈自己了,我出面替你了結。解鈴還須繫鈴人嘛!」
    「……」
    「說話呀!」
    「我……不換了吧!就他了……」
    素又長長地,長長地歎了口氣。
    芸則又瞇起了她的雙眼,又端詳起素來。
    於是芸接著開始評說「尼爾采」的優點。說他這個人最大的優點那就是比較專一,不搞多邊關係。說他即使有那個野心,也沒那個實力。
    「哪個實力?」
    素竟顯得很敏感。
    這次輪到芸被問得一愣,但那只是瞬間的事。
    芸隨即笑了:「瞧你往哪兒想去了?想黃了吧?我是指他的經濟實力。」
    芸還認為「尼爾采」比較誠實。在以後的關係中,是絕不至於欺騙素的……
    到今天,素和「尼爾采」的關係已經快半年了。素已在他那兒留宿過不少個夜晚了,大約總有七八次了吧。有時是出於照顧他的願望,有時是擔心趕不上末班車,偏回去就得打的。而打的又捨不得花錢。素對於在他那兒留宿已習以為常。他那兒有暖氣、有熱水器。素的平房裡兩樣都無。如果她回去晚了不生火,四月以前的那些日子,就像在冰窖裡。她半夜多次凍醒過。在他那兒留宿的另一個好處,是可以痛痛快快地洗熱水澡。有幾次她留宿,目的只不過為洗澡。但是他卻從未到她的住處來過。不是他無此念。事實上他提出過,照例帶點兒請求的意味,都被她婉拒了。芸傳授給她的經驗,也就是以多些的柔情折成性的給予的經驗,幾番嘗試,均告失敗。失敗的原因不在他那方面,而在她自己,她無論怎樣努力,都不能從自己心裡擠出哪怕少許柔情。她甚至暗暗懷疑過,自己作為女人是不是根本缺少柔情?她最大限度,只能要求自己在和他共處的時間裡,盡量對他待以平常心。好比一個老太婆全面包容和自己過了大半輩子的老頭。沒有了脾氣,也沒有了親暱。甚至連主動的話語也不多,有的只是義務,被歲月打磨得習以為常了的義務。而且,那麼善於將每要形成的對立情緒和心理,徹底地消除在萌芽狀態,處之泰然,處之淡然。就是沒有柔情。於是便乾脆在和他做那種事時,還是簡單地回報以性了事。但是她婉拒他打消他光臨自己住處的念頭的經驗,卻相當之豐富起來。
    素曾對他說:「給我留一處單獨享有的人生的港灣,成全我。讓我擁有完全屬於自己,而對別人是禁區的一個空間,好嗎?我特別需要那樣一個空間。如果你能理解我,我發自內心地感激你。」
    她的話,也帶有請求的意味。不是帶有一點兒,而是非常明顯。
    結果他就不忍固執了。
    結果他說:「那麼,理解萬歲。」
    以後他再也不提想去她的住處。
    素竟真的有些發自內心地感激「尼爾采」了。她因而在以後的一個月裡,反倒主動多到他那兒去了三四次。並收拾屋子,為他洗這洗那,命他買東買西,以便為他做頓好飯菜。那時她確乎像一位能幹的家庭主婦,像一位賢妻。對他的示愛,也能相應地反應給一些溫存。比如一個微笑,一次貼臉,幾句玩笑。於是他發自內心地感激著了。且顯得是受寵若驚的孩子似的。縱然那一種情況下,她也是難以從內心裡擠出柔情的。但她又非是逢場作戲虛與周旋。素從不逢場作戲,更不善虛與周旋。不,絕不是那樣的,實際上素那時真是愉快的。想像自己是一位母親,他是她惟一的兒子。雖然他無優秀之點,但他對她的依戀使她感到自己重要。愉快純粹由感到自己重要而生。卻也僅僅就是單方面自生自滅的那一種愉快,以及適當的,有節制的,為了維護良好氣氛和良好關係的明智和溫存。與柔情實在是沒什麼關係……
    然而此刻他卻使素大為意外地出現在她的住處了。他闖入了他不該光顧的禁區。
    他違背了他的承諾。還穿鞋在她的床上躺過,吸得滿屋都是煙味,不得不開門開窗地換空氣。
    「你怎麼會有我這兒的鑰匙?」
    素的話聽來像審問。
    「你上次到我那兒,我偷了你的鑰匙,配了一把。」
    他說著,又四仰八叉地仰躺於床。
    「你!……你怎麼可以?!」
    他一下子坐了起來,惴惴的,以為素因他那樣子躺在床上而生氣。
    「你那是一種什麼行為?!」
    素的語調聽來特別嚴厲。
    他這才明白素的話另有所指,訥訥地說:「是啊是啊,很不好的行為。我心裡知道不好。挺可恥是吧?」
    素一言不發,默默瞪他,彷彿與他已無話可說。
    「所以,我來向你坦白。」——他從兜裡掏出他偷配的鑰匙,用掌心平托著。他那隻手的五指並得很緊。每一根手指都像手臂一樣盡量地伸直。似乎想根本不可能地將手心拱起,以便使她更能看清那一把鑰匙。他臉上的表情同時變得極為嚴肅。彷彿那不是一把普通的鑰匙,而是一把儲有千萬元錢的私人保險櫃的鑰匙,而他在交付給她保管。
    在素看來,他的樣子,他的手勢,都是那麼做作。包括他的表情中的隱隱懺悔,也分明是偽裝的似的。
    素厭惡地將頭一扭。
    是的,此時此刻,素對她的「貴人」倏起厭惡之感。在這一個夜晚,在這一個只有芸來過的小小空間裡,他的不期而至,令素分外惱火。她多想一進門就躺倒在床悶頭便睡啊!他卻佔據著她的床。她的單人床!
    素斯時聯想到了另一件事——有天她閒讀一本抒情的詩選,讀到了一首題為《落葉》的詩。心中一動,為他的詩居然收入那麼一本精美的詩選而替他高興。在他們的關係中,詩是起著維繫作用的。卻發現自己聽他吟誦過的那一首詩,非是他寫,而是一位叫羊令野的台灣詩人寫的。
    素頓覺包裹著他們的關係的綢布剝落了,暴露出了那關係的惟一的形態——赤裸裸的錢鈔關係的形態,醜陋而又極為現實的形態。
    從那一天起,她再也無法自欺欺人。
    然而她沒當面戳穿過他。無論對他還是對自己,她都那麼不忍。除了繼續那一種關係,她別無選擇。
    倘不是他,關係還不同樣是那麼一種關係嗎?她認命。
    ……
    他伸直的手,默默地縮回去了,五指攥攏了。
    「那,我就留作紀念了。」
    他自言自語,遂又將鑰匙揣入兜裡。
    素不理睬他。素吸了吸鼻子,覺屋裡的煙味確實淡了,撩起窗簾將窗啪的一聲關嚴了。
    他說:「你輕點兒,嚇了我一跳。」
    素已走到門口,正打算插門。聽了他的話,素落在門閂上的手沒再動。她暗想,他並沒明明白白地說他要留宿下來。自己反而主動插了門,豈不是等於願意他留下來了嗎?雖然以他們之間的特殊關係而論,他硬要留下來,也算是他的一種權利。
    「你看到了,我這可是單人床。」
    素背對他,面對門,盡量以平常語調說她的話卻連自己也聽得出來,自己的話其實說得仍冷冰冰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你什麼時候走?
    胃還在隱隱約約地疼,頭也有些疼。素暗暗埋怨自己,不該在圖書館裡啃書本啃到這麼晚。如果不是因為胃疼頭也開始疼了,素是斷不會以絲毫也不歡迎的態度對待他的。即使他不明明白白地表示要留宿下來,素也是會考慮到他的心理要求和生理要求的。畢竟,他不是一個和她有一般關係的男人。他每個月按日給她一千八百元錢啊!否則,她還能準備考的什麼研啊!何況,時間已很晚了……
    「其實,我是來向你告別的……」
    他的聲音很低,很低。
    素的手,緩緩地,緩緩地從門閂上垂落了。她一時還沒完全理解他的話。僅僅明白了一點,那就是他也許不至於硬要留宿下來,自己也就大可不必現在便違心地插門。
    然而她仍背對他,並未馬上向他轉過身去。
    「我兒子病了……」
    「……」
    「是白血病……」
    素的心倏然一緊。對於白血病,她當然並非一無所知。她之所以本能地感到恐慌,不是由於他的兒子,而是由於自己。
    「孩子已經初三了,學習挺好的……可是突然……我買了明天的火車票……我這一去,今後也許再也不會來到北京混了……」
    他的聲音,使素覺得出乎意料地,不可思議地平靜。他明天就要離開北京了,而且,很可能一去不返,那我以後依靠誰在北京考研讀研呢?那可是二三年之久須得一門心思苦讀的日子啊……素這才明白了自己,原來自己的心之所以本能地恐慌,起因竟是那麼自私。
    素不由得向他轉過了身,幾乎將自己心中所想說了出來。自然,並沒有,只不過張了張嘴。
    他顯然也一直在望著她。見她轉過了身,他的目光剛與她的目光接觸,便立即有意識地移避開,望向別處。彷彿他的兒子得了白血病,是件太對不起她的事,因而是件特別難以啟齒之事似的。
    「在北京,無論哪一個階層,都比生活在中國其他城市要不容易得多。北京的官場比中國一切其他的官場更複雜;北京的商場比中國一切其他城市的商場競爭更激烈;北京的大學比中國一切其他城市的大學收費都高;北京下崗了只拿基本生活費的人,一點兒也不比中國其他城市少……真不知道人們為什麼還鬼迷心竅了似的以生活在北京為福為榮……」
    素聽來,他簡直已經是在沒話找話地東拉西扯。她哪裡還有心思聽他說那些!
    她冷嘲熱諷地問:「這就是你預先不打一聲招呼就來到我這裡,告別之際想跟我說的?那麼不勞賜教,我的體會比你深刻。」
    他的目光又望向她了。然而,仍有那麼點兒游移不定,不敢正視她似的。
    「是啊是啊,我說了些什麼呢?是不該說些沒用的話……」
    他靠床頭坐直了上身,苦笑一下,乾咳一聲,將十指交叉在一起。於是素的目光從他臉上望向他雙手,看出這男人的雙手在相互用著一股力。顯然,他陷入了大的尷尬,一時不知再說什麼好了,真的無話可說了似的。
    「如果你來,只不過是為了通告我,我們的……關係徹底結束了,那麼你現在可以走了。因為你不必說,我已經完全猜到了你的意圖。而且,請你放心,儘管北京是一座不相信眼淚的城市,但我可以不靠眼淚也在北京打理好我的人生。」
    素此一番話說得特別快,說得特別酣暢,背過文字稿似的。只停頓了一次,在「關係」和「契約」兩個詞之間猶豫了一下。她最終放棄了「契約」一詞而選擇了「關係」一詞,是覺得後一個詞不僅對於他,而且對於自己的自尊心也有某種程度的損傷。
    這次輪到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沒說。
    一陣對兩個人都相當難堪的沉默。
    素感到了難堪的沉默對自己的尊嚴也是一種無形的壓迫。
    她覺心頭暗燃屈辱之火。
    她高抬手腕,低頭看了一眼手錶,以那麼一種誇張的大幅度的動作,暗示對方應該識趣地走了。她這樣的時候,心內不無自責。她問自己,素,素,你是不是待他太冷太不近人情了呢?畢竟,你和他的關係,是你自己首先的一種人生決策啊。在你和這個叫「尼爾采」的男人的關係中,他並沒虧待過你,更沒欺負過你啊!而且,你得憑良心承認,他是一直想使你和他的關係朝親愛的程度發展的呀!
    「尼爾采」終於比不過素對難堪的沉默的耐受力了。
    他吭吭哧哧地說:「我兒子真的得了白血病,真的。我不騙你。我兒子的日子已經不多了……醫生說最長拖兩年……這兩年我要……當一位好父親,這孩子親近大自然,我一定得陪他全國各個自然旅遊景點住住……我……我……」
    此時,直至此時,這男人的眼中才刷地一下子淌下了眼淚。
    他的眼淚使素毫無準備,也使素更加自責了。
    此時,直至此時,素才倏忽間感到,對方是多麼需要安慰和憐憫啊。正如她曾倏忽間感到恐慌。而一分鐘之前,安慰和憐憫,尤其是她所渴望的。
    素不忍看他淚流滿面的臉。她低垂了頭,小聲說:「對不起,我剛才有些不冷靜。」
    而他說:「沒什麼對不起的。」比她的聲音還小。
    又是一陣沉默。他掏出煙盒,想吸煙,瞟了素一眼,見素目光定定地看他,忍住了沒往外彈出一支來。他用左手的拇指和中指像卡尺那樣卡住著煙盒上下的斜對角,用右手的一根手指不停地在煙盒上畫圈兒。
    她又小聲說:「你實在想吸,就吸吧。」
    他說:「不了。」——隨即又說:「不惹你討厭了。」彷彿先說的話她不一定聽得明白,於是要來一番自白式的註解似的。素說:「你還是吸吧。」——她說完,一隻腳向他邁出了半步,但同時顯得那麼猶豫,不情願向他邁出另一隻腳似的。而他在望著她,顯然正期待著她接近。於是素因自己那會兒的猶豫又產生了自責。覺得自己的猶豫實在是冷漠得有點兒可怕。她輕輕走到他跟前,從他手中掠過煙盒,取出一支替他塞在嘴裡,按著了打火機……
    「吸呀!」
    他這才吸了一口,煙著了。一縷青色的煙霧,熏得素想立刻退開去。
    他的一隻手抓住了她的一隻手。
    素欲抽出手。那是一閃念,實際上她沒那麼做。她的手臂微微後掣了一下而已。她以為他感覺不到的。他卻感覺到了,遂將她的手握得更緊。素便由他,且索性在床邊坐下。素長長歎口氣,之後說:「何必非忍著不吸呢,再開窗放放煙就是了嘛。我不是討厭你啊。我是討厭煙味。為了自己的身體,你也還是少吸的好……」
    素盡量地語調溫柔。企圖通過那一種對自己的刻意的要求,將自己留在他心裡的冷漠一舉消除乾淨。
    他仍握著她那隻手。另一隻手從嘴角取下煙,斜扭腰,長舒臂,夠著往床那一邊的小碟裡點了一下煙灰,以一種大人向孩子做交代的口吻說:「你聽明白,那房子我已經又預交了兩年的租金,是為你。我和房主簽的一份協議夾在《尼采傳》裡。還有,我以你的名字,存了一個一萬元的存折,是活期的,為你取用方便,也夾在那本書裡。我很願意為你考研做得更多,但我力不從心。」
    他的話裡竟完全沒有了自卑和自鄙。其口吻的變化,使素頓生困惑。那又是一種別人命中貴人的口吻了。一種習以為常了的,他自己似乎從沒意識到過的口吻。彷彿沒有他的關懷,她的命運不知會落到多麼糟糕的地步。儘管這一點基本上是一個不爭的事實,素的心還是像被電了一下似的,麻過一縷不快。
    素的目光不由得望向書架。分明的,《尼采傳》確被抽出過,沒有很齊地插回。兩年內住的問題解決了,而且不必再花一分錢;而且將住上和芸一樣的兩居室樓房;而且是裝修過的;每天想洗多少次澡就可以洗多少次澡了;而且擁有了一個一萬元的存折!一萬元啊!素清楚,即使那些已獲了北京戶口,有一份穩定工作了的大學畢業生,普遍而言,最初的工資也不過每月一千五六百元。工資再高的只是極少數。以月薪一千五六百元來說,攢夠一萬元也非輕鬆實現之事啊!
    素眼望著書架,內心隨之湧起一陣大激動,混合著一半大感動。那一縷被電了一下似的不快,如洪水沖擊逆向的溪流,將其化為泡沫了。
    她嘴上卻說:「那怎麼行?那怎麼行?」
    「尼爾采」反問:「怎麼不行?」
    「我不能接受。我堅決不能接受。」
    「為什麼?」
    「因為……因為……我可以接受你的好意……僅僅接受你的好意……」
    「為什麼?」
    「我不接受施捨。」
    「你為什麼非要認為是施捨?」
    「因為……因為我們的關係……還沒到我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的程度……」
    素已經難以將話說得連貫了。
    「還要到怎樣的程度?」
    「尼爾采」的口吻,更加是別人命中貴人的口吻了。能救並願救別人於水火的人,大抵以那麼一種近乎強迫的口吻力圖徹底打消對方的一切顧慮。
    「我……可是你的兒子……你比我更需要錢……你特殊情況之下,我怎麼能……」
    「兒子反正是那麼回事了,再多的錢也救不了他的命了。而且我也為我和兒子留了一筆足夠用的錢。我畢竟是中國的尼爾采,不是百年前德國的尼采。尼采要扮演絲毫也不隨俗的角色。所以他後來窮困潦倒他活該。我是明智的,該清高便清高,該隨俗即隨俗……」
    他又斜扭腰,長舒臂,將煙蒂按滅在小碟裡。之後一手掰著另一隻手的手指,細數他漂在北京的幾年內幹了多少「俗事」,一筆筆掙下了多少錢。他說為了掙錢,他甚至不惜為些個末流的「星」們寫吹捧文章,而且敢於獅子大張口,索價極高……
    他臉上淚痕未乾。他那由於煙史太久而變形的嘴角,浮現一抹半得意半自嘲的笑。
    素任他喋喋不休,一起身去毅然決然地插上了門。
    她重新坐在床邊後,凝視著他的臉,緩緩向他的臉伸出了一隻手。當她的手指替他抹去臉上的淚痕,接著撫摸他的臉時,他才終於不說了。眼神發呆地也凝視著她,身子像被澆鑄了般一動不動。素覺得他不認識自己了似的。
    她溫柔地、聲音很輕很輕地說:「那別走了,住下吧……」
    他發呆的眼神仍沒靈活過來。
    「我要給你……不……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其實是……我想……我要你……」
    素喃喃著,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說了些什麼。而她的一隻手,已開始解他的衣扣。
    他還是如同被澆鑄了一般……
    當素醒來時,天已大亮,由於胃疼而醒。起身服過了藥,重新躺在床上。一縷明晃晃的陽光,從窗簾沒拉嚴的縫隙擠進屋,照在書架上,相當之集中地照在《尼采傳》插齊回去的書脊上。
    她這才回想起昨夜之事。他什麼時候竟走了呢?她不禁轉臉看他睡過的地方,同一隻枕的另端,尚留有他的頭壓過的凹痕,還有從他頭上掉下的幾根頭髮,幾根灰色的看去很不柔韌的頭髮。
    小碟乾淨了。
    他偷配的那一把鑰匙放在小碟裡,似乎是供人專用來放鑰匙的。
    昨夜素和他之間並無性事。她沒那種慾望。事實是在素和他的關係中,她從沒產生過那種慾望。她一向僅盡兩人協議所要求於她一方面的義務而已。儘管昨夜她對他心懷大的感激和感動,但是沒有和他發生性事的慾望可言。與以前多次相比,她不過主動了而已,不過情願了而已。那僅僅是自我要求的促使罷了。他竟也很奇怪地沒有慾望。他被動地任由主動了的她脫光衣服,既不配合,也不反對,如同她以前多次的表現。赤裸的素,依偎在側臥在他身旁,一隻手臂摟著他,期待著配合他做一次最情願的奉獻。而他的手臂,卻規規矩矩地貼身而放,不擁抱她,不撫摸她,具有同枕不淫,坐懷不亂的高超定力似的,反倒十二分地不情願似的。是素關的燈。關燈後不久,一陣困意襲來,她睡著了,而且睡得那麼酣沉……
    素還是困,頭腦中閃回著昨夜之事的片刻,心靈裡盛裝著滿滿的感激和感動,朦朦朧朧地仰躺著又睡過去了……
    她一直睡到十點多才再次醒來。起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書架那兒,深懷著又慶幸又急迫又有些受之愧疚的心情抽出了《尼采傳》。
    那一本書裡什麼都沒有。
    她數遍地翻它,抖它,沒有就是沒有。
    她呆住了。
    書掉在地上。
    接著她一本一本地從書架上抽下別的書,一本一本地仔細翻,沒有就是沒有。
    再接著她將屋裡一切可能藏著一份重要的協議和一個一萬元存折的地方全認認真真地找了一遍,抽屜、枕下、褥下、牆縫、桌縫、床縫……仍一無所獲。她終於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那就是昨夜自己被耍弄了。
    她受傷害的程度是難以形容的。
    她心頭騰地燃起對「尼爾采」大的憎恨,還有對芸的友愛的大懷疑。
    她憤怒之下推倒了書架。
    那一天她沒出門,沒吃東西。
    她病了。夜裡胃疼得縮成一團。覺得是胃在疼,也可能是心口疼。
    第二天她病了……
    素在沒人照料的情況下病了三天。第四天她往「尼爾采」住的地方打電話,沒人接,打手機,關機。她沒有別的想法,只不過想痛罵他一頓拉倒。
    卻被芸緊急傳呼了四五次。她沒給芸回電話。她懷疑芸在她和「尼爾采」的關係中,實際上扮演著什麼很對不起她的很可恥的角色。
    素決定和芸斷交。
    她回到那平房所在的院子裡,見芸佇立門外,一臉的惴惴不安。
    她說:「你來幹什麼?」
    芸反問:「你怎麼不回我電話?」
    她說:「我不願再見到你了。」
    說著開了鎖,看也不看芸一眼便進了屋。芸無視她冰冷的態度,跟進了屋。芸一進層,就緊緊摟抱住她,流著淚說:「你不回我電話,可嚇死我了!你平安無事就好!就一萬個好!就大吉大利!」
    素使勁兒推開芸,怒視著芸說:「你那個『尼爾采』哪裡去了?他是個王八蛋?!」
    芸低了頭回答:「他被公安局押送到一家精神病院去了……」
    素愣住了。
    芸告訴她——「尼爾采」是在四天前天將明未明的時候,被巡邏的公安人員拘留的。當時他徘徊在一座立交橋上,看上去有從橋上往下跳的自殺傾向。他們審訊了他一通兒,聽他的回答怪異荒謬,判斷他可能有精神病,便將他押送到了精神病院。經院方進行精神測試,果然是精神分裂了,而且早已分裂了。只不過患的是潛伏期較長的那一種,在潛伏期難以被覺察。但已轉化到了發作期。一旦發作,每有自殘或傷害他人的暴力行為……
    芸說公安局從「尼爾采」的手機上獲得了她的電話,以為她是他的親人,已傳喚過她了。否則,她們蒙在鼓裡。
    「素,素,天地良心,我當初把他介紹給你,真的不知道他精神方面已經有問題了呀!如果我知道我能那樣做嗎?我又圖的什麼呢?我可是百分之百好意啊!我……連我自己也曾和他有過一段那樣的關係啊,我……我對不起你,你恨我……我也沒辦法了……」
    芸亦泣亦訴,終於的泣不成聲,一轉聲往外就跑……
    素橫伸雙臂擋住了芸,隨後緊緊摟抱住芸。
    她們一陣有聲一陣沒聲地哭了個痛快……
    十幾天後,素租住的房子到期了。她沒再租住。芸將她接到自己那兒去住了。
    芸鼓勵她一定要好好備考,一定要爭取考上。
    芸發誓地保證:「素,你放心吧。今後,在北京只要有我住的地方,就有你住的地方;只要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只要我芸還剩下一百元,一百元是屬於咱倆的!我妹妹已經嫁人了,嫁了個經商的,我爸媽的日子已經不必我再掛念著了。我要當你是我另一個親妹妹。怎麼說我也是每月有一份錢的人,你要給我贖過的機會啊!」
    她們一塊兒買了些吃的用的襯衣襯褲去精神病院看過「尼爾采」一次。
    院方說,除了她們,再沒人看過他。說他兒子真的患了白血病。說他肯定是由於收到那封告知的家信,受到嚴重刺激,精神才一下子徹底分裂了……她們沒有見到他本人。
    院方說,他屬於一名接受福利治療的病人。一入院病情驟重了。為了有效地治療,她們還是別見他為好。
    往回走的路上,芸說,「尼爾采」其實真的是一個本性挺善良的人。詩也曾真的寫得挺有才情。如果一個中國人靠寫詩能維生,他是不會變成瘋子的。
    素默默點頭,表示同意芸的話。
    「你還恨他嗎?」
    素默默搖了搖頭。
    有天下午素和芸照例到圖書館去,遠遠的就見那兒圍了一大群人。走近後聽圍觀者們議論——是歷史系的一位博士,從圖書館三層的一個窗口跳下來,摔死了。一所北京的大學曾表示願聘他任教,不知為什麼,又不聘了。本校也曾考慮留他,但一直拖而未決。他想不開,留下封信輕生了……
    芸轉身就跑。
    素跟著跑回芸住的地方——那一天素知道了芸人生的一大隱私——芸和那位歷史系的博士彼此深愛。她既隱瞞著他,也期待著他工作以後,有錢將她的肉體從她不情願的契約中贖出來……
    芸因而也病了一大場,多虧有素照料。
    芸剛從巨大的悲傷中緩過,素刮了一次宮。
    她說不清楚究竟是哪一次忘了服藥導致的了。
    是芸陪她去的醫院。
    兩天後竟是冬季考研的日子。
    芸坐在床邊,素躺在床上仍看書,面無血色。
    芸奪下了書,憂鬱地問:「素,兩天後,能行嗎?」
    素低聲而堅定地回答:「行。」
    兩天後芸陪素到了考場外。
    那一天北京特別冷,寒風凜凜。
    目光鎮靜地望著那些男男女女的競爭者,素在心裡對自己說:「芸,一切謝了!」
    沒人注意她的臉色是多麼蒼白,也沒人注意她的樣子是多麼虛弱,更沒人會想到,她兩天前經歷了一次怎樣的肉體和心靈的苦楚……
    她不由得回望芸,並且緩緩舉起了手,向芸伸出食指和中指。
    芸也向她作出了那樣的手勢。同時,向她微笑。
    那是激勵的微笑,也是憐憫的,好像會因寒冷被凍僵在嘴角。
    素毅然地一轉身,步入了考場……